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天柱
关于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从来没有记录下我生活中的事情,很少有悉心维护的交情,也从没写过信——我只是一直在弹琴!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教学生,因为我要是真有时间,那么我最爱的学生也是威尔海姆·巴克豪斯。
——巴克豪斯
面对想要为自己撰文的乐评人,84岁的巴克豪斯如此简短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在古典乐界中,巴克豪斯因其超绝的技术和遒劲的风格,素有“键盘狮王”之美誉。尽管如此,他却从来不是一个高调的“明星”。相反,这位谦逊而朴实的大师不仅将自己视作音乐忠实的“仆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几乎是个隐士,除了演奏会以外,他极少出现在公共视线中。所以,人们对他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他贯穿一生的演奏会——这位不知疲倦的大师从12岁起直至逝世,七十多年间竟然演奏了将近五千场音乐会!如此频繁的演出密度在他同辈的钢琴家中已属罕见,而他跨越七十余年的舞台生涯更是堪称奇迹。正如巴克豪斯本人所言,他从未停止弹琴,将一生都奉献给了钢琴演奏艺术,以至于将这近五千场音乐会视为他的一生也不为过。
今日的我们已无缘亲临现场感受他的艺术造诣与人格魅力,所幸大师自青年时代起就对录音技术有着十分开放的态度,在六十多年间留下了不少质量极高的珍贵录音,让我们得以从丰富的录音资料中了解他的演奏风格与艺术见解。
1884年3月26日,巴克豪斯诞生于德国莱比锡一个热爱音乐的商人之家。巴克豪斯自幼就在钢琴演奏上显露出惊人的技术天赋,小小年纪便已经可以即时将巴赫任意一首前奏曲与赋格移至任意调性上演奏。他不凡的天分很快被指挥家尼基什(Arthur Nikisch)发现,经其介绍,巴克豪斯自1891年起跟随雷肯多夫(Alois Reckendorf)学习钢琴,并于1894年进入莱比锡音乐学院系统学习音乐,从此奠定了他坚守一生的德奥式演奏美学。1898年,他在李斯特的著名弟子达尔伯特(Eugen d'Albert)的指导下学习了一年,达尔伯特为他的演奏带来了少许画龙点睛式的润色。1905年,21岁的巴克豪斯在巴黎的“安东·鲁宾斯坦比赛”中击败了包括巴托克(Béla Bartók)、西洛塔(Leo Sirota)、克鲁采(Leonid Kreutzer)和克伦佩勒(Otto Klemperer)在内的强劲对手,夺得冠军,并以完备的技术扬名天下。
1908至1925年,巴克豪斯先后在英国留声机公司录制了一系列早期声学录音,曲目涵盖甚广,基本都是当时广受欢迎的小品,甚至还包括了一个删减版的格里格钢琴协奏曲(这也是该曲目的历史首录)。由于巴克豪斯后期的演奏曲目主要集中于德奥传统名家的作品,很多其他作曲家(比如斯卡拉蒂、李斯特、斯美塔那、拉赫玛尼诺夫、莫什科夫斯基等)的作品仅存在于他的早期录音中,在这其中我们有幸可以一窥他曾经广阔的曲目范围。
在这批录音中,巴克豪斯展现了无比干净利落的技术和精准锐利的控制力——无论是勃拉姆斯《帕格尼尼变奏曲》第一册中风驰电掣又轻盈跳跃的第三变奏,还是充满精妙弹性的韦伯“无穷动”,或是莫什科夫斯基《西班牙随想曲》中无比轻巧均匀的单音反复,都令人赞叹折服。从这超群的技巧和广泛的曲目看来,年轻的巴克豪斯毫无疑问是杰出的演奏家。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身怀绝技的年轻人在炫技曲目中既保持着冷静克制的风度,也没有多余的修饰,似乎丝毫没有炫耀的意图。
1928年,巴克豪斯完成了他录音生涯中的第一套鸿篇巨制——史上第一套肖邦《练习曲》全集录音。这套录音最让人惊讶的地方莫过于他自始至终表现出的淡定与放松。诸多高难度的段落在他的指下无不轻盈而舒展,仿佛全然信手为之,毫无难度。尽管巴克豪斯的演奏放松,甚至略显漫不经心,细听之下却会发现,谱面细节无一不到位,线条无一不清晰,加之优雅的气质与丰富的色彩,真是无懈可击。
虽然彼时巴克豪斯的同行大都盛赞他纯熟的技巧,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他的演奏风格。那个时代最为盛行的是极其浪漫化的演奏方式,许多演奏家为了追求迷人的歌唱性和极致的戏剧性而不惜随意改变谱子的节拍,而巴克豪斯年轻时这种冷静、客观的演奏难免有时被批评为机械、单调、缺乏即兴的趣味。涅高兹甚至评论道:“虽然巴克豪斯的演奏存在个别缺点,但总的来说,他最大限度地掌握了发声技巧,表演也非常自如。不过,他的演奏水平不算很高,如果长时间听他演奏,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意思。”
从那个时代的大师们的审美来看,这些批评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仍旧显得有些严苛和狭隘。实际上,巴克豪斯本人正是因为极度厌恶那时浮夸的风气,才选择了这样简洁自然的演奏方式。他在音乐面前始终保持着最谦卑的姿态,一切演奏皆为呈现乐谱内容而服务,从不把作品当作表现自身魅力的舞台。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的演奏就是单调、枯燥的,极佳的乐感使他在演奏时总有恰到好处的弹性速度与自然的语气。而在“肖练”中,超凡的技巧更是使他在演奏中将“技术”消弭于无形,从而可以全然自如地呈现曲子中蕴含的内声部、长线条,并用多彩的音色刻画声部的不同性格。
比如“肖练”第二首中那极难演奏的由弱指负责的十六分音符跑动,在他指下不但均匀流畅,还有着飞舞的轻烟一般的质感。与此同时底部的低音线条也被演奏得清晰连贯,气韵飘逸。更好的例子则是他在同年录制的阿尔贝尼兹的《特里亚纳》(Triana)。弹奏西班牙作品向来被认为是西班牙人和法国人的专利,而作为一个德奥派钢琴家,巴克豪斯竟也完美勾勒了曲子中魅惑迷人的异国情调,不但似珍珠般的音色令人沉醉不已,就连西班牙作品中极微妙、不易把握的节奏与呼吸在他的演奏下也都天衣无缝,仿佛是地道的西班牙人在演奏。
其实巴克豪斯的演奏十分符合现代审美,丝毫不显过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开创了现代钢琴演奏审美的先河。不过,这样超前的演奏观念还是为年轻的巴克豪斯带来了一些挫折,他曾于1912至1914年间和1923至1926年间多次在美国演出,却屡遭冷遇。
那时的美国琴坛高手云集,要想一举成名,满堂彩式的演出必然是少不了的,而不屑于在演奏中哗众取宠的巴克豪斯注定难以取悦喜好热闹的美国观众。根据钢琴家查辛斯(Abram Chasins)的回忆,巴克豪斯那时“不得不在不大的风神音乐厅里年复一年地对着一排又一排的空座位演奏”。对于这样的窘况,巴克豪斯本人也曾写道:“只要展示一点点炫技的东西,就会让很多毫无思考的听众变为喧闹的乌合之众,这对于一个努力试图通过自身真正价值来站稳脚跟的真诚的艺术家来说当然是很令人沮丧的。”
然而,即便遭遇了非议与失败,这位耿直的大师依旧没有妥协,一直坚守着毫不媚俗的艺术追求。28年后,年届古稀的巴克豪斯再次踏上这片曾经冷落过他的土地,在卡内基厅献上演出。无与伦比的演奏彻底征服了现场所有的观众,在疯狂的欢呼声中,这位老人终于迎来了迟到的认可。
在这场传奇的卡内基音乐会中,巴克豪斯排出了整场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这在巴克豪斯的后半生已是常事,因为他越来越以贝多芬专家的身份闻名于世。早在1928年,他接受《留声机》采访时就曾坦承自己对贝多芬作品的钟爱:“我将贝多芬置于所有其他作曲家之上。他的动力、巨人般的精神和思想深度都近乎神或超人而远胜其他人。他的音乐,无论快乐或悲伤,都满足了我的天性,这是绝无仅有的。”
1929年,巴克豪斯在维也纳和巴黎分别完成了贝多芬全套钢琴奏鸣曲的演出,而他演绎贝多芬的权威大抵也是从这时开始建立起来的。据说那时HMV公司首先联系过巴克豪斯来录制贝多芬全部钢琴奏鸣曲,然而被他拒绝了,后来才找到另一位大师施纳贝尔(Artur Schnabel)来完成这套“贝奏”全集的历史首录。这个说法的真实性虽然很难再考证,不过鉴于同时期的巴克豪斯在HMV公司先后录制了四首重要的贝多芬奏鸣曲(“悲怆”“月光”“告别”与Op. 111),也足以看出HMV公司对其演绎贝多芬的高度认可。巴克豪斯早期的录音曲目,出于录音技术与商业市场的限制,多为精致灵巧的小曲子,现在他终于有机会通过一系列真正重量级的作品展现他最成熟的思考。
秉持德奥式演奏美学的巴克豪斯,在这四首“贝奏”中处处渗透了缜密的思辨,弹奏时牢牢把握住大结构,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每个旋律线条,以此发掘音乐发展的内在动力。比如在“月光”第一乐章中,他十分着重于以延绵的气息塑造外部高音线条,使之与低音部的“叹息”互相呼应,而不单单是渲染幻想性的氛围。在“月光”和“告别”的末乐章,以及Op.111的首乐章中,每个疾速飞驰的段落都弹得毫不含糊,并在长线条的层层推进中积蓄出惊人的紧张度,可谓一气呵成,足见其功力之深。
总的说来,这几首“贝奏”录音在谋篇布局上已然是大师风范,并且具备了他晚年堪称伟大的“贝奏”演绎的雏形。只不过此间巴克豪斯正值盛年,自然是以更豪爽的气魄和更快的速度完成了录音,听来更为酣畅淋漓。
除了贝多芬作品,巴克豪斯也向来被视作勃拉姆斯钢琴作品的代言人。10岁那年,他在莱比锡现场听到了作曲家亲自指挥的由达尔伯特演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在音乐会结束后,年幼的巴克豪斯被引荐至勃拉姆斯面前展现技艺,并得到了作曲家的赞许与亲笔书写的祝福。
数年后,巴克豪斯便在汉斯·里希特(Hans Richter)的指挥下第一次公开演奏了这首协奏曲。汉斯·里希特曾经与担任独奏的勃拉姆斯共同在1881年完成了此曲的世界首演,故而对作曲家的原意了然于胸。在正式演出前,他与巴克豪斯单独用两架钢琴排练这部作品,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如今我明白了,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受到这样的泰斗的照顾有着何等意义。”暮年的巴克豪斯曾如此感慨道。这一切早年经历,都为巴克豪斯日后演绎高山仰止的勃拉姆斯埋下了伏笔。
20世纪30年代,巴克豪斯于HMV公司录制了一大批勃拉姆斯的钢琴作品,其中包括两首钢琴协奏曲和诸多钢琴小品(其中《第一钢琴协奏曲》甚至是世界首录)。这套录音难得地展现了巴克豪斯较为真性情的一面,某些曲目的效果甚至可以用“火爆”来形容;再配合着他时常回归的冷静内省的一面,便极其生动地刻画出了勃拉姆斯音乐性格中冰与火的两极。例如《狂想曲》(Op.79,No.1)就极为典型,演奏得狂暴而炙热的A段、克制而冷澈的B段与朦胧而梦幻的C段之间形成的反差,成功地营造了极大的戏剧张力。与此相似,紧张尖锐的《谐谑曲》(Op.4)与浊浪滚滚的《狂想曲》(Op.79,No.2)也同样被弹奏得十分出色。
在这套独奏小品录音中段位最高的当属Op.119,这样的演奏在我看来毋庸置疑是万世典范。巴克豪斯在Op.119的第一首中勾画出了如空谷落雪一般的空寂之景;而在第三首中,那极难掌控的复杂的Legato在他的指下完美无瑕,整个曲子化为浑然一体的长句,而长句中又有着若干分句,分句间张与弛的转换优雅柔顺得不落痕迹,简直妙极!
除此之外,勃拉姆斯的两首钢琴协奏曲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手指机能正处于巅峰的巴克豪斯于此时录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迅猛凌厉的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他在首末乐章中挥洒了如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尽管已经年近五十,听起来却像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正如当时创作这部作品的勃拉姆斯一般。一如既往地,巴克豪斯也没有在狂热的情感中乱了方寸,发音总是扎实爽利,结构总是坚实可靠,节奏总是尽在掌控,这样的老成又确乎是属于经验老到的中年人。与伯姆(Karl Böhm)合作的“勃二”也是气势磅礴的演绎,只是比起年暮之时极富韵味的演奏,可能还是略显直白。值得一提的是,大约正是从此时开始,巴克豪斯与小他10岁的伯姆开始了近半生的亲密合作,两人心意相通的友谊亦是乐坛佳话。
除去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外,20世纪30年代期间的录音尚有舒曼的《幻想曲》与格里格的《钢琴协奏曲》等,也都是波澜壮阔之演。这批录音真是完美展现了“狮王”这一称号所暗示的雄浑激昂之力。十载之间,如同在录音中可以真切感受到的——巴克豪斯渐渐踏上了成熟之路。
“二战”期间,巴克豪斯几乎中止了他的录音事业,仅于1940年的柏林留下了一部莫扎特《第26钢琴协奏曲》的录音。1948年,战火纷飞的日子结束后,巴克豪斯重新回归到演奏事业中,完成了他在EMI公司的最后一批录音,曲目包括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和“平均律”选曲、莫扎特《钢琴奏鸣曲》(K331)、贝多芬《第18钢琴奏鸣曲》和舒伯特《即兴曲》。这批曲目选择鲜明地反映了他的后期特色:均为德奥名家之作,K331与第18“贝奏”甚至与他人生最后的独奏会中的曲目选择遥相呼应。此时他的演奏风格也正处于一种过渡状态,隐去了一些壮年的锋芒,多了几分晚年的清逸与纯熟。
这份仅有的《意大利协奏曲》录音着实是精彩,层次分明、平衡畅达之余,Articulation也别具心裁而妙趣横生,整体有一种洗练而超然的美。K331的首乐章弹奏得如出水芙蓉般天然又单纯,第三乐章“土耳其进行曲”尤为精妙,不但隐藏的线条交代得清晰可闻,C段由八度演奏的进行曲部分更是有着层层递进的渐强效果,仿佛行进的队伍由远及近,而这正反映了他着眼宏观的思考方式。第18号“贝奏”清澈灵动、活力四射,左手偶尔一抹浊重的低音则预示了他日后极为标志性的遒劲之风。听着这套精神矍铄的录音,很难想象背后的演奏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事实上,很多钢琴大师在步入晚年后,虽然精神境界极高,却囿于无可挽回的技术退化,无法自如地用手指传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得抱憾而终。然而,在巴克豪斯漫长的演奏生涯中却几乎不曾存在这样的遗憾。直至七十多岁,他的技术依旧趋近完美,甚至在演奏会曲目中动辄排出四五首“贝奏”,惊人的体力丝毫不输于年轻人。钢琴家查辛斯在见证了巴克豪斯传奇的1954年卡内基独奏会后,曾在《论钢琴家演奏》(Speaking of Pianists)一书中忠实记录了这罕见的奇迹:“当他开始演奏——他不得不在仍然萦绕身畔的疯狂掌声中开始——我们震惊而兴奋地发现,他强大的技术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衰退,不过现在它被温柔而深思的精神所指引,被权威的成熟性所塑造,而这些只有将毕生奉献于艺术后才会获得。”不仅技术并未受到年纪的困扰,巴克豪斯直至最后岁月也从未停止过思考,依旧在精神上不断尝试自我超越。于是,借由这辉煌的技术与崇高的境界,巴克豪斯在20世纪50年代进入了真正的黄金时期,并收获了世界性的声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