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嘉宁
巴克豪斯的钢琴艺术之所以有如此耀古烁今的伟大成就,在我看来是他把两个看似不同方向的理念完美而和谐地融汇了。跻身超一流行列里的钢琴家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从钢琴演奏的高级技巧本身出发,并形成一套极具个人风格的钢琴家。包括对歌唱性的追求;色彩的千变万化;强音的震撼,排山倒海的气势;弱音的摄人心神,缥缈出窍;等等。另一类是技巧有显著的短板——无论是音色之优美,跑动之精确,还是八度与和弦之掌控自如和气魄宏伟等方面,却能通过意志力和强烈的对心目中崇高音乐理想的追求与挖掘,以及有格调的品位来完善自身的钢琴家。巴克豪斯从出道到晚年其实都是一位了不起的技巧名家,可他终其一生却走了第二种类型的艺术道路,罕见地在没有任何技巧短板的情况下做到了不显山、不露水,并坚持高洁朴素的艺术原则。这种例子很少见,另一位能让我想到的大师也许是阿劳。但是巴克豪斯崇尚自然且高度洗练,而阿劳则追求音符背后复杂的理学,同时高度依赖他技巧里的机理与音乐表达的结合,而巴克豪斯竟似乎让人觉得他完全摒弃了技巧,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感觉。
巴克豪斯的例子在我看来是典型的工匠精神——不教书、不立著、不指挥,基本不弹室内乐,甚至没有正式的访谈录,一辈子潜心做一件事情——弹钢琴。他清心寡欲,静心锤炼,以至于到了晚年依然保持着最完美的技巧状态,他的音色之扎实饱满、明亮透彻,则更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得心应手。他的演绎理念也简朴得惊人:掌握着如此丰富庞大的技巧宝库,他既不追求吟唱跌宕的诗意,也不展示理性客观的抽离式思辨;既不刻画扣人心弦、彰显戏剧紧张度的心理历程,也不挖掘静谧崇高的哲学理想;既不赋予温暖人心、娓娓道来的叙事性,也不勾勒宏观的第三视角大局观。初次接触,许多人会觉得他的音乐直白,会带来某种刻板、机械的印象。我的理解是,他并不刻意强加很多个人主观的看法在作品之上,也许他认为用最直观、最优质的音色把每个素材之间的内在音乐逻辑关系富于表情地表达出来,尽可能让作品完美地呈现就是他的职责。而他个人的禀赋、性格、气质则是天生的、不可逆的,应该让它们自然发挥出来,在音乐这面镜子前诚实反映。他似乎很不喜欢“添油加醋”,从而有失比例平衡,对过分渲染作品里某一方面的特质更是不屑为之。他有一个标志性的特征,即诠释艺术里的“不减慢”:一是不会为了情感抒发减慢;二是不会为了技巧困难减慢;三是不会为了营造音乐张力而减慢。他也从不炫技,从不做媚俗的表情和音色变化,不刻意严肃却每每能够达到一种内省、内敛的澄净状态。
像巴克豪斯这样的巨匠,也许过多地谈论师门出身意义并不大。不过有一些特质还是比较值得关注的,比如他的主要老师,李斯特一派最顶尖的大人物之一,达尔伯特身上那种在强大的音乐逻辑框架里施展美妙精彩的即兴性,这种标志性的创造力,巴克豪斯就很优雅地承袭了。另一位李斯特的音乐血脉继承者埃德温·费舍尔的身上也有类似的闪光点,只是由于对技巧理念的不同见解,两人在演绎的道路上“分道扬镳”了。在巴克豪斯看来,技巧就是音乐的一部分,一串经过句、一个颤音、一条分解和弦,它们本身就该是完美的,不管放在什么作品里。像巴克豪斯那样看重技巧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能在达到完美后又能够抑制住自己的虚荣心的人就不多了,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音乐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