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性的三轮危机

2019-09-13 01:53赵一凡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瑟总统

赵一凡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第一轮危机

1982年,我在哈佛读博二,跟随导师丹·艾伦教授上过一个美国史研讨班。依照丹的说法,美国人少小离家,自生自灭。直到1835年,法国人托克维尔(其画像见图1)结束他对美国的司法考察,返回巴黎,写出《论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封面见图2),世人才见到一幅真切的美国肖像。

图1 托克维尔画像

图2 《论美国的民主》封面

此书既是头一本美国考察报告,也是美国人反观自身的第一面镜子。托克维尔的历史地位故而也排在了马克思、韦伯之上。可我当时想不通:这个托克维尔到底有何神通,能让美国人五体投地、奉他为美国学的鼻祖?

在我看来,美国人1776年闹独立时,不过是一蓬头垢面的野孩子:爹不亲,娘不爱,爷爷奶奶不待见。赶巧来了一个讲法语的舅舅,心疼这个孤儿,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哪里就至于那么感激涕零呢?我心下不服,便在班上捣乱说:法国大革命中,托克维尔的父母双双入狱,外祖父还上了断头台。这等贵族余孽,有什么资格评说美国?居然,他还当上了民主大法师!

我老师听了,狡黠一笑道:马克思欣赏贵族思想家,什么道理?因为他们怀才不遇、思想凝重,往往超越了暴发户的浅薄、进步党的平庸。在托克维尔看来,法国大革命轰然爆发,提供了一种历史断裂的新经验:欧洲腐朽,穷途末路。可他却能从混沌未开的美国身上,瞥见未来世界的曙光,延续黑格尔的梦想。

丹转过身来问全班: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成书于哪一年?大家一齐喊:1807年。丹点头笑道:黑格尔说他透过历史迷雾,看见拿破仑全身戎装、骑马巡城。这让黑格尔产生了强烈幻觉,即拿破仑代表一种时代精神,他将所向无敌、征服全世界。然而拿破仑失败了,这让黑格尔很不爽。

黑格尔鼓吹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何时才能大放异彩呢?1831年,他在柏林去世。他未料到法国人托克维尔、德国人马克思,先后从美国身上发现一股变革世界的历史伟力。问题是,美国能让黑格尔如愿么?班上一片嗡嗡声。

丹又问全班:“既然美国的崛起是命中注定、势不可挡的,世界上那些落后的国家,都应当据此希望些什么?害怕些什么?美国在给人类带来进步与繁荣的同时,会不会把它的偏见与鲁莽,劈头盖脸地强加给世界?”

美国现代性:一股时代精神

1984年,哈贝马斯推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此书确认黑格尔最早提出了现代性(Modernity),又将它升格为西方哲学的基本命题。所谓现代性,来自19世纪欧洲人喋喋不休的“现代”一词:德语Modene Zeit,法语Temps Moderne,英语Modern Times。现代性一词因此囊括了西方文明的一系列变革,从发现新大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直到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

黑格尔眼中的人类意识以欧洲意识为中心,进而从客观精神上升为绝对精神。围绕此说,丹提醒全班:托克维尔眼光犀利,饱含时代意识。他有关美国前景的报告,不但极具预见性,而且言辞冷静、语气超脱。譬如他指出:“美国的政治结构,只是民主国家的可选形式之一,并非唯一或最好。”

我当年的课堂笔记记下了丹的一项提示,即托克维尔言辞老辣、两面三刀,充分展示法国贵族惯用的一种矛盾修辞法(马克思很喜欢)。譬如他在《论美国的民主》中,首先向读者报喜,称美国人的蓬勃朝气、开放思维、实用精神“必将汇合成一股巨大动力,托举它超越衰败的欧洲,成为一流强国”。他还大胆宣称:“当前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伟大国家——俄罗斯与美国。”

报喜之后,他又忧心忡忡道:美国的民主与生俱来,亦有四个明显的弊端。丹将这一负面清单,带去研讨班,又命我等全神贯注、挨个儿掂量。援引我当年的英文笔记,此处摘译如下:

(1)民主令人忘记祖先。只有爱国主义或宗教能让全民族奔向同一目标。

(2)世人迷信普选权,以为它能保证国民作出最佳选择,可那完全是幻想。

(3)民主国具有一种削平力量(Leveling Power),它排斥理性,蔑视精英,导致民主暴政。美国的暴政很温和:它奴役人民,却不让他们感觉痛苦。

(4)我从未见过哪个民族,会像美国人这样渴望发家致富。然而民主的首要原则,并非要消除一个国家的庞大财富,而是要避免这些财富落入富豪统治、寡头垄断的掌控之中。

研讨班结束前,丹留下一道思考题,大意是:黑格尔发明的现代性,实乃一个矛盾概念。托克维尔针对美国民主的分析,也使用了矛盾修辞。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则以他擅长的辩证方式,刻画现代性与资本主义一脉相承的矛盾本质,即剧烈变革,危机不断,悲喜交加。马克思的原话是:

(资产阶级)创造了与埃及金字塔、古罗马水道、哥特式教堂根本不同的艺术奇迹,它举行了与民族大迁徙、十字军远征完全异趣的远征。……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里,创造出比过去世世代代还要大得多的生产力。

赞美之余,马克思又慨然道:“它迫使一切民族在唯恐灭亡的忧虑下,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它使乡村依赖城市,使野蛮和半开化国家依赖于文明国家,使东方依赖于西方。”

我老师丹顽强地活到104 岁,始终坚守知识左翼的批判立场。而他一贯的思想倾向则是褒扬进步传统,抵制少数权贵。更关键的是,我老师在其自传《美国研究者》中,反复提及Plutocracy(富豪统治)、Oligopoly(寡头垄断),视其为美国民主的最大威胁。参照社会学家米尔斯的权力精英(Power Elite)说,他还将美国历史上的“反民主精英”粗分为三组:

(1)挑起美国内战的南方蓄奴派;

(2)导致1929年大萧条的垄断资本家;

(3)冷战中日益坐大的美国军工利益集团。

顺着丹的思路,我在1984年前后,酝酿过一个论文构想,名曰《美国现代性:第三轮危机》。所谓危机,是指在美国现代化进程中先后爆发的三次突变。众所周知,美国史上的前两轮危机,早就在林肯、罗斯福这两位总统的手中,侥幸得以解决。至于行将到来的第三轮危机,却是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直到我从哈佛毕业,也未见多少端倪。

2015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哈佛,拜见我老师,并提及第三轮危机。丹不置可否,只说要继续观察,保持清醒。下面简述美国的头两轮危机,然后再看我老师对于第三轮危机的一些基本判断。

美国现代性:杂乱起源

我们已知,现代性乃是一个矛盾概念,其本质是好坏参半、悲喜交加、福祸相依。欧洲启蒙学者众口铄金,说它是一幅有关未来的理想蓝图。据此,现代性即理性、民主和自由,它是资本主义的早期梦想。然而自尼采发疯之后,欧洲人却一再抨击它、诋毁它。什么道理?

那是因为:现代性不断给世界带来混乱、剧变与冲突,进而把各种精神焦虑植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持续百年的讥讽与抨击,又将启蒙大师梦想中的现代性,变作了“现代危机”的代名词。

欧洲人所谓现代性,一旦移居新大陆,又当如何?事实上,美国人接过欧洲人的现代性,迅速改写这一概念,即强调美国的例外、美国的神奇、美国的天命昭昭。他们吹嘘美国海阔天空、资源丰饶、偏安一隅。他们惊叹自己是如此地热爱自由、信奉平等、热衷创新。结果便产生一系列美国特殊性,诸如阶级模糊、流动频繁、活力满满。总之,美国的现代性可谓得天独厚、气势如虹:它一扫中世纪的蒙昧,冲决所有的封建壁垒。

岂知二战后,流亡美国的德国哲学家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联袂发表《启蒙辩证法》,开始反思现代性。这两位犹太哲学家,作为马克思的再传弟子,从头爬梳欧洲启蒙史,从中赫然发现:启蒙乃是一个理性诡计!此话怎讲?只因他俩三生有幸,见识了党卫军、集中营、原子弹。如此可怕的经验,表明人类并非走向自由,而是“从但丁地狱,走向人间炼狱”。再者,二战也不是什么远古野蛮,而是一种标榜逻辑思维、精确计算利润的现代野蛮。

围绕这种“理性主宰下的新野蛮”,恩格斯与韦伯也双双留下了警世名言。恩格斯直言不讳道:理性从启蒙中获得了一种主人的权力,从此往后,“一切都必须在理性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辩护”。韦伯冷冰冰地下定义:资本主义是一套“没有主人的奴隶制”,它利用自由平等口号,将理性推上了君主宝座,令交换成为统治原则。而理性与金钱的主宰,“终令大自然失掉了神秘魅力,人却可以通过计算,随心所欲地掌控一切”。

说来好笑,法兰克福学派在纽约,先后培养出500 多名美国博士。然而美国人阳火旺盛,天性乐观,始终缺乏辩证思维。真正的反思,起始于美军在越南的惨败。1975年4月30日,南越总统杨文明宣告投降。正午时分,全球电视直播:北越坦克攻入总统府,美国外交官爬上直升机,仓皇撤退。

同年,耶鲁大学教授摩根(Edmund S.Morgan)推出一本名著《美国奴役,美国自由》(American Slavery,American Freedom,以下简称《美国奴役》,封面见图3),引发学界的热烈反思:美国一向号称是民主国家,为何总喜欢奴役他人?美国是如此年轻、富有而强大,又缘何变作一个泥足巨人?2016年,哈佛又推出《这辽阔的南方帝国》(This Vast Southern Empire,以下简称《南方帝国》,封面见图4)。此书作者卡普(Matthew Karp)现在普林斯顿执教。

图3 《美国奴役,美国自由》封面

图4 《这辽阔的南方帝国》封面

摩根是自由派学者,也是我老师丹的师弟。1937年他升入哈佛博士班,师从派瑞·米勒教授,专攻美国南方史。二战爆发后,摩根加入麻省理工,为美军研制兵器。1942年他回哈佛,摘取博士学位,1955年执教耶鲁。至1982年去世,他在耶鲁培养了60 多名美国学博士。

摩根在《美国奴役》中回溯历史,发现1776年前后,南方的弗吉尼亚人合伙组建一支革命敢死队:乔治·华盛顿誓死抵抗英国暴政,托马斯·杰弗逊带头鼓动独立。而弗吉尼亚殖民地的一群乡绅,集体起草《独立宣言》,又拟定了《美国宪法》《人权法案》。

这帮南方绅士,此后相继当选美国总统,或出任部长、参议员。一句话,他们凝结为一个南方精英集团,联手统治美国长达22年之久。然而请别忘记:他们个个都是奴隶主。

摩根翻检17世纪的弗吉尼亚州立法会档案,揭示一系列尖锐矛盾:南方的贵族老爷锦衣玉食,各大种植园主疯狂敛财。他们并无多少民主意识,却热衷于排斥自由民、压迫佣人、剥削黑奴,贪得无厌地榨取血汗。

冲突愈演愈烈,终令弗吉尼亚变成一座人间炼狱。黑人成批逃亡,奴隶不断造反。那些道貌岸然的南方绅士,眼看家产不保,便提议加强立法,捕杀逃犯,并向北方各州强行索要赔款。而此时负责监管殖民地的英国官员,目睹蓄奴经济的丰厚利润,忍不住也要参与其中分一杯羹。奴隶主们气急败坏,忍无可忍。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自由旗手、民主斗士。《美国奴役》序言称:

我们美国人的人际关系,迄今受制于我们众多祖先蓄养奴隶的恶习。而我们在美国革命中经历的生而自由的感受,更多依赖于我们不愿承认的事实,即五分之一的人口惨遭奴役。

本书的主题,即共和国的自由,至少是其中一大部分,为何要仰仗它的反面,即奴隶制的支撑?《美国奴役》试图破解这一埋藏在美国核心的悲剧性矛盾。

赵按:摩根的核心悖论(Central Paradox),即弗吉尼亚州是美国革命的策源地,也是北美殖民地最大的蓄奴州。摩根坦承,美国引以为傲的民主,从一开始就具有反讽意味:这是一桩“自由与奴役的婚姻”,它指向美国民主的杂乱起源。而摩根此说奋力撬开了一个古老窨井,那里头暗无天日、恶臭熏人!

读博期间,卡普专攻美国内战史、19世纪边疆史。他的《南方帝国》一书,延续了摩根的“自由与奴役”命题,大胆揭秘南方蓄奴制与美国扩张的潜在关联。

赵按:卡普年轻,饱受后现代思潮的冲击。2012年我拜读了他的两篇论文:其一为《奴隶制与美国海权:内战前美国南方的海洋冲动》(填补空白),其二是《帝国军火库:1850年代南方奴隶主与美国军事建构》(论证严密)。

《南方帝国》又提出一道尖锐的反现代命题。众所周知,欧美自由派崇尚现代性、鄙视中世纪。卡普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嘲讽美国的世界霸权、道德狂热。美国学界一向认为:奴隶制是美国的原罪。卡普却说奴隶制更像是一种现代性原罪,即美国脱胎于奴隶制,又在其成长过程中惨遭奴隶制的误导。由于奴隶制尾大不掉,美国不但深受其害,甚至会因此而走向覆灭。

对于上述危言,美国自由派多不以为然。可我以为,卡普说出了部分历史真相,值得学界反思。譬如下面三条,均涉及美国现代性的深层矛盾,也都指向美国外交政策中的扩张传统、霸权心态。

其一,南方掌控美国。卡普指出19世纪上半叶,南方各州的政客、学者,以及一批谙熟军事与国际事务的贵族绅士,“日益支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认为这是保卫美国奴隶制及其在全球扩张的工具”。而1860年前的多数美国政要,从外交官、国务卿到陆军部长、海军部长,都来自南方贵族庄园。

其二,帝国扩张梦。1833年英国废止奴隶制,美国副总统卡尔洪却开始做起了帝国梦。这个南卡州贵族,带头提出分裂美国的“州权至上”论。他的同僚国务卿厄普舍,则领导一个南方决策圈,开始策划“南部帝国”,即以美国南方为基地,进而囊括墨西哥、古巴、巴西等一批蓄奴国家。受南方精英的鼓动,德克萨斯抢先脱离了墨西哥,美墨战争也随之打响。

其三,美国的现代性原罪。南方人随之编造出一套帝国话语、扩张机制。他们不以奴隶制为耻,反而视其为实现帝国梦的必由之路。

他们一方面提升奴隶经济的规模与效益,另一方面又坚称奴隶制合情、合理、合法。他们甚至认为:随着现代工业与自由贸易的普及,奴隶制将在全世界高歌猛进!

岂知1860年林肯当选总统,北方废奴派占据了上风。出于自私与邪恶,南方政客不惜分裂国家,公然闹起了分裂。卡普指出美国的迅猛扩张,得益于南方人的聪明才智(北方人缺乏贵族意识、统治手腕)。而联邦政府的现代化,也仰仗他们的出谋划策。

卡普断言:南方人所谓脱离联邦,并非真要逃离中央权力,而是“热切接受一种明确支持奴隶制的中央权力”。

赵按:托克维尔用法文写下的警告险些成为现实:美国人民辛苦打拼来的财富,岂可落入一小撮南方权贵之手?德国人的启蒙辩证法,也被验证无误:美国人打响革命第一枪,高高举起自由旗帜,随之披上了民主斗篷。然而这个新生共和国,在其骨子里,依旧是善恶交织、福祸相依,从中孕育出一种奴隶制、一种新野蛮,而这恰恰构成了南北战争的祸根。

美式帝国主义:扩张与霸权

丹说,一部美国史就是一组英雄与小丑(Heroes & Clowns)交战的连续剧。请看,美国人民苦战4年,打赢了内战。可怜那林肯总统,却在胜利前夜为国捐躯了。所以丹说革命尚未成功,Folks(乡亲们)仍须努力!

丹又说美国建国后的历史,可以粗分为三大段,每一段长约80年。也就是说,这个年轻的移民国家每经历一轮长约80年的迅猛发展、剧烈扩张,就会遭遇一场严重的政治与经济危机。在他看来,从1776年独立战争,到1861年南北战争,美国度过了85年的少年发育期。自1865年内战结束,到1945年二战胜利,其间也有一个持续80年的青春骚动期。

丹指出的“骚动期”,成了我全力猛攻的研究重点。在我看来,从内战结束到二战胜利这80年,绝对是风起云涌、龙腾虎跃、扑朔迷离。往好里说,它是西部大开发的全盛期,也是美国经济腾飞的镀金岁月。区区80年里,美国人完成了国家的现代转型,实现了民主帝国的海外扩张。然而这一现代化奇迹,却也导致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经济危机,还捎带了两场世界大战。

我在哈佛费时两年,苦苦跋涉这一片历史沼泽地。所幸,我有几位好向导:他们引领我趟过泥沼、钻出丛林。向导中有我老师丹,有丹的朋友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Jr)(见图5),还有哈佛历史系的梅教授(Ernest R.May)(见图6)。下面先说梅教授。

图5 小阿瑟·施莱辛格

图6 哈佛梅教授

梅教授1928年生于德州,母亲是墨西哥人。1948年,他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1951年获博士学位。1954年起,他执教哈佛55年,至2009年去世。1984年,我拜读他的两本大作,受益匪浅,又跑去肯尼迪政府学院,旁听他的一门政治决策课,果真是不同凡响。

众所周知,美国成为大国,有赖于两轮猛烈扩张,即1803—1848年的西部垦荒和1860—1898年的战后起飞。20世纪初,其国力压倒了欧洲列强,其势力范围也延伸至欧洲、亚洲与南美洲。美国学者列举了扩张的起因,诸如种族矛盾、文化差异,又如经济驱动、政治决策。麻烦的是,他们一再强调美国扩张的例外性、特殊性,却不愿接受马克思、列宁有关帝国主义的经典论断。

美国是帝国,而非帝国主义 1963年,拉菲伯(Walter LaFeber)出版《新帝国》(The New Empire)。此书认定美国海外扩张,并不依赖武装入侵、攻城略地,也不像英国人那样派遣殖民总督、征收苛捐杂税。相反,美国渴求一种自由贸易秩序。而美国垄断资本,也相应创造了一种新型工业化进程,即鼓励创新,刺激垄断,推广流水线生产,开启托拉斯式的管理革命。拉菲伯断言:“美国人在打造一个新帝国之际,也建立起一套现代化工业基础。”

上帝选民,天命扩张 1981年,郝斯曼(Reginald Horsman)发表《种族与天命》(Race and Manifest Destiny),追寻美国扩张的源头,直至清教教义。早期的清教徒相信:他们的宗教伦理与契约社会,促使他们立足新大陆,成功创业。这说明美国人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肩负了神圣职责。1830年前后,美国神父开始宣扬种族优越论。美墨战争前夕,上述论调又刺激美国民众走向一种天命扩张,即将他们优越的种族、制度与信仰不断向西推进。

仁慈、美丽的帝国主义 美国左派质问:从1846年美墨战争,到1898年美国与西班牙开打,夺占古巴、波多黎各,再到1899年美军入侵菲律宾,滥杀土著、镇压起义。这一系列战争暴行,难道还不是帝国主义?

对此,美国自由派七嘴八舌,群起辩护,例如贝米斯(Samuel Bemis)称美西战争只是一次帝国冲动。汉森(Victor Hanson)强调,美国不追求霸权,而是要构建一个全球互助系统。布特(Max Boot)争辩说,美国是一个帝国,可它拥有在全球行善的强大能力,它打败了法西斯。还有一位史学家威廉斯(William A.Williams)提醒道:美国不好战,也不像德国、日本那样穷凶极恶。美国人对市场和资源的渴望,早已化作一套有关自由与安全的高尚话语。

英国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一旁和稀泥道:美国成了帝国,这是一个不便明说的事实。即便如此,亦非坏事,因为美国在20世纪的作用,类似大英帝国。只要美国善于学习,改正错误,它就有望超越老牌帝国。

上述帝国辩护书,连篇累牍,越来越搞笑。1985年,汤普逊(James Thompson)写出一本Sentimental Imperialism,戏称美国是仁慈帝国:它一面在亚洲推行自由贸易,一面抵制沙俄扩张、日本侵略。所以在亚洲人看来,美国扮演了一种“感伤帝国主义”角色。

1993年,美国汉学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发布新书《美丽的帝国主义》(Beautiful Imperialist,封面见图7)。此书分析中国人对美国的矛盾心态,即美国好坏参半、善恶交织,堪称“美丽的帝国主义者”,简称美帝。

多数美国人至今认为:美国统治着世界,但其统治方式并非帝国主义。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教授称:美国用一套国际法与国际机构,取代了帝国统治。哈佛教授约瑟夫·奈说:美国并不单单依靠军事霸权、经济强势。其无与伦比的软实力,也是一种领导能力,例如民主政体、门户开放、科技发达、法治健全,又如外国青年争相赴美留学、美国大片风靡海外,不一而足。

美国学界的自相矛盾,搅浑了帝国主义这一潭深水,也让我感觉无从下手。感谢哈佛梅教授,他教会我如何识别美帝的扩张本质、霸权特色。1968年,新左派大举造反,哈佛图书馆一片狼藉。梅教授却在此时发表《美式帝国主义:一个推断》(American Imperialism: A Speculative Essay,封面见图8)。

图7 《美丽的帝国主义》封面

图8 《美式帝国主义:一个推断》封面

此书视野开阔,温故而知新。针对帝国主义的新奇变种,梅教授作出了如下推断:

帝国主义,一大变数 西方学者公认:马克思并未明确定义帝国主义,但他为后人留下了三个破题方向:

(1)资本原始积累,是从自由竞争、产业垄断,走向金融赌博、信贷欺诈。

(2)资本主义发展,离不开一个全球化的殖民阶段。

(3)马克思又发现:南北战争后,美国“激发了持续狂热、充满青春活力的进展”。恩格斯也证实:“在英国数百年才实现的变化,在美国西海岸只需几年。”

梅教授认为,马克思与霍布森、卢森堡一道,合力开启了帝国主义研究。后经布哈林、列宁、考茨基的反复修订,发展出一套经典帝国主义理论。1942年,哈佛熊彼特教授推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深入剖析美国资本主义的一大变数,即自由创新、持续变革、自我毁灭。

梅教授随之发现:作为后来居上的新型工业国,美国国力超常、体量庞大,足以抗衡沙俄、碾压日本。而与欧洲列强相比,这个新生的民主政体思想开放、活力四射,又凸显一条别具优势的发展轨迹。地缘战略上,美国也要比英国多一层高明见识:其长远目标并非封建领主式的割据与厮杀,而是打造国际联盟,确立美元霸权,主导全球的经济发展。

美国的扩张本质 华盛顿总统承认,美国是一年幼帝国。富兰克林解释说,美国早期的殖民首领是民族之父:他们千方百计驱逐土著,再把抢来的土地留给子孙后代。开国元勋杰弗逊则把东海岸比作一个巢穴:“从这里开始移民,先北上、再南下。” 当上总统后,杰弗逊又期盼西班牙帝国早日崩溃,“以便我们的人口能够向西推进,占据一片又一片西班牙领地”。

史学家兰斯(Sidney Lens)据此认定:所谓西进运动,从美国建国就开始了。耶鲁教授保罗·肯尼迪进而指出:定居者从新英格兰出发,向西不断拓展。这表明他们代表一个帝国,一个征服民族。然而美国民众天真,看不清扩张本质。废奴运动、反战呼声又迫使政府采取迂回方式压制异见、缓解压力。

左右两派,各执一端。梅教授只能杂糅出新了。他承认,美国作为民主国家,拥有强大的进步动力。同时,美国也是帝国主义新变种,即美式帝国主义(American Imperialism)。为何要用帝国主义一词,而非帝国,来形容美国的霸权呢?梅教授的理由如下:

(1)罗马帝国持续千年之久,相对稳定。而美国迅猛崛起,变化多端,彰显一种史无前例的扩张势头。所以,美式帝国主义这一新概念,更加契合美国300 多年的发展史,即一部持续扩张、不断干涉他国的历史。

(2)美国扩张轨迹与列宁定义的帝国主义垄断阶段(疯狂发动战争,争夺资源,瓜分市场)并不吻合。它更像是哈佛历史系主任蓝厄教授(William Langer)所说的预防性帝国主义(Preclusive Imperialism)。预防步骤如下:杰佛逊总统购买路易斯安纳,赶走法国人,为西进运动做准备;门罗总统提出门罗主义,警告欧洲列强不得染指西半球;波尔克总统发动美墨战争,吞并德克萨斯、新墨西哥;泰勒总统拿下加利福尼亚,开始觊觎太平洋。

梅教授指出:美国主要战略方向长期集中在欧洲,所以它对广大、贫瘠的第三世界并无太多经济图谋。然而,出于地缘战略考虑,美国往往会提前下手,抢占势力范围,防范欧洲列强。美国这一扩张策略,后来也体现在其亚洲政策、中东政策、拉美政策中,参比南海自由航行。

19世纪末,美国垄断资本膘肥体壮,急欲扩张。但此时的欧洲列强已将殖民地瓜分完毕。古巴人突然起义,反抗西班牙统治。美国人抓住机会,悍然出兵,一举夺占西班牙在加勒比海、太平洋上的残余领地。上述扩张举动,展现哪些特征?1973年,梅教授发表《帝国式民主》(Imperial Democracy)。请留意,梅教授又一次使用矛盾修辞法,将帝国与民主合二为一。要点如下:

(1)美国海军军官马汉1890年出版《海权论》。梅教授认为此书标志美国扩张意识的一大转折,即从小农垦荒转向海洋争霸。《海权论》扬言:现代工业国家,须维持一支强大海军,以确保其外国市场供应,开拓自由贸易。

(2)再看西半球的战略平衡。西班牙衰败,美利坚崛起,这预示一种海洋霸权的渡让。美国身为挑战国,一旦与欧洲老牌帝国发生冲突,战争就难以避免。梅教授发现:美国总统不愿卷入战争,偏偏也阻止不了它,因为美国的企业家、传教士、淘金汉纷纷要求改变现状,以提高国际威望,分享海外红利。早在出兵前,海军部副部长罗斯福便设计出一份扩张计划:“和平终将达成,条件是古巴独立,波多黎各归属美国,西班牙放弃菲律宾”。

(3)美西战争的起因,并不仅仅出于经济欲望。美国两党政治,也从中煽风点火。首先,美国民众赞成古巴独立,厌恶西班牙霸权。其次,他们受政客鼓动、报刊挑唆,愈发渴望打仗。麦金莱总统扛不住,最终下令出兵。

这说明:美国民主是一副战争催化剂,它激发霸权欲望。再看虚弱、焦躁的西班牙人,他们明知自家的海军不是对手,却对民众灌输一种恐惧感,即西班牙的帝国荣耀命悬一线,宁死不屈!梅教授笑问:美国与西班牙同为民主国家,它们会因此就不打仗么?No,恰恰因为民主,它们更加帝国。

小结:作为后来居上者,美式帝国主义超越欧洲列强,发展出一套全球化的霸权意识、扩张战略。对于非美国人,美国化摧毁了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一如当年的北美印第安人。辩证地看,美式帝国主义对于各国人民,既是一股巨大的进步潮流,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二、第二轮危机

2007年,我老师出版了自传《美国研究者》(The Americanist)。此书不经意间评点了一批20世纪的美国总统。在我看来,丹老而不朽,聪明绝顶。他以百岁老人的见识、哈佛教授的分量,说出他有关美国政治的真话、实话、闹心话。只不过,这些话被他别出心裁地包装成了一组“总统段子”。

所谓总统段子(Presidentiads),原为美国诗人惠特曼信口开河发明的一种新诗体:它自由散漫,亦庄亦谐,其中有美国民歌的忧伤格调,也不乏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中的沧海桑田。丹借用这一古老吟唱方式,编纂出一组段子,以便回顾他这一生所经历的15 位美国总统。

我老师的总统段子

我在西部考察途中,风餐露宿,秉烛夜读。读着读着,仿佛听到司马迁的苍老嗓音:“我的总统段子,夹杂不少个人偏见,形式上也显得支离破碎。其中一部分,是我当年的评语与判断,更多则是陈年剪报,缺乏正史的严肃与厚重。然而,它们记载了当年我最切身的情感与观点。所以说,总统段子具有启示录般的真实,它们也可视为我跑步进入21世纪的个人计分牌。”

想想看,20世纪美国的小镇酒吧、地铁站台,传唱过多少民谣和蓝调!那么多流浪艺人,有谁能像丹这样活到104 岁,记录下20世纪美国的重大事件?而且,丹面对一大群美国总统,竟能轻描淡写,挥洒自如。

丹曾说,“从最初接触美国总统,我就明白他们神奇而重要。这帮子显贵,同时也是泥巴捏的普通人……美利坚国家神话,一再向人民担保说,任何神智正常者(女性除外),都能平等竞争国家的最高职位。当然咯,我在考虑这一问题时,从未给过黑人、犹太人一丝机会”。丹絮絮叨叨,贵贱不分,犹如白头宫女戏说乾隆。突然他口风一变,道出一段哈佛往事:

大选定期举行,如同法定节日。直到1932年罗斯福当选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大选乃是一场关键的较量,它足以决定共和国的未来!1936年早秋,我遇见了罗斯福。他的敞篷车,缓缓驶过马萨诸塞大街,离我只有几码远。

FDR(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是我的英雄!我突然举起了手臂,像是有一股神奇力量在扳动它。我又大吼一声,表示敬意。我对总统发出即兴欢呼,因为他是一面旗帜,一股威力。无论他有多少缺点,在我看来,他都是英勇伟大之人。1945年他去世了,这给我的生命留下一个空洞。后来的美国总统,竟无一人能填补它。

丹的表白令我动容。他以史家笔法,点明FDR 当选之于美国的重大意义。继而他又像拉家常那样,讲述切身感受:FDR 去世,在他的漫长生命中,也在美国人民记忆中,留下一个痛楚而又无法填补的空洞!

1984年,丹指示我利用暑期了解罗斯福新政,进而考查二战后美国经济、金融、外交格局的嬗变。这方面的著作汗牛充栋,我当如何下手?丹指定一本向导书(Guidebook),即《罗斯福时代》三部曲。此书作者小阿瑟·施莱辛格也是丹的同事与朋友。如此一来,我便同小阿瑟结了缘。

哈佛神童小阿瑟

基辛格、亨廷顿、布热津斯基,号称哈佛三杰,他们在冷战中成为美国顶级的国际战略专家。可他们的资历,都比不上小阿瑟。小阿瑟是美国现代史权威,肯尼迪总统的特别助理。他也是美国一流学者中,较早介入高层政治的人。另外,基辛格等人在哈佛读博时,小阿瑟已破格晋升副教授。

所以,我的第一个疑问,即小阿瑟作为哈佛神童、史学奇才,为何要一门心思、锲而不舍地研究FDR 呢?暑期调查发现如下:

小阿瑟1917年生于俄亥俄州,父亲老阿瑟是大学教授,主攻美国社会思想、城市发展。1924年老阿瑟应聘哈佛,开设美国社会思想史大课。其后10 多年,他与马铁森、派瑞·米勒一道,培养出一批“最好的美国史博士生”,其中有我老师丹,也有摩根、小阿瑟。

我老师靠着一路打拼,成为该班最先毕业的博士,可他没条件、没机会,也不敢去碰FDR。于是他走民众路线,研究左翼运动。小阿瑟则是含着银汤匙出生,刚学会走路,就踏上一条金光大道。

小阿瑟12 岁时,进入埃克塞特中学,开始与权贵子弟交往。15 岁高中毕业,又随父母周游世界,从日本、中国转悠至欧洲。在北平期间,他去故宫庆祝16 岁生日,偶然撞见一对美国年轻夫妇,费正清与费慰梅。

到英国后,小阿瑟在剑桥待了一年,又回哈佛读本科。由于成绩卓异,他深得教授们赏识,轻松修得学士学位。我老师搞不懂:这个小师弟接连跳级,刚念完硕士,又破格免修博士,直接荣升Junior Fellow(英才师资)。相比之下,我老师比他年长5 岁,好不容易读完博士,刚好与小阿瑟打了一个平手!

1939年,费正清从中国返回哈佛。在其撮合下,费慰梅的妹妹玛丽安嫁给了小阿瑟。我打趣说,“美国学与中国学,从此成了连襟”。丹一笑置之。我暗自叹道:丹是寒门子弟,人家是名门出身,没有可比性啊!

二战爆发,哈佛师生纷纷报名参军。我老师和小阿瑟均未通过体检。1942年,我老师继续教书,小阿瑟投身战略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前身),当上局长的助手。此后,他走遍欧洲战场,参与设计马歇尔计划。二战硝烟一落,他即出版《杰克逊时代》(The Age of Jackson),此书入木三分,刻画出一道政治红线。

杰克逊:银行之战

马克思说过:现代社会存在一种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但阶级斗争的发明权并不属于他本人。那么,谁是发明者?小阿瑟的硕士论文,专论19世纪美国社会改革家布朗森(Arthur M.Brownson)。此文确认:布朗森早于马克思8年发现了劳工阶级,并预言了一场美国暴力革命。

1945年,小阿瑟推出《杰克逊时代》,荣获普利策历史奖。此书好在哪里?小阿瑟首先发现:特纳边疆学说有太多乐观幻想,其寄希望于边疆的草根民主、资本流动、全民创新。但在杰克逊时代,银行与大企业崛起,迅速破坏了美国社会的松散格局,导致贫富严重不均、阶级矛盾尖锐。

其次,杰克逊民主的出现,并非西部小农和移民的功劳。其主要动力来自东北部工业化城市,那里的劳工、职员、学生、商贩、知识阶层,不断提出变革要求,组建政治团体,形成声势浩大的民主浪潮。

最后,美国暴力革命何以未能发生?这要感谢老核桃总统、一介武夫杰克逊。他一边声嘶力竭,叫喊民主与爱国,一边铲除贵族政治,平衡都市与乡村。其根本目的是将杰弗逊的政治民主,转化为经济民主。众所周知,杰克逊1836年发动银行之战,摧毁了美国第二银行。

调查至此,我碰到了第二个难题,即如何看待美国总统与银行家的关系?暑假后,丹看了报告,说我不懂金融,如何说得通美国政治?于是我继续恶补,尝试从乱麻堆里,提取一条政治经济学的头绪。重点如下:

1791年,汉密尔顿创建美国第一银行,以便发行货币,支付独立战争欠款。杰弗逊明确反对:“一个私有化的中央银行,要比敌军入侵更能威胁人民的自由。”1811年,第一银行被迫关闭。

英国商人拿不到钱,随之挑起1812年战争。英军攻占华盛顿,焚毁白宫,麦迪逊总统逃至弗州乡下。所幸美国海军打得漂亮,杰克逊将军骁勇善战,竟在新奥尔良一役大胜英军!双方休战,麦迪逊让步,成立美国第二银行。

1829年,杰克逊竞选上台。这位平民总统,继承了杰弗逊的浪漫理想,坚持以农业立国,以农夫为本。目睹银行的嚣张气焰,杰克逊指其为富不仁、压榨劳工,严重违宪!其名言是:有我杰克逊,就没有怪兽银行!直到今日,20 美元钞票上,还印有杰克逊的头像(见图9)。为了保住第二银行,国会两院一致通过了延期法案。议员们没想到:此举火上浇油,迫使老核桃撤走国家基金,生生扼杀了美国央行。于是国会骂声一片,首次通过一个“谴责总统案”。近三十年后,南北战争(其场景见图10)爆发,美国国库空虚。林肯总统下令发行绿钞,即以政府信誉作担保,向人民出售国债。绿钞、黑奴、“红脖子北佬”,力助林肯打赢了内战。林肯又宣布:南方一切欠债,联邦政府恕不归还!欧洲银行损失惨重,德国宰相俾斯麦大叫:美国,还想跳出欧洲老板设下的圈套?林肯要出事!果不其然,枪声随即在华盛顿福特剧院响起:一共8 枪,总统被击中6 次。

图9 杰克逊与银行

图10 美国南北战争

1880年,加菲尔德当选美国第20 任总统。此公主持国会拨款委员会,熟知金融寡头的操纵手段,所以他直言不讳道:那些控制着货币发行量的人,控制着所有的工商业。“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体系,通货膨胀与经济萧条,也就随之而来。”几周后,这位大嘴巴总统竟被暗杀了。

19世纪末,美国的铁路、钢铁、石油化工业蓬勃发展,形成了金融集权,其中的标准石油公司成了美国托拉斯的“楷模”。截至1904年,300 多家大型托拉斯控制了全美制造业五分之二的资产。而以J.P.摩根主导的投资银行,通过股市、信贷与资本重组,掌控了近一半的美国工业资本。

1896年,金融寡头选中筹款专家麦金莱,让他当上了“繁荣总统”,继而发动美西战争。1900年麦金莱顺利连任,却被乱枪打死。继任的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他开始鼓吹反垄断,强化铁路监管,又在万众欢呼声中,肢解了摩根旗下的北方证券。

1912年,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当了总统。此时美国已是全球第二出口大国,但美元疲弱,走不出国门。全球央行储备中,英镑比重几达70%。可怜富得流油的美国,竟没有一个央行!迫于金融危机,美国国会1914年通过法案,成立一个公私兼顾的美联储:其7 名理事由总统任命,另外12 名金融大佬则由各大银行董事会提名。

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威尔逊总统庄严宣布:美国严守中立!摩根财团却乘机放贷,又租借大批商船,为英国海运石油,采买战争物资。德国人大怒,遂发起狼群式潜艇战,重创美国商船队。摩根吃了亏,急忙操控舆论,逼迫政府参战。威尔逊总统狠狠心,便将200 万美国青年送去了欧洲战场。伦敦防空洞里,有人忍不住窃笑:区区200 亿美元,就把土财主拖下了水!

一战硝烟散尽,欧洲沦为废墟。威尔逊总统“慈悲为怀”,参与了凡尔赛和会,他呼吁建立国际联盟,豁免战争赔款。对于总统的书生言论,国会嗤之以鼻。总统郁闷而死,寡头们忙着算账:战后的协约国债务,高达280 亿美元!其中德国负债330 亿美元,说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摩根唆使政府出头,威逼英法等盟国,至少偿还125 亿美元。结果摩根拿到了赔款大头,美国也一举甩掉英国,成为最大债主国。

大萧条,旧秩序,罗斯福新政

二战前的美国史学界,原有两个传统权威,分别是芝加哥大学的特纳教授(Frederick J.Turner)和纽约哥大的彼尔德教授(Charles A.Beard)。特纳发明了边疆学说,雄辩地论证美国民主的强势扩张。彼尔德则以唯物主义的经济驱动说,全面阐释美国的工业化、城市化,以及其政治制度嬗变。

二战后,哈佛英才小阿瑟崭露头角、一炮打响,成为美国史学殿堂中的又一尊“金身罗汉”。他的名著《杰克逊时代》不仅成为畅销书、教科书,而且被誉为二战后最具影响力的史学著作。什么道理?

2005年,威伦茨(Sean Wilentz)教授发表《美国民主的兴起》,赞扬小阿瑟的贡献:一方面,他揭露奴隶制、阶级对抗与美国民主的瓜葛;另一方面,他以杰克逊民主为样板,指明它与罗斯福新政的雷同与相关。我补充一点,小阿瑟之所以赞扬杰克逊,是要提供坚实、可信的历史证据,以便为罗斯福新政正名,将其合法化。

罗斯福总统猝死,未能目睹小阿瑟成名。但小阿瑟心中明白:总统敬重杰克逊。总统还在1933年11月,给豪斯上校写信,称新政改革的真相是“这个国家正在重复杰克逊的银行之战,只不过这场战斗,展开于一个更宽广的基础上”。

1947年,小阿瑟发表《罗斯福一家》,其中对总统遗孀埃莉诺的描述,惟妙惟肖。FDR 的财长摩根索,也跑来请小阿瑟帮忙整理800 多卷白宫工作记录,内含一批总统日志、谈话笔记。小阿瑟大喜,开始探察新政内幕,逐一访谈FDR 身边的重臣、幕僚与密友。凭借他在哈佛教书之便,《罗斯福时代》三部曲很快出齐,开启了美国政治史的新方向。简评如下:

旧秩序的危机 三部曲头一卷生动讲述了19世纪20年代美国流行的禁酒、纵欲、拜金主义。他又描画3 位平庸总统:哈定、柯立芝、胡佛。他们在外交上坚守孤立,在政治上保守僵化。经济政策上,这三人也毫无建树,只会一味巴结华尔街,对其自由放任。钢铁大亨梅隆作为3 位总统的“保姆”,连任3 届财长。在其纵容下,美国托拉斯疯狂扩张。华尔街的投行、股市、证券公司,也随之买空卖空,花样百出,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

1929年10月24日,史称“黑色星期四”(相关报道见图11),纽约股市大崩盘。六巨头匆忙来到华尔街23 号,与摩根商议救市。所谓救市,无非是大鱼吃小鱼。短短一年,地方银行成批倒闭,中小企业哀鸿遍野,农产品价格集体跳水。六巨头又逼着胡佛压低利率,紧急放贷,同时成立清算银行,追讨一战旧债。他们不仅夺占英国资产,还将德国人逼入绝境。德国破产,希特勒上台。1931年,又有2000 多家银行破产,大中城市出现挤兑。1932年,摩根资产重挫一半。罗斯福(其塑像见图12)在大萧条的谷底,从容接过了烂摊子。他深知,麻烦并非危机本身,而是美国假公济私的金融秩序,即旧秩序(The Old Order)。

图11 “黑色星期四”相关报道

图12 富兰克林·罗斯福塑像

新政的来临 1933年春,罗斯福发布就职演说,宣布新政的核心为救济(Relief)、复兴(Recovery)和改革(Reform)。他首先祭出的三板斧,即《紧急银行法令》《农业调整法》《国家产业复兴法》。

总统强调:“为了抵御旧秩序的反攻,我们要有两手准备。第一针对所有银行、信贷与投资业,实行严厉监管,第二重建政府信誉,保障充足、稳健的货币供应。”就职第二天,他下令全国银行放假,接受政府巡查。他又指派检察官,调查华尔街的金融欺诈。六巨头中的三位,即摩根董事长J.P.摩根、国民城市银行主席米切尔和大通银行总裁维金,相继被国会传唤。不久,摩根遭到美联储的公开谴责,米切尔因逃税被捕,维金被处以巨额罚款。FDR 的霹雳手段,赢得了民众的拥戴。总统又发表炉边谈话,号召大家别害怕。

有评论说:威尔逊恭请六巨头,执掌美联储。胡佛哀求寡头们尽快出手,救市、赈灾,帮政府一把!他们全都失败了。谁也想不到,FDR 老谋深算,软硬兼施:他一手清除银行蛀虫,一手争取金融精英,居然迅速打开了局面,开启了美国银行的系统变革!另有专家称:美国劳工也同老板们联手,公开反对摩根财团。而那些非摩根系的银行,也纷纷站到了总统背后!

罗斯福神通广大 女作家普林斯说:每位总统身后,都有几个银行家。FDR 也不例外,他出身东部世家,毕业于名校哈佛。纽约的哈德逊河边,他家豪宅的隔壁,就住着摩根、洛克菲勒。总统的竞选资金,据说来自高盛。只不过那时的高盛乃一小型投行,何曾有如今的手眼通天?

总统的哈佛同学奥尔德里奇,顺利接管了大通银行。业内人士明白:此举非同小可,因为大通是洛克菲勒的家业。这位哈佛校友,暗中为总统策划,紧急出台了《格拉斯-史蒂格尔银行条例》,硬是将商业银行、投资银行一劈两半。此后又通过了《联邦证券法》,杜绝了交易所的投机倒把。

新政成败的关键,除了加强国家干预、缓和阶级矛盾,更要阻止自由流动的美国,凝结为权势集团主宰下的僵硬等级社会。FDR 比经济学家更清楚:“只要财产分配不公平,只要政治以经济为中心,阶级冲突就不可避免。劳工骚乱,则会成为最佳的保障,将遏制经济寡头的全面垄断。”

效法社会主义 苏联人的经济成就,令美国人艳羡不已。FDR 依葫芦画瓢,推行《国家产业复兴法》,根据各行业的情况,分门别类,规定其生产规模、价格水平、市场划分、销售定额、劳资标准,以此杜绝盲目竞争。该法又规定:美国工人有权组织并参加工会,并通过指定代表,合法与资方谈判。

至于《农业调整法》,那几乎是计划经济的美国版。它为大小农户发放补贴,提供低息贷款,同时贬值美元,建立常平仓,稳定市场供应。新设立的农业调整署(AAA),则与各州农场主合作,签订减产合同,这就有效控制了农产品价格,从小麦、玉米、棉花,到牛奶、猪肉、黄油。

为了收容中西部破产农民,救济东部城市的失业工人,FDR 设立联邦紧急救济署(FERA),投放30 亿美元,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继而拨款33 亿美元,组建公共工程署(PWA),大兴土木,以工代赈,招募无业游民。仅仅一个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TVA),就建成了横跨7 个州的梯级大坝、配套电网。

美国民主:现代转型

FDR 的激进手段、亲民政策,激起了保守势力的惊恐与仇视。从老总统胡佛,到美国自由联盟,再到最高法院,纷纷指控FDR 是暴君、赤党、苏联代理人。1935年,反对新政的右翼组织,开始鼓动骚乱。最高法院突然宣布:《国家产业复兴法》与《农业调整法》双双违宪,立即废止!

党派斗争激化,一如杰克逊的银行之战。保守派大举反攻,也让新政措手不及。然而,FDR 也像老核桃那样不屈不挠:他集结盟友,调整方向,又推出一批改革法案。其重大突破是改组最高法院,淘汰老迈法官,进而通过《社会保障法》和《新政机构改组法》。1936年,罗斯福连选连任。

小阿瑟在《巨变的政治》(封面见图13)中高度评价新政的民主特性,深入分析其成功原因。首先,小阿瑟指出大萧条是一次历史挑战,即美国民主传统能否顺利实现现代化。众所周知,美国左派痛恨寡头(其漫画形象见图14)垄断、期盼社会革命。右派大佬则认为:美国民主的根基在于私营经济、自由竞争,“FDR 一面在暗中效法苏联,一面独断专行,推行独裁”。故此,新政是对美国民主的背叛!

图13 《巨变的政治》封面

图14 美国金融寡头

小阿瑟痛斥道:“什么效法苏联?FDR 是传承杰克逊的衣钵,对美国民主加以调整与改良。何来个人独裁?总统面对左右对峙,只能委曲求全!”结论即是新政的变革方向,绝非暴力革命,而是针对美国民主的升级换代。证据如下:

(1)爱默生说过,每一场革命,都源自民众的心头梦想。新政的民主特色,在于大批招募青年精英,激发其理想,发挥其才智,打造活力充盈的政府,尽力为国民服务。故而,新政时期也成了年轻一代“最幸福的时光”。

小阿瑟又说,FDR 重视专家才俊,却不迷信之。他放手让年轻阁僚各主其事,又设置竞争机制,激励下属积极性。仿效杰克逊的“厨房内阁”,总统每周开2 次内阁会,以便了解社会舆情,测试部门效能。一旦发生扯皮,总统则以其崇高威望,整合意见,团结队伍,迅速作出决断。

至于总统与国会、最高法院的关系,那本是一种猫鼠游戏,历来龌龊不断。然而百日新政中,国会一连通过15 项重大立法。小阿瑟说,这体现了FDR 高超的领导艺术。对于总统而言,政府工作不只是行政管理。他还要笼络国会的各个派系,争取最高法院的赞同或默许。这对于任何总统来说都是政治考验。

为了澄清事实,小阿瑟如实报告说:

政治可以是教育、说服的高级公关,也可以是施加压力、暗中操纵的低级手段。FDR 娴熟运用两种手段。他与议员们通电话,加以说服、安慰或劝诫。他呼唤议员的小名,与之真诚握手,辅之以灿烂笑脸、私人笑话、半机密会谈,还有白宫办公桌旁的合影,来自议员家乡的报刊头条。总之,FDR 是一个能让国会满意的总统。

(2)两次新政之间,出现了大量矛盾与混乱。有人因而指责新政是投机,是冒险。小阿瑟承认,新政缺少连贯政策,但总统自有一套反馈机制,因而能及时调整、自我纠错。艰难险阻中,总统不断地鼓舞民众,探索新途径。

党派政治的逻辑是:黑猫白猫,非此即彼!FDR 却对记者笑称:别以为新政有什么哲学理念。事实上,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试试看,不行,就换一个!这说明FDR 蔑视死板教条,嘲笑抽象理论。他像一只花猫,半黑不白,提倡一种实用主义的灵活实践。而这恰好是典型的美国个性。

(3)新政是进步,还是倒退?总统坦承:“我们到底有没有实质的进步,不在于富人更富,而在于贫穷的人也能有足够的生活来源。”据此,小阿瑟下判语说:“新政标志着公私权益冲突的继续,FDR 将这种冲突提升到一个新层次。以前毫无节制的企业权利,最终得到了有效遏制,由此产生一个痛加改造的资本主义体系,其中的工人、农民、消费者,受到了更多保护。”

美国教科书上说:新政保留了自由企业制度,同时开创了一种国家干预经济的新模式。美国因而从自由资本主义,升格为国家资本主义;又从弱肉强食的无序竞争,转入社会保障型的福利国家。我想补充一条,即20世纪上半叶,美国民主经历一次伟大的现代转型,它的名字叫新政。FDR 带领美国人民克服危机,爬出深渊,成了我老师心目中的大英雄!

三、第三轮危机

1985年,我在哈佛攻读美国史,尤其关注20世纪巨变下的思想史线索、社会学分析。很遗憾,学院派史学的精细琐碎,培养出大批侏儒学者。他们的鸡毛蒜皮遮蔽了恢宏视野。比方说,写外交史的教授不一定懂哲学,研究美国社会的专家往往无视国际政治。没办法,我又转向了小阿瑟师叔。

为何离不开小阿瑟?因为他面对瞬息万变的美国世纪,拥有一套历史哲学的反思与批评方法。如此思辨能力,大多数美国学者并不具备。我一度好奇心起,想知道小阿瑟的独门武功得自何方高人?我老师指明两派师传:一是他的父亲老阿瑟,二是美国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

小阿瑟的历史哲学 如前述,小阿瑟的父亲原是哈佛历史系教授。1922年,老阿瑟提出一个“国家政治潮汐”说,指出美国政治史上的激进与保守,如同大海潮汐,起伏跌宕。小阿瑟受其启发,也在《杰克逊时代》中宣称:

美国历史一大特征,即保守与自由像钟摆一样晃动。消极无为的年代,积压了大量社会问题。改革的压力与日俱增,推动自由派竞选上台。于是水坝决堤,变革洪流一泻而下。经过15—20年的发泄,自由主义衰竭,保守派又打起自由旗号,表达松懈情绪,开启一个加固基础的时代。

1941年初,小阿瑟去哈佛纪念教堂,参加一个布道会。布道的牧师是纽约神学教授、美国颇具影响的宗教哲学家尼布尔。身为德国移民后裔,尼布尔早年在耶鲁读神学院,毕业后去芝加哥、底特律传教,积极参与进步运动。动乱与危机,敦促他以基督教的正统观念,反思欧美文明,并写下两本现代启示录,即《人的本性与命运》(1939)、《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1944)。

尼布尔的神学反思感染了一批美国顶尖学者,其中有外交家乔治·坎南、国际关系学大师汉斯·摩根索,也有哈佛政治学教授亨廷顿。无巧不成书:小阿瑟在哈佛读研时,受派瑞·米勒指导,钻研过早期清教思想。米勒教授不信神,可他对美国思想史的深邃洞察,竟与尼布尔的神学逻辑多相契合。不妨说,是尼布尔的哈佛布道点燃了小阿瑟的历史哲学兴趣。

人性本恶,命运堪忧 在尼布尔眼里,世界是由罪恶构成的。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充分展现人性的自私与邪恶,同时也混淆了善恶之分。在他看来,尼采的反道德立场,与20世纪的悲惨现实相吻合:“人的志向越高,其犯罪的欲望就越大” 。

何以如此呢?《人的本性与命运》给出了一个骇人答案,即依据基督教教义,自亚当和夏娃起,人就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他作为自然人,就像其他生物那样,身心残缺,生死由天;另一方面,他又依据上帝形象来描绘自我,拔高自我,渴望获得神一般的自由与超越能力。

人虽邪恶,却向往自由。这导致人的自由精神与其自私本性格格不入。于是人开始胡思乱想,愚蠢地制造暴行,挑战命运。现代文明进一步激化人性的内在矛盾:他们打破封建桎梏,顶替上帝的权威,随之爆发出一种勃勃野心,企图超越国家与民族,乃至于主宰历史、称霸宇宙。

尼布尔幽默道,相比于时髦的现代史观,“基督教更重视人的灵性。但对于人的德性,基督教评价较低,且不甚乐观”。看看现代人的贪婪、虚伪与暴虐吧!这说明,基督教针对人性的古老看法一如既往,不打折扣。

光明与黑暗之争 20世纪战争频发,暴行不断,惨绝人寰。第一次世界大战波及13 亿人口,死伤军民3 千多万人。接踵而至的二战,又祸及61 个国家、17 亿人口,死伤军民上亿人,战争损耗达4 万亿美元。美国经此一战,成为不可一世的民主帝国。其善恶交织的本质,也遭到尼布尔的讥讽。

1944年,尼布尔发表《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此书借用《圣经》格言,描述善恶之争。先看黑暗之子,他们生性虚伪,利令智昏,只顾眼前红利,哪管它洪水滔天!光明之子则赞赏进步,憧憬未来,相信世上有一种超越个人与民族的普世价值。然而他们时常犯傻,低估黑暗之子。他们还错误地以为,随着美国民主的普及,公众利益也会随之扩展。针对民众的盲目乐观,尼布尔一面宣讲神学教义,一面又借杜威实用主义给美国人上了一课。其警世名言如下:

(1)尽管本性邪恶,黑暗之子却能打败光明之子,因为他们精明狡诈,深谙人的逐利本性,并拥有隐秘的权力机关。

(2)黑暗之子败坏美国民主,这是事实。光明之子的荒谬,在于迷信人类超越自我的潜能。尼布尔说,人确有超越能力,但他的私欲与偏执极易败坏其理想,扭曲其命运。这是因为人很渺小,而他的理想太过宏大了。

(3)为了抵御黑暗之子,光明之子必须明白:私欲无孔不入。为了人类共同利益,他们还应该学会斗争,学会理解黑暗,以便管控个人利益,调节社会福利。他们还要辨别真伪,因为光明之子也会蜕变。

老牧师料事如神 1945年,小阿瑟发表《生命中枢》。此书的严酷背景是,冷战乌云密布,美国社会分裂,FDR 的新政遗产朝不保夕。小阿瑟忧虑道:“20世纪中叶的西方人紧张兮兮,心神不定,进入一个动乱频生的焦虑年代。”

苏联人排兵布阵,麦卡锡蠢蠢欲动,将美国分割为两大阵营:右派呼吁恢复秩序,左派争取社会福利。可在小阿瑟看来,美国的生命中枢(Vital Center),就在于不左不右,追寻一个共同理想,即FDR 许诺给美国人民的四大自由。

小阿瑟强调:为了捍卫美国民主,必须发扬新政传统,继续“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换言之,只有联邦政府的积极干预,才能阻止财富与权力的邪恶联盟,同时仲裁纷争、保障民权、扩大个人自由。

有评论说,《生命中枢》尝试为美国民主校准方向,以便重新上路。我却以为,小阿瑟少年得志,正处在一个“不识愁滋味”的理想阶段。直到艾森豪威尔卸任,他才发现:美国已生成一个权势熏天的利益集团,名曰军工联合体。老总统惹它不起,只好退避三舍,并在告别演说中警告国民:

一支庞大军队,与一个大型军事工业相结合,这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必须警惕军工联合体,它可能攫取不正当的影响力。权力的恶性增长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我们尊重科学探索。同时,我们也应警惕同样严重的危险,即政府政策本身,可能沦为科技精英的俘虏。

1952年,尼布尔(见图15)出版《美国历史的讽刺》(封面见图16)。小阿瑟随即发表书评,称该书是一本时代巨著。何以如此呢?众所周知,美国报业大王亨利·卢斯1941年写下《美国世纪》一文。他扬言:“我们以自由的名义,接受神意的召唤,从此天目开张,各显其能,去创造一个伟大的美国世纪。”卢斯又指美国的扩张目标,“但凡符合我们的需求,都应竭尽全力,向全世界施加影响”。

图15 尼布尔

图16 《美国历史的讽刺》封面

对此,美国学者哈维(David Harvey)评点说:“卢斯相信,这一扩张意志具有全球化意义,而非单纯的领土需求。所以他更乐于使用美国世纪一词,而非帝国。”那么,尼布尔如何回应卢斯?他怎样看待美国天命?

美国历史的讽刺

美国人心理上的自负,全球首屈一指。尼布尔见怪不怪,写下一份诊断书。他指出,美国人眼里的美国是“上帝选中的又一个以色列”,他们漂洋过海,为的是逃离腐朽旧世界,在新大陆上改天换地。同时他们深信,自己肩负拯救世界的使命,还要重建一种失落已久的天真(Innocence)。

上帝选中了美国 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据说享有一份天真。再看美国拓荒者,他们被命运抛入荒野,从此自生自灭。绝望中,他们背诵加尔文教规,笃信其中的原罪说、选民说。他们深信,人生在世,罪孽深重,唯有上帝选中的民族,方有可能绝处逢生,譬如以色列人出埃及,即是一个神奇先例。

美国人的经历貌似与上帝选民说大致吻合,即新教徒为了逃避奴役,渡海求生。上百年的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终于换来上帝的福佑。他们抬头远望,突然泪流满面,面前是一个如此美丽丰饶的自由国度!这与摩西率众出逃,摆脱法老追兵,跨越红海,奔向自由,何其相似?

假装天真,拒绝长大 世上其他民族,难得有此经历。即便有,也不会产生如此奇葩的念头。尼布尔却说,这念头激励美国人锐意开拓,又驱动这个幼稚民族开创了美国世纪。二战后的美国如日中天,可它还像顽童那样任性妄为!什么道理?尼布尔说,美国世纪滋生了一种“对于天真和美德的幻觉”。

导致幻觉的关键在于,美国人认为他们在上帝的指引下,为人类开拓了一个新大陆。这使得美国人大喜过望,相信这是一种天命(Manifest Destiny)。幻觉扩散开去,美国人走火入魔:他们从此推崇个人奋斗,迷信自由经济,反对政府监管。

尼布尔发现:美国理想与现实之间,暗藏着一层假装的天真。美国虽然富得流油,可还是随处可见贫困、仇恨与不平等。民主选举、慈善广告渲染美国的天真无邪,种族歧视、军火买卖却又揭穿它的伪装。说到底,美国是建立在贪婪与暴行之上的:杀害土著,奴役黑奴,欺压少数族裔。

美国在国际事务中,也扮演着天真的民主斗士。尼布尔说,我们的自由梦想就此发展出两种模式:一种是反战、孤立,不买欧洲的烂账;另一种则是如好战分子那样,把私欲包装成美德。美国人天真到家,总以为派兵打仗即是替天行道。上述两种天真病轮番上演,加剧了美国人的罪恶感。

以色列?巴比伦?再看美国人的财富观。早年清教徒认为,丰衣足食乃是上帝的奖赏。麦迪逊总统踏上中部平原,忍不住大叫:“这是上帝存心让我们发财啊!”共和国不断成长,繁荣却一再贬值。尼布尔说:“我们学会以财富来衡量幸福、定义成功。面对加剧的贫富悬殊,我们反倒麻木不仁了。”他感叹:“我们置身于危险的反讽之中,我们是巴比伦和以色列的混合体。”

尼布尔认为,美国历史短、扩张快,这导致了美国人的自信与自恋。他们满以为,一旦摆脱君主制,美国就能像弥赛亚那样,宣布人类解放的最佳方案。然而,美国的盟友对此反应冷淡,什么原因?

自恋式意识形态 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国家,各自拥有成功的经验,其理想、美德和奋斗传统,一点也不比美国少。因此,美国只有抛弃天真,打消自恋,与其他国家互动,才能在交相辉映中梦想成真。

尼布尔在分析美国政治制度时,指其为历史挤压的结果,而非什么神圣教条。苏联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制度使然。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即自由市场经济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民众的创造力。然而大萧条证实:自由经济行不通,市场法则也无法解决社会弊病。罗斯福新政出其不意,打破了双方的意识形态教条。战后美国危机频发,冷战激发的仇恨,加剧了美国人假装天真的毛病。这说明,美国人的行为与其原本意图,“发生了戏剧化对立”。尼布尔叹息,人不可能成为历史的主宰,因为他只是上帝的造化。一幕幕历史大戏,远超人的想象!美国人若是不明此理,继续假装天真,只怕要误入歧途了。

美国世纪,最大疑案

身为哈佛教授,小阿瑟对政治饶有兴趣。小阿瑟在《希望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Hope)中说,尼布尔为美国狂躁的政治生活,开出一副镇静剂。问题是牧师的批评,何以能让大批读者感同身受?

小阿瑟指出,其讽刺方式为我们破解美国神话提供了一把金钥匙。具体来说,老牧师的讽刺(Ironic)手法,有别于戏剧中的感伤(Pathetic)或悲剧(Tragic)场景。所谓感伤,是指某人陷入困境,是他罪有应得,可怜可悯。所谓悲剧,是说某人未能意识到自身缺陷,并因此误入歧途,犯下致命错误。

窃以为,尼布尔的老辣讽刺对于中美两国都是深刻的启示。说白了,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如能认识自身局限,那就谈不上讽刺;如若不能,喜剧则会变成悲剧。尼布尔强调这一领悟十分要紧:它要么导致虚荣心的祛除,个人或国家从此面对现实,量力而行;要么引发个人或国家的野心膨胀,并将其缺陷发展为不折不扣的罪恶,那就将变作一种悲剧结局了。

1961年肯尼迪上台,请小阿瑟担任顾问。师叔放弃了哈佛终身教职,隐入白宫深处。1963年11月底,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身亡。此事对于小阿瑟,其创伤之深,始料未及。他在白宫料理完后事,便卷起铺盖,回家写书。1965年,他完成了 《一千天:肯尼迪在白宫》(A Thousand Days:John F.Kennedy in the White House)一书的写作。面对美国20世纪最大疑案,小阿瑟无力破案,也不敢多加揣测。我记下些许线索,备忘如下:

(1)肯尼迪年轻气盛,与银行家关系紧张。他继承罗斯福的干预政策,坚持由国家控制货币的发行与流通。他担心美国银行家的全球扩张,要求向盟国提供援助时,必须由政府监管。美国600 亿美元海外资本,也不可享受税收优惠。然而他的多数提案,都在国会遭遇了挫败。

(2)1961年5月,肯尼迪访问巴黎,与戴高乐商谈东南亚局势。戴高乐说服了肯尼迪:那是一个泥沼,军事干预愚蠢至极!小阿瑟证实:古巴导弹危机后,肯尼迪总统决定从越南撤军。很显然,此事惹恼了利益集团。

(3)身为东部精英,肯尼迪挑选德州参议员约翰逊作为竞选搭档。但二人生性不合、气质迥异,矛盾逐渐公开化。再度竞选前,肯尼迪表示要换人。结果是总统被杀,刻不容缓之下,副总统宣誓接任。

约翰逊上台后,向越南增兵50 万,投入上千亿美元。美国银行与军工联合体从中狠赚了一票,美元也开始泛滥。约翰逊决定抛售黄金,不料1968年初,美联储抛出的9300 吨黄金全被市场吸纳!约翰逊为此放弃了总统连任。1971年,尼克松关闭黄金窗口。布雷顿体系就此轰然崩塌。

此时的小阿瑟,由于回不了哈佛,只能委屈自己,应聘纽约市立大学,教书至1994年退休。2007年,师叔因病故去,我老师发了唁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美国史学大家中,有谁经历过冰火交替的两重天?唯有小阿瑟一人。身为史学家,他见识了阴森的政治内幕,体验了惨烈的社会动荡。此后30 多年,小阿瑟不断推出作品,如《帝王式总统》(The Imperial Presidency,1973,封面见图17),《美国历史的周期》(The Cycles of American History,1986,封面见图18),《美国的分裂》(The Disuniting of America,1991,封面见图19)。

图17 《帝王式总统》封面

图18 《美国历史的周期》封面

图19 《美国的分裂》封面

1989年,我从哈佛毕业,回北京工作,可我依然关注师叔的举动。在我看来,他有着曹雪芹的感悟与心境,可望写出美国的《红楼梦》。至少,他能为他所亲历的美国世纪,留下一组浮世绘。参照其代表作,我临摹几段如下。

美国世纪:一组浮世绘

1977年,小阿瑟发表《美国:实验还是天命》,堪称一部美国史,一部民主实验的麻乱记录。美国人大获成功,踌躇满志,却又面对重重矛盾,烦恼不断,而且尽是一些人类未曾见识过的大烦恼,几乎找不到破解之法。

小阿瑟说,早在建国之初,美国人就养成了一种自我分裂的世界观,其中一半眷恋传统,另一半激烈反叛。从华盛顿到杰弗逊,基本属于传统派。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一搏,以便在荒蛮大陆上建设一个民主国家。

美国实验vs.美国天命 如此革命举动,也属政治创新。问题是,这场远隔重洋的实验,究竟能否成功?革命元老对此不乐观。他们深信人性贪婪、世事无常,即便远离旧大陆,美国也难于摆脱欧洲国家的宿命。

美英战争前后,革命元老相继过世。美国人痛定思痛,开始远离欧洲事务,奋力向西部挺进。小阿瑟说,所谓民主实验,至此陡然一变,成了神圣天命。美国人开始美化自己,说他们历尽艰辛,都是为了传播民主。

上述分裂的世界观,交替支配美国外交。每当孤立主义盛行,美国人退避三舍,坐山观虎斗,这被称为现实主义外交。每当扩张心切时,美国外交就会转入一个理想主义时期,竭力鼓吹“昭昭天命”,特征是狂妄自大、铤而走险。

英雄领袖,昙花一现 小阿瑟的《希望政治学》反思了美国三权分立制度的演变,即由国会掣肘,法律约束,严防总统擅权,蜕变为“君主”专制。FDR 上台后,猛烈扩大总统的国内治理权。珍珠港事件爆发,总统当机立断,请求国会宣战。小阿瑟说,FDR 将总统权威发挥到了极致。此话怎讲?

原来,美国建国之始,革命元老处心积虑,将宣战权交给了国会。根据宪法规定,国会负责组建军队、向其拨款,并握有对外宣战的大权。总统名为统帅,实则只可召集民兵保家卫国。二战狼烟四起,美国危在旦夕。此时国会争吵不休,后果不堪设想。美国人何其有幸,遇上了一位刚毅果决的总统。

问题是,FDR 强势治国是否违背民主传统?小阿瑟说,剧烈转型的美国呼唤英雄领袖(Heroic Leadership),以抵挡七灾八难。华盛顿、林肯与罗斯福都是时势造就的英雄,他们在危难中勇敢担当、大胆决策。同时,他们也都重视民众的梦想,善于寻找新共识,以实现团结一致。

1967年,小阿瑟发表《冷战的起源》。他发现:苏联人提议划界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但美国的鹰派与鸽派都想利用民主来遏制苏联。他得出结论:冷战并非理性决策,而是一种彼此误判。

冷战与帝国 美苏冷战,开启新一轮帝国争霸。至1991年苏联解体,美国合计打了30 余场大小战争。小阿瑟因而与梅教授结伴,潜心研究帝国。何谓帝国?小阿瑟说,帝国自古就有,特征是穷兵黩武、扩张成性。何谓帝国主义?小阿瑟说那是一种扩张意志:每当强国崛起,它自会恃强凌弱,挤占空间。

美国世纪降临改变了传统帝国的扩张方式,即从宗教战争、领土兼并,走向政治颠覆、文化渗透。小阿瑟又说,依照古典标准,美国只是准帝国,因为它缺少领土欲望,其所推行的政策更像是一种强势扩张的文化帝国主义。

赵按:此说呼应葛兰西的文化霸权论,又启发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

小阿瑟指出,帝国主义在美国早先并无民众基础。一如熊彼特所言:美国确有帝国主义分子,例如马汉、老罗斯福,以及一帮冒险家、传教士,他们继承了封建领主好战的习性。不料,美国工商业蓬勃兴起,迅速将其边缘化,挤出了主流社会。

帝王总统,福兮祸兮 真正关键者,其实是二战为美国打造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一套先进的军工体系。冷战进一步提升其规模、能力与水准,并将其制度化、职业化了。小阿瑟断言:美国的扩张意志主要来自政客、将军、银行家。美利坚帝国崛起,并非仅仅是资本主义使然,它更有赖于一套地缘战略、一种争霸动机。

美国世纪兴起,伟人悄然坠落(Decline of Greatness)。小阿瑟说,否认伟人和英雄,就等于接受历史决定论。群龙无首的美国,极易迷失方向。美国民主的希望何在?答案是民众,因为他们痛恨专制、抵制寡头,也反对盲目崇拜。

1973年,小阿瑟出版《帝王式总统》,追溯总统制的变异,将其划分为三种类型。宪政式总统遵循开国元勋的刻板原则,推行大民主、小政府、弱总统的治国理念。罗斯福颠覆了这一模式,确立了总统的主导权威。他的继任者们,都想延续他的权势与荣耀。从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到约翰逊、尼克松,这一组“君临天下”的“帝王总统”,个个手握美元、美军与核弹,又把持着NSC(国安会)、CIA(中情局)与兰德公司。

再看这些帝王式总统如何滥用战争权力。美国战争史上,其实只有五次国会宣战,即美英战争、美墨战争、美西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对日宣战。换言之,罗斯福死后,国会宣战权就名存实亡了。其后的总统,不断向海外派兵,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叙利亚战争。这些军事干涉,俱是不宣而战。尼克松肆无忌惮,引发“水门事件”,遭到弹劾。小阿瑟戏称他是“造反总统”。此后几任总统,被迫有所收敛。然而,里根上台之后,又开始了一轮权势膨胀。

美国历史的周期

二战后的美国,繁荣与危机轮番上演,喜剧与悲剧争奇斗艳。首先是战火延烧,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导弹危机、星球大战。其次是社会骚乱,从垮掉一代、嬉皮士,再到性解放、黑豹党。突然一声枪响,年轻总统惨死,令美国人深感幻灭。小阿瑟说:“我们是这个星球上最可怕的民族。”

美国人的可怕,还在于不断打破传统,挑战人类的顶级智慧,比如黑格尔和马克思,又如爱因斯坦与凯恩斯。他们万事都要拔头筹,时刻敢为天下先。看看核武器与航母的拥有量,再看看华尔街的吸金大法:从风投、对冲、私募,到衍生证券。其胆大妄为,早已突破中国圣贤的为人底线。

1984年暑期,我老师在办公室与我聊天。他说美国变化快,花样多。对于里根总统,他有些琢磨不透了。我想逗老师开心,就说起所罗门宝瓶里的妖怪:它一旦脱出囚禁,就会腾空而起,呼风唤雨,瞬息万变。我老师大笑之余,让我去读小阿瑟的一篇论文《美国政治循环》。

资本与民主的循环 小阿瑟说,美国民主传统的延续,仰仗一批自由派总统的强势推进。从杰弗逊、杰克逊,到林肯、老罗斯福,再到FDR、肯尼迪,他们连续出手,打击无序竞争,管控垄断资本。每当危机散去,人心企稳,保守派便会重整鼓旗,伺机夺权。于是,危机重新爆发,国家再度混乱,民众呼唤新一轮改革。

小阿瑟此说,并非独创。开国元勋如杰弗逊、亚当斯,早已注意到美国政治的激进与倒退,爱默生在《保守主义》中也指出了保守与改革的此消彼长。上述乐观看法,多受启蒙运动鼓舞,试图表现美国历史的独一无二。

说白了,美国人不愿接受欧洲人的帝国衰亡律。小阿瑟的论文激发了一波讨论,他不断发文,解释自己的分期标准,以便完善这一创新框架。论据如下:

公共目标vs.个人利益 美国政治,别开生面:美国不是封建王国,也不像欧洲列强那样,从崛起到衰败永远逃不脱罗马帝国的诅咒。至于美国革命,那也是启蒙运动点燃的独立之火。世人皆知,资本主义与西方民主在启蒙运动中结为同盟,合力打造民族国家。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商人、绅士、平民与农夫也分享了一系列进步价值观,如人民主权、三权分立、个人自由。

资本与民主的脆弱结盟,在19世纪变作内部争斗。资本家鼓吹私有财产、自由竞争,老百姓却渴望平等与福利。双方你进我退,反复较量。上述循环中,也有一些断裂与反常。但小阿瑟认为,“趋向资本主义的运动影响式微。扩大民主的趋势,则给美国生活带来持久的变化”。

美国政治循环反映资本与民主的角力,进而凸显政府的调节功能:一头是公共目标,另一头是个人利益。由于老百姓握有选票,资本家也不缺钞票,美国政治只能在公私利益之间左摇右摆,进两步退一步。每当自由派得势,弘扬公共目标,政府便会提倡废奴、反垄断、管控金融。每当保守派主政,政府减少监管、放任自流,资本家遂得以疯狂敛财。

四大历史周期 1986年,小阿瑟出版了一本论文集《美国历史的周期》,并将美国现代史分割为四个明显周期,概说如下:

(1)20世纪初,进步运动席卷美国,社会改革轰轰烈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出兵200 万,令大批青年成为迷惘一代:他们蔑视美国价值,讥笑天真幻想。哈定总统上台后,打压进步、巴结大亨,保守势力甚嚣尘上。

(2)大萧条突然袭来,美国濒临破产。FDR 厉行新政,开启一个积极变革期,继而领导美国打赢了二战。杜鲁门推行“公平施政”,麦卡锡掀起反共浪潮。来回瞎折腾,耗尽了民众的热情。1950年代,保守主义死灰复燃。

(3)1961年,肯尼迪胜利当选,令美国人意气风发。新总统年轻有为,主导了一系列剧烈变革,例如消灭贫困、捍卫民权、扩大福利。其后,肯尼迪被刺、越战升级、“水门事件”爆发,民众积极性反复受挫,直至厌倦了政治。1981年里根上台,保守派又开启一个为期10年的狂欢节。

关于第四个周期,小阿瑟大胆预测:里根的保守时代,会像胡佛、尼克松时代一样,转眼即逝。1990年后,国家情绪将发生一次剧烈变化,其积极程度应能媲美罗斯福新政、肯尼迪“新边疆”。他的乐观理由如下:

(1)年轻人迅速成长,一代比一代开放。美国人所谓代沟,并非阶级差异,它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同代人的认同感。假设某个人的政治生命为30年,那么他会用年轻人的15年时间来挑战老一辈。他们掌权后,自会弘扬理想,改造社会。

(2)肯尼迪时代变革剧烈,如同坐过山车,令民众疲惫不堪。理想破灭后,民众需要时间恢复精力。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于是趁机接管政府权力。然而,不加管控的自由经济必定导致利益冲突。待到群情激愤时,改革大潮将会如约而来。很不幸,小阿瑟这一次严重失算了。

美国的分裂

1995年夏天,我去哈佛访问。我老师告诉我:第四个周期出了麻烦。那一年,克林顿春风得意,正欲进入第二任期。但我老师和小阿瑟,都感觉自己犯了错。我追问错在哪里?我老师说,尼布尔是对的:光明之子也会蜕变。我跑回宿舍,重读费正清的王朝循环(Dynastic Cycles),又对比小阿瑟的历史周期(Cycles of History)。很显然,中美两种循环各有优劣:

(1)小阿瑟认为美国周期是自动生成、自主消纳,很少受外国影响。费正清也说,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历经沧桑,总是能自成一体。

(2)美国周期的每一阶段,都有矛盾产生。矛盾积压如山,引发社会动乱,于是转入下一周期。中国古代王朝循环凸显一个兴亡周期:从揭竿而起、改朝换代、励精图治,再到劳民伤财、苛政如虎,然后是群雄并起、江山易主。费正清发现:每一轮王朝循环,必定起缘于土地兼并、官员贪腐。那么,美国何以能“民主长存、江山永固”,而不重蹈罗马帝国的覆辙?

(3)小阿瑟指出,美国周期具备民主社会的特征,即持续进步、反复创新、扩大政治参与度。美国现代史故而呈现一种螺旋状上升,逐步接近其公共目标。换言之,美国不可能像罗马帝国、中国古代王朝那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赵按:相比于现代化的美国周期,中国古老的王朝循环,一如春华秋实、夏去冬来,尽显农耕文明的顽强生命力。

费正清认为,20世纪的中国革命,始终伴随一种历史延续性、古今两重性。这说明中国固然历史厚重而久远,但是也能讲民主、求进步。然而中国现代化,并非美国化。中国现代化的逻辑是自主更新,化合中西。

赵按:中国人重视传承与轮回,美国人强调变革与进步。中国如同一个睿智的长老,明白历史循环的诡异、文明再生的秘诀。美国则年轻气盛,缺少世故,从未体验过亡国之痛,也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阿瑟的自由主义理想及其进步史观,看来局限了他对人类史的全景认知。而他对中国文明史的忽略,则导致其对美国周期的两点误判:

其一,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对于制度腐败,美国人并无免疫力。

其二,自诩为“光明之子”的美国,也无力应对历史的吊诡与灾变。试想,若是大难临头,美国就一定会再出一个罗斯福?

第二天一早,我跑去哈佛书店,买下小阿瑟的新书《美国的分裂》。继而发现,师叔愤世嫉俗的心境,越来越像老牧师了。证据如下:

两个美国,截然对立 1968年,小阿瑟与马丁·路德·金一道,走上纽约街头,参加民权大游行。随后,他又投身反战运动,推举罗伯特·肯尼迪继承兄长遗志,参加总统大选。岂料这二位进步领袖,接连死在了黑枪之下。

小阿瑟发表《暴力政治》揭露美国民主表象之下,暗藏一个黑暗王国。托克维尔说过,美国人从逃亡者变成自由民,又从禁欲苦行走向自我放纵。这种一步登天的体验,令其思想简单、爱走极端。可在小阿瑟看来,美国如今浮动于两个极端之间:理想国,号称自由平等、法治完善、领先世界;鄙俗美国,则是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暴力猖獗。

矛盾不断激化,对立日趋严重。小阿瑟质疑:不断加剧的社会动荡,是否会导致人心涣散、国家分裂?美国史学家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一度担心:19世纪的变革速度,要比18世纪快一千倍。这种历史加速度,非但会加快传统衰落,打乱发展节奏,还会给美国埋下可怕的隐患。

多元文化,导致分裂 隐患之一不幸被托克维尔言中。1835年,此公在巴黎写下一段闲话,说是民主这东西,虽好处明显,但也暗藏风险。美国人讲民主,以方便他们突出自身价值,忘却祖先与传统。自由平等的美梦,则让他们放开手脚去标新立异。结果呢,反倒有可能割断历史,迷失方向。

上述悖论,竟在美国世纪应验了!1991年,小阿瑟发表《美国的分裂》,严厉批判多元文化。在他看来,美国身为移民国家,却在种族问题上负债累累,堪称“民主实验的巨大失败”。南方蓄奴制是美国欠下的一笔孽债。

西部大开发又导致三波移民大潮,前后叠加,怨恨四起。冷战中的美国,一面打打杀杀,制造难民潮;一面又大发善心,包容各国移民。结果呢?自由主义水涨船高,民权运动深入人心,愈发暴露出族裔、性别和身份的各色差异。

苏联解体后,美国失掉竞争对手。猛然间,国内族裔问题压倒经济矛盾、阶级冲突,升级为最大社会难题。小阿瑟痛心疾首,称合众为一的美国理想,至此沦为一大笑柄:人人开始寻根,都说自己与众不同!美国不复是大熔炉,甚至不再拥有统一的美国史,它已碎片化、马赛克化了。

自由主义,蜕化变质 阴阳流转,物极必反。美国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无疑是拜自由主义所赐。自新左派起,美国大学成了战场:从打破欧洲中心,批判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反对西方化课程,直至捍卫同性恋、吸大麻等权利。闸门一旦大开,“洪水”便开始四处泛滥。

小阿瑟质问:族裔差异何以成了族裔崇拜?学校作为国家的认同基地,为何硝烟四起,一地鸡毛?美国人处处小心,讲究政治正确,唯恐冒犯他人。这是自由派的公共目标吗?小阿瑟说,这只能带来交流滞碍、种族隔离!

最令我伤心的是,小阿瑟看好的“光明之子”,又称自由派精英,也进入一个蜕变期。少数趋炎附势者,如同氢气球,直上青云,俯瞰众生。其余人躲入象牙塔,独享安逸,与世隔绝,日趋冷漠。曾几何时,自由派改革热情高涨,在引导变革大潮的同时,也不忘为民众竖立起诚信公民的好榜样,如今他们却逃避责任,而且没完没了地鼓吹美国的优越。

赵按:2003年伊拉克战争,2008年雷曼兄弟事件,反复提醒美国民众,所谓“光明之子”,不再值得信任。

总统段子的启示

2015年秋,我回哈佛看老师,此时他已103 岁了。我随身带去丹的自传,想请老师解释一下:他这一生经历15 位总统,可他的总统段子只涉及其中12 位。空缺的3 位分别是老布什、小布什和奥巴马。

奥巴马缺位,不难解释:我老师写自传时,他还未当选。2011年3月,我老师荣膺美国人文勋章。奥巴马在白宫东厅,宣读颁奖词。我老师去不了,就派儿子开车过去,代他领奖了事。问题是,为何没有布什父子?我老师说,他和小阿瑟一样,都犯有光明之子的毛病,既不巴结权贵,也不愿弄脏手。但他向我推荐美国女作家诺美·普林斯(Nomi Prins)的书作All the Presidents' Bankers: The Hidden Alliances that Drive American Power。

赵按:2017年,该书的中译本在北京面世,改称《献金政治:总统背后的银行家》。主标题翻译得不好,不如就叫“美国总统及其银行家”;副标题也牵强,似可直译为“推动美国权势的隐秘联盟”。

我连夜拜读普林斯的书作,心中豁然开朗,也自有一番骇然。回头请老师下中餐馆,喝青岛啤酒。我老师笑称:“我从小喜欢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我的总统段子,因而也留下不少空白。年轻人读上几本书,再往我的段子里填上一批重大事件、政治丑闻,或能弥补我心中的空洞。”

丹所谓的空洞,是指FDR 之死给他造成的心理伤痛。尽管丹的段子不骂人,可他也不愿敷衍了事。为了公正评价FDR 前后那些个无足轻重的总统,他又从莎士比亚、爱默生、惠特曼那里,借来许多典故。妙笔生花之余,丹为他们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肖像。现例举如下:

威尔逊:都说他是伟人,是一个被牺牲了的总统,我却从未深究过。

柯立芝:我认识他夫人。选举前,他们会来我家厨房,听取意见。

杜鲁门:他没有高贵气质,但民主之神将他从瓦砾中拣出,扔进了白宫。

艾森豪威尔:他口舌笨拙,下台前才说出自己的一大担忧,即庞大军队与军工企业联手,严重威胁美国民主。

肯尼迪:他是我的总统,因为我教过他文学课。尽管小肯的成绩一般,可我支持他竞选,因为我更反感那些仇恨他的人。

约翰逊:他很有力量,也颇多缺点。失败原因,在于他的傲慢与盲目。

尼克松:他女儿在史密斯学院上学,他是从麦卡锡乌云里降下的一个妖怪。

福特:民众让他顶替了尼克松,可他不令人鼓舞,也不至于令人叹息。

卡特:坚强、聪明,值得尊重。可他少有巨大成功,好像飘浮在白宫之外。

里根:这位演员在政治上很有一手。他的夫人南茜,曾在史密斯学院读书。在我的记忆中,她绝对保守,后来对丈夫影响颇深,竟能把一个崇拜罗斯福的民主党人,转变成苏联的头号敌人。

克林顿:相信他是爱默生赞叹的那种人,善解人意,精通政治,熟悉法律、战争与宗教。但是爱默生又说,这种人要的是权力,不是糖果。比尔两者都要。

我老师意犹未尽,继续敲打克林顿:

乍看上去,他身上的杰弗逊基因,似乎多于华盛顿的。他言辞中的罗斯福风格,好像也胜过了林肯。可他并非其中的任何一人。这个比尔,爱慕总统的排场,迷恋向世界推广美国民主的特权。然而一有可能,他也会派出轰炸机,对小国狂轰滥炸。比尔的任期快到头了。但在21世纪,他未必还能保全美国,并将自己的脑壳,平安塞入篮子里。

傍晚我外出散步,走进罗斯福在哈佛读书时住过的宿舍Westmorly Court。借着暮色,我努力辨认挂在墙上的这位总统年轻时的肖像。马路对面,就是小阿瑟住过的Adams House。一首旧诗《基督再临》飘然而至,在我耳边凄然响起。那是1948年4月,小阿瑟在《纽约时报》发表题为《不左不右,坚守中枢》的政论时,所引述的爱尔兰诗人叶芝1921年写下的诗篇。

西方基督徒相信,世界末日来临前,基督将重返人间,主持末日审判。可在叶芝看来,一战后的西方文明,正在悲哀而无助地走向毁灭。救赎之星何在?诗人如诉如泣。二战后,小阿瑟回顾这首诗,是因为灾祸挥之不去!如今轮到我,一个中国学生,来品尝诗中的哀愁滋味了。试译如下:

猎鹰绕着圈子,不停地飞舞盘旋,可它听不见放鹰人的呼唤。

万物分崩离析,中枢难以维系,世上只剩下一盘散沙的无政府主义。

至善者丧失了信念,而那些至恶者,却在躁动中呐喊,固执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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