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疏蜈蚣船辨

2019-05-05 02:28谭玉华
海交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葡萄牙人马六甲海战

谭玉华

嘉靖初年,蜈蚣船的传入和仿制,事涉中欧早期船舶技术交流,欧洲军事革命影响外溢等重大议题,向为史家所关注,史料搜求和史实考订已然相当充分。关于蜈蚣船原型的研究,学界形成了两种对立观点:“东南亚船说”,即视蜈蚣船为东南亚船式;“葡萄牙船说”,视蜈蚣船为葡萄牙船式,把其比作欧洲加莱桨帆船或克拉克船。前者出现的年代较早,1987年,德国汉学家朔伊林(Hans Lothar Scheuring)在其专著《<龙江船厂志>研究》中,提出蜈蚣船可能为东南亚地区桨帆船的观点,首次将蜈蚣船原型问题作为一个学术命题展开讨论,认为是葡萄牙人把大炮装到这些船上而成为武装船只,然后为中国所模仿。[注]Hans LotharScheuring, Die Drachenfluß-Werft von Nanking. Das Lung-chiangch’uan-ch’angchih, eine Ming-zeitlicheQuellezur Geschichte des chinesischenSchiffbaus, Frankfurt: Haag&Herche, 1987, p.33.2003年,普塔克(Roderich Ptak)延续了朔伊林的观点,提到了蜈蚣船可能的原型,包括东南亚的克拉克拉(Kora-Kora)船,印度柯钦地区的加莱桨帆船,而这两种船与仿制蜈蚣船显而易见的形制差异,又使普塔克保持了在蜈蚣船原型问题上的开放性。[注]Roderich Ptak, “The Wugongchuan (Centipede Ships) and the Portuguese”, Revista de cultura, No.5, 2003, pp.73-83.1999年,陈延杭将蜈蚣船看作是以葡萄牙人为中介,因中葡冲突而传入的东南亚多桨船,但未及申论。[注]陈延杭:《中国与葡萄牙的航海和造船技术交流》,载《海交史研究》1999年第1期,第52-59页。“东南亚船说”注意到了蜈蚣船的非欧洲特性,但没有确认蜈蚣船到底是东南亚的何种船型。

“葡萄牙船说”以徐旅尊和刘义杰为代表。2017年,徐旅尊、衷海燕合作发表长文,认为蜈蚣船原型为葡萄牙的克拉克船。[注]徐旅尊、衷海燕:《明代“蜈蚣”战船考》,载《“海上丝绸之路”与南中国海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珠海:中山大学,2017年,第4-23页。2018年,刘义杰的专题研究,注意到装备大量长桨,无风状态下可以机动的蜈蚣船,在葡萄牙早期来华战船上找不到根据,但他坚持认为蜈蚣船原型为葡萄牙战船,而把装备多桨认定为中国的发明。[注]刘义杰:《蜈蚣船钩沉》,载《国家航海》2018年第20辑,第133-148页。需要指出的是,“葡萄牙船说”虽然提出较晚,但实际上,学者很早就持有类似的观点,只是未进行专题讨论。[注]王兆春:《中国科学技术史:军事技术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49页;庞乃明:《“坚船利炮”:一个明代已有的欧洲印象》,载《史学月刊》2016年第2期,第51-65页。“葡萄牙船说”的最大缺陷在于,无法解释蜈蚣船诸多的非欧洲特征。而且,蜈蚣船多桨的核心技术特征,与葡萄牙克拉克船或卡拉维尔船等风帆船存在明显矛盾,“葡萄牙船说”对此难以自圆。

虽然两种观点彼此对立,但都对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疏蜈蚣船的记载深信不疑,进而得出,1521年的中葡屯门海战,葡萄牙人装备佛郎机铳的蜈蚣船,威力巨大,刺激了明朝仿制活动。因而,蜈蚣船的传入和仿制,被视为中葡文化交流事件。实际上,通过中葡海战文献的对读,船舶航海技术分析,可知蜈蚣船不可能来粤贸易,参加屯门海战,明朝仿制蜈蚣船当另有源头。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疏“强番佛郎机驾船在海为患。其船……,号曰:‘蜈蚣船’”云云,不能推导出“蜈蚣船参加了1521年屯门海战”。

一、汪鋐奏疏蜈蚣船献疑

嘉靖八年(1529),汪鋐进京担任督察院右副都御使,当年冬,升刑部右侍郎掌管院事。[注]彭全民:《明抗葡名臣汪鋐墓志考释》,载《南方文物》2000年第3期,第114-120页。鉴于在广东驱逐葡萄牙的亲身经历,为改善明军武器装备,加强北方军事防御,汪鋐上《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疏,主张建造佛郎机铳以备边患。奏疏比较详细地记录下葡萄牙人使用蜈蚣船和佛郎机的技术特征。

臣先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巡视海道。适有强番佛郎机驾船在海为患。其船用夹板,长十丈,宽三丈,两旁驾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余管,船底尖而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而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曰:“蜈蚣船”。其铳管用铜铸造,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其铳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南畿根本重地,防守不可不严。操江虽有船只,或未尽善,合无照依蜈蚣船式样,创造数十艘,易今之船,使橹用铳,一如其法,训练军士,久而惯熟,则防守益固。乞敕该部再行查议。[注](明)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载(明)黄训编《名臣经济录》卷43,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页。

汪鋐奏疏蜈蚣船的记录影响深远,嘉靖三十二年(1553)李绍祥《龙江船厂志》“蜈蚣船”条和万历二年(1574)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佛郎机”条,几乎直接抄录自汪鋐奏疏。

《龙江船厂志》加入广东船匠梁亚洪等,往南京龙江造船厂提举司,仿制蜈蚣船的事迹。

又,嘉靖四年,为修武备以固畿甸事,南京内外守备衙门题准:铸造佛朗机铜铳六副,打造蜈蚣船一只。

查系广东按察使汪鋐奏,有佛朗机番船,长十丈,阔三丈,两傍驾橹四十枝,周围置铳三四管,底尖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人众,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曰蜈蚣船。其铳管用铜铸造,大者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以铁为之。弹丸内用铁,外用铅,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铳一举发,远可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自古铳之猛烈,无出其右。是年行取到广东船匠梁亚洪等三名,发提举司,先行料造蜈蚣船一只,长七丈五尺,阔一丈六尺,及南京兵仗局铸佛朗机铳六副,给发新江口官军领驾操演。[注](明)李昭祥著,王亮功点校:《龙江船厂志》卷1,《训典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页。

蜈蚣船自嘉靖四年始,盖岛夷之制,用以驾佛朗机铳者也。广东按察使汪鋐图其制以献,上采其议,令南京造,以为江防之用。至十三年而复罢之。夫佛朗机铳之猛烈,有益于兵家,固已试之矣。乃若是船之制,不过两旁多橹,取其行之速耳。而谓之蜈蚣者,盖象形也。考之壹百伍拾料战船,两旁置橹亦略似之。而捍以厢门,义尤为备,特其首尾之制微有不同。因是而增损之,则无蜈蚣之名,而有蜈蚣之用矣。何至堂堂天朝,取法小夷,烦其品式,巧其称谓,以为作者之眩哉![注](明)李昭祥著,王亮功点校:《龙江船厂志》卷2,《舟楫志》,第79页。

《殊域周咨录》则加入了广东东莞白沙巡检何儒,收降杨三、戴明,仿制佛郎机铳的事迹。

初佛郎机番船用夹板,长十丈,阔三尺,两旁架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四个,船底尖,两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蜈蚣船。其铳管用铜铸造,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其铳一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有东莞县白沙巡检何儒,前因委抽分曾到佛郎机船,见有中国人杨三、戴明等年久住在彼国,备知造船铸铳及制火药之法。鋐令何儒密遣人到彼,以卖酒米为由,潜与杨三等通话,谕令向化,重加赏赍。彼遂乐从,约定其夜何儒密驾小船接引到岸。研审是实,遂令如式制造。鋐举兵驱逐,亦用此铳取捷,夺获伊铳大小二十余管。嘉靖二年,鋐后为冢宰。奏称:“佛郎机凶狠无状,惟恃此铳与此船耳。铳之猛烈,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用之御虏守城,最为便利。请颁其式于各边,制造御虏。”上从之。至今边上颇赖其用。[注](明)严从简著,余思黎点校:《殊域周咨录》卷9,“佛郎机”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2000年重印,第321页。

作为进呈朝廷的公文,汪鋐奏疏的可信度颇高。且汪鋐作为海道副使,亲自指挥过正德十六年(1521)中葡屯门海战。屯门海战历时长久,从西历6月底一直到9月,对抗激烈,前后有两次大规模的交战,双方死伤众多,互有胜负。[注]张廷茂:《1521-1522年两次中葡之战史实考辨》,载《文化杂志》2003年第46期,第211-216页。对于交战过程中,葡萄牙使用何种船只,汪鋐本人应有准确记录,不可能发生误记。而且在嘉靖四年(1525),汪鋐就把蜈蚣船“图其制以献,上采其议,令南京造” ,使得嘉靖八年汪鋐奏疏蜈蚣船的记录更为可信。

奏疏中“佛郎机驾船在海为患”,视作1521年屯门海战比较合理。相应地,快捷多桨、威猛多铳的蜈蚣船,被视为屯门海战中的葡萄牙战船,并将其推定为地中海加莱斯(加莱桨帆船之大者)桨帆船也属合理。即因仿制蜈蚣船与加莱桨帆船的形制差距,不把蜈蚣船比作加莱桨帆船,而认作东南亚桨帆船,也没法回避“屯门海战葡萄牙人使用蜈蚣船,刺激明朝仿制”的事实。兼以稍晚的严从简,把嘉靖四年仿制蜈蚣船与屯门海战并举,遂使葡萄牙人屯门海战使用蜈蚣船,更为确定不移。

然而,只要稍微搜检比较相关文献史料,就会发现蜈蚣船并未来粤参加屯门海战,明朝仿制蜈蚣船亦非受屯门海战葡萄牙人之启发。

(一)蜈蚣船参加屯门海战与航海实践相矛盾

根据主要动力的不同,海船分为风帆船和桨帆船两类,作为桨帆船的蜈蚣船不适宜在南海进行远海航行,不可能从马六甲到达广东沿海。

桨帆船的优点是快。第一,同等吨位,桨帆船比风帆船配备更多的专门桨手,在无风或逆风情况下,可以持续航行,获得较高的航行速度。第二,桨帆船又被称为长船,与克拉克、卡拉维尔帆船等高船或圆船相对,船型瘦长,纵向曲率小,阻力小,航行速度快。

桨帆船的缺点也与快有关。第一,因追求快速,配备桨手多,占用船舶空间,装载补给多,压缩载货空间,同等吨位下,桨帆船的载货空间比风帆船要小,这与葡萄牙人来粤贸易的目的相悖。人多管理成本大,航行风险高。使风情况下,大量闲置桨手,既不经济,也不安全。所以桨帆船一般用在战争中,快速召集,快速解散,很少用于常规的远距离海上运输,或者这种运输是出于战争或特殊的政治目的,才用桨帆船。从15世纪后期起,地中海和印度洋沿岸的加莱桨帆船的帆装数量增加,船桨只在进出港时才使用。通常情况下,三分之二的桨留在母港。[注]John Morrison and Robert Gardiner, The Age of TheGalley: Mediterranean Oared Vessels since Pre-Classical Times,Peachtree Corners, GA: Conway, 2004, p.208.从马六甲到广东,航行距离远,航行时间长,完全可以依赖季风洋流,使用风帆船航行,不必使用桨帆船。第二,因追求快速,桨帆船船型长,干舷低,稳性差,抗击风浪能力不够,一般只在风浪较小的海域,或近海多岛水域,或大河下游航行。南海属于深海大浪,风涛多险,不适宜桨帆船航行。南海远海捕鱼和远洋贸易从未使用过桨帆船。快蟹、长龙等桨帆船,也是以近海货物转运和内河水战为主。因此,多桨蜈蚣船不可能从马六甲经南海到达广东,参加屯门海战。

(二)蜈蚣船参加屯门海战与葡萄牙文献记载相矛盾

葡萄牙文献提供了屯门海战葡萄牙船只类型的直接证据。记载中葡屯门海战细节的葡文史书,首推葡萄牙历史学家巴洛斯(João de Barros)的《亚洲年代》。该书第三卷第六章,根据当时通信记录撰成,记录屯门海战葡萄牙船聚集情况如下:1521年6月,卡尔佛(Diogo Calvo)的船队到达屯门岛,未同西蒙·安德拉德(Simão de Andrade)返回马六甲的船队会合,其船队由一艘克拉克船和两艘私人戎克船组成,但这两艘戎克船很快就被明军俘获。1521年6月27日,杜阿尔特·科埃略(Duarte Coelho)率领两艘戎克船抵达屯门,与卡尔佛的船队会合,科埃略船队由一艘国王的戎克船,一艘私人戎克船组成。1521年8月初,雷戈(Ambrosio do Rego)率领另一艘小克拉克船和一艘马六甲戎克船,到达屯门,加入葡萄牙舰队。汪鋐指挥舰队采用围困的策略,葡萄牙船队则利用火器优势,双方僵持了四十多天,到1521年9月,葡萄牙战败,只有两艘克拉克船和一艘戎克船突围返回马六甲。[注]Joao de Barros, DecadaIII, Livro VI,Lisboa:Livraria Sam Carlos, 1973, pp.20-22. Guilmartin Jr J. F.,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1, The First World Sea Power, 1139-1521,Kindle Edition, 2011, “Veniaga island(贸易岛,即屯门岛) June to September, 1521”.根据巴洛斯所记,屯门海战葡萄牙船队总数在八至九艘,包括克拉克船和戎克船两类,克拉克船少,戎克船多。

克拉克船和戎克船均为典型的货运帆船,体型高大,水线以上较高,极少装备和使用船桨,动力不足时,使用拖船拖带。此处仅对戎克一词略作申述。戎克最早见于14世纪中期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的游记,他在关于元朝海船的分类中,把其中比较大的叫做戎克船。[注][摩洛哥]伊本·朱甾著,李光斌译:《异境奇观——伊本·白图泰游记》,北京:海洋出版社,2008年,第487页。16世纪葡萄牙人东来以前,戎克一词已由阿拉伯传入地中海及伊比利亚半岛,其词源来自东南亚爪哇语的djong或马来语词adjong,用以专指中国、日本和马来世界中的大型帆船。[注]Alain Rey, Dictionnaire historiqu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Paris: Le robert, 2011, “Jonque”.前引巴洛斯在记述屯门海战时,把明军舰队中的船只分为两类,使用了三个船舶术语,“明军的海岸舰队共有船五十多艘,其中十二艘为戎克船,四十艘为兰卡桨帆船或克拉路兹船(calaluzes)”[注]Joao de Barros, Decada III, Livro VI., p.22.。戎克船与兰卡并列,前者为风帆船,后者为桨帆船,彼此不同,相互区分。不独巴洛斯,1537-1558年间,平托(Fernao Mendes Pinto)漫游东方,记录漳泉地区军船和民船,也区分戎克和老闸船(lorcha)两类,前者为大型风帆船,后者为中型风帆船。[注][葡萄牙]费尔南·门德斯·平托著,金国平译:《远游记》,澳门:葡萄牙航海大发现事业纪念澳门地区委员会等,1999年,第182、188页。1550年代来华的葡萄牙人克路士,对戎克作了具体描述,“最大的船叫做戎克,那是战船,像克拉克船,建有巨大的前甲板,很高大,也有后甲板,打起仗来可以制服敌人”。不用炮,使用刀枪为主要武器,以接舷跳船,白刃格斗为主要战法。戎克船“前头使用两支桨。桨很大,每支四五个人划,安在舷旁,他们熟练地划动,使船前进”,中国人称这些桨为橹橹(Lios lios),在所有船上都使用橹橹,航行中从不用别的种类的桨。[注][葡萄牙]克路士:《中国志》第9章,《该国内的船舰》,载C. R. 博克舍编注,何高济译:《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8-79页。克路士笔下,戎克像克拉克,橹桨很少,为典型的风帆船特征。因此,葡萄牙语的戎克作为运货风帆船,不可能是汪鋐奏疏所记的多桨蜈蚣船。

不独屯门海战葡萄牙人未使用桨帆船,就是1513-1522年,中葡最早接触的几年中,蜈蚣船这类桨帆船也从未由葡萄牙人驾驶来粤。1513年葡萄牙人欧维士(Jorge álvares)和1515年佩雷斯特雷洛(Rafael Perestrelo)都是乘坐中国商船来粤的。葡萄牙人驾欧洲海船来粤,始自1517年,费尔南·安德拉德(Fernão Pires de Andrade)率领四艘克拉克船和三艘戎克船组成的船队,到达珠江口外屯门岛。[注]James Fujitani, “The Ming Rejection of the Portuguese Embassy of 1517: A Reassessment”,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 27, N.1, 2016, pp.87-102.1519年,西蒙·安德拉德带领一艘国王的克拉克船和三艘私人戎克船,抵达屯门。1522年,西草湾之战,葡方参战船只五艘,其中大克拉克船两艘,小克拉克船两艘,戎克船一艘,另有科埃略(Durate Coelho)带领的戎克船,由于天气原因掉队,而未参战。[注]Saturnino Monteiro. 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II, Christianity, Commerce and Corso, 1522-1538, Kindle Edition, 2011, “Veniaga Island (August 1522)”.显然,葡萄牙文献也证明蜈蚣船未来粤贸易或参加屯门海战。葡萄牙人不仅没有驾驶蜈蚣船来粤,其对孟加拉国、缅甸、暹罗、摩鹿加的航海和贸易活动,也未使用蜈蚣船,而是使用的克拉克船和戎克船。[注]Saturnino Monteiro. 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II, Christianity, Commerce and Corso, 1522-1538, Kindle Edition, 2011, “Veniaga Island (August 1522)”.

(三)蜈蚣船参加屯门海战与陈文辅《都宪汪公遗爱祠记》记载相矛盾

万历五年(1577),评事陈文辅撰写《都宪汪公遗爱祠记》,颂扬汪鋐屯门海战功绩,直言“诸番舶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注](明)陈文辅:《都宪汪公遗爱祠记》,载舒国雄编:《明清两朝深圳档案文献演绎》卷1,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391-393页。且明言汪鋐利用葡萄牙船“大而难动”的劣势,火攻破敌。这与前述葡萄牙文献记载相合,而与汪鋐奏疏记载蜈蚣船“橹多而人众,无风可以疾走”的特点相反。因此,陈文辅《都宪汪公遗爱祠记》也可辅证,蜈蚣船并非屯门海战之葡萄牙战船,而是另有所指。

综上可知:蜈蚣船不可能出现在广东沿海,也不可能参加屯门海战。汪鋐奏疏的内容,被李绍祥《龙江船厂志》和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不加辨正地抄录因袭,使得蜈蚣船参加1521年屯门海战的谬种流传,影响到学者对蜈蚣船原型问题的探讨,学者千方百计使自己关于蜈蚣船原型的观点,契合汪鋐奏疏“蜈蚣船参加1521年屯门海战”的记载,以致出现削足适履、杀头便冠的情况,强行把多桨蜈蚣船视作克拉克风帆船。蜈蚣船原型是桨帆船,而且只能是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使用的桨帆船。

(四)误记抑或误读

汪鋐亲自指挥屯门海战,对敌方船只情况的记录,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记忆偏差,以致把“蜈蚣船”误记为屯门海战的葡萄牙船只。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汪鋐故意将屯门海战的葡萄牙船说成是蜈蚣船。这种可能性不太,因为屯门海战历时长久,战斗激烈,虽然汪鋐是海道副使,直接指挥此次海战,但当时的广东地方三司军政当局、朝廷兵部,都应牵涉其间,各自有详细的战争记录,而不只汪鋐一方。况且,屯门海战明军战胜,只要客观陈奏即可叙功议赏,完全没有必要捏造蜈蚣船参加屯门海战,而授人以柄。

第二,后世对汪鋐奏疏的误读。汪鋐奏疏记载葡萄牙人“在海为患”,虽然事指1521年屯门海战,但奏疏对葡萄牙船和佛郎机铳的总结记录,并不局限于屯门海战这一特殊情景,而是综合海战前后各种情报,对葡萄牙船和佛郎机铳的概括陈述,尤其是葡萄牙人据以为乱的马六甲的船铳情况,自然会为汪鋐特别留意。嘉靖三十二年(1553)李绍祥《龙江船厂志》记录蜈蚣船时,根本没有涉及屯门海战,还是比较符合汪鋐奏疏原意。但到万历年间,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就把蜈蚣船与何儒策反杨三、戴明相提并论,使得蜈蚣船与屯门海战联系了起来,而误读则自此而始。对汪鋐奏疏蜈蚣船进行辨正,明确其并未来粤参加1521年屯门海战,为探讨蜈蚣船原型问题,清除了认识障碍。

二、蜈蚣船特征、原型和传入路径推断

(一)蜈蚣船的技术特征

1.汪鋐奏疏蜈蚣船的技术特征

明确蜈蚣船技术特征是推断蜈蚣船原型,确立蜈蚣船为何种桨帆船的首要条件。然后以蜈蚣船的技术特征为出发点,比较当时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使用的桨帆船,最终确立蜈蚣船原型。汪鋐奏疏记录蜈蚣船的技术特征颇多可疑之处,“其船用夹板,长十丈,宽三丈”,船体宽大,长宽比3.3,不是桨帆船尺度特征。此外,汪鋐记载蜈蚣船有橹四十支,二百人撑架,人员配备较多,规模宏大,亦有夸大之嫌。不过,汪鋐所记多属误记,而非捏造,文人官员,缺乏科学意识,行文随意,在涉及具体数据时,误记在所难免。但蜈蚣船使用多桨、装备佛郎机铳等特征当是可以取信的。

2.《南船纪》“蜈蚣船”条的文字记述

屯门海战之后,为应对葡萄牙人侵扰,广东和南京先后仿制“佛郎机战船”。其中,广东仿制“佛郎机战船”,并未明确是何种船型。[注][英]C.R.博克塞著:《明末清初华人出洋考(一五〇〇——一七五〇)》,朱杰勤译,载《中外关系史译丛》,北京:海洋出版社,1984年,第96-97页。南京仿制“佛郎机战船”为蜈蚣船,始于嘉靖四年,止于嘉靖十三年(1534),见载于嘉靖廿年(1541)成书的沈启《南船纪》。书中保留仿制蜈蚣船的用料细目和图绘,但文图并不完全匹配。根据文字叙述,仿制蜈蚣船特征如下:第一,船舶尺度,“长七丈五尺,阔一丈六尺”,长宽比为4.7,符合一般桨船尺度。第二,船舶装备“橹十八张”,数量不及汪鋐奏疏记载的一半。第三,舰载火器只记有“架铳将军柱两根”,据《大明会典》,蜈蚣船装载佛郎机铳数量只有十二支,明显少于汪鋐奏疏中的“三十余管”。[注](明)李东阳等撰,(明)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200,“船只”,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2687页上。仿制蜈蚣船在桨橹数量和火器数量上,明显不及汪鋐奏疏蜈蚣船,这或许与仿制蜈蚣船的实验性质和江防用途比较契合。第四,仿制蜈蚣船艉部有七星桅——用于悬挂七星旗,以及桅夹、硬帆等属具,具有比较明显的中式船舶的特征。

1.要进一步加快兽医管理体制改革的进程,完善机构设置。做一项工作要有机构抓,才能做得好。针对全州尚有个县未建立专门的动物卫生监督执法机构的状况,要加大宣传力度,提高对其重要性的认识,进一步转变观念,加快改革,尽快建立起全州各级的动物卫生监督执法机构。同时建议农业部在国务院兽医管理体制改革文件精神和农业部实施意见的基础上,进一步细化明确各级动物卫生监督所的工作职责及业务范围,以免工作职责不清、交叉后产生矛盾,最后影响了工作的开展,达不到改革的预期效果。

3.《南船纪》蜈蚣船图绘

《南船纪》蜈蚣船图绘简单(图1),但技术信息非常丰富。第一,采用门形侧舵,舵叶和舵柱都在艉侧面。此特征亦见于《龙江船厂志》所载蜈蚣船图(图2),此外各类兵书收录蜈蚣船图都缺尾舵(图3)。第二,桅杆顶部,有采用旋作工艺的滑轮——“桅饼玲珰仙人掌”,比同书中式帆船的“桅饼玲珰”为大,且形制近弧边三角形,不是规整圆形,为中式海船所不见。而《龙江船厂志》及各类晚出兵书所收蜈蚣船的桅顶滑轮,或接近圆形,或呈棱形框架结构。第三,蜈蚣船艏有动物装饰。第四,蜈蚣船有桨架、船楼(战棚)。第五,蜈蚣船没有侧支索和船首冲角。[注](明)沈启:《南船纪》卷1,“蜈蚣船”条,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第81-85页。

将上述汪鋐奏疏与《南船纪》图文所载蜈蚣船的特征进行综合分类,可划分为四组:第一组特征,即明显的中国船特征:七星桅、桅夹、门型舵、硬帆等。第二组特征,即所有桨船都有的特征:长船、多桨、桨架等。第三组特征,即明显的中国和东南亚桨船共有特征:没有侧支索、没有船首冲角等。第四组特征,即标识蜈蚣船的专属特征:侧舵、船艏动物装饰、特殊的桅顶滑轮装置。以这些特征为参照,检视16世纪初,葡萄牙在马六甲地区使用的桨帆船,同时具备第三组特征和第四组特征的船型,就可判定为蜈蚣船原型。

16世纪初,葡萄牙在东南亚地区使用的桨帆船包括两类,一类是征服马六甲时,从印度带去的地中海加莱桨帆船;一类是占领马六甲后,在当地征用和改造的兰卡桨帆船。下面进行对照研究。

(二)马六甲葡萄牙人使用的地中海加莱桨帆船

桨帆船不适宜远海航行,葡萄牙从大西洋进入印度洋,一直使用卡拉维尔和克拉克帆船。在印度西部沿海的柯钦、果阿建立据点后,为应对沿岸和内河航行需要,葡萄牙在当地征用和建造桨帆船。至少从1505年第七次远航印度洋的舰队起,葡萄牙人开始使用当地桨帆船或轻快帆船。在与威尼斯支持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以及印度当地的苏丹国冲突过程中,俘获具有地中海特征的加莱桨帆船。

远航马六甲的葡萄牙印度船队记录完整,船舶构成清晰。从1509年第一支葡萄牙舰队进入马六甲,到1522年中葡西草湾海战前,航至马六甲的葡萄牙船队,不少于十六支次。[注]里斯本学院提供,崔维孝汉译:《船队备忘录》,澳门:海事博物馆研究中心,1995年,第134-137页。其中,记载桨帆船随行的,只有1511年阿尔布奎克率领的马六甲舰队。1511年4月20日,阿尔布奎克远征马六甲,其舰队由十一艘克拉克船、两艘卡拉维尔船组成,另有两艘加莱桨帆船、一艘比加莱桨帆船略小的加里奥桨帆船。[注]部分学者不对加莱和加里奥进行明确区分,视之为三艘桨帆船,实际上加里奥船可以看作小型加莱船。舰队配备八百名葡萄牙人,二百名马拉巴尔人。舰队途经斯里兰卡时,遭遇风暴,一艘桨帆船倾覆。[注]Guilmartin Jr J. F.,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I, The First World Sea Power, 1139-1521. “Berhala Island 24th June 1511”.征服马六甲后,阿尔布奎克把所属一艘加莱桨帆船、五艘大克拉克船、一艘小克拉克船、一艘卡拉维尔船留在马六甲,组成马六甲舰队,由费尔南·安德拉德指挥。1512年初,费尔南·安德拉德带领一艘小克拉克船、一艘卡拉维尔帆船和那艘加莱桨帆船以及五艘小救生艇,试图找马六甲流亡苏丹的舰队决战。同年5月,费尔南·安德拉德率领的葡萄牙舰队,以这艘加莱桨帆船为主力,利用火炮优势,在麻坡河打败了苏丹舰队。1519年,这艘加莱桨帆船被苏丹舰队烧毁。此后一直到1522年,再无葡萄牙印度舰队桨帆船来到马六甲。这艘桨帆船的形制和武器装备,文献失载,仅从同时期葡萄牙印度舰队桨帆船的一般情况,略窥大概。

葡萄牙人戈雷亚《印度传奇》,收录两幅描写1517年和1518年的海战插图(图4、图5),[注]Correria Gaspar, Lendas da India,Tom.II, Part.2, Lisboa : naTypographia da Academia Real das Sciencias, 1858-1866, pp.194-195, pp.541-542.图中的葡萄牙舰队有多艘桨帆船,船型修长,艉楼宽大突起,舯艏甲板开敞,似无上层建筑,艏有尖长冲角。三桅,中桅最高,侧支索牵拉固定,帆桁倾斜细长,显示可能使用三角帆。单侧船桨有十支左右,未见火器。

另有一幅刻画葡萄牙印度舰队船舶类型的插画,包括加莱和福斯特桨帆船(图7)[注]J. de Castro & L.de Albuquerque, Tábuas dos roteiros da India: fac-s. do códice 33 do Cofre da Bibl. Geral da Univ. de Coimbra, Lisboa: Ed. Inapa.1988, front cover.。这幅插画的年代为16世纪前期,其船型结构和属具等情况与前揭图像类似。

从14世纪起,东西方就不约而同地在船舶上临时安装火炮,攻击敌人。16世纪初,葡萄牙印度舰队火炮成为主要火器,火炮类型组合相对固定,但远未实现火炮类型的标准化。专门记载葡萄牙马六甲舰队加莱桨船火炮的文献不存,图像不备,加之舰载火炮往往根据实际情况临时装备,数量变动不定,类型大小不一,很难推定这艘加莱桨船的火器装备的实际情况。在此仅据文献记载,复原葡萄牙印度舰队舰载火器的类型和数量的概况。

舰载火炮类型,仍未标准化,类型较多,大小不一。主要有前膛炮和后膛炮两种。前膛炮主要是骆驼炮,有炮钮,安装于炮架或炮车之上,可以调整火炮发射角度。后膛炮包括大型后膛佛郎机炮,后膛隼炮和小型回旋炮,这三者均采用子母铳结构,其中大型后膛佛郎机炮没有炮尾杆,需要炮架或炮车,不可回旋,但偶有安装滑轨,调整发射方向和角度的情况存在。后两者采用支柱支撑,为典型的回旋炮。

舰载火炮数量多在二十至五十件之间,根据航行海域、航行任务、船舶类型的不同,有大幅度的变化。总体而言,帆船略多于桨船、大船略多于小船、航行亚洲海域略多于航行美洲海域、战时略多于平时、进出港时多于远海航行。葡萄牙印度舰队普遍存在备用火炮,根据实际情况,临时装备,平时兼为压舱之用。火炮的情况似与汪鋐奏疏蜈蚣船的情况契合较多。[注]Smith R. C., Vanguard of empire: ships of exploration in the age of Columbu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53-163.

但是,葡萄牙印度舰队所用加莱桨帆船,主要适航海域为海况平稳的地中海,其特点:船型修长,干舷低矮,便于用桨,数量较多;上层建筑,只有艉楼,既矮且小,前中甲板平阔开敞;船艏冲角,平直向前;桅杆有侧支索牵拉固定。其中,船艏冲角和桅杆侧支索,为地中海加莱桨帆船的典型特征,与蜈蚣船有显著不同。

加莱桨船不但形制特征、属具结构与蜈蚣船大异其趣,而且,这时进入马六甲的印度舰队加莱桨帆船数量只有两艘,留在马六甲舰队服役的只有一艘,即便这艘也在1519年被苏丹舰队烧毁,其在葡萄牙马六甲舰队中的作用和影响不大,难以留下印记,进而成为明朝仿制蜈蚣船的原型。

(三)马六甲葡萄牙人征用的东南亚兰卡桨帆船

葡萄牙以马六甲为据点,与周边的苏丹国多次发生海上冲突。后者多使用各类桨帆船作为战船,对葡萄牙人进行骚扰进攻。例如,1511年战败的马六甲苏丹,第二年纠集四十艘兰卡桨帆船和部分卡拉路兹桨帆船,进攻葡萄牙人占据的马六甲城。兰卡桨帆船和卡拉路兹桨帆船,帆桨并用,轻快有余,威猛不足,无法在海上对抗葡萄牙人的克拉克船和戎克船。苏丹舰队对葡萄牙舰队采取游击策略,长期盘踞在离马六甲城不远处的麻坡河口,一伺阿尔布奎克返回印度,马六甲城防空虚,苏丹舰队就进入马六甲海峡,打劫运往马六甲城的补给物资和商品,并且时不时骚扰马六甲城。但当葡萄牙出击,苏丹舰队就逃往克拉克船无法进入的麻坡河里去。葡萄牙对采取游击战的苏丹舰队束手无策。葡萄牙克拉克船除了不能履浅的巨大缺陷,数量上也不足,经常被派往摩鹿加、中国、暹罗、孛古、孟加拉国等地从事贸易。为应对周遭苏丹的侵扰,加强马六甲的防卫,弥补克拉克船和戎克船性能上的缺陷,马六甲城防司令开始征用当地的兰卡桨帆船。

早在1513年,在与爪哇联军的马六甲海峡大战中,葡萄牙征用了二十四艘当地的兰卡桨帆船,由马六甲城宰相和一千二百名马来弓箭手操控作为援军,而葡萄牙人仍使用自己的大帆船。自此以后,兰卡桨帆船成为马六甲葡萄牙人与周边苏丹们进行对抗的主要战船。1515年6月,马六甲葡萄牙人与林加苏丹海战,若尔热·博特略就指挥了一艘福斯特桨帆船和十艘兰卡桨帆船,对抗林加苏丹的八十艘兰卡桨帆船。林加苏丹的兰卡桨帆船,船型巨大,盾牌捍蔽,承载二百人,堪比地中海加莱斯桨帆船。葡萄牙的兰卡桨帆船,数量虽少,但此时已经装备了回旋炮和火绳枪,在与林加苏丹舰队的对阵中,以少敌多,取得胜利,俘获林加苏丹全部八十艘兰卡桨帆船,并移交给刚刚出任马六甲城宰相的甘巴苏丹掌管,使甘巴苏丹成为马六甲葡萄牙人的坚定盟友。1515年秋,马六甲葡萄牙人九艘兰卡桨帆船与宾坦苏丹舰队遭遇,以少胜多。到1519年,宾坦苏丹与葡萄牙人的马六甲大战,宾坦苏丹组织了八十五艘装备大炮的兰卡桨帆船,一度焚毁葡萄牙人的两艘克拉克船和那艘加莱桨帆船。由于内讧,当时马六甲的葡萄牙人不足二百人,葡萄牙人只能组织起一艘小的双桅帆船,一艘救生小艇和五艘兰卡桨帆船,但却成功地抵挡了宾坦苏丹的水上进攻。

除了征用兰卡桨帆船外,葡萄牙人曾经试图在当地建造加莱桨帆船,但却未能成功。1512年,印度总督阿尔布奎克就征召一批马来木匠到果阿,并计划在那里建造六艘加莱桨帆船,用于马六甲防卫。然而,这批马来西亚木匠在航行途中,趁阿尔布奎克座舰五月花号搁浅之际,乘坐戎克船逃跑了。阿尔布奎克只得从果阿派遣印度木匠到马六甲,但最终仅建造了两艘小加里奥桨帆船或小的双桅帆船。[注]关于葡萄牙与东南亚苏丹的海战史,参考Guilmartin Jr J.F., 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I, The First World Sea Power, 1139-1521. “Malacca October 1509”到 “Veniaga Island june to september 1521”。

总之,葡萄牙人占据马六甲的最初十年,仅保有一艘地中海式样的加莱桨帆船,却征用更多的兰卡桨帆船,进行沿海和内河水战。在敌对双方使用同种战船的情况下,马六甲葡萄牙人发挥火器优势,在人数和船数劣势的情况下,以少胜多。

兰卡桨帆船究竟是一种什么船呢?根据《亚洲语言中的葡萄牙词汇》一书的解释,“兰卡桨帆船,为马来语借词,一种16-17世纪葡萄牙编年史家时常提到的轻快桨帆船,其马来语源为快速、轻便之义。”[注]Dalgado S.R., Portuguese Vocables in Asiatic Languages: From the Portuguese Original of Monsignor Sebastião Rodolfo Dalgado, New Delhi: Asian Educational Services, 1988, p.190.16世纪之初,东南亚兰卡桨帆船的具体形制特征,文献记载极少。图像出现更晚到17世纪,但仍可以概括为以下特征:

1.兰卡桨帆船作为桨帆船的类称,其形制多样,大小有别

宾坦苏丹在与葡萄牙人的若干次对抗当中,苏丹本人乘坐的兰卡桨帆船,艏艉饰金,以显示地位尊崇。苏木都剌国的普通兰卡桨帆船,可以承载一百五十人;主帅的兰卡桨帆船,则可以承载三百人。而宾坦和彭亨的小兰卡桨帆船则可以承载五六十人。1568年围困马六甲的亚齐舰队,兰卡桨帆船大小差等明显,“它们比加莱桨帆船高大,个别有双层桨,船体同加莱桨帆船一样高,有大小之别,分为加莱桨帆船,加里奥船和福斯特桨帆船”[注]Pierre-Yves Manguin, “Lancaran, Ghurab, and Ghali: Mediterranean Impact on War Vessels in Early Modern Southeast Asia”in Geoff Wade, Li Tana,Anthony Reid and The Study of The Southeast Asian Past, Singapore: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2012, pp.146-182.。

2.兰卡桨帆船多桨、侧舵、双桅或三桅、艏艉动物装饰

单体兰卡桨帆船图可以追溯至17世纪早期,在马来土生葡萄牙人伊利迪亚(Manuel Godinho de Heredia)著作中出现,根据这幅图,兰卡桨帆船体型瘦长,有艉楼(战棚),为双桅方块可折叠席帆、双侧舵、单侧桨架十个,推测两人一支桨,总共使用四十个桨手,艏艉上翘,有动物雕刻(图8)。[注]Pierre-Yves Manguin, “Lancaran, Ghurab, and Ghali: Mediterranean Impact on War Vessels in Early Modern Southeast Asia”in Geoff Wade, Li Tana, Anthony Reid and The Study of The Southeast Asian Past, pp.146-182.另有一幅兰卡桨帆船的图像,见于刻画1568年亚齐围困马六甲的插画之上,当时双方战船已经欧化,使用加莱桨船。但在画面最下方仍有一艘三桅兰卡桨船,舵、装饰等关键信息不甚清晰,而且该船已经使用欧化的牵拉索具,不过其不见横杆的帆装、没有冲角,战棚、桨架等信息仍十分清晰地标示出其为东南亚兰卡桨船(图9)。[注]Pierre-Yves Manguin, “Lancaran, Ghurab, and Ghali: Mediterranean Impact on War Vessels in Early Modern Southeast Asia”in Geoff Wade, Li Tana, Anthony Reid and The Study of The Southeast Asian Past , pp.146-182.

3.兰卡桨帆船装备回旋炮和火枪

1515年起,葡萄牙人就已经把回旋炮装备于兰卡桨帆船之上,而且数量较多。宾坦苏丹至少在1519年,也在兰卡桨帆船上使用了大炮。小型兰卡桨帆船,往往只装备一件回旋炮,主要武器仍以弓箭、长矛和木棍等冷兵器为主;主帅的兰卡桨帆船可能装备的火器要略多。

兰卡桨帆船适应东南亚海域海岛众多,不利帆船航行停靠的特点,从1513年起,葡萄牙人就开始征用、改装、武装这种吃水浅、行动灵活的桨帆船,用于当地多海岛环境下的水战,而且成为马六甲葡萄牙人的主要战船。不过,葡萄牙人装备兰卡桨帆船的历史很短,从16世纪晚期一些反映葡萄牙人海战的插画来看,葡萄牙人和周边苏丹已经普遍使用地中海式的加莱桨船。

比较蜈蚣船与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使用的兰卡桨帆船,兰卡桨帆船不论在多桨、长船、多铳上,还是在侧舵、艏艉上翘的动物装饰、无侧支索、无冲角等细节上,以及在葡萄牙海战中的作用方面,都更加契合蜈蚣船的特征。

(四)兰卡桨帆船的传入与仿制

通过16世纪初葡萄牙东南亚海战船舶的梳理,确认蜈蚣船原型为东南亚的兰卡桨帆船。那么,蜈蚣船又是如何传入与仿制的呢?虽然经过持续的海禁打击,明代东南沿海与马六甲地区仍然存在着零星的贸易,部分中国人亦在马六甲等地经营居住,广东关于葡萄牙人的信息,主要来源于当时的出洋华人。葡萄牙占据马六甲的最初十年,有一批华人与之有过接触,获其信任,在葡萄牙南海航行过程中充当领航员、翻译或水手,为葡萄牙人提供关于明朝的情报。如,1509年,塞戈拉(Diogo Lopesde Sequeira)带领四艘克拉克船,到达马六甲,很快就与马六甲的中国船主和船员建立了友好关系。[注]Guilmartin Jr J.F., 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I, The First World Sea Power, 1139-1521, “Malacca(October 1509)”.1518年,葡萄牙使者皮莱资奉命出使明廷,雇佣了包括火者亚三在内的五名华人充当通事。1521年,一名叫裴德禄的中国人,与葡萄牙人相处数年后,回国在广东造船。[注][英]C.R.博克塞著:《明末清初华人出洋考(一五〇〇——一七五〇)》,第96-97页。1521年,屯门海战中,葡萄人舰队有中国人杨三和戴明,被巡检何儒策反。1522年,西草湾之战,有向化人潘丁苟,身先士卒,最先登上葡萄牙战船。[注]林天蔚、萧国健:《十六世纪葡萄牙人在香港事迹考》,载《香港前代史论集》,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62-169页。这些曾经为葡萄牙人服务的出洋华人,自然也会凭借语言和身份优势,充当情报传递者角色,把葡萄牙的情况汇报给广东官员。而且,他们中的一些人所起的作用不限于情报传递,裴德禄、杨三、戴明等,还亲力亲为参与建造战船或佛郎机铳。

《明实录》记:“初,广东巡检何儒常招降佛郎机番人,因得其蜈蚣船、铳等法,以功升上元县主簿,令于操江衙门监造,以备江防。”[注]《明世宗实录》卷154,“中央研究院”校对本,1963年,第9页。显然,这里的番人即马六甲出洋华人,他们把葡萄牙的蜈蚣船的信息递给广东地方官员,后者对火炮的兴趣比对船舶的兴趣要大。由于克拉克船和卡拉维尔船,数量少,形制复杂,马六甲华人接触时间短,所知必定十分有限。而东南亚兰卡桨帆船,数量多,形制简单,且在葡萄牙与苏丹国的海战中发挥了主要作用,马六甲华人接触时间长,印象深刻。在解决架设佛郎机问题而引进外来船舶时,快速灵活,形制简单的兰卡桨帆船,自然成为优选。搁置规避体量大、形制复杂、仿制难度高,且有“体大难动”技术缺陷的克拉克船、卡拉维尔船和戎克船也属合理。

仿制蜈蚣船始于汪鋐的倡议,早在嘉靖四年(1525),“广东按察使汪鋐图其制以献,上采其议,令南京造,以为江防之用”。至嘉靖八年(1529),汪鋐更提建造蜈蚣船“数十艘”的庞大计划,但南京龙江造船厂共造蜈蚣船四只。[注](明)李东阳等撰,(明)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200,“船只”,第2687页上。此后,仍偶有建造蜈蚣船倡议。如,嘉靖九年(1530)二月丙子日,兵部覆提督沿江巡捕总兵官崔文所奏六事,其一即造战船,仿广中之制,造蜈蚣船,置佛朗机其上,以便冲击。[注]《明世宗实录》卷110,第12页。至嘉靖十三年(1534),大规模裁减战巡船只二百五十四只,蜈蚣船即在被裁之列。[注](明)李昭祥著,王亮功点校:《龙江船厂志》卷2,“舟楫志”,第26页。仿制蜈蚣船的战斗性能未及实战检验即被裁撤。

结 论

汪鋐奏疏的解读,确认蜈蚣船并没有来粤贸易或参加1521年屯门海战,其尺度记载亦不确,修正了以往的错误认识,清除了正确认识蜈蚣船原型的主要障碍,恢复了历史本来面目,蜈蚣船原型的“葡萄牙船说”失去了立论依据,蜈蚣船为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使用的桨帆船的观点得以确立。在汪鋐奏疏辨正的基础上,以《南船纪》的图文记载,确立仿制蜈蚣船的技术特征,比较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使用的两种桨帆船——加莱桨船和兰卡桨船,最终确立蜈蚣船的原型为东南亚当地兰卡桨船,蜈蚣船传入和仿制,是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的文化交流事件,其是经出洋的马六甲华人传入的。

蜈蚣船的传入与仿制,并非中国与东南亚之间船舶技术交流的偶然事件。历史上,闽粤沿海与东南亚,海域气候、地理条件、船舶技术十分相似,藉由南海而彼此交流互动,互相借鉴。明代后期,浙江引进,很快在东南沿海普及的小型桨船——叭喇唬船,就是典型的东南亚船型。除叭喇唬船外,闽南语、粤语与马来语、爪哇语的涉船词汇的相似度也很高,夹板、老闸等词都是东南亚语源,而诸如戎克、舢板等词汇也是两地通用的,中国与东南亚之间船舶技术的交流是十分紧密的。蜈蚣船的传入和仿制,则又增添了中国与东南亚之间船舶技术交流的又一重要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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