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维吾尔人与裕固族的佛教书写
——杨富学《回鹘文佛教文献研究》读后

2020-01-17 19:36盖佳择
河西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殊回鹘弥勒

盖佳择

(淮阴师范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杨富学教授乃是国内外知名的回鹘摩尼教、佛教和回鹘文研究专家,二十余年间一直致力于各类回鹘文佛教文书、各类回鹘时期壁画以及裕固族先民艺术宗教之研究,1998年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刊行《回鹘之佛教》,2007年由民族出版社推出《印度宗教文化与回鹘民间文学》,新近,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新作《回鹘文佛教文献研究》皆属于这方面内容。《回鹘文佛教文献研究》全书43万字,堪为其二十余年研磨成果之一结,为回鹘学典范之作。

回鹘即今日维吾尔族、裕固族的先祖,众所周知,维吾尔族如今是一个全民信奉伊斯兰教的民族,而其先民则世代虔奉佛法,直至13、14世纪时,尚有坚持佛教信仰者,敦煌、吐鲁番出土的大量回鹘文献可为确证;而裕固族则更是至今仍坚持藏传佛教的信仰,直至清康熙年间,尚能熟练运用回鹘文书写经文,而今其民族语言仍与祖先之回鹘语较为接近,堪称回鹘文化之活化石。

杨先生此书分为二十九章,包含《回鹘文佛教文本研究》与《佛教与回鹘历史文化》两个专题,以国内外已刊及未刊之回鹘文写本为基本材料,结合西域、敦煌之汉文写本,回鹘艺术品,敦煌、西域回鹘洞窟以及汉文史籍、文人文集之记载,勾勒出佛教在回鹘之盛衰及其在回鹘社会各方面之影响。其中专题一重点在于研究发现或今存于甘肃、新疆各处的回鹘文佛教写经或抄经、礼佛题记,其专题二则重点研究回鹘人佛教信仰的来源、体现及其对传统文化、科技的贡献。

其上部中对诸多民间所藏回鹘文佛教写卷如兰山范氏所藏回鹘《八十华严》残卷及西方收藏敦煌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残卷、残片如德国国家图书馆东方部藏《陶师本生》、勃兰登堡科学院藏《五台山赞》等进行了首次刊布或转写、汉译,极大便利国内研究者。

其中《陶师本生》为一佛本生故事,残卷为1905~1907年德国探险队发现于吐鲁番木头沟,曾辗转收藏于德国柏林民俗博物馆、美因茨科学院和德国国家图书馆等,为梵夹装,一叶,反正面书写,凡70行,讲述佛之前世优多罗梵志因为轻慢一同修道的迦叶,对其说了六句恶毒的话,导致己身受了六年的苦,迦叶之弟子陶师引佛见迦叶佛,见其确已得道成佛,为自己昔日的诽谤之语忏悔不已,后进入佛界,终于悟道。此故事源自汉译《中阿含经》,杨先生以为,其不同之处在于简化了陶师皈法的相关内容,剔除了佛经中的繁文缛节,文学情节性得到加强,说教色彩则明显被削弱。这应该说是回鹘译佛经的重要特点:重视故事性、情节性,整体较为凝练,但由于删却大量冗长说教,导致宗教意义略弱,这可能与回鹘民众相对而言文化程度较低,思辨能力较弱有关。堪为方便说法之一种。

回鹘文《五台山赞》写本及居庸关云台券洞中五体文字的《建塔功德记》等皆反映了回鹘佛教徒虔诚的五台山和文殊信仰崇拜。按相较其他神圣,回鹘人对五台山与文殊的膜拜明显更炽。回鹘人尊称文殊菩萨为“智慧大王”,在莫高窟第61窟留有曹氏归义军时期绘制的巨幅《五台山图》,窟前甬道留下了元代绘制的两行供养人像,可能有蒙古人、西夏人和回鹘人等,在榆林窟元代第3窟,绘制有文殊、普贤二菩萨及其道场的巨大壁画,虽其为蒙古人(很可能是驻守沙州的豳王家族)统治时期由西夏人所开,然蒙古河西诸王多敬重回鹘法师,故此窟或亦体现了回鹘僧侣的文殊信仰,后有回鹘朝圣者到此,题云“至于五台”,径自将此文殊窟作五台山膜拜。而酒泉文殊山石窟,在回鹘人眼中更是完完全全作为文殊菩萨的道场而存在的,晚至清代,尚有回鹘——裕固族人巡礼题记。敦煌、吐鲁番所出回鹘文佛经译本中《文殊所说最胜名义经》《文殊师利成就法》等残片极多,回鹘文书信中亦多见请文殊圣像和《文殊》诸经,足见其盛。按文殊菩萨乃七佛之师,诸佛之母,号称智慧第一,而且其更有护国护王之巨大功能,诸家经典中皆有记载,蒙藏各地悉崇奉之,故其为回鹘所崇拜,殊不为怪。回鹘文《五台山赞》正是一组文殊菩萨及其道场的赞偈。是赞发现于吐鲁番,与敦煌汉文写本《五台山赞》结构、内容相似,当出同源,是目今所见少数民族语言翻译《五台山赞》的唯一例证。

本书还对斯坦因发现的敦煌文书《说心性经》做了一定的研究,《说心性经》为回鹘法师智泉(Cisuya,初稿译为齐苏雅)都统所造(旧说以为都统只为抄写者),先后为东西方多位学者转写、研究,作者推测此经或并非悉出原创,而是广采佛禅典籍如《观心论》《修心要论》《宗镜录》《圆觉经》《楞严经》《华严经》等,用四言韵诗体敷衍总括而成,但仍堪为回鹘历史上唯一一部禅学原著,同时亦为一部优美的回鹘文佛教诗歌集。

是书上部还对部分存在于敦煌莫高窟、瓜州榆林窟和酒泉文殊山石窟的大量回鹘文题记做了详细的释读研究,并据此类信息对石窟进行分期断代,如其第九章《榆林窟回鹘文威武西宁王题记研究》及第十章《敦煌莫高窟第464回鹘文榜题研究》、十六章“Three Uighur Inscriptions Quoted from Altun Yaruq in Dunhuang Mogao Grottoes”等。根据波斯文史籍《贵显世系》和《元史·诸王表》等文献的记载,察合台汗孙阿鲁浑诸子出伯、哈班兄弟因不满海都等倡乱阿姆河流域之举而投奔忽必烈,受印封王,领诸军节制甘肃新疆一带,元成宗大德十一年,出伯晋封豳王,防守哈喇火州至吐蕃一线,驻酒泉,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出伯三子忽塔忒迷失敕封西宁王,位列二等诸王,驻于沙州,出伯兄哈班后嗣宽彻则封肃王驻瓜州。次年忽塔忒迷失晋封豳王,侄速来蛮晋封西宁王。顺宗元统二年(1334)出伯幼子亦里黑赤袭出伯故封为三等威武西宁王,驻哈密纳职。四王世系相沿至于明前期。杨富学教授近年来一直致力于蒙古豳王家族的研究,曾撰写《从蒙古豳王到裕固族大头目》一书,上数章文字亦为其研究豳王家族与沙州佛教之心得之作。

按榆林窟第25窟中有回鹘文题记190条,在敦煌石窟中为最多,榆林窟第12窟甬道南壁上回鹘文字正反映了威武西宁王之子不颜嵬厘一行人访问瓜州,礼敬佛窟的事迹,透露了这一支蒙古贵族的驻地、佛教信仰及回鹘化之倾向。

莫高窟回鹘文榜题亦有百十处之多,其中464窟的榜题显得比较特别,其大部分已经漫漶不清,计有数十则之多,而见存者则基本来自九世纪胜光法师的《金光明最胜王经》回鹘文译本,与20世纪俄国人在酒泉文殊沟发现的此经晚代抄本基本一致,不见诸他窟。此窟张大千定为西夏窟,后学者多相沿之。今发现其始凿于北凉,非为西夏,据杨教授研究,其分上下两层壁画,风格有异,然当悉为元代产物。杨氏认为,莫高窟北区洞窟461~465当悉为元代所开,盖因南区实已无处新开矣。北区后来发展成为蒙古豳王家族皇家寺院之所在。元初回鹘人改造北凉禅窟为礼佛窟,当时分为前、中、后三室,后前室塌毁,故主室成为前室。今后室基本保留了元初之遗墨。而今见前室和甬道则于14世纪中后期在蒙古统治者要求下由回鹘人重修,覆盖了元初壁画。故而窟室出现如此众多的回鹘文题记和回鹘风格的十地菩萨等形象。而后室似只于贴近甬道两壁有所涂饰,据前室1370年之题记,或因明军占领敦煌而未及完成。此窟14世纪的改造,加长了甬道,且在前室甬道左右各设一方龛,实际将此窟的性质改为了瘗葬窟。作为瘗窟,其所埋葬的是一位蒙古公主,杨教授在《敦煌莫高窟第464窟的断代及其与回鹘之关系》(刊《敦煌研究》2012年第6期,收入氏著《敦煌民族史探幽》,第239~280页)中推测其为蒙古豳王家族的公主,此窟疑曾出土赞颂西宁王速来蛮的回鹘文诗歌,故杨先生怀疑墓主或即速来蛮之女。在莫高窟,与之情况相近的尚有第61窟之加长甬道,杨先生依据464窟的瘗埋情况而推测莫高窟第61窟甬道北壁亦有瘗埋,怀疑中间人物画像背后应有空洞。近期经过保护所科学探测,确有空洞存在。如果空洞内确有瘗葬,则莫高窟第61窟重修于元代末期,庶无争议。(杨富学《敦煌晚期石窟研究的若干思考》,《天水师院学报》2020年第1期)。杨先生在464窟研究中大胆打破成说,一力摒除其与西夏之关系,自然在学界招致不少商榷意见,沙武田先生最近成文《敦煌石窟六字真言题识时代探析》(《敦煌学辑刊》2019年第4期,第94~95页)即以其窟顶六字真言为证,认为其还应是西夏之物。然杨先生指出,六字真言尽管早就存在,但成为独立信仰则为元代以后之事。孰正孰误姑不置论,至少,杨先生这种勇于探索学界盲区之精神是颇值我辈学习的。不过值得指出的是,这两章将464窟断作元窟而非西夏窟,并无直接证据,此为其缺憾,待进一步考探。而其《敦煌莫高窟第464窟的断代》一文与此书论述内容极相关而别置一书,略显突兀。

而在下部《佛教与回鹘历史文化》中,杨先生则着重探讨了古代回鹘与今日裕固族的历史文化与宗教信仰之传承:按突厥民族如今大多皈依伊斯兰教,而生活于河西走廊南部山区的裕固族人仍旧保持着藏传佛教的信仰,其不啻是罕见特例,之所以如此,与河西的地理状况,河西诸民族与回鹘—裕固民族的历史信仰以及元明时期河西走廊的历史发展是脱不开干系的。根据杨富学教授的研究,元明时期河西一直由豳王家族镇守,豳王兄弟于西域时本已皈依伊斯兰教,然进入以汉传、藏传佛教为主要信仰的河西地区,在河西强大的回鹘势力的同化下,重新皈依了佛门,在莫高窟,榆林窟等地留下了信仰的痕迹,豳王家族亦即裕固族中东裕固人的祖先。而历史上回鹘人除为河西走廊留下了灿烂的民族文化外,亦创造了先进的技术,河西回鹘即是现在西裕固人的先祖。

根据出土文献,回鹘人除了有着浓重的文殊崇拜外,还对弥勒菩萨与观音菩萨一直保持超乎寻常的崇拜。众所周知,弥勒为佛教中的未来佛,将于释迦佛涅槃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成佛,届时人寿八万四千岁,女子五百岁出嫁,老人寿终自谒坟墓,树上生衣,一种七收,道不拾遗,龙华三会渡化亿万人成佛等等,代表了古代人民对未来世界的美好遐想,故而弥勒信仰——这种东方的弥赛亚信仰、救世主崇拜在河西、西域民众中极有生命力,弥勒经变在敦煌石窟所有经变画中数量高居第一。长时期生活于河西、西域地区的回鹘民众,亦即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种信仰。回鹘信众接受了弥勒上生与下生的信仰,每作弥勒业,净化心灵,清除杂念——回鹘佛教文献中忏悔文书尤多,当与其弥勒信仰相关。然而杨富学先生亦发现:与印度、西域原始佛教相异的是,回鹘时期全部弥勒图像和文本几乎皆为“未来佛弥勒”而非兜率天弥勒菩萨之形象。究其原因,或因主要受到唐宋以来包括敦煌在内的汉地佛教影响所致(说见其另一部新著《敦煌民族史探幽》)。

敦煌、吐鲁番出土的敬拜弥勒尊佛的文献卷帙浩繁,据是书第十七章《回鹘弥勒信仰考》,吐鲁番出土有《赞弥勒诗》、《发愿文》以及各类题记,更有赞美弥勒、希望往生兜率天,与弥勒相会的《Insadi经》和十一世纪先后由吐火罗文(焉耆文)、回鹘文等译成,发现于吐鲁番、哈密等地的长达27幕的佛教戏剧《弥勒会见记》。后者描述了未来佛弥勒前世今生的事迹,堪为国内最早的戏剧作品之一。相应的,作为弥勒菩萨最虔诚的信仰者和传播者,玄奘法师在回鹘人心中地位亦颇高,记录其求法经历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被整体译为回鹘文亦就无甚稀奇了。

回鹘人的观音信仰堪与其弥勒信仰相媲美,丝毫不亚于中原地区的民众。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回鹘地区最为流行的佛经之一,今吐鲁番出土残卷五种,从其大量汉语借词看,其当转译自鸠摩罗什的汉译本;敦煌地区亦出土不少回鹘文《普门品》及单行本《观世音经》,而密教观音经典亦多在二地出土,根据《回鹘观音信仰考》一章,有《观世音本尊说法》等,更有大量的颂赞、壁画、绢画,其中部分观音为白衣,杨先生以为或是受到摩尼教的影响。按摩尼教本为回鹘国教,其曾吸收很多佛教神袛入其神谱,如观音、势至等。

回鹘僧人在其回鹘政权灭亡后,先后辅佐西夏及蒙古统治者,成为备受尊崇的“上师”,将回鹘佛教理念度入其心,回鹘之文化艺术亦深化其众。今莫高窟、榆林窟多处元代洞窟皆有回鹘之风,即缘此。而回鹘僧最大的贡献则在于协助夏主元昊夏译并结集了一部《西夏文大藏经》,更有很多回僧入内地习法,成为中土名僧。

回鹘人又充分吸取了佛经中印度“四大”的宇宙与人身观,以此为基础发展了回鹘医学,今日维吾尔族医学多传承自此。

回鹘之木活字印刷术亦为一绝。此术当创于12世纪时,约晚于毕昇百年,早于王祯(中原最早创制木活字者)亦有百年。1908年、1915年探险家伯希和、奥登堡先后考察莫高窟北窟,分别拿走968枚和130枚回鹘文木活字,1944~1949年敦煌艺术研究所获得木活字6枚。20世纪末。敦煌研究院先后六次发掘清理敦煌莫高窟北区石窟,复发现活字48 枚,杨富学认出其多为单个活字,另有动词词干,字母,词根词缀,标点等等,当为印制佛经之用。作为敦煌研究院研究员,杨先生曾多次亲自触摸、鉴定活字,其说可为定论。今在西夏故地发现很多西夏文木活字印制的佛经,如宁夏发现之《吉祥遍至口和本续》等,或即有回鹘人的参与。回鹘人更把印刷术西传至波斯地区,今伊朗语的与印刷相关的词汇,词根均为basma,均来自于回鹘语bas(印刷)。

综上,此书为一部全面研究回鹘佛教文献的力作,材料详实,论证周密。虽然不少是其多年之故作,今仍觉常读常新。其资料新,视角新,观点新,堪为其《回鹘之佛教》、《印度宗教文化与回鹘民间文学》之有力补充,复为其近年回鹘、夏、元窟龛断代分期研究之前哨,在世界回鹘佛教研究史上当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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