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与《八义记》之比较研究*

2020-02-11 14:28李跃忠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屠岸贾赵氏孤儿程婴

李跃忠, 刘 丹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元代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是一部颇有影响的作品,后世产生了多种改编本,如在21世纪,便先后出现话剧《赵氏孤儿》(林兆华导演,2003年)、电影《赵氏孤儿》(陈凯歌导演,2010年)、民族歌剧《赵氏孤儿》(中国国家大剧院,2011年)、电视剧《赵氏孤儿》(吴秀波主演,2013年)等。20世纪以来,学术界对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杂剧展开了广泛研究,“相关成果主要涉及故事源流、主旨思想、版本流变、当代改编、跨文化视域、后世祭祀等诸多领域”[1];此外,对杂剧《赵氏孤儿》的各种改编本也作了深浅程度不一的研究。其中对明代无名氏改编的《八义记》传奇与杂剧《赵氏孤儿》之间的关系,多数研究者也会简单论及,但均不够系统和深入。

一、故事情节的变化

《赵氏孤儿》以“救孤—搜孤—存孤—孤儿复仇”为线索,情节简单紧凑。《八义记》则在情节内容、矛盾冲突、故事结局等方面对《赵氏孤儿》做了不同程度的加工。

(一) 情节内容更趋丰富

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在流传、改编过程中内容一直不断扩充,《八义记》则是这方面的集大成者。《八义记》将原来只有一本五折(元刊本没有第五折和宾白)的杂剧敷演成共四十一出的传奇长篇体制,增加了大量之前没有的情节内容,如“宴赏元宵”“宣子劝农”“图形害盾”“权作熊掌”等。其中“宴赏元宵”描绘了元宵佳节万家灯火与乐人表演的情景,“宣子劝农”更以近六百字篇幅来表现庄稼人的乡野乐趣。这样的情节设置使传奇内容展现得更为丰富,也再现了当时社会的多彩面貌。

同时也因篇幅的扩增,《八义记》对人物的表现也就不再局限于少数几个戏剧场景,剧中每一人物的活动范围都在不断变化、发展。如“周坚沽酒”“酒家索钱”两出,它不仅对周坚这一新增义士形象进行了刻画,同时也顺带描绘出卖酒王婆这一泼辣的市井女性,从一侧面揭示了明中叶普通民众的“不将辛苦意,难进世间财”“一分也是债”[2]4-6的商业意识。此外,这两出还为后面“周坚替死”等情节埋下了伏笔。所以,尽管《八义记》存在有结构冗长、拖拉的毛病,但也必须看到,这些新增情节对剧本的发展走向和人物塑造有着重要作用。

(二) 矛盾冲突更为复杂

《赵氏孤儿》中的矛盾冲突主要是从情节发展的正面交锋中表现出来。 如剧本第一折就是公主已在宫中产下孤儿并受到屠岸贾的层层夹击,“救孤”刻不容缓。紧接而来的就是“搜孤—存孤”,在这两个环节中,作者亦是用极简练的语句,在极有限的空间内制造高潮。如程婴在面对屠岸贾对其发问,为何告发往日与其无仇无冤的公孙杵臼时,人物之间的矛盾瞬间白热化。在公孙杵臼突然喊出“俺二人商议要救这小儿曹”[3]1488时,情节冲突更是被激化到了至高点,故事发展到这里貌似马上要出现极大的反转,而接下来的公孙杵臼还是将快到舌尖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这种跌宕起伏的关目设计无疑能把观众的注意力牢牢抓住在剧场上,从而达到精彩绝伦的戏剧效果。

《八义记》则在其庞大的叙事结构下,多通过情节的增设和场景的变换来表现矛盾,对情节冲突的发展大都做了许多铺垫。如作者在叙述赵盾一家遇害之前,先写到屠岸贾与赵盾争朝以及屠氏设计害盾和赵府举家都做噩梦等事宜,交代了矛盾产生的原因、过程。说明这些矛盾冲突并不是简单直接或者说一蹴而就的,而是一步步的激化,从而也进一步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三) 结局的变化

元刊本《赵氏孤儿》是以赵孤“若是御林军肯把赵氏孤儿护,我与亢金上君王做的主”[4]324这一唱词结尾,关于屠岸贾是否死于其手中从而真正报仇成功的结果并无告述,给读者留下了一丝悬念和想象的机会。在明刊本中则另加一折对其进行补充阐释,写最后赵孤在魏绛将军的协助下,受晋悼公之命以“损害忠良”“扰乱朝纲”等罪名擒拿了屠岸贾并施以重罚,而且赵孤还被国君复其姓赐名赵武。

而《八义记》又在这一基础上,对赵孤父母的最终命运进行了改写:驸马赵朔并没有被斩首云阳中而是由周坚替死成功脱逃,公主也并没有在送孤出宫后自缢身亡,而是被打发至先帝陵前守墓,且最终实现了与驸马、孤儿的团圆。这种改写,显然是受到了明清传奇“生旦俱全”这一模式化的写作套路限制,其实也是为迎合当时观众渴望“大团圆”的心理倾向与审美情趣而作的改编。

此外,在结局的具体安排上:杂剧里的孤儿最终是通过他本人向主公启奏后,受君令而由魏绛将军协助才能擒拿屠岸贾报仇雪恨。但在《八义记》中则是孤儿自己与程婴商议,并由程婴设计而使得屠岸贾与赵孤、公主驸马得以正面争锋相对。如在埋设的宴席上,孤儿突然向屠岸贾喝道:“屠贼!认得上面的是谁?”[2]95屠岸贾当时还未反应过来,面对驸马的当堂质问,他只觉得这人“好似驸马居方。”让人不禁哑然失笑,从而也产生了与杂剧不一样的戏剧效果。

二、人物形象的塑造

《赵氏孤儿》主要是塑造韩厥、公孙杵臼、程婴这几个英雄和奸雄屠岸贾形象,而《八义记》的定名乃是为了标榜剧中助忠抗奸的八位义士。[5]因而两剧又在具体创作中对每一人物有着不同的认识与着墨。元剧中的人物形象刻画简单鲜明,《八义记》则对人物内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补充与挖掘,这在人物身份地位的变化和角色的增设以及个体形象的发展等方面都有体现。

(一)人物身份的变化

这一区别首先体现在人物之间的关系上。《八义记》中的程婴从只是赵府门下的一名草泽医人,转变为赵府大管家;老宰辅公孙杵臼在纪君祥笔下与赵盾曾是同僚且交情甚厚,而《八义记》里公孙杵臼则变成了程婴的结义兄弟。

此外,程婴在剧中的角色地位也有拔高。元刊本《赵氏孤儿》中,程婴充当的是外末这一相对来说较为次要的角色,它所要塑造的主角在正名中就已说明是公孙杵臼和赵孤两人。明刊本的《赵氏孤儿》总共五折,但同样也是给予了公孙杵臼和赵孤分别以两折的正末角色扮演。故在杂剧创作中,程婴这一角色的呈现,更像是作者有意设置用以贯穿全剧的穿针引线之人。而在《八义记》中,程婴则成功担任上了末角,而且与其他义士相比,他出现的场数在全剧中总共占有21出,遥遥领先于公孙杵臼、韩厥等人,其身份地位的变化是显著的。

与此同时,剧本主角在《八义记》中也被换成了赵朔和公主。这在剧目安排上亦是明显可见:前二十一出中多次描绘的是赵朔和公主“朝朝晏乐,夜夜酣歌”尽享荣华富贵之状。而又以“周坚替死”为分水岭,用“宫掖幽思”“灵辄留朔”“阴陵相会”等出,来表现生旦离合悲欢的发展变化,整个故事情节也都是围绕着赵朔父子和夫妻以及八位义士各种营救活动而展开。

(二)戏曲角色的增改

《八义记》在《赵氏孤儿》的原有人物基础上还增加了周坚、张维等多个新角色,于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向读者呈现出一个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市井巷里的义士群像。

如周坚本是个“一生好酒任飘然”的市井流浪汉形象,因赊酒赖账而被赵家解围并收留于府中,又因长相酷似驸马赵朔而在情节发展的后面,毅然担当起了替死之义。再如张维这一角色,作者对他的着墨确实不多,仅在“张维评话”和“报失张维”两出中进行描述:他作为屠岸贾门下的一个说书人,对屠岸贾之残暴是较为熟悉的,却仍敢复命以评话劝诫屠岸贾,甚至冒险跑去赵府揭发屠岸贾的阴谋,因此也说得上是“八义士”之一。

《八义记》最突出的一点还在于对女性的塑造。作者创造了卖酒王婆、屠岸贾之妻这两个在《赵氏孤儿》中从未出现过的人物,并为赵孤之母德安公主增添了不少笔墨。

德安公主在传奇剧中有着多重身份:作为国君之女,关于公公赵盾谏言的想法,她是“父王但有不明之事,公公合当直谏。”[2]27表现得通情达理;在主仆关系中,她也如贴身丫鬟所说“自小来随公主,惜奴如掌上珠。”[2]47因而她对春来也是十分有情义的;而作为赵孤之母,面对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她能强忍悲痛与不舍,设计嘱托程婴带孤出宫,可见其坚忍聪慧。另一方面,对屠岸贾之妻这一形象,作者也是运用了较多笔墨去刻画的。她知足常乐“逢时对景宜欢乐,闲事何须苦挂心。”[2]41她深明大义“两班先自争功,怕外邦闻知传扬不好”[2]14却无奈反复劝说无用,又派张维评话试图让相公回心转意。而在屠岸贾让接生婆去探公主之身时,又嘱咐接生婆“相公面前只说是女儿”[2]62,表现了其对丈夫口中视为“祸根”的仁爱之心,这都恰恰与屠岸贾构成了对立的一面。

(三)个体形象的发展

在《赵氏孤儿》的元、明刊本中,或许是受到杂剧篇幅短小的体制限制,它着重刻画的是忠奸两大对立形象的突出特点,而《八义记》中的个体形象较之底本则多有不同与发展。

比如屠岸贾与赵盾,仅从出场的外貌着装来看:赵盾是“紫袍象简,玉带乌靴”[2]2而屠岸贾是“头戴一顶黄灿灿束发冠,身穿一领红焰焰绛罗袍,踹一双兀兀突突皂朝靴……”[2]3作者用了近百字去描绘,于此可略见赵之简朴而屠之浮夸。此外,屠岸贾常说“有微臣何足患之”“臣敢为保”“人人尽道吾王宠,半由天子半由臣”[2]13,这可看出他对自我的认知是十分自负的。传奇中这些描写都是对底本人物性格内涵的进一步丰富。

《八义记》中的屠岸贾还被赋予了杂剧中未曾表现的形象特点,即“惧妻”。如:“待夫人出来,与他商议。”[2]26“欲待迳归府中,犹恐夫人知道,不免从后门花园内转到厅上,独坐思量坏他之计[2]31。均体现了屠之惧妻心理。

当然,《八义记》也存在对人物形象的刻画笔墨不均这一明显弊端。在八位义士中,作者对提弥明等人的描绘往往都延承底本,因而使得其性格与杂剧相比并无较多发展。

三、时代背景与主题思想的流变

《赵氏孤儿》与《八义记》的作者生平年代均无史实记载。关于纪君详,《录鬼簿》列他为“前辈已死名公才人”,并说他“与李寿卿、郑廷玉同时”,可知为元代早期作家[6]164。《八义记》是南戏世德堂本《赵氏孤儿记》的整理改定本,然对其创作者仍有争议而尚无定论。因而在此试从《六十种曲》本《八义记》的创作环境和全书编录者毛晋的出版思想入手研究,我们发现,由于时代背景不同,两剧所呈现出的精神面貌亦有所差异。

(一)时代背景的差异

结合时代背景可知,春秋的“赵孤故事”在元朝建立之初,其实也是一次历史的重演:宋元交战期间,元人极为残暴,对王室子弟甚至儿童也都肆意虐杀。而当时的皇室正是孤儿寡妇临朝,朝廷上下人心涣散,谢太后道降表,求“元主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7]15-16。同时又有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拥立宋度宗的两个幼子在江南、福建一带继续抗元而图谋恢复等历史记载[8]108。而纪君详正是在这一环境中创作的《赵氏孤儿》,所以对其主题的诠释中历来都存在有“反元复宋”这一说法。

今存版《八义记》大致被认为是在明初至中叶期间创作出来的,联想当时现实:明朝自正统年间开始,统治阶级内部日益荒淫腐败,先是王振、汪直等宦官干政,后有严嵩父子等权臣掌权。但明代对伦理道德的推崇又达到了一种极致,该朝不是以法律治理天下臣民,而是以“四书”中的伦理作为主宰[9]79。《八义记》的收录者毛晋,在《六十种曲·演剧首套弁语》中指出“俾天下后世启孝纳忠植节仗义……适按《琵琶》《荆钗》善本,暨‘八义’、‘三元’名部,卓然绝调。”[10]446表明这本书的出版思想是以传播正统道学,维护世风为旨归。按此分析,《八义记》为何能收录其中以及它所要表达的主旨也就显而易见了。

(二)主题思想的流变

《八义记》作为《赵氏孤儿》的改编本之一,尽管“除奸报仇”这一核心内涵仍然延承底本而发展演绎,但随着时代变迁,它的主题思想也存在一定的流变。

1.对“命运轮回”的多重阐发。《赵氏孤儿》最为突出的是一种“复仇”意识,《八义记》则在其中还附加了一层“冤冤相报”“命运前定”的玄理色彩。

这在剧中不同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如德安公主最初登场就唱道“万事数已定,浮生空自忙”[2]2,此后她的贴身丫鬟在安慰被困于冷宫中的公主时也劝道生离死别这些事都是前世就已注定的,就连大丈夫程婴在面对困境时也不经流露出“人生富贵如春梦”、“凡事靠天”[2]55的想法。屠岸贾之妻更是多次感慨“暗想人生如梦中,冤冤只怕又相逢”[2]61,将屠岸贾对赵家的迫害也解释为“多应是前世曾害你,今世里害他们。”[2]50这类语句的多次出现正是对“命运轮回”作了另一层面即因果报应,命运前定的阐述。

此外,圆梦人为赵盾一家解梦的过程和说辞也让整个剧本更富有玄理色彩,而在剧终之时,作者更是以“事皆前定,事皆前定,冤冤相报寻”这种唱词来结尾全文。这既是对全剧以生旦俱全、合家团圆为结局的一种解释,也是对民间所广为信仰的“因果报应观”之呈现。

2.对“义”的扩充与强化。《赵氏孤儿》以除奸报仇为结局,体现了对公孙杵臼和韩厥等人为政治为民族舍生取义这种行为的高度赞扬。而《八义记》则通过对八位义士及女性形象的塑造,扩充了“义”的内涵,淡化了元剧的复仇意识,最终成为正统伦理道学的“宣传品”。

首先,《八义记》就花了大篇幅去表现赵盾这一忠臣的“为公无私”:对举国欢庆的元宵佳节,他所关心的是忧国扰民问题;面对万人迎合邀宠的国君,他却能不畏君颜而常有进谏之意。而在劝农与训子等情节中也是一展其为官为父的廉直品性,鉏麂也正是因为在行刺前亲感其对国君之忠诚而触槐而死。

其次,《八义记》对程婴这一形象的塑造,也在杂剧基础上补充了其忍辱负重一面:仅因受人之托,就让他在尝受失子之痛外还要忍受驸马、公主的误会以及外界对其“卖义求荣”的骂名,于此可见忠仆救主与守信之义在他身上简直被发挥到了极致。

再次,《八义记》对各义士的描述亦与《赵氏孤儿》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有所出入。如《八义记》中的灵辄,就是在杂剧原型基础上又引入了先秦著作《左传》中关于“灵辄救母”这一情节,使灵辄成为剧中“孝义当先”第一人。另外,与其创作于同时代的《五伦全备记》,也是借助伍伦全和伍伦备一家忠孝节义的故事,来宣扬伦理道德。还有依附《八义记》而创作的《十义记》等,它们无一不是明代尚侠尚义精神和宋明理学之义的极端体现。

四、小结

元杂剧《赵氏孤儿》是我国悲剧性代表作品之一,这一故事在戏曲舞台上经演不衰,传奇、花部均有相应的改编或演出本。其中明传奇《八义记》作为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改编本,它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塑造和思想主旨方面都对原著做了较大的改动,并对其他改编本也产生了较大影响。在后世的戏剧舞台上,也多以《八义记》为底本进行演绎。由此可见,《八义记》之创作是顺应了时代发展需要的,它对经典之作的传承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尽管在极度推崇封建伦理道德秩序、“宋明理学”思潮已经发展到极致甚至达到僵化地步的社会背景下,《八义记》也不可避免的被戴上了隐形镣铐,而成为伦理道德的说本教材。但以历史的眼光看,与其他改编本相比,《八义记》的人物塑造以及思想艺术等方面都有其突出的闪光点。特别是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和情节内容的丰富,体现了明代知识分子对女性的关照和对现实生活的贴近,它对人物形象的丰富与补充以及对明代社会多层面的展现等方面也仍然值得我们去学习与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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