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诗乘发凡》续辑

2020-02-22 05:20朱则杰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朱则杰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汇辑群书序跋之类文字,是古籍整理与研究的重要工作之一。其中与清代诗歌相关者,本师钱仲联先生主编有《历代别集序跋综录·清代卷》(1)钱仲联.历代别集序跋综录:清代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涉及别集数百种。而在总集方面,美国GRINNELL学院历史系教授谢正光先生和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师佘汝丰先生共同编著的《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下文或简称《汇考》)(2)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主要也正是辑录诸书序跋,具体涉及清初全国类诗歌总集55种。

《汇考》问世之后,不少学者针对它或者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过补充。所做补充,有从未收总集整部著作着眼的,例如潘承玉先生《〈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六补》(3)潘承玉.《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六补[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5):64-71.、王兵先生《稀见清初清诗总集序跋辑考》(4)杜桂萍.明清文学与文献:第4辑[C].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140-160.;也有从已收总集单篇序跋着眼的,例如拙作《〈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原录序跋补遗》(5)朱则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原录序跋补遗[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2):42-45.、刘和文先生《〈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原录序跋补阙》(6)刘和文.《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原录序跋补阙[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9(3):98-102.,等等。

现在再说《汇考》所收刘然辑《诗乘初集》,陆林先生《〈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平议》一文曾经指出:“诸序后,通行本有‘发凡’一卷(约一万八千字),可能因篇幅过长而未载。”(7)陆林.知非集:元明清文学与文献论稿[C].合肥:黄山书社,2006:427.所说“通行本”,当指《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影印康熙玉古堂刻拙真堂增刻本,书名在卷端作《诗乘初集》,但在书名页和版心均作《国朝诗乘》,显然后者更为恰切。卷首两序及目录之后,确实有一篇《诗乘发凡》(8)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10-32.,多达65款、17 000余字,作为凡例来说格外具有特殊性。但从具体内容来看,这篇凡例实际乃为刘然此前所辑、未见成书的唐以前诗歌总集“诗乘”而撰,而其友人在刘然身后补刻《国朝诗乘》时把它附在此处。《汇考》之所以未予录入(凡例也属于“序跋”的范畴),既有可能顾虑其篇幅过长,也有可能是考虑到了它的具体内容;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汇考》所据原书的版本不同(9)例如所附书名页的书影仅作《诗乘》而无“国朝”二字,又第一篇序文的作者署名不同,此外第三、第四两篇序文实际乃为友人别集而撰。,该本的卷首本来就没有这篇凡例。

但无论何种原因,《汇考》最终未录这篇凡例,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因此,如果作为一般情况看待,那就有必要予以“补遗”“补阙”。又尽管这篇凡例实际上并非为《国朝诗乘》而撰,但它既然附在此集卷首,因此仍然不妨将它一并辑录出来,更何况它本身很有特色,能够说明不少的问题(10)可参夏勇《清诗总集通论》第五章《清诗总集的文学意义》第一节《清诗总集与诗学思想》第二部分《清诗总集所含诗话诗论——以〈诗乘发凡〉为中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403-415.。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所以拙编《清诗总集序跋汇编》稿,即全文录有这篇凡例。由于拙编正式出版尚需时日,现在先将该文陆续单独发表;本篇承接《刘然〈诗乘发凡〉初辑》(11)辑录该文前半部分(相当于总论和体裁论),将载《明清文学与文献》第八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即出。,取其中第三十三款至第五十八款(相当于创作论),即称作“续辑”,以飨读者。

拙编在体例上,有不少自己的特点。例如凡例各款,依次添注序号,以使眉目更加清晰;原文出处,不但标注影印本新添的页码(本篇按照期刊格式移入脚注),而且同时标注底本的页码并具体到a或b面,以方便读者必要时快速核对原书;所有旧历年份,统一按照年号纪年、干支纪年、公元纪年三者并出的原则,遇有缺项即予以补注完整(该文仅见于后面的第六十三款),以便利读者使用。凡是方括号中的内容,均系笔者所加,包括某些零星校勘文字。而之所以如此不惮其烦,目的都是为了日后读者更加实用。本篇所辑,刚好也可以当作一个示例。

[三十三]作古诗,纯以气为主。有灏灏落落、不可屈抑磨灭之气沉积胸中,然后可以上九天,下九渊;挥八极,罗万象,使人惊怖。其言若无纪极,而又能从容于法度、曲折于绳墨,此真绝境也。生气不属,薾然块然,如剪彩为花,范土为偶,非不形体粗具,然终归于顽物而已。古今才人,造此境地最难。吾于汉得孔北海,于魏得曹子建,于晋得左太冲,于齐得[第24b页](12)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1.谢玄晖,于唐得李太白、杜少陵、韩昌黎;余子波逐风靡,皆为世转而不能转世矣。

[三十四]作律诗,莫妙于熨贴本题。题面熨贴,然后可徐议纵横出入展拓之法;不熨贴而讲展拓,鲜有不迂远失体者。杜必简《和康五望月有怀》云:“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余按“弓并曲”,弦时月也;“扇俱团”,望时月也——弦、望相隔旬余,无端混于一瞬,此不认题之一验。少陵《和贾舍人早朝》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古人君视朝,类于将辨色时——内庭所以赋庭燎,外廷所以苦待漏;暖日可照旌旗,微风[第25a页]可飏燕雀,则去早朝时远矣,此又不认题之一验。释齐巳尝以《早梅》诗质郑员外谷云:“前郊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改“数”字为“一”字,乃与“早梅”合,巳大服。可见诗当认题,在唐人已如此,余可例推。

[三十五]诗落议论,便有蹊径可寻。然余观唐人律体诗,多不轻涉议论。至五、七言绝句,尺幅既窄,非借议论行之则毫无制胜处。虽在历来名家,未尝必欲脱然去此以为高也。王龙标《答武陵田太守》云:“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杜少陵《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高常侍《咏史》云:“不知天[第25b页]下士,犹作布衣看。”司空文明《金陵怀古》云:“伤心庾开府,老作北朝臣。”刘宾客《馆娃宫》云:“艳倾吴国尽,笑入越王家。”崔永嘉《长门怨》云:“买得相如赋,君心不可移。”凡“五绝”,不讳议论如此。王子羽《凉州词》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戎刺史《感春》云:“名位未沾身欲老,读书宁救眼前贫?”孙叔向《送咸安公主》云:“玉颜便向穹庐去,卫霍空承明主恩。”权载之《赠老将》云:“辘轳剑折虬须白,转战功多独不侯。”李义山《贾生》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林黄门《歌风台》云:“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章碣《焚[第26a页]书坑》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凡“七绝”,不讳议论如此。由此推之,非独绝句,虽律亦然。少陵《蜀相》云:“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又《咏怀古迹》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其议论皆恢弘确当,颠扑不破。若薛能借喻忠武,谓“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又“废却蜀书全不读,武侯无可律吾身”,则偏锋用事,殊乖定案,为可惜。

[三十六]诗虽小技,与史法通;非才、学、识全备,绝不能精义入神。即如“马嵬驿”一诗,唐人作者,亡虑数十家。李义山云:“可怜四[第26b页](13)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2.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承古云:“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白乐天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刘宾客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皆伤明皇迫于军叛,不得已而诛太真者,失体甚矣。惟少陵《北征》云:“不闻夏殷代,中自诛褒妲。”则明以诛杀之权归诸明皇之悔祸,谓其远胜夏殷,正在于此。此与孔子书“天王狩于河阳”同意。又唐人“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诗,前后数十余首,如李子至云:“圣词今日光辉满,汉主秋风莫道才。”郑文靖云:“幸同葵藿倾阳早,愿比盘根应候荣。”苏庭硕云:“宸游对此欢[第27a页]无极,鸟弄欢声杂管弦。”大都语意著迹。至王右臣《和雨中望春》一作,乃曰:“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卓然洗去人主盘游恶习,此非有识者不能。

[三十七]诗人用古事,有正用,有反用,正用决不如反用妙。少陵《秋兴》云:“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说者谓少陵力救房琯,此诗以衡自喻,余窃不谓然。按衡事元帝朝,恭显方专权自恣,逐堪、猛,杀贾捐之。是时衡方诏对,陈时政得失,乃略不及此,卒以依阿致位宰执,则其不能抗疏,明矣;使其抗疏,则遭遇必不如是之厚,故曰“功名薄”也。刘向,宗[第27b页]室大贤,当阳朔中,痛大将军王凤乱政,再四陈封事极谏,将欲扫除君侧之恶;而其志不果,遂乃不得已徒以传经终老,则其遇之穷可知矣,故曰“心事违”也。少陵引此,所以冷讽“同学少年”,谓其不能为刘向之骨鲠,只如匡衡只苟合,故曰“多不贱”,曰“自轻肥”也。用意深挚,只一反证自明。

[三十八]俗儒论诗,动以“淡远”为尚,不知“淡远”特诗家一种,论全诗决不在此。古今以此名家者,莫如陶靖节、孟襄阳。靖节五古,可谓旷代无两;襄阳只长于五言近体,余作皆少匠心,可见“淡远”二字最难得。皮袭美论太白云:“歌诗之风,荡来[第28a页]久矣。吾唐惟李太白,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元微之论少陵云:“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又云:“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迅迈,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脱弃凡进。”凡古人论诗之极至,大抵如此,岂“淡远”二字可括哉?余尝谓效李、杜不得,不失为才人豪士;效陶、孟不得,将流为浅陋庸腐、空疏无用之学究。何者?李、杜诗必从读书入,而陶、孟则竟可率臆为也。世有知者,当必首肯予言。[第28b页](14)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3.

[三十九]有唐一代开辟手,不止李、杜。其前则张曲江、陈伯玉,其同时则岑嘉州、高常侍,其后则韩昌黎、李长吉。至于晚唐,又有李才江洞。皆能自出心手,不屑与时俗共偃仰。才江诗,济南、竟陵皆未鉴拔,鲁莽疏漏可胜浩叹?

[四 十]唐人诗,从《离骚》入者什之一,太白、长吉皆是;从选体来者什之九,少陵而外,难更仆数;若清微窅眇,不事剿袭,不肯雷同,别立一家,孤芳自赏,三百年间惟孟东野、贾阆仙二子而已。阆仙既没,唐人皆向慕之,吊其墓者凡数十诗;至诸王孙李洞,乃铜铸其像,朝夕礼事,此真诗人千秋不世[第29a页]之奇遇。东野及身穷厄,仅以一尉终老,身后音响阒寂,无复师法其遗编、表彰其清品者,岂非其调弥高,和弥寡与[欤]?余于少陵后,绝爱东野诗,故此选蒐辑最备。学者反复读之,真热闹场中一贴清凉散。

[四十一]“《国风》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义”,虽圣贤弗禁也。士君子不得志于当时,抑郁扼塞无所资以展舒,则往往假巫云楚雨达其日夕愿慕之诚与生平缱绻之致,此又不得与登徒好色同科矣。李义山不附令狐绹,遂偃蹇宦途,史乃厚诬其偷合无行,或挟其诗以为口实;韩致尧《香奁》一[第29b页]集,说者谓和凝少时所作,嫁名于韩,又或谓出韩熙载手。此皆非也。恶义山,则不惮深文以入之;爱致尧,则反令代僵以脱之,总以《无题》、《香奁》为东墙供状云耳。不知才人寄托,原本《离骚》,此当与镜花水月同观;若一着迹,便成冤案。余选不废艳体,尝谓此中虽涉帷箔,差胜俗儒麻麻木木手笔。昔荆公晚年喜义山诗,当与余此意同。

[四十二]古人以齐名为重,大谬。丈夫有志千古事,当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安能随人脚根行止?况从前纷纷齐名之说,皆不足据。“曹、刘”齐名,曹胜于刘;“庾、鲍”齐名,鲍高于庾;“燕、许”齐名,[第30a页]许屈于燕;“沈、宋”齐名,沈愈于宋;“王、孟”齐名,孟劣于王;“李、杜”齐名,李逊于杜;“钱、刘”齐名,钱拙于刘;“元、白”齐名,元远不逮白;“温、李”齐名,温大不如李。乃至“文学四友”,崔、苏仅盼后尘;“吴中四士”,延陵少称高调。下至“大历十才子”,不过李校书端、卢郎中纶、崔补阙峒、司空水部曙,差为拔群挺秀而已。俗儒一概耳食,毫不敢置优劣于其间,所谓“盲牛瞎马,不谙路径”;达人视之,止增嗢噱耳。

[四十三]诗之一道,尽人皆可为,无一人能尽善。李、杜煌煌大篇,独步千古,集中可供采择者不过什之三四,其余粗率冗杂[第30b页](15)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4.多矣。俗儒心胸不阔,动为古人压倒;其实斯道得失分界自有定论,不可以成见画。余阅唐人专集不啻四百余家,其中妍媸各半。排沙简金,只在选手。选家眼光,即作者心血;此处一差,去而万里。嗟乎!不可不慎也。高棅亡论矣,济南、竟陵一味鲁莽,其得罪于风雅不小。

[四十四]诗人志芳行洁,不以名位动其心,乃与“风雅”二字合;不然笔补造化,皆绪余也。太白气甚豪,胆甚壮,识度则甚浅。观其诗如“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高冠珮雄剑,长揖韩荆州”之类,皆[第31a页]不值达人一嚏;况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奇?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亲”,丑甚矣。余尝谓三唐人士除少陵、昌黎、香山十数子外,其余只办工声律、应帖试、溺富贵利禄而已,总未闻道。牛僧孺诮刘梦得云:“莫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真槛中之牛,不识篱壁间大有人在也。然而富贵场中,为此牛者不少,则又奈何?

[四十五]唐诗中,布衣人品极高,无出王宏右。宏少与太宗同学;及即位访其乡,竟无从物色处,则其人出庄光一头地。秦系、唐球,亦颇能脱弃富贵,但其人名心未净。故系诗多奡兀,[第31b页]类以隐自文者。球弃瓢江中,亦非真能忘名,想其家有副本耳;不然茫茫江水,谁能踪迹唐山人瓢而取之?且捻稿为圆,又安能入水不濡,尚存十之二三在乎?流俗传讹,殊不可据。若唐末周处士朴,则高踞二君之上。朴性喜吟诗,其呆状往往令人绝倒,煞是天机流动,无毫发沽名意。黄巢破闽,求得朴,欲用之,朴厉声曰:“我尚不事天子,安能从贼?”此真诗人风骨哉!天宝从乱诸臣,九泉能无汗下?余爱其人,故广搜其诗录之;诗苦不多,真憾事。

[四十六]诗中用语助字面,《三百篇》十居四五。汉以来,间有之。然必[第32a页]令出脱稳老,不可移易,方臻妙境。缪袭《挽歌诗》云:“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杜少陵效之,《玉华宫》云:“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两“者”字皆妙。陶渊明《杂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韩昌黎效之,《祖席》云:“淮南悲木落,而我亦伤秋。”两“而”字皆妙。又汉古词云:“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之”字押句极好。柳子厚《掩役夫张进骸骨》云:“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之”字如此用,更有许多意义。所以,字法无论虚实,断要自然为主。不然只取新异,不顾文理,如李颀“早晚荐雄文似者”之“者”字、贾岛“天人不可怨而尤”之“而”字,直是扭捏,[第32b页](16)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5.岂复成诗?竟陵专取此等字样,矫枉过正,真小儿强作解事语。

[四十七]作诗酬赠中有一定称谓,不可调,不可傲,尤不可近俗。曰“公”,尊有位也,方外如之;曰“丈人”,曰“先生”,曰“夫子”,重齿德也,亦间通于有位之同僚;曰“尔”,曰“汝”,谓泛交也,在交深而形迹脱略者亦并用之;曰“某郎”,曰“某生”,指后进也,子弟姻娅亦皆可以类及。历来诗家通例如此。若于数者之外有称全字者,有以官爵为号者,有呼“贤主人”者,有直斥行辈者,皆视其平日交际如何,不妨变通取用。王粲《从军行》云:“相[第33a页]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皎然《酬邢端公》云:“大贤当佐世,尧时难遇[退]身。”“相公”、“大贤”著称,未免近“调”。高适《送从甥》云“诸生曰万盈”、马异《送皇甫湜赴举》云“秀才皇甫湜”、太白“饭颗山前逢杜甫”、少陵“岑参兄弟皆好奇”,诸如此类,皆直举其人姓名不讳,虽云古道,不綦傲慢乎?余按《春秋》法,书字为褒,书名为贬;《礼》,“君前臣名,父前子名”。非君非父,率臆妄施,适长后来浮薄恶习,余最不喜,故于此痛切言之。至如鄙俚称呼,大伤风教,莫如“夫君”、“情人”等语。王维《送孙二》云:“郊郭谁相送,夫君道术亲。”徐彦伯《饯唐州高使君》云:“情人拂瑶[第33b页]袂,共惜此芳时。”在唐人沿《离骚》、六朝不觉,今一脱口,便与营伎调笑声口无别。好古之士,固不当以此等污笔墨。

[四十八]诗家用事,贵有根据。少陵“功曹非复汉萧何”句,刘贡父讥其失典,盖何未尝为功曹也。焦弱侯曰:少陵自用孙策语——策谓虞翻“卿以功曹为吾萧何”;时杜位为京兆功曹,故少陵以此比之。余按《汉书》注,何为主计吏,即功曹也。贡父、弱侯之说皆过。读书之难如此。大抵古人用事,必出六经为上,出诸正史为次,出稗官小说往往致误,虽在少陵有所不免。如乘槎一事,唐人皆以为张骞,少陵有“乘槎消息近,[第34a页]无处问张骞”语。及考骞本传,止曰“汉使穷河源”而已,绝未有乘槎事。张华《博物志》云“天河与海通,有人乘槎去”,亦不言骞。《荆楚岁时记》言“武帝使骞至大夏寻河源,见织女牵牛”云,本出杜撰,了无所本。此一误也。又勾践破吴,范蠡沉西施于江,见《吴越春秋》;《墨子》亦有“西施沉其美”之语。考二说,则蠡未尝同泛五湖。杜樊川不知何据,其《咏杜秋娘》云“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扁舟五湖,古今遂据此以为美谈。而李义山又言渔人“网得西施”,其说愈谬。此又一误也。湘君、湘夫人,灵均之寓言,岂确指为舜妃?段成式吊李义[第34b页](17)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6.山[群玉]云:“曾说黄陵事,今为白日催。老无男女累,谁哭到泉台?”竟以黄陵二女郎确为舜妃无疑,侮圣伤教,罪不容诛。按舜年三十征庸,沩汭已釐降;计陟方时,二女当逾百岁,岂复洒涕成斑如小儿女子态?此又一误也。望夫石,唐人作者甚多,皆谓妇人望夫不归,遂化为石;每过其下,风雨必至,故刘禹锡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顾况诗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余按袁州府有望夫石,唐太守郑望夫于此修堰溉田,故以为名,则与俗传何啻霄壤之别?刘子玄言:“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第35a页]诸委巷,矜为故实。”此古今通弊。但唐人咏唐事,犹讹舛至此,不可解也。或曰:“望夫石凡数处,袁州其后见者耳。”余谓信如此,亦当存而不论。

[四十九]唐以诗取士,士专心致志在诗,故能各名一家。宋取士既废诗不用,政和末李彦章为御史,又言“士大夫作诗有害经术”,世方以诗为禁,宜宋作者寥寥也。杨大年为西昆体,自是才人风致,未可厚非。天圣中,梅圣俞最有诗名,然立意蹇涩,好拈僻韵,此等皆不足取。欧阳永叔学太白,王介甫、黄鲁直学少陵,三公于李、杜可谓闯其藩篱而据之。惟[第35b页]东坡不肯貌古,率意挥洒,时有天真烂漫处,但下笔轻遽,征事冗杂,为可厌耳。余尝谓坡诗与文正相反,文洗涤明净,不使一字翳目;诗则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此其所最不可解处。南渡末[初],陆放翁杰然崛起,《渭南》一集诗至万首有奇。余读其“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又“一生未售屠龙技,万里犹思汗马功”,想见此老抱奇不展,真令人泫然涕下。至云“南人孰谓不知兵?昔者亡秦楚三户”,又“安得铁衣千万骑,为君王取旧山河”,忠君爱国血诚和盘托出,少陵以后一人而已。[第36a页]

[五 十]欧阳公序梅圣俞,曰“诗以穷而后工”。信斯言,则风雅一道,惟草茅布衣与一切憔悴困苦、不得志之人始可以自命作家,而外此富贵、世冑皆不得与于斯道之数。然余观汉魏以来,凡以诗传世者,皆出于帝王卿相,非是则又皆制科、有位之士,而草茅布衣百不得一。此何以故?盖代之隆也,人嗜学问、崇经术,其端倡之自上,故公卿大夫皆折节为诗文,以冀不朽。降自晚季,古学寖衰,士侥幸于名位;声色货利之好,皆有以蛊惑其心志,耗废其年力,是其于风雅一道,虽心知之而不能为。其黠者,则又以权势凭借之[第36b页](18)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7.后,众流望风归之;是惟无作,作则门客、记室相与奔走辐辏,累牍连幅,莫不象其意指而卒办;虽有才智博雅之士,皆不得傲之以其所难。此古今诗文真伪难易之辨。余此选,意在阐微,故于草茅布衣之诗多方搜辑;虽片语入彀,亦不忍没。至如公卿大夫一切通行之作,备见各家选本,陈陈相因,则加意择其尤工者以传于后,宁严毋滥,宁简毋冗,期于全首精到乃已。昔元次山《箧中集》惟拔同时隐约处士五六辈,外仅一进士而已——孟云卿是也。噫!次山其仁人之用心夫。[第37a页]

[五十一]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皆导扬风雅。然余谓勰持论较长,嵘《诗品》所载上品徐陵等凡十一人、次品魏文帝等凡三十人、又次品班固等凡十五人,孟坚、魏武皆汉魏宗工,刘桢、王粲、应璩皆建安翘楚,今反屈于徐陵下,已大不可;况其源流一表,又以曹植等六人为得《国风》体,阮籍一人为得《小雅》体,李陵等二十一人为得《楚词》体,其意欲于《国风》、《小雅》、《楚词》强分优劣,悖谬实甚。余于此尽行抹去,千年漆室,一炬炳然。

[五十二]中唐诗极弊者,元稹;晚唐诗极弊者,杜荀鹤。稹生疏谫劣,[第37b页]较乐天不啻云[霄]壤,然体制规格犹未大失。晚唐风气雷同,皆由许浑、刘沧作俑。浑、沧走入甜俗一路,易令人喜,亦令人厌。惟至荀鹤,鄙俚至极,虽欲少为宁耐不可得。此等诗,何以竟传;传矣,又何以有人为之曲赞?真难解也。今试举一二:《旅泊遇郡中叛乱》云:“遍搜宝货无藏地,乱杀平人不怕天。”《访蔡融》云:“每见苦心修好事,未尝开口怨平交。”《伤病马》云:“顾主强抬和泪眼,就人轻刷带疮皮。”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又不知此老何以高自位置,而曰“只应吾道在,未觉国风衰”,尤难解也。蜣螂含粪,以为香美。非予拔一二合作,[第38a页]几成千古笑柄!予何意与不通人结缘至此?

[五十三]诗谶之说,历来有之。潘岳《金谷园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卒与石崇就刑东市。梁武帝《冬日诗》“雪花无著处,水镜不安台”,简文帝《咏月诗》“飞轮了无辍,明境[镜]不安台”,遂肇台城之变。隋炀帝《凤艒歌》:“三月三日到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持钩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鲤”与唐姓叶,或谓唐兴之兆在此。他如崔曙《明堂火珠诗》“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及来年曙卒,惟一女,名“星星”。诗人刘希夷自为诗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后果以来春下[第38b页](19)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8.世。诗之有谶,似矣。余独谓不然。人生穷通生死,有天主之。趋避一说,特圣人假此垂教,非刻定印板。唐李、杜大家诗中,穷愁死亡等字十居四五,二公毫不以为嫌。今人作诗拘忌,动以富贵、台阁气象相高;殊不知昏愚之富贵、空疏之台阁,尸居余气,醉生梦死,何足当识者一眄?余生平扫除诗谶,盖欲作者、阅者皆放怀于天地间。

[五十四]“好花风雨”、“良晨[辰]雷晦”,言全美最为难得。诗人遇穷,往往类此。隋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为炀帝所妒,至于杀身。刘希彝[夷]“花落”“花开”句,其舅宋延清乞之,不肯与,乃以土囊压杀[第39a页]之。李贺中表妒贺才名,投其集入溷。光天化日中,自有此等魑魅作祟。至今传染愈多,慧心文人无地可以自处。此亦造物不仁之一验。少陵云:“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怜才之真者,余目中绝无所遇;独抱此区区一念,与古慧心文人上下感触。故此选所载,汉魏六朝人三百有奇,唐人千二百有奇,宋金辽元率称是。嗟乎!片言入选,千古生香,此亦余怜才一念寄于无可如何之地者也。

[五十五]诗有注,所以核典故,解晦塞;明白坦易之作,何用注为?然李、杜《千家注》中,荒谬穿凿,十居三四,不得不细为刊正。至[第39b页]于中晚词人好援僻事,时复杂出经史传记、稗官小说、仙释内外典之间;非考覆精博,曷以了然心目?余此选,凡有旧注,已善者择录之,舛误者辨之;无旧注而用事蹇僻,不惮广搜旁采,折衷一是。昔人称佳注,惟以裴松《三国志》、郦道元《水经》为最,余此注未识能鼎峙而三否。

[五十六]世论唐诗,以初、盛、中、晚强分优劣。余按《全唐风雅》有云:仪凤、通天,淫哇盛行;神龙、景云,雅音未鬯。差快人意,只一玄宗开元耳。天宝、至德之间,烟尘骚动,銮舆为之播迁,安所称盛哉?少陵、昌黎煌煌大篇,俨然蚁视百代,乃与王、岑、钱、[第40a页]刘、韦、柳、刘、白诸家同崛起于唐之中叶。由此观之,不得高视初、盛,卑视中、晚,可知矣。余选即据此例,断以高祖武德,至睿[玄]宗先天,计九十五年为“初唐”;自玄宗开元,至宪宗元和,计一百八年为“中唐”;自穆宗长庆,至昭宗天佑[祐],计八十五年为“晚唐”。诗以体分,人以代次。又各采其人行事汇于篇首,附以《纪事》、《诗话》等书,皆高棅旧本所未载者。学者论世知人之法,于是乎在。

[五十七]唐用四声《广韵》,或云即沈约韵也。约韵出,孙愐作《唐韵》,于沈所分全不敢合。丁度、司马光、黄公绍、毛晃等,皆仍其旧。[第40b页](20)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9.余按约韵施于律则可,施于古则不尽可。此何以故?大凡作诗,句尾易协,首、腹难调;调首、腹之音,则不得株守平仄。今就韵中一等为例:如“东”为平,在抑扬间;“董”低于“东”,为抑;“动”高于“东”,为扬。然“通”、“同”均是平声,“通”则低于“东”,“同”则不止低于“东”,且低于“董”。由此细推,深入奥窔,恶得泥平仄一法,遂谓尽抑扬大致哉?古人穷彻源流,每用一音,不啻权度再四,然后声调谐美。此三代之遗,汉魏犹为近之。约晚见天竺梵演之法,特就吴音谱入,遂以“四声八病”之说讥诮前古;呆竖子之见,不足训也。昔汉武帝命李延年为协律[第41a页]郎,声韵兼举。至唐文皇,命太常卿祖孝孙正宫调,起居郎吕才习音韵,协律郎张文收考律吕声韵一道,关系最重。余欲仿其遗意,会《三百篇》、《离骚》、汉魏古诗乐府与一切有韵书重加考订,详著古借用、转用、通用之源流,以正约合并之谬,此亦大复古之一端也。或曰:“今所传韵出南宋刘渊,约另有原本,虽杨升庵亦未经见。”余按与约同时精韵学者,有杨议[?]之《群玉典韵》、杨[阳]休[之]之《韵略》、李概之《音韵决疑》、刘英[善]经之《四声指归》、夏侯谢[咏]之《四声音韵[韵略]》、释静[洪]之《韵音[英]》;前乎约者,有晋吕静之《韵集》、张谅之《四声韵林》、徐广兄弟之[第41b页]《音释》,最先又有魏李著[登]之《声韵[类]》、周研之《声韵》。今其书皆为约采用,故皆不传。宋吴才老《补韵[韵补]》一书,朱子注《诗传》、《楚辞》皆用之,升庵为之转注梓行,中间与世本多所异同。大抵声韵细入微茫;才老虽详补叶,于先秦两汉正音反多遗漏,又遭宋人沿袭太过,随意妄叶。如《彼茁》篇,“虞”既叶作“牙”音,又叶作“红”音,皆非定论也。元周德清《中原音韵》分阴分阳,最协乐府,但于入声皆作平、上、去用,有北无南,亦与诗家有碍。明洪武中,乐韶凤、宋濂、王僎、李叔允、朱右、赵壎、朱廉、孙蕡等,奉诏撰《正韵》,增入声在内,字画一依毛晃,[第42a页]笺注乃出杨时伟,颁行学官近三百载,而说者犹有余憾,则甚矣韵学之难也!

[五十八]《柏梁》、“河梁”多重用韵,其时风气初辟,不甚拘谨,故也。《焦仲卿妻》一篇,乃重四“妇”字,四“门”字,三“母”字,两“语”、两“还”、两“归”、两“来”、两“君”、两“之”、两“留”等字,犹曰此篇娓娓近二千言,欲达情愫不得不尔。曹子建《弃妇篇》,通计十六韵,中间重用者五,则大可诧矣。又太白《峨眉歌》,平羌、清溪、三峡、渝州,地名叠用;逊[孙]逖《赠韦侍郎》诗,云间、山上、河边、林下、府中、署里,字义叠用,皆诗病也。更有只一七律,而前、后称呼各异者,如少[第42b页](21)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30.陵《送郑虔贬台州》,既曰“郑公”,又曰“先生”;只一五律,而起、结使事累赘者,如太白《赠卢征君》,既比之陶令、梁鸿,末复比以杨伯起,是也。凡此学者切宜戒之(22)刘然.国朝诗乘[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