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哒、采珠人与海底采珠:波斯湾珠史札记之一

2019-05-05 02:28
海交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波斯湾珍珠

钱 江

珍珠,中国古代史籍一般简称为“珠”,或记载为“真珠”。自秦汉之后,有关珍珠采集、贡献、贸易及药用等方面的记述不绝于书,散见于各类官方文献和私人文集。然而,无论是天然珍珠,还是人工养殖珍珠,均由海水珍珠与淡水珍珠两大类组成。中国中医研究院近年来对两大类珍珠的五种成分进行了具体的比较分析,其结论认为:由于天然海水所含有的有机物质和营养成分显著比淡水丰富,所以,在对人体的药用方面,海水珍珠所富含的氨基酸、微量元素、钙类、牛磺酸、维生素等成分要优于淡水珍珠。[注]林江、林湧等:《海水珍珠与淡水珍珠的比较:药用价值、鉴别方法》,载《广西中医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第80-82页。

根据珍珠出产地的地理方位之不同,古人以皇帝所居的帝都为中心,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来命名产自不同地方的珍珠。例如,南珠多指今北部湾海域以合浦(唐以后称廉州)、雷州沿海一带为中心出产的海水珍珠,间或指称来自古代南海的珍珠。与此同时,宋人将辽东女真部族所辖海域出产的珍珠称之为“北珠”。徐梦莘记曰:“北珠美者,大如弹子,小者如梧子,皆出辽东海汊中。”[注](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重印,第23页。陈均在《九朝编年备要》中亦指出,进贡给朝廷的北珠“皆自辽境来”[注](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27,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4页。。降至明清时代,北珠与东珠混称,时而指东北诸江河湖泊出产的淡水珍珠,时而指东海所产的海水珍珠。朱诩的《宋氏家规部》同时记载了北珠和东珠,并指出这两种珍珠各自的特色与产地:“北珠,莹白为上,骨色次之,女直所产;东珠,豆青、粉白者为上,东海所产。”[注](明)朱诩:《宋氏家规部》卷4,《珠类》,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61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43页。至于西珠,几乎所有的中国史籍记载均认为乃西洋所产,又称“波斯珠”“西洋珠”或“深水珠”,特指今印度洋沿岸尤其是波斯湾部分海域所产的珍珠,其特点是珠色白,大而圆。[注](元)熊太古:《冀越集记:后卷》,第6a页,“珠”条记曰:“广南珠色红,西洋珠色白,各随其方色。”朱诩对“西珠”的描述则为:“西珠,圆白者为上,即深水珠,西洋所产。”朱诩:《宋氏家规部》卷4,《珠类》,上揭书,第44页。(清)屈大均在其《广东新语》卷15,“货语”条中,则对“东、西、南、北”这四种珍珠提出了自己的观察和概述:“合浦珠,名曰南珠;其出西洋者,曰西珠;出东洋者,为东珠。东珠豆青白色,其光泽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很明显,屈大均对印度洋所产西珠的评价不及合浦所产之南珠,其看法与西方史家不同。

众所周知,在古代,印度洋海域出产天然海水珍珠的著名产地只有两个:一个是波斯湾,尤其是阿拉伯半岛一侧的波斯湾沿海部分地区;一个是印度东南海岸与斯里兰卡西北海岸之间的马纳尔海湾(Gulf of Mannar)。这两片海域出产海水珍珠的周期不同。南印度马纳尔海湾的珍珠成长期较长,需要7至8年,而波斯湾沿海海域因为海水较为温暖,海水盐分较高,生长珍珠的海床多半地处浅海区等特点,为优质珍珠的生长提供了较为理想的自然环境,所以,几乎每年都可以在海底采集到成熟的珠母贝。[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Cu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of India, 1915,Volume 2,p.2221;Andrew Lawler,“The Pearl Trade”,Archaeology,Vol.65,No.2,March/April 2012,pp.46-51.鉴于上述这些特点,本文拟重点讨论历史上波斯湾沿海出产的西珠 (波斯珠)与古代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的采珠业。

一、波斯湾珍珠的品种、名称及主要产地

按照动物学的分类,珍珠属于软体动物门(Phylum mollusca)下的无脊椎双壳纲贝类(Bivalvia)的衍生物。在珍珠贝科(Pteriidae)这个能够孕育出珍珠的贝类大家族中,大约有9至10种不同的珍珠贝。其中,能够产出优质珍珠的主要是真珠蛤属(Pinctada)的黑蝶真珠蛤珠母贝(Pinctada margaritifera)、马氏珠母贝(Pinctada martensii,又称合浦珠母贝)以及莺蛤大翼珠母贝(Pteria macroptera)。根据西方文献记载,在波斯湾沿海地区的海床上,主要出产着三种珠母贝,即:射肋珠母贝(Pinctada radiata,因珠母贝贝壳的外表有放射状的肋骨而得名)、黑蝶真珠蛤珠母贝以及莺蛤大翼珠母贝。与此同时,世世代代以采集珍珠为生的阿拉伯人对波斯湾沿岸盛产的三种珠母贝也有着自己的一套称呼。第一种珠母贝叫作Mahhārah(复数:Mahhār)。这种珠母贝散见于波斯湾沿海各地,颇为常见,从浅滩到深海均有。第二种珠母贝叫作Zanniyah(复数:Zanni)。据记载,这种珠母贝产出的珍珠数量虽然多,但品质不佳,主要分布在波斯湾阿拉伯半岛一侧的沿岸海域。第三种珠母贝名为Sadaifiyah(复数:Sadaifi)。其产出珍珠的数量不多,但质量甚好,不仅珍珠的个头大,而且又圆又白。[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pp.2222-2223.

关于波斯湾珍珠的质量,比鲁尼曾在《珠宝录》中做过一番评价。他指出,从深海采集的珍珠质量上乘,名叫“玛噶萨”(maghāsāt)。“最好的玛噶萨都来自波斯湾。其中,产自巴林的玛噶萨的质量尤其好,比其他地方的珍珠都好,因此可以卖出高价。质量略差一些的珍珠名为‘卡塔尼’(qatari),产自巴林和尸拉夫(Siraf)之间的海域。”[注]Abu Rayhan Mohammad Ibn Ahmad Al-Biruni, Kitab Al-Jamāhir fi Marifat Al-Jawāhir, Ibid., p.123.上个世纪30年代,一名长期驻扎在阿曼王国的英国珠宝商人雷蒙·奥施尔(Raymond O’Shea)对波斯湾的珍珠做出了更为详尽、完整的描述:

珍珠是波斯湾的生命线。在采集珍珠的季节里,阿曼半数以上的城镇及乡村人口都在不同的珍珠产地忙碌着。从4月至5月这短短的两个月间,人们采集到的珍珠的等级都不够高,大都是些灰白色的名为“星加巴西”(singabasi)的珍珠。当然,偶尔也能采集到一些质量好的珍珠。在阿拉伯半岛一侧的波斯湾,珍珠产地星罗棋布。其中,最大的一片产地是在巴林群岛,人们从飞机上都能看见那片碧绿透明的大海。在沙迦(Sharjah)西北数英哩外,也有一片很好的珍珠产地,另外一片盛产珍珠的海域位于哈伊玛角(Ras-al-Khaimah)。波斯湾出产的珍珠是世界上最好的珍珠。波斯湾海底的地质结构、海水温度以及不太深的海滩,这些因素据说都非常适合珠母贝的生长。……(波斯湾的)珍珠色彩变化多端,形状各异,质量也不同,而这些因素恰恰决定着珍珠的价值。波斯湾珍珠的主要颜色有:白色、粉红色、黄色、金色、蓝色、灰色和黑色。黑珍珠看上去通常显得色彩呆滞,不太纯净,所以,阿拉伯人称之为‘死亡的’珍珠。存放了一、两年之后,黑珍珠一般会出现裂纹。在波斯湾地区,也能发现一些质量非常好的黑珍珠,但最好的黑珍珠产自墨西哥。我所见到的黑珍珠都是些珍珠仔,个头细小。至于那些杂色的珍珠倒很常见,它们通常是褐色的,间杂着些白色或蓝色的色斑。……个头细小的珍珠通常是圆形或不规则的畸形,人们称之为“珍珠仔”。这种珍珠仔是大量批发买卖的,人们将其碾磨成粉作为药用,或输往印度和波斯,作为当地女性衣服和裙子滚珠装饰之用。波斯湾的专家们认为,只有在深海才能采集到最大、最白、最重、最完美的珍珠。浅海的珍珠产量虽然很大,但所产出的珍珠份量不重,颜色也不纯。之所以会造成珍珠的颜色不纯,他们认为,是阳光照射的原因。他们指出,在海岛与大陆之间海域生长的珍珠会逐渐的变形,只有深海的环境才能将珍珠塑造成无可挑剔的圆球形,赋予其夺目的色彩及其他高贵的品质。阿拉伯人用自己想象的‘层次’来判定珍珠的品质。他们认为,卡拉奇(Karachi,巴基斯坦港口城市)出产的珍珠只有一层,锡兰的珍珠有三层,红海和索科特拉岛的珍珠有五层,而波斯湾出产的质量一般的珍珠至少都有七层。[注]Raymond O’Shea,The Sand Kings of Oman, London: Methuen & Co.Ltd, pp.130-134.

在不同的珍珠海岸,每年的珍珠采集和捕捞能否获得成功难以预测,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同一个珍珠海岸,在某些年头能够采集到大量优质的珍珠,但在另外的一些年头却可能白忙活一场,空手而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波斯湾地区孕育珍珠的珠母贝具有某些自己的特性。珠母贝在海床上游离不定,它们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在生长期间一直紧紧地依附在海底不动弹,而是随意地躺在海底的沙滩上,或松散地依附在珊瑚礁石上和海藻上。它们会随着海底的潮流慢慢移动,呈现出较有规律的迁徙。所以,只有在每年采珠季节来临时,经验丰富的采珠人和采珠船的船长通过现场试验性的潜水探索,才能判定某处海域是否藏有大量的珠母贝。[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Volume 2, p.2224; Richard LeBaron Bowen Jr., “The Pearl Fisheries of the Persian Gulf,” Ibid., p.166.

二、考古发掘与古籍文献记述中的波斯湾珍珠与采珠业

在底格里斯河东岸的古代亚述帝国(the Assyrian Empire)的首都尼尼微(Nineveh)出土了一批公元前7世纪的碑刻,上面刻录着传说中的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的光荣史诗。在这部《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ofGilgamesh)中,部分片段描述吉尔伽美什如何在自己的双脚上束缚着重物,然后潜入海底,这一足缚重物的潜水技巧令人很自然地就联想起数百年后距离两河流域不远的波斯湾巴林群岛的土著采集深海珍珠的情景。[注]S.Dalley, Myths from Mesopotamia: Creation, the Flood, Gilgamesh, and Other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39-153; A.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The Babylonian Epic Poem and Other Texts in Akkadian and Sumerian, Harmondsworth, UK: 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 1999, pp.xxiv-xxv.公元前5世纪伟大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 484BC-430BC)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及,善于捕捞珍珠的腓尼基人曾经一度居住在“红海”(西方史学界普遍认为,希罗多德著作中所说的“红海”其实就是波斯湾)。[注]Herodotus, Herodotus,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Alfred Denis Godley, 4 Volumes, London, 1920, Vol.1, p.395.公元初年,古罗马地理学家、历史学家斯特拉波(Strabo,63BC-24AD)转引安德罗塞内思(Androsthenes)在公元前324年前后亲眼目睹的记述,进一步明确指出,在波斯湾的泰罗斯群岛(Tyros)上,的确居住着大批腓尼基人。[注]Strabo, Geograph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L.Jones, 8 Volumes, London, 1967-1969, Vol.7, pp.303-305.此处所说的“泰罗斯”,就是巴林群岛(Bahrain)的古称。公元40年前后,由佚名著述的《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PeriplusoftheErythraeanSea)问世。在这部古代西方航海史名著中,作者指出,波斯湾内有许多相当重要的珍珠采集中心。[注]Anonymi,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or the Commerce and Navigation of the Erythraean Sea, Bombay: Ed.Soc.Press, 1879, pp.101-103, 141, 178, 212; J.Hansman, Julfar, an Arabian Port.London: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85, p.94.与此同时,古罗马博物学家、罗马帝国那不勒斯舰队司令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AD)在其10卷本的《自然史》(NaturalHistory)中记载说,罗马社会的风气追求奢华,钟爱珍珠,尤其喜欢产自波斯湾的珍珠。[注]Pliny [The Elder], Natural Histor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H.Rackham, W.H.S.Jones and D.E.Eichholz, London: Heinemann, 1961-1968, 10 Volumes, Vol.9, pp.IX, 54-58; P.Hellyer ed., Waves of Time: the Maritime History of the United Arab Emirates, 1998, London: Trident Press, pp.44-67.

波斯湾盛产珍珠一事,不仅引起了古希腊和古罗马史家的注意,在早期的中国古代典籍里也留下了记载。众所周知,魏朝郎中鱼豢曾在公元260年前后私撰《魏略》一书。这部记录魏朝历史的重要史学著作早已亡佚,难窥全貌,幸好在后人编纂的一些史书中曾大段地转引此书,故得以部分保存。南朝刘宋时期的著名史家裴松之(372-451)在补注陈寿所著《三国志》时,《魏略》即为其最重要的参考书和史料来源。正是在这部私家著述的有关三国时期魏朝历史的名著中,保留下了中国人对公元3世纪时大秦国(古罗马帝国)和波斯湾地区所了解的情况,而且这是中文古籍里对古罗马帝国最早也是最为详尽的记载。在《魏略》“大秦国传”中,鱼豢不仅详细地记述了从中土前往大秦国的路程、大秦国的地理方位、物产、民俗、制度和属国,而且专门指出大秦出产“明月珠、夜光珠、真白珠”。大秦的属国“且兰、汜复直南,乃有积石,积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颇为有趣的是,鱼豢在《魏略》中提及,(大秦国)“又常利得中国丝,解以为胡绫,故数与安息诸国交市于海中。海水苦不可食,故往来者希到其国中”[注](三国)鱼豢:《魏略》,《大秦国传》,转引自(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重印,第861-862页。。西方及阿拉伯人的早期文献曾一再地记载说,波斯湾的海水很咸。这一点,与《魏略》的记载相当一致。德国东方学家弗列德里希·夏德(Friedrich Hirth)在其《大秦国全录》(ChinaandtheRomanOrient)一书中,曾将《魏略》中记载的出产珊瑚和真珠的大海考订为红海,但随后就遭到了劳费尔(Berthold Laufer)、伯希和(Paul Pelliot)等著名汉学家的反驳,认为《魏略》所记述的这处海域不是红海,而肯定指的是波斯湾。[注]有关这几位西方著名史家的具体论述和分析,可参阅Friedrich Hirth, China and the Roman Orient: Researches into Their Ancient and Mediaeval Relations as Represented in Old Chinese Records, Leipsic & Munich: Georg Hirth, 1885, p.76; Berthold Laufer, Sino-Iranica: Chinese 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Ancient Ira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History of Cultivated Plants and Products, Chicago: 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Publication, No.201, 1919, p.524; Paul Pelliot, “Note sur les anciens itinéraries chinois dans l’Orient Romain,” Journal Asiatique, onzième série, Tome 17, 1921, pp.139-145.

宋淳熙五年(1178),周去非完成了《岭外代答》一书的著述。该书卷3“大食诸国”条中,胪列了“乳香、龙涎、真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木香、没药、血竭、阿魏、苏合油、没石子、蔷薇水”等一连串当地的土特产品,波斯湾出产的珍珠在名单中位居第三。[注](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3,《外国门下·大食诸国》,杨武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9页。48年后,赵汝适撰《诸蕃志》(1226),在大段摘引、抄袭《岭外代答》的基础上,进一步增补相关内容,丰富细节。就土特产而言,《诸蕃志》卷上“大食国”条记曰:“土地所出:真珠、象牙、犀角、乳香、龙涎、木香、丁香、肉豆蔻、安息香、芦荟、没药、血竭、阿魏、腽肭脐、鹏砂、琉璃、玻瓈、砗磲、珊瑚树、猫儿睛、栀子花、蔷薇水、没石子、黄蜡、织金软锦、駞毛布、兜罗锦、异缎等。”或许是因为13世纪时波斯湾珍珠的产量丰盛,远近闻名,赵汝适在一长串大食国的土特产品名单中着重强调了珍珠,让其脱颖而出,名列首位。此外,在《诸蕃志》卷上“瓮蛮国”“记施国”诸条中,赵汝适也特别提到这两个波斯湾对外贸易的港口重镇“沿海出真珠”“土产真珠”等情况。[注](宋)赵汝适:《诸蕃志》卷上《志国·大食国》,参阅韩振华:《诸蕃志注补》,香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2000年,第173-174页,211-213页。1259年,常德出使西亚,曾在波斯湾地区亲眼目睹阿拉伯人潜水入海采集珠母贝的情景,并将海底采珠的相关细节口述记录在其《西使记》中。[注](元)刘郁:《西使记》,《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重印,第3页。有关刘郁记录的采珠细节,详见下文。

三、波斯湾的采珠季节

海底采珠并非一年365天都可以进行,而是具有鲜明的季节性特征。冬天波斯湾的海水温度非常低,无法下水,即使是在海里游泳五分钟,也会让人冷得发抖,距离水面数十米以下的海水温度更是难以想象。所以,波斯湾的采珠人一定要等到春夏之际海水温度逐渐回暖后才敢下水。根据阿拉伯采珠人的经验,海水表面温度达到29度左右时,才能潜水至海底采珠。历史上,波斯湾的采珠季节有两个,一个是在海水仍然冰冷刺骨的春季,从每年的4月中旬开始,延续40天,至5月下旬结束。由于此时海水温度很低,采珠人无法在水下久待,不得不轮班下海寻找珠母贝,每一批采珠人在水下工作30分钟后就支持不住了,必须上船休息。而且,只能在不太深的海域采集珍珠。另一个季节是夏天,这是波斯湾采集珍珠的黄金季节,从每年的6月开始,一直到9月底或10月上旬,整个采珠季节大约持续130天。在此采珠旺季,波斯湾海水的表面温度可长期保持在32度以上,采珠人可以比较舒服地在海底工作。[注]LeBaron Bowen Jr., “The Pearl Fisheries of the Persian Gulf,” Ibid., pp.169-170.不过,在此期间的8月份,采珠船必须停工5天,让采珠船上的所有阿拉伯水手和潜水员回家,参加伊斯兰教的斋戒月祈祷活动。所以,第二个采珠季节具体开始和结束的时间安排比较灵活,或早或迟,根据当年斋戒月的活动时间表来调整,来自巴林群岛、科威特、卡塔尔和阿曼的采珠船队各有其自己的下海采珠时间表,不会一致行动。[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28.

那么,在公元10世纪之前的波斯湾,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是否已经摸索出了采珠季节的时间表呢?对此,马苏迪在公元943年的记述指出,“在波斯海(Sea of Fāris),采珠季节始于每年的4月(Nīsān)初,一直持续至10月(Aïlūl)底,其他时间都无法采集珍珠。”[注]Al-Mas‘ūdī, Meadows of Gold and Mines of Gems, Ibid., p.344.在《珠宝录》一书中, 比鲁尼对此问题则做了进一步的描述:

景迪(Al-Kindī)记录说:“潜水(采珠)的季节是从4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到10月底,因为那个季节的太阳所照射的范围可以从二分之一的白羊座一直覆盖至二分之一的天秤座。”纳斯尔(Nasr)则说:“潜水季节可以延续6个月,从‘瑙卢兹’(Nawroz,即:太阳照射到白羊座的那一天)一直延续到‘迷瑞阳’(Mihrijān,即:秋分的那一天)。”纳斯尔与景迪两人所记载的时间基本一致,不同之处在于,纳斯尔在计算潜水季节时采用的是波斯历法,和太阳历法不一样,……

我们已经说过,在此季节,波斯湾的海水平静如镜。如果遇到风暴,就无法进行潜水。出于同样的原因,夏季和冬季各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无法在印度洋进行潜水作业。除了景迪和纳斯尔,其他曾亲眼目睹波斯湾潜水采珠活动的人指出,潜水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也就是气温很高,非常热的时候。在此期间,深邃的大海非常平静,而其他时候的波斯湾却是波涛汹涌,海水浑浊。他们还说,在冬季,河水的水面下降,河水流入了波斯湾。这就是为什么在春末夏初之时,波斯湾的海平面下降,人们可以下海潜水。待天气转热,洪水泛滥,海水也就变得浑浊了。对(采珠人)来说,在海里屏住呼吸就变得困难了,所以也就难以潜水。他们的这些说法印证了波斯祭司雅舒·巴克(Yashū Bakht)的记述。雅舒·巴克说:潜水员发现,他们在甜味儿的水中很难屏住呼吸,但在含有盐分的水中却能较长时间地屏住呼吸。[注]Abu Rayhan Mohammad Ibn Ahmad Al-Biruni, Kitab Al-Jamāhir fi Marifat Al-Jawāhir, Ibid., pp.125-126.

比鲁尼在其著作中所引述的这些波斯和阿拉伯古文献的记载似乎有些矛盾。若按照景迪和纳斯尔的记载,则古代波斯湾的阿拉伯人似乎比中世纪和近代的阿拉伯人每年都能够有更长的时间下海采集珍珠,但同时期的其他阿拉伯文献的记载却推翻了上述记载的说法,认为每年只能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在波斯湾潜水采珠。

除了以上提及的这两个出海采珠的季节之外,还有一个所谓的冬季浅滩采珠季节。在冬季,当大海退潮时,采珠人在海边沿着海岸线涉水前行,同时寻找、采集珠母贝。不过,这种在岸边采集到的珍珠一般质量都不好,个头小,没有光泽,极少能够发现优质的大珍珠。为了节约成本,充分利用时间,发挥采珠人的潜能,科威特、巴林和阿曼等地的阿拉伯采珠船在冬季时干脆就离开家乡的深水海域,横穿阿拉伯海,到气候温暖的斯里兰卡岛西北岸去采集珍珠。也有部分大型的阿拉伯采珠船在冬季离开波斯湾后,向西航行,到亚丁湾的索科特拉岛(Soqotrah Island,今属也门)和红海海域采集珍珠,并在那些海域一直工作到翌年夏天结束才返航。[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29.

四、哪哒(船长)、嘎沙(采珠人)与海底采珠

阿曼的珍珠产业曾一度为世界上提供了最精美的珠宝,同时也凸显了奴隶制的经济价值。当阿拉伯人的军队每年从南部向北部调防时,其后勤服务分队通常是由阿拉伯部落成员组成的,不过,这些为军队提供后勤服务工作的大部分部落成员却是奴隶。一般而言,奴隶们是非常专业的潜水员,因为他们从孩童时代开始就已学会在海里潜水。结果,他们在采集珍珠的过程中,挣得比那些自由人要多得多。在采珠船队中,自由人主要承担协助潜水员下水和上船及其他一些辅助性的工作。不过,那些自由人对自己能在采珠业的利润中分一杯羹已经很满足了。奴隶在船上工作,自己没有收入,他们的收入全部上交给自己的主人。无论是已获得自由身份的奴隶,或者是仍然在册的奴隶,一旦编入阿拉伯军队的采珠团队后,就由部落派来的经纪人把他们分配到不同的珍珠海岸,然后将这些奴隶的名单交给哪哒。哪哒从珍珠商贾那儿贷款,然后,把采珠人的酬劳预先以现金和稻米的形式支付给经纪人,由经纪人负责带回部落,交给奴隶们各自不同的主人。待采珠季节结束,采珠船返回港口,经纪人再前来与哪哒结算奴隶们的报酬余额,同时将奴隶们带回部落。

值得注意的是,在波斯湾地区,连每年固定调防的阿拉伯军队都配备有随军出发的采集珍珠的团队,而且,部落酋长和家庭奴隶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充分说明当时海湾地区的采珠业不仅非常兴盛,而且相当普及。

嘎沙工作能力的高低,主要取决于他的潜水技巧和潜入深海的胆量,而不是他的体质。倘若一名嘎沙敢于冒险潜入泥泞的深海寻找珠母贝,其收入待遇肯定不菲。[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2228.在采珠季节,若气候条件良好,嘎沙必须每天工作。每天早晨醒来,他们要遵循伊斯兰教的礼仪,先做晨祷,吃点儿东西充饥。然后,在日出后一个小时潜入海中,开始一天的潜水工作。他们的早餐多半是半磅左右的阿拉伯椰枣,再喝上几杯咖啡。一旦潜入海中开始采集珠母贝,嘎沙就不能歇息,必须不间断地往返于海底和海面,一直工作到下午1时30分至2时之间。然后,这些阿拉伯人或黑奴采珠人可以上船休息一个小时,喝几杯咖啡,接着开始自己的午祷,跪在帆船上,虔诚地向真主祈祷。下午开始工作后,嘎沙照例是不准歇息,必须一直工作到黄昏,在落日之前的一个小时结束一天的工作,然后才能回到船上进行晚祷(Maghrib)。晚祷之后,采珠人可以尽情地饱餐一顿,其主食为鲜鱼、大米和椰枣,抽些烟,喝些咖啡。接着,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船上,进入梦乡。据记载,他们通常是将一张名为“居达里”(jūdarī)的用椰子纤维编织的床垫铺在珠母贝壳上睡觉,不仅感觉坚实,而且冰凉。[注]Dionisius A.Agius, Seafaring in the Arabian Gulf and Oman: The People of the Dhow,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Press, 2005, p.150.

在下水之前,潜水员们会脱掉上衣,用兽角制作的夹子夹在自己的鼻子上,以防海水从鼻孔涌入。接着,用棉花或蜂蜡堵塞住自己的双耳,戴上用兽皮缝制的手指护套,以避免双手在海底触摸锋利的珊瑚礁石和珠母贝时被割伤。嘎沙还必须随身携带一个用椰子壳纤维编织的袋子,用于盛放在海底采集到的珠母贝。他们把这个袋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或系在自己的腰上。为了使自己能够顺利地沉降到海底,嘎沙必须使用沉降重物。他用一根很长的绳索,一头紧紧地绑着一块重量约为5公斤至7公斤的石锭或铅锭,另一头系成一个绳套,然后,把自己的一只脚套在绳套内,以便随着重物沉到海床上。与此同时,他必须在自己的腰间牢牢地系上另外一根绳索,以便船上的水手们将他拖到海面上。一旦沉降到海底,嘎沙就必须把自己的那只脚从绳套中迅速地解脱出来,船上的那些水手遂立即把这根系有石锭或铅锭的绳索拉回到船上。接着,嘎沙开始用一只脚和一只手贴着海床摸索、寻找合适的珠母贝;与此同时,用另一只脚蹬着海底的珊瑚,帮助自己向前移动,并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将海床上的珠母贝逐个地拾起来,放入挂在脖子上的那个椰子纤维编织袋内。在一般情况下,躺在海床上的珠母贝是略微张口的。然而,一旦感觉到有物体逼近,珠母贝就本能地将蚌壳紧紧地关闭。倘若嘎沙感觉自己在海底快要撑不住了,他必须急速地猛拉系在自己腰间的那根救命绳,向等候在船舷边的水手们传递信号。船上的水手们收到信号后,立即将采珠人从海底拉到海面上,然后清空他口袋里所采集到的珠母贝。此时,采珠人可以扶靠着船边的桨橹或绳索稍事喘气歇息。[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29-2230.

阿拉伯采珠人在波斯湾海底采集珍珠的情景,不仅见诸于古代波斯、阿拉伯文献,也保留在元代的中国史籍内。1252年夏天,为了实现成吉思汗的遗愿,大汗的弟弟旭烈兀奉命率蒙古大军西征,征服了西亚的大部分地区,攻陷了巴格达城,摧毁了阿拉伯帝国的阿巴斯王朝(黑衣大食)。1259年,常德奉命西觐伊儿汗旭烈兀。1263年,刘郁笔录常德往返西亚和印度途中的见闻,整理编纂成书《西使记》,亦称《常德西使记》。书中记录了波斯湾盛产珍珠,以及阿拉伯人采集珍珠的场景。这段有关阿拉伯人采珠的描述与本文所转引的古代及中世纪波斯、阿拉伯人的记述如出一辙,说明刘郁笔录的《西使记》的真实程度很高。

其失罗子国出珍珠。其王名襖思阿塔云。西南,海也,采珠盛以革囊,止露两手,腰絙石坠入海,手取蛤,并泥沙贮于囊中。遇恶虫,以醋噀之即去。既得蛤满囊,撼絙,舟人引出之。往往有死者。[注]刘郁:《西使记》,上揭书,第3页。文中提及的失罗子国,即设拉子(Shīrāz)的对音,今伊朗法尔斯省首府。

关于古代阿拉伯采珠人如何潜入波斯湾海底采集珍珠的细节,公元10世纪晚期的波斯史家比鲁尼在其著作中曾转引了部分年代更为古老的波斯和阿拉伯文献中的一些有趣的描述。例如,比鲁尼在其名著《珠宝录》中提及,阿拉伯采珠人在海底寻找珠母贝时,需要借助油来察看海底的情况,否则就看不清珠母贝在什么地方,“阿布·乌巴伊德·卡西姆·本·苏拉姆(Abū Ubayd al-Qāsim bin Sulām)说,这首诗描绘潜水员口里含着油潜入海底。然后,他将口中的油喷吐出去,海底立刻就会显得光亮,这样,他就能看清自己周围的环境。”[注]Abu Rayhan Mohammad Ibn Ahmad Al-Biruni, Kitab Al-Jamāhir fi Marifat Al-Jawāhir, Ibid., p.127.

与此同时,比鲁尼对古代阿拉伯人如何在波斯湾测量海水深度以及帆船如何在海上抛锚稳定也做了一番细致的描述。

人们用“巴”(bā)和“阿布拉德”(abrād)这两种方法来测量海水的深度。“阿布拉德”指的是一种铅球,一头拴着一根非常长的细绳子,这样就能把铅球放入海中测量水深。把铅球从海底提上来后,从粘在细绳上的泥土、沙子或淤泥,就能大致知道这片海域的地貌及水深。“巴”,又名为“其蛮”(qīmān)或“迪拉”(dirā)。专家们说,“其蛮”的长度指的是从左手中指的指尖到左边乳头的距离,但有的人认为,“其蛮”的长度应该指的是从左手中指的指尖到右边乳头的距离。

帆船在海上抛锚停泊,得根据风向、海浪的大小及海水的深度来决定,这样船只才能在海上保持平稳。所谓的锚,就是一块带有几只长臂的椭圆形的铁块,类似人的脚,这样才能牢牢地抓住海底。人们用缆绳拴住铁锚,并在缆绳的另一端系上一个小铃铛。铁锚的大小和重量必须和帆船的尺寸配套,一只铁锚的重量大约在150至300“曼纳思”之间。一旦铁锚紧扣海底,帆船就能平稳地停泊在海上,恰如海上的一个海港。人们对海港的称呼是“班达尔”(bandar)。[注]Abu Rayhan Mohammad Ibn Ahmad Al-Biruni, Kitab Al-Jamāhir fi Marifat Al-Jawāhir, Ibid., p.125.Bandar 系波斯语,其波斯语的原意为“海港、港口、商业市镇”。恰如古代航海史领域的其他波斯语术语一样,此名称后来也为阿拉伯人所继承,接着逐步传入印度和东南亚群岛地区,并经常与“Shah”(头领、主人、酋长、国王)一词组合为另外一个新词Shāh-bandar (海港之主)或首领。16世纪葡萄牙人的航海文献中,一般将这个词拼写为“Xabandar”。有关细节可参阅:Encyclopaedia Iranica Foundation, Encyclopaedia Iranica, New York: Bibliotheca Persica Press, 2000, Entry of “Bandar”; Henry Yule and A.C.Burnell, Hobson-Jobson, Ibid., pp.816-817.

在波斯湾地区,嘎沙每次潜入海底采集珠母贝的时间一般在40秒至75秒之间,只有少数几名嘎沙能够做到在海底憋气工作一分钟以上。然而,据记载,在古代锡兰(今斯里兰卡),极个别的采珠人可以在水下工作长达90秒以上,但没有人能够撑过120秒。如果天气好的话,同一名嘎沙能够在一天之内潜入海底工作50次。但是,如果海水温度很低,冰凉刺骨,那么,嘎沙每天只能下水10次至20次。[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30-2231.

在海底工作需要随时准备面临各种危险。除了被珊瑚礁石割伤,采珠人在海底工作时最怕遇到鲨鱼。据记载,有一年,波斯湾的30名阿拉伯采珠人在珍珠海岸突然遇到一群鲨鱼的袭击,其中2人命丧海底,其余的28人获救。此外,体型庞大的大章鱼也很可怕,它会环抱着采珠人,蜇叮他们的皮肤。所以,一旦见到采珠海域出现大量的章鱼,采珠人就得穿上白色的长衫下水,以避免大章鱼接触到皮肤。威胁采珠人安全的不仅仅是海中的生物,海底湍急的暗流常常会给嘎沙潜水采珠造成极大的困难。在暗流汹涌的海域,往往是嘎沙刚刚潜入海底,就被急流冲到了很远的地方,待嘎沙浮出水面,早已被湍急的暗流折磨得奄奄一息。所以,在这种海域,哪哒必须为嘎沙在腰间事先系上一条非常长的绳索,以便及时地将不幸的采珠人拉回到船上。[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2231.

由于常年在盐分浓度非常高的海底潜水,采珠人大多患有潜水职业病,诸如:肺气肿、内出血、耳膜穿孔导致耳聋等。此外,他们还患有一种很奇怪的皮肤病,皮肤像鳞片似的发光,皮肤上长着成片的细小的脓疱,不时地爆裂开来,异常难受。因此,采珠人在晚上入睡之前,会用一种以波斯橡子内核磨制成的药膏来涂抹全身,治疗这种皮肤病。船上众水手和采珠人在出海作业期间,长期没有食用高纤维食物,很容易造成热结便秘,积滞腹胀。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哪哒事先在船上备好了番泻叶和其他的一些常用药物。若在海上遇到水手或采珠人外伤或大出血等严重的意外事故,无论症状如何,阿拉伯人一般都采用烧灼疗法来做临时处理,即以一块在火上烧得呈现暗红色的铁块使劲按压在伤者大出血的部位,将部分人体组织烧焦灼死,以阻止大出血,防止细菌感染。[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31.在抗生素发明之前,这种民间治疗方法在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部落社会中是很常见的。

除此之外,采珠船上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纳汉姆”(nahhām 歌手)。音乐、歌声、鼓声和水手号子是波斯湾采珠船上阿拉伯人用于鼓舞士气的灵魂,不可或缺。采珠人分为两班,轮流下水工作。一组人在水下工作时,另外在船上休息的采珠人就必须击鼓敲罐,同时放声高唱《娜玛》(nahma),意即:《大海之歌》(aghāni l-bahr)。他们用以伴奏歌声的打击乐器包括一只椭圆形的大罐子、一只长形的鼓、一只小圆鼓、几只平时喝水用的锡碗。领唱的歌手指挥众水手齐声歌唱,并在每天向真主安拉祷告的时候带领大家唱颂歌(mawwāl)。许多歌手经常会自己创作歌词。他将四五首歌曲串在一道,带领大家一边有节奏地拍掌,一边不断地反复歌唱这几首赞美大海的歌曲。从清晨到日落,除了祷告和吃饭之外,采珠船上鼓声不止,歌声不断。[注]Dionisius A.Agius, Seafaring in the Arabian Gulf and Oman: The People of the Dhow, Ibid., p.150; Clive Holes, Dialect, Culture, and Society in Eastern Arabia, Volume 2, Ethnographic Text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5, p.6.

根据三角帆船的大小,波斯湾采珠船上的人员数量配备不一,从10人至40人不等,但大多数采珠船上的人员配备是16人。一般而言,下水采集珍珠的嘎沙人数要比待在船上协助其回到海面的水手略少,其配置比例大约在10比11,或10比12,甚至更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采珠船的哪哒仔细地计算过,潜水员的报酬相当高,若高薪招募来了许多潜水员,却因为船上的水手人手不足,无法协助潜水员及时地往返于海底与海面,则损失更大。所以,哪哒宁可多招募几名西羽波,以最大程度地榨取嘎沙的潜能。

每天早晨,水手们集体晨祷结束后,在一天紧张的潜水采集珍珠的工作开始之前,大家围坐在帆船甲板上,用波斯湾阿拉伯人所特有的一种名为“慕法立克”(Mufālīq)的小弯刀来开启前一天采集来的珠母贝。哪哒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各人手中的珠母贝,仔细地登记从珠蚌中取出的珍珠数量、每一颗珍珠的形状和重量,并在一旁加上简洁的说明文字。割取珍珠的工作完成后,除了留下少数几只特别大的珠母蚌壳,其余的蚌壳和那些还未长大的珠母贝都一起被抛进了大海。在割取珍珠的过程中,若某位运气好的水手从珠母贝中找到了一颗又大又圆、晶莹剔透的珍珠,则可获得哪哒给予的特别奖励。[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31-2232.

波斯湾内大大小小的珍珠产地有100多处。在古代,有经验的波斯、阿拉伯哪哒在航行途中,手头既没有海图作为参考,也不用罗盘来指引方向,却能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率领的采珠船引导到目的地海域。他们判断船只的航行方向及帆船所在海域的具体位置,靠的是观察太阳和星星,同时密切关注沿岸大陆上的各种地标,察看海水颜色的变化和海底的地貌特征,以及测试海水的深度。此外,哪哒选择在波斯湾内的哪一个珍珠海岸进行水下作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所招募的采珠人的潜水能力。一般情况下,阿拉伯采珠人能够毫不费力地在15米深的海底作业,最深不能超过22米。据说,少数优秀的采珠人可以下潜到26米至29米的海底,但那已是波斯湾采珠人的潜水极限,无法持久,而且极容易发生事故。[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29.

五、穆萨卡姆(高利贷商人)与采珠业

倘若哪哒在出海之前曾向某个穆萨卡姆高利贷商人借债,用于支付采购器具、制造帆船及招募嘎沙和水手等费用,此时,他就得按照借款契约,把此次出海采集到的所有珍珠和精选过的珠母贝壳,以当地市场价格的八折或八五折优惠全部卖给自己的债主。换言之,高利贷商人从这笔贷款中所获取的利润为珍珠市场价的15%至20%,剩下的80%至85%的利润则由船主、船长(哪哒)、采珠人和其他水手按照比例进行瓜分。一般情况下,在余下的分红中,先扣除偿还出海之前以赊账形式从不同的商家那儿买来的各种食品、给养和杂物等费用,然后,船主可以获得剩余利润的五分之一,哪哒和采珠人获得五分之三,剩余的五分之一由其他水手和帮工瓜分,船上帮忙做杂活儿的学徒则没有资格参与分红。有时,哪哒本身就是船主,甚至哪哒也参与潜水采集珍珠的工作。若遇到这样的情况,哪哒的分红比例就更高,必须加上原来分配给船主和采珠人的份额。

波斯湾珍珠行业的规矩是价高者得。所以,哪哒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把自己此行所收获的珍珠和珠母贝壳全数卖给愿意出高价的第三方买家,前提是这个买家愿意支付的金额比出海之前穆萨卡姆所提供的贷款金额更高。事实上,这种情况在波斯湾的珍珠交易市场上屡见不鲜,绝大多数的哪哒都是把自己船上的珍珠卖给其他愿意出高价收购的珠宝商人,而不把珍珠直接交给自己的债主。这一方面是因为穆萨卡姆大多只愿意按照贷款合同上事先约定的条款进行交易,不愿意临时提高收购珍珠的价格;另一方面,在竞价收购方面,穆萨卡姆往往不是那些收购珍珠的专业珠宝商人的对手。[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p.2232-2233.

在波斯湾的采珠行业内,哪哒的收入表面上看来似乎很高,其实不然。许多哪哒(尤其是那些自己没有帆船的哪哒)是靠负债来度日的,因为制造一艘缝合帆船、招募潜水员和水手、购买各种设备和给养等,必须花费许多资金。在波斯湾,潜水技能好的采珠人是非常抢手的,所有的哪哒都希望自己能招募到一批富有经验的深海采珠能手。因此,为了留住优秀的采珠人,哪哒往往需要向他们预先支付高薪,即便不是在采珠季节,也不敢拒绝采珠人的借款要求,生怕他们因此离开自己,跳槽到其他采珠船去工作。如果哪哒发现另外一艘采珠船上有一名十分优秀、勤劳的采珠人,想将其挖到自己的船上工作,按照波斯湾采珠业的行规,他就必须同时承担这个采珠人名下的所有债务,为这个采珠人向其先前的雇主(哪哒)偿还债务。倘若某个采珠人在潜水过程中不幸遇袭丧生,那么,他生前所欠下的所有债务就再也无法清偿了。所以,哪哒在挑选、面试嘎沙(采珠人)的时候不得不非常谨慎,小心翼翼。[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2233.

六、波斯湾的采珠船与采珠业之兴衰

自古以来,波斯湾的采珠船多为单桅或二桅缝合三角帆船“道”(Dhow)。根据英国剑桥大学语言系专门研究波斯湾地区阿拉伯人语言和文化的克利夫·霍尔斯教授(Prof.Clive Holes)及其团队在巴林群岛的田野调查与访谈,历史上参与采珠活动的大致有以下这5种缝合木船。[注]Clive Holes, Dialect, Culture, and Society in Eastern Arabia, Ibid., Volume 2, pp.9-10.

(一)舢布克(sambūg):在波斯湾地区,这是最常见的采珠帆船。这种缝合木船是二桅帆船,船艏柱和船尾柱均像刀切似的高高地翘起,与海面呈60度的斜角。这种形制的帆船有的是小船,有的则是中型帆船,载重量在20吨至150吨之间。

(三)布姆(būm):这是一种大型的二桅缝合帆船,其载重量可达400吨,主要用于在波斯湾海域的珍珠采集,以及长途航行,将货物和旅客运送到东非沿海各地。这种缝合帆船的特征是它的船艏柱和船尾柱不仅是笔直的,而且呈圆锥形,但尾端却是球状,其细长的船艏像一把匕首以45度角刺向天空,其船尾也像刀切似的,角度陡峭,造型夸张。

(四)巴奴斯(bānūš):这是一种小型木帆船,用于载送水手和采珠人往返岸上和采珠船。平时不用时,人们就用一根短缆绳将其拴系在大船的船尾,一路拖行。有时,人们在近海捕鱼,也使用这种帆船。

(五)加尔斯(gals):这其实是一种依靠人工划桨行进的小船。在采珠季节,这是人们穿梭往返于不同的采珠船之间主要的交通工具。

历史上,采珠业对波斯湾地区经济之重要性无论如何估计或许都不过分。1915年,驻守波斯湾的英殖民政府官员J.G.洛里梅尔曾就此问题说过一段很形象的话,直到今天还经常被欧美史家所引用:“采珠业是波斯湾最重要的产业。这意味着,除了这是该地区的一项特殊的职业之外,也是阿拉伯半岛一侧海湾地区人民的最主要、也是唯一的财富来源。倘若采集不到珍珠,那么,科威特的贸易活动就会遭受严重的打击,而巴林群岛的经济据估计则会萎缩至目前规模的五分之一。至于阿曼沿海诸港埠,由于当地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则可能会成为废墟,不复存在。”[注]J.G.Lorimer, Gazetteer of the Persian Gulf, Oman and Central Arabia, Ibid., Volume 2, p.2220.

具有数千年历史的波斯湾珍珠采集业终于遇到了麻烦。1893年,日本水产行业的一名年轻工人御木本幸吉成功地培育出世界上第一颗人工养殖的不太完美的珍珠。1916年,日本开始大批地培育具有商业价值的人工养殖珍珠。20世纪20年代开始,日本的人工培育珍珠开始在国际市场上崭露头角,对波斯湾的天然海底珍珠的出口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注]LeBaron Bowen Jr., “The Pearl Fisheries of the Persian Gulf”, Ibid., p.164; 杉山二郎、山崎幹夫、坂口昌明:《真珠の文化史》,學生社,1990年;松月清郎:《真珠の博物誌》,研成社,2002年;日本真珠新闻社:《真珠産業史: 真円真珠発明100年記念》,日本真珠振興会,2007年。此后不久,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大规模的经济危机,全球经济一片萧条,富豪们失去了购买珍珠这类高档奢侈品的欲望和能力。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波斯湾采珠业迅速走向衰落。然而,更可怕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踵而至,将原本已奄奄一息的全球经济推向谷底。世界各国物价飞涨,阿拉伯各国的酋长和政府不仅再也无力出资装备自己的采珠船队,杜拜等地甚至因为饥荒而死了不少人。[注]Frauke Heard-Bey, From Trucial States to United Arab Emirates: A Society in Transition, London: Longman, 1996, p.250.如果说,在20世纪初时,海湾地区还有5 000艘采珠船,那么,到1946年时,据统计,整个波斯湾地区只剩下了530艘采珠船。[注]LeBaron Bowen Jr., “The Pearl Fisheries of the Persian Gulf”, Ibid., p.169.

1932年,采珠业开始没落之际,巴林群岛首先发现石油。紧接着,沙特阿拉伯、科威特等国相继发现石油。阿曼是波斯湾地区最晚发现石油的国家,最终也免不了被卷入了石油大潮。迅速崛起的阿拉伯海湾国家的石油产业急需大批劳动力。于是,原先的采珠人、水手和各部落的阿拉伯人纷纷离开不仅危险、而且收入不高的采珠业,转而成为石油工人。渐渐地,阿拉伯沿海地区的人口已经无法满足石油行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大批内陆地区的游牧民族贝都因人(Bedouins)遂应邀走出沙漠,投入到石油产业。郁闷的哪哒坐在海滩上愁眉苦脸地喝着咖啡,发现自己再也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去海底采集珍珠了。上个世纪50年代,波斯湾的采珠业宣告终结,以科威特为首的海湾国家开始成功地从珍珠经济转型为石油经济。[注]LeBaron Bowen Jr., “The Pearl Fisheries of the Persian Gulf”, Ibid., pp.179-180; Clive Holes, Dialect, Culture, and Society in Eastern Arabia, Ibid., Volume 2, p.1.

结 论

波斯湾地区采集珍珠的历史十分悠久,至少可回溯至公元前4000年至350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经在波斯湾两岸居住、迁徙、或一度相当辉煌鼎盛的族群、部落和帝国,如苏美尔人、腓尼基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等,均不同程度地先后在波斯湾采珠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考古发掘成果和古代希腊、罗马、波斯、阿拉伯、中国及近代英国殖民政府官员的大量文献记载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与古代中国、印度、斯里兰卡、东南亚等地珍珠采集的历史相比,波斯湾地区的珍珠采集史更为久远和完整,其珍珠采集的规模和产量亦远远超过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海域。经过数千年来的实践,海湾两岸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摸索、总结出了一套在深海潜水采集珍珠的虽然原始却卓有成效的作业程序和方法。公元7世纪,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在波斯湾地区崛起之后,由于海底的珠母贝主要集中分布在阿拉伯半岛一侧的海湾,波斯湾海域的珍珠采集业从此几乎完全为阿拉伯人所垄断。早在一千多年前,阿拉伯人就已发现波斯湾的珍珠采集有其自己的规律,每年的采珠季节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其他月份因为海水温度太低而无法下潜。令人略微惊讶的是,从上述摘引的史料文献来看,阿拉伯采珠船上的人员构成相当完整,不仅有船长、潜水员(采珠人)、协助潜水员下海及浮出水面的水手,在船上负责捕鱼、做饭及煮咖啡的打杂助手,甚至还有为大伙儿加油鼓劲的专职歌手,人数不算多但各司其职,合作密切。不仅如此,古代波斯湾的采珠业还逐步地形成了一整套颇为完整、严密的运作体系和制度化的安排,从采珠季节开始之前的资金筹集和借贷、制造三角帆船、采购采珠期间的各种装备、食物和药品、确定下水作业的某个珍珠海岸、潜水采集珠母贝、割取珍珠、船队返航后的珍珠分类与拍卖、哪哒与高利贷商人、采珠人和水手之间的利润分割比例,直到邀请德高望重的哪哒组成临时的法庭对采珠活动中出现的商业纠纷进行法律仲裁,环环相扣,运作有序。

波斯湾采珠业的历史长卷犹如一幅阿拉伯风格的《清明上河图》。在这幅采珠图中,不仅有穆斯林苏丹和阿拉伯部落酋长的身影,更多的是由数千艘采珠船和数万名阿拉伯社会底层各界人士组成的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正是这一大批来自社会底层的哪哒(船长)、以黑奴为主的采珠人、水手、歌手、高利贷商人、造船工匠、部落酋长的经纪人、珠宝商等不同人群的携手合作,冒着生命危险,从波斯湾海底把一颗颗光彩夺目、圆润剔透的珍珠打捞出来,输送到国际市场,从而让珍珠为历史上波斯湾地区的经济发展和繁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众所周知,在古代社会,珍珠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和上流社会的精英阶层才有可能拥有。然而,历史舞台上的演员并非只有王公贵族、苏丹酋长和社会精英。拙以为,在研究社会经济史或海洋史时,更值得研究或更为精彩的部分往往是社会底层这些人的活动。早在1852年,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EighteenthBrumaireofLouisBonaparte)这篇文章中就曾说过一句名言:“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也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遇到的、既定的、从历史上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去创造。”[注]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卷,第121页。笔者根据英文原著对中译文略有修改。上个世纪50年代之后,在法国年鉴学派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及其代表作《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TheMediterraneanandtheMediterraneanWorldintheAgeofPhilipII)的影响下,国际史学界开始日益重视研究视角的变换,呼吁史家把自己的研究视角放低,从社会底层切入,聚焦于某个族群或某个不起眼的商品,自下而上地观察历史,书写历史(History from Below),如此或可更为清晰地还原长期以来为人们所忽视的丰富多彩的社会底层的历史。[注]有关史学理论论著,可参阅:Fernand Brandel, 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 Berkeley, Californi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2 Volumes; Ben Highmore, Everyday Life and Cultural Theory: An Introdu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ress, 2002; Andrew Port, “History from Below, the History of Everyday Life, and Microhistory”,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 2nd edition, 2015, Volume 11, pp.108-113.本文之所以想方设法地从各种支离破碎的古代文献中耙梳、搜集相关的记载,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哪哒、采珠人、高利贷商人等社会群体的活动,其目的就在于试图从微观史学或日常生活史的视角来揭示出处于社会底层的普罗大众和黑奴在波斯湾采珠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换言之,本文认为,哪哒、采珠人(黑奴)、水手和商人才是波斯湾采珠史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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