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郑若曾《万里海防图》中“两家滩”考析*
——兼论雷州半岛南海海域十七、十八世纪域外交往史

2019-05-05 02:28陈国威
海交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海防槟榔

陈国威

雷州半岛是中国三大半岛之一(另两个为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东濒南海,南隔琼州海峡与海南省相望,西临北部湾,西北与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合浦县、博白县、陆川县毗邻,东北与本省茂名市所属茂南区、化州市、电白县接壤,背靠大西南。其地理位置可谓独特,介于南海与北部湾之间。但由于地处边陲,与中央中心政权远离,在不少历史文献中被称为蛮夷之地。事实上,从汉代始,雷州半岛已成为中国与外界交往的主要基地,《汉书》卷29《地理志》载,“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出发,即可到达东南亚与南亚不少地区,乃为我国“海上丝绸之路”记载的文字之始。现笔者不揣浅陋,结合田野调研与文献资料,以明代郑若曾等所绘《万里海防图》中的“两家滩”为考察对象,对雷州半岛南海区域17、18世纪对外交往的相关情况进行梳理、分析,说明历史上,雷州半岛南海区域应是繁忙的海上交往区域。

一、《万里海防图》及图上“两家滩”的记载

郑若曾,字伯鲁,号开阳,江苏昆山人,生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卒于隆庆四年(1570),终年68岁。他是明代著名海防军事专家,其编绘的《海防一览》海防图、《万里海防图》以及编写的《筹海图编》成为明代重要的海防策略指引,《筹海图编》甚至蕴含着明代海洋疆域的自主认知思想。曹婉如先生认为明之海防图大都属于郑氏的“万里海防图”系统。[注]曹婉如:《郑若曾的万里海防图及其影响》,载曹婉如主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明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第69-72页。道光《崑新两县志》卷26《文苑一》载郑氏:“幼有经世志,凡天文地舆、山经海籍,糜不得其端委。妇叔魏校最器重之。”[注](清)张鸿、来汝缘修,王学浩等纂:《崑新两县志》(以下简称(道光)《崑新两县志》)卷26,《文苑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02页。按,原文没有标点,笔者加标点。另以下所引方志古籍原文,没有特别说明者,标点皆为笔者所加。《筹海图编》胡松序中言之为“太常卿魏渠先生高第弟子也” 。[注]郑若曾撰,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以下简称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90页。魏校,字子才,昆山人,先祖本姓李,居住在苏州葑门之庄渠,自号“庄渠”,乃弘治年间进士,曾任职南京刑部主事、兵部郎中、广东提学副使、河南提学等职;著有《周礼沿革传》《周礼义疏》《春秋经世》《庄渠诗稿全编》等;《明史》《广东通志》《粤大记》等均有其传。据说魏校很赏识郑若曾,“以兄女妻之”。郑若曾人际圈还有王守仁、吕柟(楠)、唐顺之、罗钦顾、王畿、茅坤、王艮、归有光等人,他们常“研摩实行,不角立门户,为空言无补之学”[注](道光)《崑新两县志》卷26,《文苑一》,第402页。。王守仁,即阳明先生,“心学”的开创者,亦精通兵法;吕柟,明代著名理学家、关学代表人;王畿,思想家,人称“龙溪先生”;王艮,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的创立者;归有光,明代著名古文家,世称“震川先生”;唐顺之,明代“嘉靖三大家”(另两人为归有光与王慎中),辑有《武编》一书;茅坤,进士,文学家,藏书家,《武备志》的作者茅元仪即为其孙。据言郑若曾所学涉猎颇广,凡有关经世致用,比如天文地志、山川形胜、赋税兵机、政治得失,都在搜罗研究之列。但在科举场上,郑氏似乎不如意:嘉靖十五年(1536),34岁的郑若曾始以贡生身份覃恩贡入京师; 1537年他有幸参加了京师丁酉科的会试;嘉靖十九年(1540),他又参加了京师庚子科的会试。虽两次荣获第一,结果一因对策切直,触动时弊,一因考官分歧,争执不下,最终名落孙山。[注]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卷末,郑定远《先六世贞孝先生事述》,第986页。从此,他绝志科名,无意仕途,潜心学问。他的好友归有光认为:“以伯鲁之才,使之用于世,可以致显仕而不难。顾以诎于时,而独以重于乡里之间。”[注]转引自王杰:《一代海防军事学家——郑若曾》,载《文史月刊》2012年第8期,第29页。据言,郑氏“所著书,皆切实经济,不以文词笃工也”[注](道光)《崑新两县志》卷26,《文苑一》,第402页。。《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在其《筹海图编》条目中亦有言:“此十书者,江防海防形势皆所目击,日本诸考皆咨访考究,得其实据。非剽掇史传以成书,与书生纸上之谈固有殊焉。”[注]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史部二十五·地理类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955页。嘉靖三十一年(1552),明之海疆危机迭起,海盗王直勾结倭寇侵扰沿海,生灵涂炭。郑若曾家乡昆山一带,遭受倭患,尤为严重。他亲眼目睹倭寇的横行、家乡的动荡,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明之上下缺乏应对危机的深刻意识与相应的战略战术。嘉靖三十九年(1560)四月至四十年(1561)九月间,他完成了12幅的《沿海图》。官兵据图以战,辄有成效。地方志载曰:“边岛寇扰东南,若曾出为当事筹画,屡中款要。总制梅林胡公,镇府南塘戚公,江南翁、周二抚院莫不折节虚左,延入幕中,参赞机务。”[注](康熙)《昆山县志》,转引自李致忠:《谈<筹海图编>的作者与版本》,载《文物》1983年第7期,第88页。道光《崑新两县志》则曰:“嘉靖中,□(以)诸生入北,雍关中擬元者再,竟不遇倭扰东南,总制胡宗宪辟为赞画,侦知倭不□(谙)地境,导之者为内地奸人,以计间之,寇遁。叙功授锦衣世荫不受,而著书。荐修国史不就。”[注](道光)《崑新两县志》卷26,《文苑一》,第402页。明人范惟一在《筹海图编》序中称:“郑子履难思愤,以倭之深人由我策之不豫,稍置弗讲,非完计也。乃辑沿海图十有二幅,苏郡刻行之。属有持以示督府少保胡公者,胡公览而嘉异之,罗而致之幕下,参谋赞画,俾益增其所未备。”[注]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第992页。

郑若曾指出:“不按图籍,不可以知厄塞 ;不审形势,不可以施经略。”[注]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之《凡例》,第11页。考虑到明军在防倭过程图籍不足,后听取其好友、沿海主事官员唐顺之建议,加之1552年倭寇滋扰沿海给他痛苦的记忆,郑氏即竭尽所能,凡“兵兴以来公私牍牒,旁搜远索,手自抄写”,遂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完成沿海图本12幅,“附以考论,郡守太原王君为之板行”(胡松序)。其后郑若曾不断完善相关海防图,并于嘉靖四十年(1561)至四十一年(1562)间完成了《筹海图编》。据李新贵考证,“《海防一览》编摹的底本,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至四十年(1561)间郑若曾、唐顺之缮造的 12 幅的沿海图”“《海防一览》是以某种‘万里海防图’为底本摹绘的简略图”[注]李新贵:《明万里海防图初刻系研究》,载《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第98、97页。。考虑目前此“某种‘万里海防图’”没有发现,故我们可以通过《海防一览》来了解当时明代的沿海海防情况,毕竟《郑开阳杂著》卷 8保留着《海防一览》,且也算是初刻图。在郑若曾《郑开阳杂著》卷8《海防一览》之“万里海防图”第一幅图中,在雷州半岛濒临南海的东海岸上绘有“两家滩”的标识,并在旁边有文字注曰:“蕃舶多在两家滩,乃遂石二县要害,宜严守”。[注]按,原文没有标点,笔者加标点。雷州半岛南海区域某一据点——“两家滩”出现在郑若曾的眼里,并注曰“宜严守”。而在另一幅对《海防一览》有所修正的明代海图《乾坤一统海防全图》[注]李新贵认为《乾坤一统海防全图》是在《海防一览》基础上修正绘制的。见李新贵:《明万里海防图初刻系研究》,载《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第101页。上,“两家滩”旁也注有“两家滩海澚为石城、遂溪二县要害,番舶多泊于此,遇警轮注防守”等字句。[注]曹婉如主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明代)》,第39页。在其后不少舆地图及方志地图中,“两家滩”只是一个名称,再没有像上述两幅海图中透露如此多的信息,包括《筹海图编》在内。基于此,笔者想以两幅早期海图所载两家滩的文字为线索,探索明清时期雷州半岛濒临南海区域的海上交往史。

二、两家滩与白鸽门寨考析:基于田野调研与文献的探讨

当今广东廉江市亦有地名曰“两家滩”,归属于廉江良垌镇管辖,通过地图观察,不难发现该地通过五里山港湾与湛江港相连,为湛江港湾底部。《湛江市地名志》“新华镇”条载:“……30吨以下船只可从湍流埠头经五里山港通湛江、海口……新华圩又名两家滩,距廉城镇22公里,五里山港北岸,面积0.18平方公里,人口700。据《清史地理志》载:明末皇竹肖姓在其村南成圩,陈村陈姓也在村东成圩,同以一、七日为圩期,因两圩相隔不远,利益冲突,诉之官府,判决陈姓以四、九日为圩期,名四九圩(即今四九圩);肖姓圩仍以一、七日为圩期,名两家滩圩。1966年改名新华圩。集镇呈带状延伸。”[注]广东省湛江市地名志编纂委员会编:《湛江市地名志》,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1989年,第179页。不知此“两家滩”是否是郑若曾《万里海防图》上所绘的“两家滩”?查当地方志,康熙《遂溪县志》卷1“墟市”记曰:“两家滩墟,遂石接境地也□□□□□陆行遂人设墟于滩,石民咸赴市焉。开海弛禁,石邑之新墟道通海舶,土人利其鳞集移建为墟,而遂市几废,居民走控高雷二郡檄县查勘,予毅然任之,剙立林东墟。又思睦邻安下之道,期订石令白公会议曰,两家滩墟。地则唇齿,人尽姻娅,其来由旧,自宜世世因之,毋相易也。迨海禁既开,盛衰顿异,以致两邑居民分境立墟,贸易之徒因而向盛背衰,此亦情势使然,乃石民既已趋,今而遂民必欲从古聚讼有何益乎?会议石属之新墟期以一七,遂属之林东墟期以逢四。虽愚民或有多寡之嫌,而同事必无彼此之忌,其名虽分而实则一,无容纷争者也,爰为移石详府勒石永遵云。”[注](明)宋国用修,(明)洪泮洙纂:《遂溪县志》(以下简称(康熙)《遂溪县志》)卷1,《墟市》,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6-27页。也就是说,清康熙时期两家滩区域由于“道通海舶,土人利其鳞集移建为墟”,故在此遂石交界的区域设立两个墟市——两家滩墟与林东墟。林东墟后因墟期的缘故,又曰四九墟,即今遂溪县四九村。明清时期,遂溪隶属雷州府管辖,石城则归高州府管辖。从《万里海防图》观察,古今“两家滩”的位置大致相同。且康熙《石城县志》上编卷2上载:“东南之入海者为东桥江(去县四十里,源发于化州谢获山,南流二十里经遂溪柳浦江,会石门流入海)、为南桥江(与东桥对,故名。源出化州谢畔山,西南流,会石门入海)、为两家滩(去县五十里,源出遂溪县桃枝江,东流会石门水入于海)。”[注](清)梁之栋修,(清)黎民铎纂:《石城县志》(以下简称(康熙)《石城县志》)上编,卷2上,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4页。笔者田野调查发现,现在的两家滩邻近东桥村,村旁有一河曰良垌河,当地人说良垌河在东桥村及周边被称之为东桥河,或是东桥江。在东桥河之西是两家滩河,下游是南桥河(即良田河),三河汇集经石门五里山港通湛江港出海。故古今两家滩的位置相差不大,大致就是在此遂、廉两地交界处,即上述两海图所载的两家滩“遂石二县要害”。

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政府在东南沿海相继设置粤、闽、浙、江四海关,这是中国历史上真正以“海关”命名的中外贸易管理机构,又以粤海关最为重要。粤海关设立后,在广东省沿海口岸先后设立了广州大关、澳门、庵埠、乌坎、梅菉、海安、海口等7个正税总口。各总口共下辖小口约70处,分为正税口、挂号口和稽查口。设在广东西部的正税总口有两个:梅菉(高州)和海安(徐闻),其下设正税口、稽查口和挂号口有18个。也许因为两家滩区域集贸比较繁荣之缘故,此也可以与郑若曾《万里海防图》上所言“蕃舶多在两家滩”相对应,清政府一直在此区域设置税务机构收取税收。至清道光十八年(1838),梅菉总口下辖的正税口有:两家滩、阳江;挂号口有芷寮、暗铺;稽查口有水东、硇洲。[注]湛江海关编:《湛江海关志》,2011年,第84页。从正税口的设置,也可以看出两家滩的贸易规模还是不小的。从海关史角度观察,海关各种关口所承担职责各有不同:正税口负责检验进出口货物及征收关税;挂号口负责检查进出关境手续及收纳挂号费、销号费等;稽查口负责缉查走私。其后约在清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粤海关在水东、两家滩、赤坎、千洲设卡征收鸦片税。[注]湛江海关编:《湛江海关志》,2011年,第81、85页。而随着大埠、赤坎贸易港口的崛起,两家滩贸易受到严重的挑战。据清宣统二年(1910)“广州常关工作报告”中记载:粤海关在广州湾周边设有海安、大埠、雷州、石门、暗铺、黄坡、高州、水东、织贡等9个常关关卡。于此,两家滩关口在海关文献中消失了。广州湾是法国租借地时期的称呼,即现湛江市(1945年收回时改名)。赤坎是其辖地之一,自明清时期起仍是这一带繁荣的商贸集镇。如现存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闽浙会馆《韶安港客商船户出海名次开列碑记》,记载旅居赤坎的福建诏安商号船户45家及店主姓名。[注]石碑现藏于湛江博物馆内。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编:《广东碑刻集》,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66-467页有收录。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地方志也载:“商船蚁集,懋迁者多;洋匪不时劫扰,商旅苦之。”[注](清)喻炳荣、赵钧谟等纂:《遂溪县志》卷6,《兵防》,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32页。

上述康熙《遂溪县志》所提及的:“开海弛禁,石邑之新墟道通海舶,土人利其鳞集移建为墟”,事实上说明两家滩的贸易兴盛与其地理位置拥有很大关系——“通海舶”。民国《石城县志》卷2《與地志下》亦曰:“东条之水分东南桥二江,会于两家滩,至石门东入海。……两家滩在城南五十里,源出铜罗(锣)埇,经青阴桥过遂溪桃枝江,东流至鸡笼山,会东桥南桥二水,由石门入海;潮汐往来商船所泊。”[注]钟喜焯修,江珣纂:《石城县志》(以下(民国)《石城县志》)卷2,《舆地志下》,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第112-113页。也就是说,两家滩通过港湾,从石门进入南海。从现在的地图上观察,两家滩比较靠近内陆,并不是一个沿海岸的区域。但它邻近地方却是以港湾命名的地方:官渡(石门)、山心港、白鸽港、湍流村等等;而距两家滩不远处却是一处古窑址——拱桥窑址。“从《中国文物地图集》广东分册的广东古代窑址分布图可以看出,今茂名、湛江一带的古代窑址在不同时期有明显的地域转移。隋唐五代的窑址集中在雷州湾、湛江湾一带及安铺港,宋元时期有窑址集中在今雷州市西部,明清时期的窑址则北移到鉴江流域及廉江境内。鉴江流域的窑址虽然多,但是最大的两个窑址在廉江东部的良垌镇拱桥、苑瑶两地。”[注]周运中:《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载李庆新、胡波:《东亚海域交流与南中国海洋开发》(下)(以下简称周运中:《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615页。

“万里海防图”所言的“蕃舶多在两家滩,乃遂石二县要害,宜严守”,与《乾坤一统海防全图》所载的“两家滩海澚为石城、遂溪二县要害,番舶多泊于此,遇警轮注防守”,除了显示当时两家滩时常有番舶往来,或避风,或贸易外,也说明当时两家滩亦为一重要的海防据点。这可以在郑若曾的《筹海图编》中得到说明:“‘广东三路虽并称险阨,今日倭奴冲突莫甚于东路,亦莫便于东路而中路次之,西路高、雷、廉又次之,西路防守之责可缓也。’是对日本倭岛则然耳。三郡逼近占城暹逻满剌诸番岛屿,……若连头港、汾州山、两家滩、广州湾为本府之南,翰兵符重,寄不当托之匪人,以贻保障之羞也。”[注]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卷3,第245页。《广东海防汇览》引《广州府志》曰:“高、廉、雷亦逼近安南、占城、暹逻、满剌诸番,岛屿森列,曰莲头港、曰汾洲山、曰两家滩……皆四郡卫险,而白鸽、神电诸隘为要。此防海之西路也。”引《大清一统志》载:“两家滩营,在县东南五十里,海澳通大海,为石城、遂溪两县紧要。”[注](清)卢坤、邓廷桢等总裁,吉恒等监修:《广东海防汇览》卷4,《與地三》,“险要三”条,清道光刊本,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本,第5、6、14页。也就是说,两家滩在当时应是一个重要的海防据点,它的归属于白鸽门水寨巡视。“白鸽门水寨钦依把总一员。嘉靖四十五年议设,领船大小共五十一只,军兵一千五百二十六名。”[注](明)郭棐撰,黄国声、邓贵忠点校:《粤大记》(以下简称《粤大记》)卷27,《政事类》“兵职”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73页。议调者乃时任两广总督吴桂芳。

周运中在《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一文中,考证了嘉靖四十五年两广总督吴桂芳设立的白鸽门水寨的具体位置,认为:“明代湛江港附近的高州、雷州二府经济发展迅速,促使介于高州、雷州之间的白鸽门成为商路要冲。白鸽门水寨扼守湛江港中部海域,正是近代湛江港兴起的先声。”[注]周运中:《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第615-616页。笔者认同周运中白鸽门水寨最初设置于高雷交界处、而不是现代所言的雷遂交界处的观点。但对他白鸽门水寨旧址的考证感觉有必要于此提供一条线索,毕竟对白鸽门水寨的具体位置,周运中亦是把握不定的:“因为白鸽门就在现在的湛江港,所以才能停泊数千只船”“在今南三岛东部有北葛村。现在南三岛东部有北合村,北葛、北合很有可能就是原来白鸽门所在。鸽字的读音从合,所以北合就是白鸽”“原来的白鸽门水寨很可能在湖村”[注]周运中:《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第608、610、611页。。事实上周文中引用《粤东兵制》中的史料:“高、雷之交有地点曰梅禄墟,商民辐凑鱼米之地,贼所垂涎,必由白鸽门而入,又须与北津兵船协力扼之,免籍盗粮也”[注](明)欧阳保等:《雷州府志》(以下简称(万历)《雷州府志》)卷13,《兵防志二》,“信地”条,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09页。,认为:“梅菉镇在吴川,说明白鸽门确实靠近吴川县,必在今湛江市东南部”[注]周运中:《明代高雷商路与湛江港白鸽门水寨的设置》,第608页。。事实上南三岛一直归属于吴川管辖,吴川于明清时期一直受高州府管辖。我们若从两家滩作为一个商贸集散地的角度,而白鸽门寨是一个兵寨的角度来考虑,是否白鸽门水寨就是在两家滩的附近呢?毕竟明代海洋政策总体来说还是处于保守的。而笔者在做两家滩田野调研时却发现在其背面,往石门出海口方向有一村庄名曰白鸽港村(村民称呼),或曰白甲港村。《湛江市地名志》载:“白甲港,在廉江县廉城镇东南21公里良田河南侧。属良垌镇。410人。原名白鸠(按:当地话“鸠”与“鸽”同音)港,1931年村人陈信材建议改为白甲港。聚落呈带状。以农业为主,兼营捕捞。”[注]广东省湛江市地名志编纂委员会编:《湛江市地名志》,第178页。村落内《重建观潮堂序》亦言:“……来龙千里,潜伏奔延,堂前河流带水,尽归案底”,似乎反映村落的地形情况面临大河。田野调研不难发现白鸽村所在地类似一个小山,高于周围地方,细观察却可看出并不是一个原始的山头,地面土层厚实,似是堆积而成的。而明人郭棐在《粤大记》中谈及到白鸽寨的信地设置情况时曰:“(白鸽寨)自赤水港起,至雷州海安所止,为本寨信地。分哨广州澳、硇洲等处。自海安所起,至钦州龙门港止,旧有乌兔寨,续已裁革。于白鸽寨委哨官一员,领兵船十只,驻扎海康港防守,此哨仍旧。 近该军门看得:自此以至龙门港,海洋辽远,防守阔疏。北津寨船数多,议移十只,设协总一员统领,泊龙门港。又一哨官领船十只,泊冠头岭乾体港,交互哨逻乌兔等处。该寨兵船住扎沙头洋。分二官哨:一至赤水西,与北津兵船会哨,取吴川所结报;一至海康,哨逻围洲一带,与新移泊守龙门、乾体港兵船会哨,取凌禄巡司结报即回,不许住泊。”[注]《粤大记》卷28,《政事类》,“营堡”条,第840-841页。也就是说白鸽寨的兵船、哨船其实是分扎多个地方的。因而,笔者认为该白鸽港村即为明清时期的白鸽门水寨旧址,至少是其中一个驻地或一个哨地。

三、两家滩邻近南海区域17、18世纪域外交往史

滨下武志先生认为,海洋贸易包括了“沿海地区的贸易,跨海贸易以及诸如连接中国南海与东海的海洋链之间的贸易。这些贸易往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多元的区域,这些区域之间既联系紧密,又充满了多样性”[注][日]滨下武志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王玉茹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由于地理位置独特,明清以来,两家滩邻近南海区域一带——如芷寮、梅菉、阳江等即处于繁忙的对外交通状态。

《清史稿》载:“石城……东桥水,出鸡头岭,东南过两家滩,入吴川,是为石门港也。”[注](清)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72,“志第四七”,中华书局,1976年,第2285页。也就是说,石城这个在唐代即为县城(罗州)的区域可以通过两家滩的水路与外界往来。石门港遗址现在已不复见,其码头不知是否在今石门大桥处?但有一地名显示该地与外界交往不少:官渡。文献载“石门港在县西南八十里,自石城县流入,又东南入海,阔二十余里,为海滨大港”“石门,城西七十里,石城、遂溪分界,俗名门头”[注](清)毛昌善修,陈兰彬纂:《吴川县志》(以下简称光绪《吴川县志》)卷1,《地舆》,清光绪十四年刊刻本,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42、45页。。民国时期《遂溪县采访员一、二次报告》记录:“门头埠……商店约有六七十间。港颇深,出口货油、糖、生猪为盛,入口货咸鱼为盛。帆船辐辏,常有数十艘不绝。”[注]转见刘佐泉、岑元冯:《寻古韵之集渡口驿站商埠于一身的石门渡》,载《湛江晚报》2010年5月24日第19版。其实“万里海防图”与《乾坤一统海防全图》都提及两家滩当其时有“番舶”所泊,而在明清时期——即使是现在,“番”在民间往往指代域外。只不过到底是西方,抑或是东南亚,还是内地其他地方,另当别论。“番舶”自然是来自外界的船只。方志所记载的“两家滩……由石门入海;潮汐往来商船所泊”,也就是说不少外界商船往往趁着潮汐来到两家滩泊船贸易。据康熙《石城县志》上编卷2上所载,青平、横山与息安等地以“货鱼盐”为主,南门、清水与南新墟是以“牛马”为主,而两家滩墟市却是以“槟榔椰子”为多。[注](康熙)《石城县志》上编卷2上,第27页。实际上明清时期,粤西一带有吃槟榔、用槟榔的习俗。如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卷6“食槟榔”记:“自福建、下四川与广东西路皆食槟榔者。客至不设茶,唯以槟榔为礼。”[注](宋)周去非著,屠友祥校注:《岭外代答》,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35页。清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25《木语》载,“槟榔,产琼州,以会同为上,乐会次之,儋、崖、万、文昌、澄迈、定安、临高、陵水又次之。……诸州县亦皆以槟榔为业,岁售于东西两粤者十之三,于交趾、扶南十之七。……熟者曰槟榔肉,亦曰玉子,则廉、钦、新会及西粤、交趾人嗜之。熟而干焦连壳者曰枣子槟榔,则高、雷、阳江、阳春人嗜之。……粤人最重槟榔,以为礼果,款客必先擎进,聘妇者施金染绛以充筐实,女子既受槟榔,则终身弗贰”[注]屈大均撰:《广东新语》卷25,《木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28-629页。,甚至达到“日食槟榔口不空”之状态。光绪《吴川县志》卷2“风俗”条亦说:“冠婚之礼,将娶延宾加冠、命字,聘礼重槟榔,盛以朱盒,饰以彩红,缀以银盏。”清代《梅菉志》载:“俗尚槟榔,连壳咀嚼,以扶留青叶和石灰啜之。冠婚丧祭,款客必进。邂逅不设,用相嫌恨。凡男子忿争,奉槟榔上门,即可和解。”[注](清)梁兆硻编纂:《梅菉志》卷1,“风俗”条,吴川:吴川市地方志办公室,2009年,第78页。由于粤西地区并没有生产槟榔,自然需要从外界贩运而来。另有学者谈到,明清时期不少海商常年从海南贩运槟榔到雷州港南亭街销售。后因当地出现欺行霸市的现象,官府为了维护市场秩序、稳定赋税收入,及时施政治理,因采取除弊革新举措得当,效果明显,后来建有《新革榔税牙行碑亭》纪念此事。[注]李龙:《明清时期雷州的槟榔文化》,载政协雷州市委员会编:《雷州文史》总第27期,2007年,第227-228页。不知两家滩是否也存在与海南贸易槟榔活动?

查明清时期相关笔记,我们不难发现两家滩邻近区域存在着与海南贸易槟榔的行为。清嘉庆海南《会同县志》收录了吴者仁《槟榔赋》,里面说到:“懿夫槟榔之为物也,实奇甸之所钟。滋琼海之沥液,发玉洞之芳浓,其始植也……资润下之力堆垺充栋兮,委积填阈渐渍不骤兮,衣作松浸淫曷已兮,中透极惟滋味之酝酿兮,超海北而甘食更有温如玉兮,可珍绉若谷兮,理逾彬彼燥湿之不侔兮。兹肉子之可入货分三品兮,业谐具币,骛趋一时兮,载曩茅筠。尔乃揽艨艟,屯箱轴,舟交樯,车击毂。或鸥浮巨海,数日直抵江门;或足捷长途,经旬乃至梅菉,卒岁如狂,明年又逐。”[注](清)陈述芹纂修:《会同县志》卷9,《艺文》,上海、成都、南京:上海书店、巴蜀书社、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7-128页。也就是说,从海南会同(即现海南琼东县)贩运槟榔至粤西的江门、梅菉,已达到“卒岁如狂,明年又逐”的情景。明人郭棐亦在《粤大记》记载槟榔贸易的事件[注]景泰三年(1452)夏四月。:“时海贼寇海丰、新会,甚猖獗。总兵董兴使都指挥佥事杜信往剿之,被杀。备倭指挥佥事王俊追至清水澳,不及。还至荔枝湾海面,获白船一只,俊取其槟榔、苏木等物,纵贼开洋而遁。事发,追出俊赃。奏闻,俊当斩。奉旨:就彼处决,号令。于是诛俊枭之。”[注]《粤大记》卷32,《政事类》,“海防”条,第891页。后期也有学者认为,明清时期“北海、海安、雷州、赤坎、江门、广州、潮州、泉州等滨海港埠,先后成为海南槟榔的主要集散地。”[注]陈光良:《海南槟榔经济的历史考察》,载《农业考古》2006年第4期,第187页。南海海域存在着一条海上槟榔之路。

而上述提到的梅菉,乃两家滩东北面一繁盛的商贸集市。从两家滩出发,经石门,行半天海路即可到达。万历《雷州府志》卷13《兵防志二》的“信地”条载:“高雷之交,有地名曰梅禄,商民辐凑,鱼米之地,贼所垂涎,必由白鸽门而入。”[注](万历)《雷州府志》卷13,《兵防志二》,“信地”条,第209页。可以认为梅菉镇至少在明代万历年间已成为商贸集散地。《天下郡国利病书》引冒起宗《宁川所山海图说》说:“县之侧有墟曰梅禄,生齿盈万,米谷魚盐板木器具等皆丘聚于此。漳人驾白艚春来秋去,以货易米,动以千百计。故此墟之当 (富)庶,甲于西岭。宜乎盗贼之垂涎而岁图入犯也。”[注]转引自吴滔:《清代广东梅菉镇的空间结构与社会组织》,载《清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28页。而目前保存下来的碑文谈到:“吾粤十郡,高与广相距千里而不离疆域,梅菉去高郡仅一百五十余里,均非外省窎远者比。广州会馆曷由而建……梅菉当雷、廉、琼孔道, 吾广人寓居众,□□□□,十居八九,使不有会集之所,居者无与言欢,行者无以节劳,众咸曰非便”,可以认为当时的梅菉已进入迅猛发展时期。“广民来贸易者,常近千人”[注]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编:《广东碑刻集》,第477-478页。,故晚清方志曰:“梅菉墟,在茂名县西南,接吴川县界,为雷琼通衢,商旅极盛”[注](清)梁兆硻编纂:《梅菉志》卷1,《形胜》,第100页。。

这一片南海海域中,还有阳江与外界交往的通道。阳江一带商人,自明至清长期专做海南岛槟榔、椰子生意,他们从产地以低价买入,雇船运输,再经江门港转销粤地,“物虽微而利最长”[注]陈光良:《海南槟榔经济的历史考察》,载《农业考古》2006年第4期,第187页。。另外明代海防同知邓士亮曾在其《心月轩稿》记录他当年曾在阳江打捞“红夷大炮”的情况。“万历四十八年,有红夷船追赶澳夷船,遭飓风俱沉阳江县海口,夷贼骁悍肆掠,居民惊逃。总督许檄令高肇二府海防及各官查验……(职)会同参将王杨德及守备蔡一申至海上,差通事译夷,多方计诱之解去戈矛,分置村落……搭鹰杨架,捐俸雇募夫匠,设计车绞,阅九十日,除中小铳外,获取大铳三十六门。总督胡将二十余门运解至京……红夷船有西洋布、纳羢、胡椒、磁器等货物,船底深邃,药气昏迷,职令多人垂□而下,搜取货物若干,发广州府库,变价二千余两,时澳夷船尽经抢掠,两海防官尽法力追,不获分厘,职访有首事为奸者,大张告示,献银免罪,未及两旬,相率献银二千两,贮广州府库,共计四千余两。”其后邓士亮还为“红夷大铳”赋诗一首:“神物知非偶,相看气自豪。堪容数斗药,何事五营刀。镕冶倾山窟,腾音沸海涛,边城欣有藉,不敢侈功劳。”[注](明)邓士亮撰:《心月轩稿》卷17、卷5,收于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未收书辑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陆辑26-143、陆辑26-70页。对“红夷”来阳江一事,地方志也有如此的记载:“(万历四十八年)六月,飓风大作,时澳人为红毛番所劫,有顺风飘泊北寮者,乡民乘势抢掠财物,既而追贼论罪,上下五十余里逃亡殆尽,狱斃、自缢、服毒者甚众。”[注](清)张以诚修、梁观喜纂:《阳江志》卷37,《杂志上》,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第1759页。据台湾学者黄一农先生的考析,邓士亮打捞出来的几十门西洋大炮乃当时“在阳江触礁之英国东印度公司商船独角兽号上的炮”[注]黄一农:《欧洲沉船与明末传华的西洋大炮》,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五本,2004年9月,第618页。。明正德十三年(1518)广州市舶司移驻高州府电白,如此的调整也是因为当时粤西存在着与域外交往的便利与沿革,从而促使粤西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地位得到提高。

余 论

南海地区是中华海洋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从秦汉时期开始,我们的先人已在这一区域进行贸易活动,它是海上丝绸之路核心区。17、18世纪以来,随着地理大发现影响的推进,东西之间往来已渐变成常态。尽管存在宗教、商业、文化与政治等方面的差异,但仍有不少航海探险者纷纷走出自己生活的空间,致力于海洋贸易,前往遥远而陌生的陆地,与当地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关系。雷州半岛的东海岸,濒临南海,沿岸存在着诸多港口。这些港口的存在,促进了其所在区域与域外社会的交往,使之成为历史上南海贸易网络中的一环。当然,这些港口商埠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自然会随着国际航海贸易之变化而走向兴衰枯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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