超越性别
——剖析《刀锋》中的男性气质的地理暗喻

2019-02-16 07:47
关键词:伊莎贝尔刀锋拉里

黄 曦

(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刀锋》与毛姆以往创作的小说有相似性,而那些小说在《刀锋》中也得到了重写。

本文将从分析《刀锋》与过往小说的异同开始,过渡到对性的构建的审视。《刀锋》中的男性气质与工作是紧密相连的,没有工作,男人就被女性化了。而女性特质,正如在马来半岛故事中一样,是由性欲过度来体现的。毛姆笔下的女性角色是无法自控欲望的猎物,而他笔下的男性角色则保持着幸福的无欲状态。《刀锋》中对臣服于欲望的恐惧随处可见。在介绍作为西方代表的性别体系后,本文将研究印度作为超越的暗喻与《刀锋》男性气质的关系。研究的过程包括对印度在毛姆其他作品中的代表的研究。在拉里在东方和西方的二元对立中找到节点间隙的位置后,我们最后将关注拉里和叙述者的相似性。这里将对比同性恋基础上的男性气质和写作或叙述的行为。毛姆最后一本东方小说中称呼自己为“毛姆”的叙述者的重要性何在?声称该书是“一本小说”,但又说“我没有虚构任何事”[1]1。

一、《刀锋》与毛姆早期小说的异同

(一)不同之处

英国小说家毛姆的小说《刀锋》与其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方小说有显著的不同。该书发表于1944年,从毛姆早期小说和短篇中的互文性领域中脱离开来。文中出现的像尼克船长或桑德斯医生这些角色相隔十年,无法侵入《刀锋》自成一体的世界。亚洲也不是这部小说的背景地,大部分的叙述地点发生在芝加哥和巴黎。小说中的亚洲元素至多三十页,描写主人公拉里出游印度寻求灵性启蒙。当他在亚洲时,拉里的处境与毛姆以往东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也大相径庭。他没有像斯迪克兰德一样成为艺术典范,也不像马来半岛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与殖民社区在边界上进行一系列复杂的谈判。拉里像游客一样到访印度,他去东方获取启蒙就像游客想挑一件合适的纪念品带回西方一样。有关男性气质和英国身份的问题都在文中得到重新阐述。

(二)相似之处

《刀锋》与毛姆早期小说所有的不同其实也包含了诸多相似之处。尽管小说的叙述者与拉里关于他印度之行的谈话很短,但叙述者坚持认为“要不是由于这次谈话,我可能不会考虑写这本书”[1]261。《刀锋》中的亚洲和它的超越表示小说的主人公可以追溯到中国《面纱》中的废除意义,或联想到《偏僻的角落》中聚集的东方形象。《偏僻的角落》中的东方形象在《刀锋》中变得更为抽象,它的主要作用变得哲学化。拉里的亚洲知识使他在叙述者的构建下,能够超越荣光赞歌的男性气质。但是印度仍保留了拉里最大的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本人和叙述者才知道。和《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迪克兰德不一样的是,《刀锋》中的拉里回到了西方,带着他经历的秘密,就像桑德斯带回了他的鸦片。拉里对东方的投入对西方而言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这一经历受到了详细审视。

二、《刀锋》中的西方的男性气质

《刀锋》情节中最明显的先例是短篇小说《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像《刀锋》一样,故事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引发的三角恋开始。两部作品中,引人注目的角色都离开了芝加哥去寻找其他的智慧,去寻找一种比实业巨头更能实现梦想的生活方式。在两个文本中,这个选择都受到了叙述者的认可。和《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不同的是,《刀锋》不仅是原始与文明的二元对立,而且重写了毛姆的其他文本:例如拉里与柯思提在欧洲的流浪,让我们想起了《人性的枷锁》《爱在黎明破晓前》以及《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中的性模式——压抑的西方与自然的东方的对峙、控制与放松这组二元对立与其他因素(超越的可能性)的对立。

(一)男性气质的体现——工作及表里如一

《刀锋》中的男性气质被定义为工作。“一个男人必须工作,拉里。”伊莎贝尔在小说开头说,“这是一个年轻的国家,男人有责任参与其中。”后来她又恳求拉里“做个男子汉……做男人的工作”,为了防止他不得要领,她评论说他说话“像歇斯底里知识分子女性在说话”。格雷·马图林的活力明显与他的辛勤工作有关。在1929年华尔街崩盘之前,这位年轻的资本家是叙述者倾慕的对象。

与其说格雷·马图林帅气,不如说他令人印象深刻。他有一副粗犷、不修边幅的面孔。短钝的鼻子、性感的嘴唇,还有爱尔兰人的好气色。乌黑茂密的头发梳得光滑有序。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湛蓝的眼睛。虽然块头很大,但是比例协调,脱了衣服,他想必身材很好。他明显非常有力。他的活力令人印象深刻。他让拉里坐在他旁边,拉里尽管只比他矮4英寸,但却看起来非常瘦弱。

叙述者在此着力强调的不仅是格雷的体型,同时也有他完美的比例。这位年轻的工业主义者的魅力在于他身体中隐藏的体重、力量和重量感。

在华尔街崩盘后,叙述者再次有机会观察格雷。

“我吃了一惊,他的头发已经退到了太阳穴以后,头顶秃了一小块,他的脸又红又肿,还长了双下巴。由于这些年过得好,酒喝得多,他长胖了很多,还好他的身高,让他不至于严重肥胖……很明显他的神经已经动摇了。他愉快热情地招呼了我,看起来很开心,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热情只不过是他的习惯,与他的内心并不一致。”[1]88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找出关于男性气质的两点。第一是与工作相关:很明显,由于格雷没有了工作的机会,他失去了他原先的一些男性属性,特别是与自制和自控相关的特质(这里用控制身体肥胖的能力来代表)。但是这里还有第二个格雷失去男性气质的因素,与他先垮掉的自身形成鲜明对比:隐藏。在第一段中,他是不言自明的。“明显的”活力,如果他脱光,叙述者评论到,他衣服下所隐藏的身躯同样是具有男性本质的。当他因为失去工作被女性化。格雷的外在行为不再与他“内在的情感”一致。

“工作本身已经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机械的过程……这反作用于人的灵魂……让他们变得精神萎顿……身体无能,或许男人都是如此。我想这是无可避免的。”[2]123

(二)男性气质——通过女性化的男性来反衬

《刀锋》中的标准化的男性气质,在全书中似乎都通过工作,某种透明度以及男性气质的身体的表里一致来定义。扭曲了毛姆作品中常见的文本修辞,《刀锋》的文本提供了他者——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来反衬定义的男性气质。艾略特·邓普顿,鉴赏家,贵族的助手,业余爱好者,实现了他者角色的完美化。

艾略特·邓普顿与格雷·马图林很不一样。他装出经济独立的样子,实际上他的钱都是做美术品“中间商”赚的。和格雷不同的是,他不透明:“他有足够的钱过上他认为体面的生活,一位不需要赚钱的绅士,如果你还想和他继续来往,那么你就不会问他过去做到这点的方法。”[1]5像毛姆在《格列柯》中写的同性恋原型一样,艾略特更关注装饰而不是深度。他抹香水,穿着无可挑剔的有品位甚至奢华。作者在小说开头就评论说:“他肯定十年没有做过一点工作了。”他的派对筹划得很漂亮,他提供给客人的红酒经过精心挑选,品味上佳。他还善于逢迎,惯于奉承,“他不嫌麻烦,上了年纪的女人也觉得他讨人喜欢,不久前,他是许多富丽堂皇的宅邸中的家养宠物。他非常友善,他不介意别人在最后一刻将他安排在一位无聊的老太太旁边,因为其他人拒绝坐她旁边,而大家认为他有魅力又有趣,知道怎么和老太太相处。”

艾略特的每个角色都做到了极致,但是他的表现更突显了他们的肤浅。他沉浸于对“响亮的头衔"以及“激情浪漫主义"这种魅力的迷恋中,艾略特活在表面,躲开了叙述者深层揣摩他的意图。他恶意地八卦性行为不端的事,一度想要为拉里拉皮条,但又要摆脱自己的干系。

艾略特虽然被刻画得浓墨重彩,但其实他只是《刀锋》中的一个边缘人物。在芝加哥,他承认,人们“只是把我看做一个怪胎",在伦敦上流社会,他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使他成为必不可少的人,“占据着舞台的那些时尚人士不喜欢艾略特,他们觉得他无聊又可笑。但他们还是愿意来参加他在克莱瑞芝酒店举行的精美的午宴,而他也明白他们来是为了见到其他宾客而不是来看他。"[1]128艾略特收藏的波西米亚、他浮夸的品味,在本书的男性世界中毫无立足之地:他不得不隐退,就像毛姆本人一样,流亡到法国的里维埃拉。

(三)男性气质——通过二元对立的女性气质来界定

《刀锋》中的男性气质不仅是依靠具有男子气和不具有男子气的人的对比来定义的,而且也通过和女性气质的特定构造的二元对立来界定。与毛姆小说中其他男性角色不同的是,(他的男性角色通常都很少表现出妒忌和欲望,他笔下的女性角色都通过奋斗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并被不可抑制的欲望所束缚。在伊莎贝尔的例子中,叙述者再次戏剧化地将灵与柔的斗争表现为与肥胖作战。伊莎贝尔的妈妈布兰德利在书中“输了与中年肥胖的战斗"第一次看到伊莎贝尔时,他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漂亮和充满欲望的年轻女人,但是很明显除非她非常注意,她很容易失调肥胖起来。"[1]24当他很多年后在巴黎遇到她时,叙述者再次回到了同样的话题上,推测她可能“下了大力气减肥"“她的美某种程度上拜赐于肉体的艺术、节制和禁欲"。在《刀锋》中,伊莎贝尔的“丰满"明显是与她的性别相关的,叙述者评论道:“她给我一种错觉,像金色诱人的梨,完全成熟了,只想让你咬上一口。"[1]89正如她的身体需要长期禁欲,所以她的性别也需要长期地调控和管理。

伊莎贝尔,和毛姆马来半岛小说中的太太们一样,受制于叙述凝视,而这种凝视在她的自我控制的表面之下。从沙特尔驱车回到巴黎,叙述者发现伊莎贝尔注视着拉里的胳膊。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强健的手腕上金色细小的汗毛,以及那有力的手。我从没看到谁的表情比她更为饥渴贪婪。这是一张欲望的面具。我未曾料到她美丽的容颜上会呈现出如此放荡淫欲的表情。这是动物,而不是人。”[1]202-203

叙述者对伊莎贝尔的描述类似乔伊斯在《信》中对莱斯利·克龙比的观察。像卡特莱特夫人和克龙比夫人一样,伊莎贝尔也是操纵型的。精心策划让苏菲·麦克唐纳重新酗酒,从而阻止了她嫁给拉里。像马来半岛故事中的两位女主人公一样,她也试图掩盖操纵的痕迹,并诱使叙述者答应不告诉任何人。她的性欲最终被束缚住了,伊莎贝尔放弃了对拉里的追求。

在呈现苏菲·麦克唐纳这个不受束缚的女性性欲上,《刀锋》不同于毛姆早期的小说。苏菲与伊莎贝乐尔自同样的社会环境,但是沦落到了巴黎和土伦的下层社会。她与许多毛姆的缺乏肉体控制的比喻联系在了一起——鸦片瘾,酗酒,异族通婚。她还与男女性恋、女同性恋有染。

“所以我去了哈基姆。我知道拉里在那儿找不到我。而且我需要抽支烟。”

“哈基姆是什么?"

“哈基姆,哈基姆就是一个阿尔及利亚人,他总是能够搞到鸦片,只要你有钱。他算得上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能搞到你想要的一切,男孩,男人,女人或黑鬼。他总是有半打阿尔及利亚人信手拈来。”[1]239

有趣的是,在一篇花大力气将印度塑造为性欲的外在,女性性欲通过一个包含其他殖民地的隐喻——阿尔及利亚来代表。性欲在这里是一个自然资源,总是“信手拈来",通过注入适量的西方资本而开始流动。苏菲已经描述了她在拉佩街咖啡厅的身份是“侨居国外靠国内汇款生活的人",从她芝加哥的家流放到这里以躲避谣言,但是有足够的经济来源生活。

(四)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分割线——拉里

《刀锋》中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明显分割线在拉里、格雷和伊莎贝尔的三角恋中得到加强。在某种意义上,这不能被称作三角恋,因为它没有对抗关系。拉里和格雷都希望得到伊莎贝尔,但是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嫉妒,正如苏菲评论的“拉里是格雷最好的朋友"。相反,伊莎贝尔明显视苏菲为她和拉里关系中的情敌,而采取措施消灭她。女性欲望这种压倒性的难于控制的本质在埃莉·贝克和苏珊娜·卢维埃身上也体现出来。这些女人都勾引拉里,在拉里和柯思提住的德国农舍的阁楼上,埃莉爬到了拉里身上。“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拉里对叙述者说。“我做了她想要我做的。"[1]121苏珊娜·卢维埃用相似的方法勾引了拉里。“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感觉我应该感谢他,而不是他谢我。当我关上门时我看见他拿起书,继续从他中断的地方读了下去。"[1]199《刀锋》中的女人有欲望,并公开地展现欲望:男人,即便像格雷·马图林这样非常符合男性化气质标准的也没有这种欲望。男人是通过工作来定义的,而女人则是通过抵御“酗酒和混乱性交的可怕堕落"的程度来定义的。

三、《刀锋》中的东方——性别的地理暗喻

在《刀锋》中,性别系统如上所述:男人要么工作,要么像寄生虫一样生活在社会边缘,是通过地理暗喻的方式来定义的。肉体本身和繁殖物的世俗社会是西方。超验,从身体中释放的可能性,由东方来表示。在《刀锋》中,印度代表的东方,变成了一种哲学建构,而不仅是物理空间。印度置身于西方的进行时之外,这种外在性,给了拉里第三空间,而这也是毛姆笔下的叙述者和聚焦者所喜爱的,置身第三空间,他可以跨越性别。拉里去了很多国家旅行,但是很明显他和叙述者都将他的印度经历看作是小说的哲学中心。在毛姆对性别差异的表述中,对拉里和叙述者的地方进行探索必然始于对《刀锋》中印度建构的审视。

(一)虚构的印度:异时性

印度在毛姆的小说中与《偏僻的角落》中聚合、浪漫、令人陶醉的东方有诸多相似性。拉里对孟买的描述类似《信》中的新加坡或《偏僻的角落》中的福州。

“第三天我休了一天下午,然后上岸。我走了一会,看着人群:多么好的聚合体!中国人,穆罕默德,印度人,泰米尔人和你的帽子一样黑。还有那些长着长角努力拖动车子的小公牛们。”[3]94

拉里访问的印度因此与吉卜林、福斯特和其他英印作家笔下的印度很不一样。福斯特和吉卜林从多种视角探索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摩擦与想象中的和谐。他们的小说中受空间条件限制的隐喻反映了这些摩擦:吉卜林宽广的树干路切断了《吉姆》(1901)中的风景,小说中的很多情节都与测量土地的活动有关,都有地方风景的痕迹。福斯特的《印度之行》(1924),很好地将路与马拉巴山洞里的无形并置。路“以凯旋的将军名字命名,直角交叉……像英帝国的大网撒在印度之上。”如果要给印度作个总结,毛姆的小说似乎更接近19世纪这个次大陆的早期意象。

在印度逻辑研究领域建立起来之前,欧洲人将梦中的无理性视作印度思想的明显特点。将印度描绘成一个富得流油、充满奇迹、心想事成的地方,是肉欲享乐和外来哲学家的天堂,明显构成了中世纪思想一再重申的主题。[4]420

罗漠的文笔很好,笔触淡淡,直指人心。阮小棉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叫楚西。他提到楚西得名字并不多,但是阮小棉能感觉到他的每篇日记每两个字中间都隐约地充斥着这个名字,在他介绍的每日流程里,在他写的读书感言里,甚至在他拍下的新买的衬衫照片里。读着读着她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感情,一种思念,一种爱。她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她为什么避而不见,但是她知道罗漠是深深地爱着她的。或许因为失去,或许因为遗憾,这份爱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能越发深刻。

正如在《彩色的面纱》中的中国一样,《刀锋》中的印度在历史之外,是一个梦一般的、无差别的风景,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中的南太平洋一样,不被视作是与西方同时代的。

《刀锋》中的印度的异时性同样反映在毛姆其他关于印度的作品中。事实上,拉里寻访印度的章节、《作家札记》中关于印度的章节,以及发表在《观点》(1958)中的毛姆散文“圣人”中有关印度的部分都源于毛姆和吉拉德·汉克顿1938年的印度之旅。《作家札记》中的章节叙述了作者不顾英国王公的阻挠要寻找真正的印度。殖民地行政官或商人代表,《在中国的屏风上》构成了主题,而在毛姆叙述自己的印度之旅时却少有谈及。文本更多关注哲学家和瑜伽修行者、信仰治愈者和侍僧。和毛姆笔下的中国、马来岛不一样的是,在《作家札记》中的印度没有让叙述者想起中世纪或农耕时代的欧洲:它完全是西方以外的世界,仅由“一些神秘可怕的东西(276)"标志出来,而这些东西旅行者无法完全靠近或充分理解。在《圣人》中,拉玛那·马哈希被比作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和萨宾·巴林·古尔德的《圣人的生活》的依纳爵·罗耀拉。作者评论道,除了印度,不再可能希望“遇到活生生的圣人"。《刀锋》中的印度在小说中西方时间的直线流上没有类似的标记。拉里在印度的时间是一个嵌套叙述,明显有别于文本其他的时间。在印度,拉里回想到“一周一周,一月一月过得难以想象的迅速"。

“你怎么忍受完两年的?"伊莎贝尔叫道。

“日子一闪就过了。这日子过得完全没有知觉。"

“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我读书。我走了很远。我住到一个湖上的船上。我冥想。"[1]165

拉里在印度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大概就是从拉里扔掉他在孟买的船开始,到他踏上其他的船驶往马赛这五年。只有当他穿上了欧洲人的衣服,搭上了“一周后"的船,对时间的精确衡量才开始。

(二)印度在西方的逻辑之外

印度不仅是在现世脱离于西方,在逻辑上也在西方之外。大多数叙述者和拉里的关于他印度经历的谈话都是“吠檀多学派的哲学系统"的各种要素的讨论,叙述者所代表的西方烘托出拉里的东方智慧,总是用没有正面回答但颠覆式的逻辑问题来探讨。在讲完“绝对"的本质后,拉里反问了叙述者一句:

制作花瓶的中国手艺人用蛋壳一样的陶瓷制成了可爱的形状,并用漂亮的图案装饰,涂上令人陶醉的颜色,给它光滑的釉面,但是从本质上讲,他还是脆弱不堪的。……有没有可能我们所珍视的世间的价值观也是同样的道理,它只能和邪恶联合存在。“这是一个非常有独创性的观点,拉里。我认为这不是非常令人满意。"

“我认为也不是,"他笑着说,“应该这么说最好,当你下结论说什么事实无法避免时,那么你能做的就是把它做到最好。"

拉里对叙述者的回答中,包含了“方便的暗喻……在印度存在数世纪流传至今"。对此,毛姆在《作家札记》中评价道:他遇到的一个印度人是“一个适当的推理方式。恒河的美丽意象对他来说是三段论的全部力量"[5]264。叙述者的三段论和省略推理法遇到暗喻和转喻:印度似乎是置身于西方的逻辑和物质秩序之外的。

但是如果印度对西方而言是外面,那么对拉里本人而言,它则表现为内在的。拉里带着他的东方知识:他在印度的经历使他与众不同,用叙述者的话来说,就是给了他“一种超然感",一种拉里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安,秘密,渴望,知识——让他有别于他人"[1]173。当他用一种催眠术治好格雷的偏头痛时,拉里说这是他“在印度学到的东西",但是没有解释里面的原理。在《刀锋》最后,拉里似乎将他的东方偷偷地带到了西方的心中,他提议用一辆纽约的出租车作为“我的劳动工具,一种与乞丐要饭的碗一样的对等品"。

(三)印度的男性建构

在一个层次上,我们看到印度是超越西方系别的构建体。在另一个层次上,在内部和外部的摆动似乎与毛姆自身的男性建构息息相关。拉里与印度在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无男性气质的联系。印度不是透明的,而且不服从于被解读。拉里也是同样,他像“水中的倒影或太阳的光线或天空的云朵"[1]194,这种不透明与叙述者能够轻易看到的诸如格雷这样真人的内心形成了反差。印度也是置身于所有生产性劳动之外的。与拉里在比利时或德国的旅行不同的是,拉里在印度不工作,只冥想,而这似乎与他在芝加哥拒绝工作,“虚度光阴/闲着"有关。印度的这一面再次与基于工作的男子气构建形成了对比,而我们之前已经看到,男子气的构建是标识《刀锋》中的“西方"的。

另一方面,矛盾的是,印度似乎是一个有男性气质的空间。这个次大陆,在拉里的旅行中,没有女人。从他对命运论所接受的自我控制观察所得,他需要的仅是“一点男子气"。拉里的印度,充满了男性气质的行为的代表类型,仔细一看,又并非超越西方,是一个微妙的反射。

拉里的吠檀多哲学,虽然作为超越西方的构建,实质上与性别系统有出人意料的密切关系。而《刀锋》中坚持将性别系统作为欧洲和北美的代表。在他们的对话中,叙述者问拉里他是如何提议住在北美的。

“平静、自制、同情、无私和节欲"。

“很高的要求。"我说,“为什么要节欲呢?你是一个年轻人,压抑人强烈的动物本能的渴望,这样明智吗?"

“我很幸运的是,纵欲对我而言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刚需。我知道从个人经历而言,印度的智者对其贞洁的满足感,很强烈地提高了精神力量,这点再对不过了。"[1]304

拉里似乎从印度取得了一种超然于欲望的能力,这种欲望是马来半岛和南太平洋短篇小说中的叙述者最珍视的,这种超然同样也是毛姆建构男性气质的基础。同样的,拉里穿上“舒适的印度人裙子和……晒得像印度本地人一样",他的许多哲理强烈地强调了种族差异。

“雅利安人最早来印度定居的时候看到我们已知的世界只是我们未知世界的表面。但是他们迎接它,将其作为舒适(/高尚)和美。数世纪以后,当人们疲于征服,当令人疲惫的气候削弱了他们的活力,他们成为入侵这一行为的牺牲品,从此他们回来后看到只有生命中的邪恶和对自由的向往。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胆怯于衰退和死亡,饥饿,疾病,年老,悲伤和错觉(幻想)?生命的精神依然在我们身上很强劲。”

因此这种特征划出了西方不同于东方,事实上,美国,在小说开头伊莎贝尔的话中,“正大步向前",并在工作的基础上发展为了一个新社会,而这一点在拉里解读印度对于他的超然时,自相矛盾地存于其中。

四、同性恋与异性恋的二元对立

《刀锋》中所展现的毛姆文本的经典特征:正常与偏离、男性与女性、超越的东方与世俗的西方间的一组组二元对立,在贯穿文本内容的起源中巧妙解开:叙述者与苏菲或印度作为男性或非男性空间的困境身份共谋。在《刀锋》中,运用在毛姆早期小说中的一个转喻的发展,以外在和内在的措辞,象征了对比和起源。内在和外在的对立,事实上,在叙述的结构层面就呈现出来。叙述者毛姆先生,与内在有关:酒吧、咖啡厅、画室和图书馆。他走南闯北,但书中从未细节性地描述他的旅程。他只是在一个章节的开篇或结尾简单评论,如“在我和伊莎贝尔交谈后的那天,我离开了芝加哥,前往旧金山,在那里,我坐船去了远东。"[1]57关于他的对话者重述给他的叙述更多地与外在相关:特别是拉里,在重述他去欧洲和后来到印度的旅行时,他从辽阔的地理画布开始流浪,逃脱了阶级、种族和国籍的限制。

书中内在和外在的划分可以依据赛奇威克的“壁橱认知论"的提议来分析。“壁橱认知论"是20世纪北美和欧洲的基础认知论。福柯假定,性别在19世纪后被视作人类个人主体的本质的真理,赛奇威克追溯福柯描写的反常是如何被19世纪晚期的心理学和药学作为采集标本的。另一种过剩类型会慢慢被取代掉,20世纪早期,异性恋和同性恋之间的简单对立。因为异性恋作为一个术语创造于回应卡尔·柯本尼1869年发明的“同性恋"一词。[6]15异性恋,作为同性恋的对立词出现,是建立在同性恋先行存在的基础上。因此,对赛菊寇和性别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而言,同性恋是异性恋不可或缺的外在和内在。

(一)异性恋话题的形成过程

要求可怜的人类的领域有刺激性的产出。这些人还不是“受众",但形成了受众的外围。可怜的人在此精确指那些不喜欢受众身份的人密集居住的“不宜居住的"的社会生活范围,但是那些活在“不宜居住"标签下的人需要限制受众的范围……从这层意义上说,受众是在被排挤和被驱逐中形成的,受众的外围,不幸的外面,否定的里面。[7]3

对塞奇威克来说,这个认识论的基础标志着“二十世纪西方文化争论的意义中最关键的点的集合"[8]72。事实上,“男性的异性恋身份和现代男性文化要求他们保持寻找对同性欲望的替罪羊。"[8]85

毛姆的许多作品都可以看到男性气质中某种程度上交叠着同性恋,然后又努力驱逐走同性欲望。在《偏僻的角落》中,桑德斯医生在与男性气质(阳刚之气)斗争中被放逐,而人物角色“红"介绍了一系列偏离同性恋描写桥段的剧情层次。毛姆作品中的男性气质作品通常都是作为叙述来呈现的。叙述,事实上举例说明了许多“男权主义文化"规定的品质:理性,距离感,情感自制,透过表面看到真相的能力。毛姆的叙述中最常见的隐喻表征一如医学科学,是一种需要相似品质的实践,而这种品质名义上是男性化的。但是毛姆自身作为未出柜的同性恋者的处境使他的作品敏锐地意识到“柜子认识论”的存在。精心设计的叙述和种族的修辞,以及性别差异的划分和控制,在毛姆叙述者的眼中,是小说的原材料。建构的叙述也是未出柜的故事:毛姆小说的读者可以暂时打开柜门,在柜门关上前瞥一眼深渊。始终有人怀疑毛姆作品中那些可悲的同性恋贯穿了他的写作过程:《格列柯》中的同性恋与异性恋之间的距离为反讽和叙述粉饰提供了场景,这与毛姆本身并无太大不同。

(二)毛姆小说与毛姆的同性恋身份

《刀锋》因此可以被视为将小说变为现实这一努力的最后阶段,毛姆东方小说的主要特征就是要努力制造出一个毛姆人物,并掩盖人物文本外的生活,即毛姆作为同性恋的这一生活。较之《月亮与六便士》中的年轻叙事者,《刀锋》的叙述者基本没有主动参与叙事。他更像是一道文本摆设,这样读者就更倾向于和他一起看,而不是看着他。同时,叙述者和作者之间的空白,在毛姆早期小说中处于某种程度的留白状态(叙述者没有被直接称呼为毛姆先生,一如在《月亮与六便士》、马来半岛短篇小说,抑或是自认为非小说的《在中国的屏风上》)

“许多年前,我写了一本名叫《月亮与六便士》的小说。在那本书中,我选了一个著名的画家保罗·高更,借用小说家的特权,通过我对这位法国艺术家的一知半解,设计了许多事件来描述我创作的小说人物。在现在的书中,我不想再干这种事,我不再虚构。"[1]1

这个放弃申明作为小说开头,可以被看作是遏制叙述者的方式:小说中的毛姆先生在此与公众人物W.S.毛姆紧密联系起来。作家毛姆,这个文本外的人物,《刀锋》的读者或多或少对他都有所了解了。这样的联系同时也消除了情感投资,不用去假设毛姆这位叙述者是在情节之中,至少在修辞层面上看是这样的。所有都仅仅是记录,而非编造,是一个文人的职业兴趣激发他记录人物的行动,并有条理地叙述出来。

将文本外的毛姆人物角色带入文本这一策略可以被看作是另一个毛姆的文本隔板——试图保持在适当的位置的二元对立。不管是关于中东还是远东的陈述,都将其作为一个超男性的区域,与此同时超越了性别的规范体系,这样的写法其实是19世纪和20世纪欧洲同性恋男子的一种普遍策略。除了伯顿和福斯特的作品,我们在T.E.劳伦斯的《智慧的七柱》(1922)、爱德华·卡朋特的《从亚当之峰到象岛(埃勒凡达岛)》(1892)中也可以看到。《刀锋》的叙事策略允许主要角色拉里在地理和精神之旅不掺杂毛姆的个人情感。《刀锋》的叙述者因此始终在世俗的范围内,夹杂着拉里许多“不耐烦的手势"或讽刺的劝告的叙述。

《刀锋》完全没有《月亮与六便士》中的那些特点:没有疯狂的追求,没有叙述者像探寻史蒂克兰德那样的深入探索拉里的灵魂深处。事实上,正是拉里自己的绝对模糊性让他吸引了叙述者。

“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众人;我只能对这类人中龙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敬慕,没法步他的后尘。有的时候比较接近通常类型的人,我自命能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对他,我不能。"[1]304

我们见过了拉里的模糊性是如何构建《刀锋》的,对小说的意义系统以外的一片空白,同时也是西方内部的一片空白:事实上,拉里可以身份不明地在美国的“人性的吵闹聚集地"四处转移,说明了界定他的“秘密"是无法察觉,隐藏在中规中矩的外表下。在上述的段落中,这样的模糊性感染了叙述者。当文本中的对立再次断裂时,当在庞贝人性的“聚集地"站在一旁观察孟买的码头周围成了美国公民的聚集地,拉里在那里消失了。

(三)叙述者无意识的反讽

《刀锋》中叙述者无意识的反讽正是其结构,是外部和内部的对峙,是模糊与透明的对立,是叙述者自身的模糊性让发现这些对峙的柜子的认识论成为了可能。他毫不惊讶,而且对他叙述的所有目标保持一种反讽的中立性,特别是对伊莎贝尔。他无所不知,但是他只是从来不是从个人经验出发。在对伊莎贝尔说他觉得拉里和苏菲结婚有机会成功时,叙述者评论说,“我知道两三个家伙,一个在西班牙,另外两个在东方,都娶了妓女,然后让她们成为了非常好的老婆。"但是没有迹象表明叙述者直接经历过这样的婚姻状况。同样,当伊莎贝尔想在巴黎的“触点之旅”办宴会,她来找叙述者,叙述者说,“因为我有几个熟人,她叫我给他们当向导。"叙述者对这些地区熟悉的原因在此被隐藏。因此,叙述者,像拉里一样,是模糊的,从表层下凝视,但是自身是难以辨认的。他的凝视通常是同性性欲的,一如他对苏菲水手男友的欣赏,以及在参加艾略特的葬礼时,他对年轻牧师的端详。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向外看,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浓密微卷的黑发,漂亮黑亮的眼睛,他橄榄色的皮肤泄露了他的意大利血统。他的外表有着南欧的火焰。我不禁问自己,是怎样急迫的信仰,怎样燃烧的欲望,让他放弃了生活的愉悦,这个年龄的享乐,和感官的满足,投身于神职,为上帝服务”。[1]255-256

叙述者似乎近乎完成了毛姆在《格列柯》中对同性恋的定义:本质上肤浅,用一种超脱的讽刺来观察从身边流过的生命河流。

毛姆的最后一本东方小说,重复了许多对峙和早期小说中微妙的起源。将印度化为西方话语之外的地方最后只用于陈述其作为外在的绝对必要性,因此定义了英国的身份。在这些复杂的关于内部和外部的磋商下,写作作为男性气质的努力,笛卡尔理性网格强加于无差别的语流上的过程。但是毛姆社会中的男性气质,特别是对作者自身,也包含着同性恋可怜的幽灵。叙述者越是抗拒他的超然、否认他的东拉西扯、强调他的人轻言微,越是他有所隐藏的证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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