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论词词初探

2020-02-27 21:22李冬红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词体周密词学

李冬红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何谓论词词?陈水云先生这样界定:“论词词主要指专题性论词词或词集题咏,它或是以词的形式谈文学见解,或是通过词集题评就词的问题发表意见。”[1]张仲谋先生曾言:“宋代为词集题词已十分常见,尤其在南宋末年词人结社聚会,赠答酬唱,互题词集更为普遍,如为王沂孙《花外集》题词的就有周密、张炎等人。”[2]又说:“以词论词的形式应该是由明人开创的。因为在宋元时代,似乎还没有这种专门论词的词作。”[3]显然,张先生并未将词集题词看做论词词,却将刘克庄《自题长短句后》视为论词诗[2],似乎有些许矛盾。

笔者认为,作为一种特殊的词论类型,凡是以词体的形式对词人、词作、词集、词事、词体进行评论的都可视作论词词,属于用韵文论文学的批评方式之一。当今学界对此种词学批评样式的研究基本集中于论词绝句,对于论词词的关注相对较少,且仅集中于较为突出的清代几家论词词。实际上,论词词在宋代已然出现。[4]

一、宋末论词词概貌

翻检《全宋词》,得论词词共17 首①,涉及吴文英、李彭老、李莱老、黄昇、毛珝、周密、王沂孙、王易简、张炎。作者皆为南宋后期人,这一现象的出现正与词体的成熟、创作的繁盛及词学理论的发展态势相应。

首先,经过北宋词人在题材、技法、风格等各方面的努力探索和不断创新,词体突破了应歌、应社的创作模式,内容不再局限于男女爱恋、春愁秋怨等传统题材,还涉及了政治、社会及人生的方方面面。在实用抒写功能上,不仅娱己乐人、消遣休闲、抒情发感,还可以言志叙事、议论说理,成为人们日常表情达意的主要方式,谈词论调亦可纳入其中。

其次,随着词体的完善成熟以及诗话兴盛的影响,词学理论至南宋开始蓬勃发展,词学批评也由北宋以来的片言只语上升为较系统的理论构架,从李清照的单篇《词论》,到各种词集序跋、词体选本,再到宋代末年的杨缵《作词五要》、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等对后世影响颇大的词学专论,词学批评进入总结和丰收期[5],开始全面展示论者的词学观念与审美趋向。词家的批评与理论意识增强,以词论词随之生成。

再次,宋末论词词亦是词坛唱和的产物。自古以来,文人就喜集聚唱酬。宋代重文轻武,娱乐游赏风行整个社会。北宋承平时期,从晏殊、欧阳修、张先到柳永、苏轼、李清照、周邦彦,文人的日常生活开始大量进入词体,出现众多的唱和之作。南宋虽然偏安一隅,但整个社会上的奢靡游乐生活并没有停歇下来,文人们聚会乐此不疲,或集于一风雅庭院,或聚于一山水佳处,听琴吟曲,审定音律,切磋词艺。词的娱宾遣兴的游戏功能、抒情言志的社会功用、唱和应酬的应社模式以及评诗论词的主体选择,在这样的场合得以完美地融合和呈现。

考察17 首论词词的作者与被论者,发现他们彼此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宋末元初,在临安形成了一个诗词唱和群体,主要有杨缵、周密、张枢、李彭老、李莱老、王沂孙、陈允平、赵孟坚、张炎等,多为贵胄子弟及王室后人,宋末论词词的作者多在此交游之列。

周密是从宋末到元初这一唱和群体的主要参与者,他的许多词作题序中都有对当时聚会吟唱的记录,如《采绿吟》序曰:“霞翁会吟社诸友逃暑于西湖之环碧。琴尊笔研,短葛束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间。舞影歌尘,远谢耳目。酒酣,采莲叶,探题赋词。”[6]5册4137记载了理宗景定五年(1264)吟社在杨缵家的一次聚会活动。《一枝春》序云:“寄闲饮客春窗,促座款密。酒酣意洽,命清吭歌新制,余因为之沾醉,且调新弄以谢之。”[6]5册4140记载了于张枢居处举办过的吟社聚会。

李莱老、李彭老号为“龟溪二老”,有《龟溪二隐词》。他们与周密有同乡之谊,又得志趣之合,二人“为一时翘楚,但俱是寄和草窗者”[7]1册1010与周密多相唱酬。周密言:“平昔结交惟二仲,折梅时寄短长吟”[8],表达了彼此的深厚感情。他选了李莱老13 首、李彭老12 首作品入《绝妙好词》,足见对李氏兄弟的欣赏。从宋亡前的次韵切磋到宋亡后各居于湖州、临安两地的相互问候,三人之间的唱和贯穿一生。

张炎为张枢之子,与周密、仇远、王沂孙等诸遗民频有往来。作为晚辈,张炎的词作风格深受周密的影响[9],词集中表达了对周密的怀思,有次韵之作《探芳信·次周草窗韵》等,亦有对周密人品、词作、笔记等多方面的抒写,如与周密“话旧”的《祝英台近》、题写《武林旧事》的《思佳客》等,足见其对周密的关注与尊崇。周密也有多首唱和词,如《清平乐·次窗云韵》《水龙吟·次张斗南韵》等,表达了对晚辈的呵护,可见二人交往甚密。

王沂孙《淡黄柳》序称:“甲戌(1274)冬,别周公谨丈于孤山中。次冬,公谨游会稽,相会一月。又次冬,公谨自剡还,执手聚别,且复别去。怅然于怀,敬赋此解。”[6]5册4257表达对周密的怀念之意。《碧山乐府》中有不少与周密的和作,如《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等,周密存《忆旧游·寄王圣与》《三姝媚·送圣与还越》等回应之词,可见二人关系颇近。

吴文英比周密稍年长一些,与当时的音律大家皆有交往,亦与周密相友善。周密有《玲珑四犯·戏调梦窗》《朝中措·茉莉拟梦窗》诸作,对这位前辈的词艺十分推崇。周密与毛珝、王易简也有交往,王易简还与周密一起参加了《乐府补题》的创作,《浩然斋雅谈》及《绝妙好词》均有收录他们的作品,说明周密对他们的重视和认可。

正是在长期交往中,他们既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又沟通了词学观念,提升了各自词艺,于唱和赠答的作品中出现评词品人的内容也就不足怪了。黄昇《木兰花慢·题冯云月玉连环词后》的创作可为实证。冯云月即冯伟寿,精研音律,喜为自度曲,曾填《玉连环·忆李谪仙》:“谪仙往矣,问当年、饮中俦侣,于今谁在。叹沉香醉梦,胡尘日月,流浪锦袍宫带。高吟三峡动,舞剑九州隘。玉皇归觐,半空遗下,诗囊酒佩。 云月仰挹清芬,揽虬鬓、尚友千载。晋宋颓波,羲皇春梦,尊前一慨。待相将共蹑,龙肩鲸背。海山何处,五云叆叆。”[6]4册3823黄昇读后大为赞叹,遂写《木兰花慢》:

自沉香梦断,风雨外,失馀春。怅袍锦淋漓,金銮论奏,四海无人。峨眉古来见妒,奈昭阳、飞燕亦成尘。帷有空梁落月,至今能为传神。 神游八表跨长鲸。谁是再来身。爱云月溪头,玉环一曲,笔力千钧。人间不堪著眼,但香名、百世尚如新。乞我九霞蜚佩,梯空共上秋旻。并赋词题“题冯云月玉连环词后”[6]4册3793,称赞词律严整、笔力雄健,表达了对冯伟寿的欣赏与期望。

二、宋代论词词内容分析

宋末论词词或评人、或评词,涉及思想品性、个体气质以及语言、音律、风格等,所评周密10 首、王沂孙3 首、吴文英3 首、冯云月1 首。我们分别做一简要分析。

吴文英《踏莎行·敬赋草窗绝妙词》:“杨柳风流,蕙花清润。苹□未数张三影。沉香倚醉调清平,新辞□□□□□。 鲛室裁绡,□□□□。□□白雪争歌郢。西湖同结杏花盟,东风休赋丁香恨。”[6]4册3720虽有字句的缺失,但依然可以读出对草窗词的夸赞,将他的精于描景比之张先,称其新辞与倚调的和谐婉美,含有对昔日欢聚场景的回忆和对友人的思念。

下面四首李氏兄弟的论词词皆论周密,即写人又评词,可谓周密知音。

紫曲迷香,绿窗梦月。芳心如对春风说。蛮笺象管写新声,几番曾试琼壶觖。 庾信书愁,江淹赋别。桃花红雨梨花雪。周郎先自足风流,何须更拟秦箫咽。(李彭老《踏莎行·题草窗十拟后》)[6]4 册3764

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槛斗春红,轻衫短帽醉歌重。 彩扇旧题烟雨外,玉箫新谱燕莺中,阑干到处是春风。(李彭老《浣溪沙·题草窗词》)[6]4 册3766

日寒风细,庭馆浮花气。白发潘郎吟欲醉。绿暗蘼芜千里。 西园南浦东城,一春多少闲情。日暮采蘋歌远,梦回唤得愁生。(李莱老《清平乐·题草窗词》)[6]4册3770

吟情老尽江南句。几千万、垂丝缕。花冷絮飞寒食路。渔烟鸥雨,燕昏莺晓,总入昭华谱。 红衣妆靓凉生渚。环碧斜阳旧时树。拈叶分题觞咏处。荀香犹在,庾愁何许,云冷西湖赋。(李莱老《青玉案·题草窗词卷》)[6]4册3767

李彭老两首皆借春赋意。第一首上片以“蛮笺象管写新声”描述周密的倚调填词,下片以“何须更拟秦箫咽”宽慰友人心中难以消释的末世愁情,又用“紫曲迷香,绿窗梦月”、“桃花红雨梨花雪”形象地描摹出草窗词清新明丽、词雅意致的风格特征。第二首对周密的闲雅风情尽表赞颂。“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槛斗春红”,写其对名物风光的大力描摹,“彩扇旧题烟雨外,玉箫新谱燕莺中”指草窗词创新词调、精于音律。全词以“玉雪、移花、彩扇、烟雨、玉箫、春风”等轻灵用语亦表现了草窗词的清雅之致。

李莱老的两首词与其兄作品相仿佛,只是写得更为生动形象。第一首上片言创作环境,下片写创作内容,将周密比作“白发潘郎”,足见对其人品的欣赏,而于“西园南浦东城”的春末吟歌,暗逗出愁思。第二首上片直接称颂草窗词,赞其字律精研、绘物细巧,冷花飞絮、渔舟鸥鹭、燕鸣莺啼的江南美景皆入其词。下片借对过去一起拈叶分题、饮酒吟词的回忆表达思念,赞叹周密的才华犹如荀彧之香常在,又寓含着如庾信那样的浓愁。

毛珝有《踏莎行·题草窗词卷》:“顾曲多情,寻芳未老。一庭风月知音少。梦随蝶去恨墙高,醉听莺语嫌笼小。 红烛呼卢,黄金买笑。弹丝踮屣长安道。彩笺拈起锦囊花,绿窗留得罗裙草。”[6]5册3908用“顾曲多情”“寻芳未老”称周密词作音律的协谐美听和对山水美景的偏嗜,“梦蝶”“莺语”“彩笺”“绿窗”等词句说明周密词的清丽语言与柔婉情调。“一庭风月知音少”则言宋亡后的周密之唱和词友多已不在身边,“恨墙高”“嫌笼小”指其词有一种无人能解其伤痛的孤寂感。

王沂孙《踏莎行·题草窗词卷》曰:“白石飞仙,紫霞凄调。断歌人听知音少。几番幽梦欲回时,旧家池馆生青草。 风月交游,山川怀抱,凭谁说与春知道?空留离恨满江南,相思一夜苹花老。”[6]5册4257与毛氏之作可谓异曲同工。上下片皆从评价周密词风入手,转而抒写一己情思。起笔“白石飞仙,紫霞凄调”,用宋人心中词律精严的标杆似人物作比,旨在说明草窗词的音谐律和、意蕴凄婉,兼有姜夔词之高品与杨缵词之严律,表达了对草窗词的赞叹之意。“风月交游、山川怀抱”则直言草窗词多对自然山水、交游情怀的抒写。然“断歌人听知音少”与毛氏“一庭风月知音少”同样指纵有如此高雅协谐、凄清柔婉之情调,如今却已知音稀少,其中的“断歌”更隐指草窗词中的黍离之悲。上下片结句“几番幽梦欲回时,旧家池馆生青草”、“空留离恨满江南,相思一夜苹花老”是作者对草窗词的体悟及对周密的思念。

王易简写有《庆宫春·谢草窗惠词卷》:“庭草春迟,汀蘋香老,数声佩悄苍玉。年晚江空,天寒日暮,壮怀聊寄幽独。倦游多感,更西北、高楼送目。佳人不见,慷慨悲歌,夕阳乔木。紫霞洞窅云深,袅袅余香,凤箫谁续。桃花赋在,竹枝词远,此恨年年相触。翠椾芳字,谩重省、当时顾曲。因君凝伫,依约吴山,半痕蛾绿。”[6]5册4330此词是作者收到周密词作后的回应,着重于草窗词的内蕴。上片言其词情思绵厚,幽曲沉郁。下片写其词接续杨缵,音律谐婉,却又与以往“顾曲”不同,多了一种无言愁恨。

张炎有两首词论及周密,一为《一萼红·弁阳翁新居,堂名志雅,词名蘋州渔笛谱》:

制荷衣。傍山窗卜隐,雅志可闲时。款竹门深,移花槛小,动人芳意菲菲。怕冷落、萍洲夜月,想时将、渔笛静中吹。尘外柴桑,灯前儿女,笑语忘归。 分得烟霞数亩,乍扫苔寻径,拨叶通池。放鹤幽情,吟莺欢事,老去却愿春迟。爱吾庐、琴书自乐,好襟怀、初不要人知。长日一帘芳草,一卷新诗。[6]5册4405

另一首是《西江月·绝妙好词乃周草窗所集也》:

花气烘人尚暖,珠光出海犹寒。如今贺老见应难。解道江南肠断。 谩击铜壶浩叹,空存锦瑟谁弹。庄生蝴蝶梦春还。帘外一声莺唤。[6]5册4425

由词序可知,前词主要描绘周密的生活状态,兼写个人风神与创作情境。“雅志可闲时”“渔笛静中吹”是中心语,寓其词之幽清轻灵的意境。“放鹤”“吟莺”,以琴书自乐,在“一帘芳草”中吟诗填词,萧散之气溢于言表。后词主评周密词选,连用唐人李贺、李商隐之诗语,认为周密所辑《绝妙好词》皆清雅肠断之语,为宋末词中珍品,如今已成绝响,高度认同了此一选本的文学与历史价值。

人论周密,周密亦论人,其词集中有评吴文英、王沂孙的词作。如:

老来欢意少。锦鲸仙去,紫霞(箫)声杳。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闲自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 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载酒倦游甚处,已换却、花间啼鸟。春恨消。天涯暮云残照。(周密《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6]5册4160

结客千金,醉春双玉。旧游宫柳藏仙屋。白头吟老茂陵西,清平梦远沉香北。玉笛天津,锦囊昌谷。春红转眼成秋绿。重翻《花外》侍儿歌,休听酒边供奉曲。(周密《踏莎行·题中仙词卷》)[6]5 册4162

前词题吴文英词集,因读词而怀人。回想“承平年少”之时,二人于“载酒倦游”之处,一起“乌丝醉墨”“吟啸”“宫商”,其中“俊语、香红”则略点吴词语句的精琢细研与风调的柔艳婉曲,追念故人,一片深情。后词连用典故,把王沂孙比作李白、李贺、李谟,指出其才高识音的特点,认为王沂孙本具风流豪侠之气质,但老来词作却常含郁闷之情,劝其应多唱欢歌,以静心息怨,表达了作者对王沂孙的赏识与牵挂。

除了周密,张炎也有论吴文英、王沂孙的词作。

烟堤小舫,雨屋深灯,春衫惯染京尘。舞柳歌桃,心事暗恼东邻。浑疑夜窗梦蝶,到如今、犹宿花阴。待唤起,甚江蓠摇落,化作秋声。 回首曲终人远,黯消魂、忍看朵朵芳云。润墨空题,惆怅醉魄难醒。独怜水楼赋笔,有斜阳、还怕登临。愁未了,听残莺、啼过柳阴。(《声声慢》)[6]5 册4404

镂花镌叶。满枝风露和香撷。引将芳思归吟箧。梦与魂同,闲了弄香蝶。 小楼帘卷歌声歇。幽篁独处泉呜咽。短笺空在愁难说。霜角寒梅,吹碎半江月。(《醉落魄·题赵霞谷所藏吴梦窗亲书词卷》)[6]4 册4422

两首皆论梦窗词。第一首词题“题吴梦窗遗笔”,又别本作“题吴梦窗自度曲霜花腴卷后”。上片写读词感受,像走进“烟堤小舫,雨屋深灯”的梦幻世界,以密丽的景语形象地体悟梦窗词的意境。下片言词人已逝,只留“朵朵芳云”,指梦窗词作,“芳”字言梦窗词香艳浓密的色彩,“残莺”借梦窗词的常用意象,于此再现梦窗的哀婉愁怨的词境。第二首亦用“风露和香”“芳思”“香蝶”等词语说明梦窗词之风格特色,又以“呜咽”“空在”“吹碎”等字眼点梦窗词之末世之愁思。

张炎还有两首评王沂孙的词作: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 都是。凄凉意。怅玉笥埋云,锦袍归水。形容憔悴。料应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但柳枝、门掩枯阴,候蛩愁暗苇。 (《琐窗寒》)[6]5册4385

野鹃啼月,便角巾还第。轻掷诗瓢付流水。最无端、小院寂历春空,门自掩,柳发离离如此。可惜欢娱地。雨冷云昏,不见当时谱银字。旧曲怯重翻,总是离愁,泪痕洒、一帘花碎。梦沉沉、知道不归来,尚错问桃根,醉魂醒未。(《洞仙歌·观王碧山〈花外词集〉有感》)[6]5册4393

首词有一小序:“王碧山又号中仙,越人也。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今绝响矣。余悼之玉笥山,所谓长歌之哀,过于痛哭。”“琢语峭拔”称赏碧山词的用语风格,“有白石意度”显示出对王沂孙的评价之高,因为姜夔是张炎最为推崇的词人。起句即言故人已逝,空留相思,继写其“清致”词风已不复见,再集中表达失去友人的伤痛之状。此词写伤悼之情,并用“去后”“再无”表达了对其“清致”词作艺术的深切称赏之意。后首应题,围绕着碧山与其词作展开。上片采碧山词中语句,以景语再现其词的独特意境。下片写思念之情,“花碎”喻友人离去,又寓其词的幽怨情思,指出王沂孙词集中展现出的今昔悲怀。

总观宋末论词词,作者大多是通过读词感受,以抽象的景物描写或意境描摹,对所论词人词作进行感性化的风格评价。词中既显露了某种词体审美倾向,又寓对友人的怀念,皆以高度赞美的口吻对所评之词人词作加以认同。

三、宋末论词词批评解读

宋末论词词常含生动形象的比拟,较少对词体艺术的直接评价,或者词学观念的明确表达,说明此时的论词词为无意评词,与专门词论还有一定差距,且于对所评之人的仰慕与思念中连带着对其词作的评价,故多感性的赞颂之语。所评之语多从词体声律角度出发,正与当时的词坛风尚相一致。

首先,17 首宋末论词词中有10 首是评价周密的,皆为褒扬之语,说明了周密较高的词坛地位,这与其文学活动,尤其历时近百年的西湖吟社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与词社的实际运行状态正自吻合。宋末,周密与杨缵、张枢、李彭老兄弟、吴文英、王易简等较长一辈在杭州结为词社,品词赏音,顺应并主导了当时词坛的重律崇雅之风尚。宋亡后,他又继杨缵之后成为该社的中心与领袖人物,与张炎、王沂孙、仇远等人相继唱和,汇成《乐府补题》,续写雅音谐律。在当时的词人群体中,周密年龄恰跨两辈,在词社中起着承前启后的纽带作用,既受前辈之见教提携,又得后辈之尊重敬畏。作为西湖词社的核心人物,周密自然受人的推崇。王行《题草窗先生像》认为其“豪伟逸秀,有飘飘迈俗之气。”戴表元《周公谨弁阳诗序》言:“(其)盛年藏书万卷,居饶馆榭,游足僚友。其所居弁阳在吴兴,山水清峭。遇好风佳时,载酒殽,浮扁舟,穷旦夕赋咏于其间。”吟社成员牟巘评其:“儒而侠,其非欤?廛而隐,其几欤?违俗而聱牙,玩世而滑稽欤?吾亦不自知。或隐几著书,或狂歌醉墨,是殆见吾衡气机也。”[10]从这些话语中,不难看出时人对周密兼儒人、侠客、隐士等多重性格的萧散气质及为人处事的优雅气度的赞赏之意。

周密交流很广,喜与人酬唱,“送王圣与还越,赋《三姝媚》。送陈君衡被召,赋《高阳台》。送赵元父过吴,赋《庆春宫》。与莫两山话旧,赋《踏莎行》。”[7]1册1011《草窗词》的词题词序中几乎可以含纳当时词坛上的一众人物,如《露华·次张窗云韵》《大圣乐·次施中山蒲节韵》《玲珑四犯·戏调梦窗》《忆旧游·寄王圣与》等。彼此的密切关系,儒雅人品的沾溉,时人因人而词,在以词论周密时便带着某种个体尊崇感,对其词作的品评自不吝夸誉之词。

其次,南宋词坛,尤其宋末词学界,崇雅之风日重。词家论词越发重视格律技法,多以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雅派词人为准。如沈义父《乐府指迷》阐述的作词四标准“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7]1册277等,关注点皆在协律言雅意婉之上。张炎《词源》上下卷“推五音之数,深六律之谱”[7]1册269,主张“清空”“骚雅”,理论上与沈氏大同小异,亦主张作词应从格律、技巧等入手,显然更注重词体本身的文学性。宋末论词词的焦点正是集中于格律的精严、语言的典雅和词情的清婉,反映了当时的词学趋向,权可作为词论的补充和印证。论词词中所表现出来的词人之间的彼此认同与颂扬,除了交往友情的浸染,亦是建立在相同的词学旨趣上。

再者,按常理而言,论词词的作者既是评论者,又擅长于填词,能够从自身创作的亲身体验出发去评价词人词事和词品词艺。且同处于一个时代,具有相似的词学背景、词体观念和审美情趣,所评之语应更具体,定位也应更准确。但由于上节所述之因由,他们彼此之间有着太过密切的私交关系,论词词又多为唱和赠答之作,难免会有较多的感性色彩和主观倾向,“题词是文人的传统,历代文人诗客往往在友朋的文集诗卷首末题写诗词,以示赞赏。”[2]故词作中的彼此褒扬自在情理之中。同时,词体天生自具的抒情特质也减弱了论词词的理性因素。

相较于论词词对词人词作的一致肯定,宋末词论显得更为客观。《乐府指迷》多此类评语:“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过晦处,人不可晓。”“施梅川……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澹。间有些俗气,盖亦渐染教坊之习故也。”“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7]1册278《词源》以姜夔为准,多以白石、美成、梦窗佳作为范例析“清空”“骚雅”,也偶有微词,如言美成词“于音谱,间有未谐”[7]1册255,某些词句有失“雅正之音”[7]1册266,梦窗《声声慢·檀乐金碧》前八字“恐太涩”[7]1册259等。沈义父和张源在基本肯定诸词家的同时,又对某点缺失加以说明,所评较为公允。

宋末论词词常因某些主观因素,如彼此的关系、词学审美的异同等,对所论之词人词作有所偏重,与传统的体悟式点评方式更为接近,感性抽象色彩较多。词论则以呈现个体词学观与审美观为主要目的,借选词与评词进行具体阐释,有更多理性总结性质。如周密论词词高度评价吴文英、王沂孙,《绝妙好词》却对他们的入选作品极为慎重。张炎论词词对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大力称赏,《词源》中极少提及。可见,在他们以词评词时,多赋予了对评赏对象的个人欣赏之意与词社中人的友情,但当他们回归到词论本身,从词学本体的角度进行审视时,他们的批评态度始趋于理智。

然而,如果将宋末论词词与词论结合起来观察,二者评价虽略有褒扬程度的些许差异,但评价方向大体是一致的,说明了此一时段词学观念的一致走势。如张炎论词词盛赞《绝妙好词》,《词源》亦说“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7]1册266周密《绝妙好词》所选作品皆讲究声韵严整和字句精雅,重视内在意蕴,摒弃“非雅词”的“豪气词”和“批风抹月中来”的鄙俗词[7]1册267,体现了以周密为代表的宋末临安词人的词学观念,与《词源》所认定的创作原则一致,可谓从实践上与张炎词论进行了整合。故张炎极为认同周密的选词标准和艺术趣尚,表示了“此板不存”的遗憾,寄予了高度的评价。

宋末论词词是特定环境中的特殊产物,是以词评词的早期尝试,是以诗歌样式进行评论的文学批评方式在词体繁盛时期的自然延展和必然结果。虽“开启了后世论词词创作之先河”“打破已有词学批评的单纯理性化评说格局”[4],但处于词体批评功用萌生阶段,尚不具备此种词论形式的完备功能,多因人论词,而非有意因词论词,故颇有誉美之嫌。《梅墩词话》即认为李彭老评周密词“为互相标榜者”[7]1册1011。宋末论词词与纯粹词学理论仍有评判尺度之异,与后世尤其清代论词词的客观系统相比更显现出初始时的不成熟,还没有“体现出将感性形式与理性评说相整合的鲜明特点”[4]。仅可看作词论的一种补充与参照。

注释:

①本文所选论词词以词的题序中有明确的论词倾向为标准,诸多酬答唱和,乃至寿词,虽偶有对词人词作的评价,但过于宽泛繁杂,不在本文所论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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