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的下放干部渗透的现代伦理意识探寻

2020-02-27 21:22曹金合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合作化价值观念伦理

曹金合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471934)

下放干部作为乡村文化观念、思想意识和伦理道德的“异己者”,承担着传播现代文化价值观念的重要任务。理论宣传与具体的实际效果的矛盾纠结,注定他们在浓郁的乡村文化中站稳脚跟,让千百年来浸润在“无言的历史”语境中的人们接受合作化运动这一历史未有之变局的巨大冲击,就必须采用“在地性”入乡随俗的方式,用民众耳熟能详的歇后语、谚语、民谣、方言等形式拉近与信息接受者的情感距离,而知识分子话语和民间话语的游离也给下放干部造成了一定的考验。从他们的身份特征和肩负的神圣使命来看,“他们作为小说人物往往是作者主体身份的映射。他们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姿态,担当着权力植入、政策话语播撒的功能,甚至只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符号。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介入,导致了乡村世界的又一次深刻的变动与重组。”[1]他们所传达的新的文化价值理念对小亚细亚的耕作模式培育的乡村文化观念的改塑可谓是困难重重:单凭民众根深蒂固的土地情结,就很难以用合作化运动是民众走向幸福的康庄大道的唯一道路能说服的;自由散漫一盘散沙的状态也不是简单地组织起来就能改变的,民众习惯于一家一户的耕作模式形成的自我设计、自我发展、自我考量的主体性表征,也不愿接受处处受到约束和监督的大生产运动对个性自由的泯灭和压制。因此,下放干部具有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念和政策方针代言人的身份特征,与民众的民间文化的精华和糟粕相互胶着的状态形成的藏污纳垢性有着不小的差距。如果说土改小说的工作组作为“外来者”和“闯入者”是以集体的形式对民众的思想观念和文化意识造成深远的影响的话,那么,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的下放干部就以个体外来者的身份面对千头万绪的乡村。对乡村的政治和文化格局进行翻天覆地改造的过程中,单枪匹马的下放干部要把婚恋、民主、个性、社会等包含现代理念的人性意识融入民众的生活之中,把现代观念烛照的客观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内化为个体主观的伦理意识,“把外在的约束转化为内在的需要,形成伦理精神形态;然后把内在的伦理意识和伦理需求外化为现实的伦理生活和道德行为。”[2]只有这样,现代男女平等的婚恋意识、以人为本的民主意识和理性烛照的社会意识等新的文化价值观念,才能通过渗透和同化,潜移默化地内化为民众为人处事的标准和行动指南。

一、男女平等的婚恋意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恋爱模式是忽视男女双方的个性意识和情感需求的“没有恋爱的恋爱”的典型表征,婚后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只不过是出嫁从夫的封建伦理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外化形式,同样是以男女人格的不平等为基础建构起来的婚姻生活模式。这种无视女性的人格独立和个性意识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是不可能在宗法观念深厚的乡村文化土壤中消失的。现代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和以爱情为基础的婚恋模式在闭塞保守的乡村逐渐被民众接受,与下放干部的现代理念对民众的熏染和影响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视野开阔的女干部对饱受困扰的乡村年轻女子苦口婆心的劝说更见功效。十七年合作化小说的叙事者为了宣传现代婚恋的效果更具有说服力,往往采取女性的视点作为具有象征意味的叙事模式对民众进行舆论宣传。这一点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塑造的下放干部邓秀梅的身上得到了突出表现。盛淑君与陈大春谈恋爱的苦恼,作为一个乡村女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突破害羞的心理防线而对别人说出来的。在盛淑君深夜以姐妹情谊的身份敞开心扉向邓秀梅讨教爱情经验的时候,邓秀梅尽管有些困倦和劳累,可还是打起精神来回答她说:“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感情,你要不控制,它会淹没你跟你的一切,你的志向、事业、精力甚至于生命。不过,要是你控制得宜,把它放在一定的恰当的地方,把它围在牢牢的合适的圈子里,好像洞庭湖里的滔天的水浪一样,我们用土堤把它围起来,就会不至于泛滥,就会从它的身上,得到灌溉的好处,得到天长地远的,年年岁岁的丰收。”[3]对于识字不多、文化基础薄弱、少受现代文明和价值观念影响的乡村女子谈论神圣的爱情到来的样子,确实是一个比较棘手的话语策略问题。爱情的主体性、个体性和私密性对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来说,感受都是不一样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爱情感受可能更符合当事人的实际情况,但对一个急切地渴望得到现代爱情观念浸润干枯的心田的少女而言,词不达意、语言的囚笼暗示的能指与所指的悖逆和游离状态都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只需要一个符合她心境的答案来解开缠绕纠结的爱情谜团就可以了。所以,邓秀梅对现代的爱情与事业、感性与理性、意识与无意识的激烈冲突,并没有用文绉绉的知识分子话语和欧化的句子进行铺排和渲染,而是就地取材采用盛淑君最为熟悉的洞庭湖里的水浪为喻体,一目了然地把本体和喻体的共同点用形象的明喻淋漓尽致地展示和说明。比喻的形象性、鲜活性和贴切性,让一个少女深刻地领会到爱情到来时的泛滥与控制的关系,不同于传统的爱情观念和婚恋模式就在她的心里扎下根基。

其实,情窦初开的盛淑君的爱情烦恼很大一部分来自对象陈大春的大男子汉主义对她的情感和行为的伤害,这种忽视女性的地位和尊严的歧视心理在父权制社会中根深蒂固,形成一种习焉不察而又伤害女性的自尊于无形的社会现象。女性的细腻、敏感和感同身受使得外来者邓秀梅对传统的三从四德之类的伦理观念对女性的压制和束缚特别反感,能够在男性不经意之间说出的歧视女性的话语中找到麒麟的马脚,特别是她初次和团支书陈大春谈话的时候,就敏锐地发现他运用手中的权力阻碍积极上进的盛淑君入团的目的带有浓郁的传统伦理道德的色彩。陈大春认为盛淑君有太调皮和太爱笑的缺点,显然是他用“话莫高声笑莫露齿”之类的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为参照标准的,邓秀梅采用归谬法对他的男权意识和陈腐观念的反驳:“要像一尊檀木雕的菩萨一样的,死呆八板,才算好的吗?”显然是以现代男女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平等意识为标准,才会发现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包蕴的歧视女性的落后的伦理观念,才会顺藤摸瓜,找到他们彼此爱情的拦路虎就是传统的腐朽思想。小说的最后,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皆大欢喜的局面与邓秀梅传播的男女双方平等的现代意识是分不开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邓秀梅不仅通过理论宣传,形象地说明男女平等意识对恋爱和婚姻的重要意义,还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所表现的现代文化价值观念对周围的干部和民众的陈腐思想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小说的开篇,同是下放干部的后生子按照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伦理观念,认为邓秀梅应该跟从丈夫余家杰走石码头过河,可邓秀梅并没有按照传统的出嫁从夫的思想意识,甘愿逆来顺受成为丈夫的陪衬和影子,而是遵从现代的男女平等意识理直气壮地驳斥后生子认为的她不跟丈夫去实在不应该的谬论。理由很简单,为什么他不跟妻子就是天经地义的?其中反映出传统的等级观念和男权意识的强大力量已内化为民众日常生活方式的指南,所以邓秀梅一针见血地指出,以后生子为首的男性只想自己的爱人做一个百依百顺、不声不气的贤妻良母来服侍他们的庸俗思想。面对着家庭和事业、孩子和工作、现实与理想、此在与彼岸的矛盾冲突,她仍然按照女性的独立意识和主体观念果断地将家庭暂时放到第二位,全力以赴地把自己的精力、青春献给党和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这种先公后私、先国家后家庭、先事业后孩子的周密安排所体现出来的博大的情怀,正是他们夫妻志同道合的最坚固的根基。后来的盛淑君对只有个人私情的符癞子的一腔痴情反应冷淡,而对一心扑到合作化事业中的陈大春情有独钟,二者的冷热对比的原因不是符癞子的容貌不佳和被陈大春高大魁梧的外貌所吸引,而是共同的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的和弦拨动了少女的芳心,是事业而不是私情成为决定爱情天长地久的试金石。这显然与邓秀梅以事业为重的独立意识散发出的人格魅力有很大关系,女性只有在事业中取得骄人的成绩才能赢得另一半的尊重和爱护。也正因为如此,赵树理的《三里湾》中的年轻漂亮的女青年范灵芝不选同为中学生的马有翼,而选择离过婚、文化水平低的王玉生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浩然的《艳阳天》中的团支书焦淑红比较厌烦对她情有独钟的小知识分子马立本,与党支部书记二茬光棍萧长春喜结连理;柳青的《创业史》中的优秀女青年徐改霞对中学生郭永茂的酸文假醋的情书甚为反感,她喜欢的是互助组组长后来的灯塔社社长梁生宝。这些女性首先是合作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一心为社的积极分子,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劳能干赢得周围人的尊重;其次她们的爱情选择的是根正苗红、大公无私、爱社如家的积极分子或合作化的带头人,显然是把志同道合而不是身份、学历、地位、财富等传统的世俗观念的评价标准放到第一位,其中显示出女性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和男性的能力、才智一比高低的主体精神都带有非常明显的现代意识,自然也与邓秀梅之类的下放女干部的示范作用有密切的关系。

男性下放干部作为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的“外来者下乡”形象,也按照现代的婚恋观念表达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这种异质的文化价值观念和为人处事的准则对浸润在封建文化土壤甚久的女性来说,感到更加珍惜和可贵,这在陈登科的长篇小说《风雷》中描绘的祝永康和万春芳的爱情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在他们爱情的萌芽、开花和结果的过程中,最为感人的是祝永康始终没有以政治权威和男权文化的身份,对倾慕和追求自己的少女采取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态度;相反,作为年长的哥哥始终以平等相待的同志身份,感受到共同为改变黄泥乡贫穷落后的面貌而努力奋斗的壮志豪情。所以是志同道合的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相互安慰形成的相濡以沫的深厚感情赢得了祝永康的理解和尊重,互为主体的“主体间性”是他们爱情永固的粘合剂。在下放的男干部带来的新的爱情观念的影响和熏染下,乡村中的积极分子首先接受现代的比较先进的文化价值观念对自己的另一半保持理解和尊重的态度,他们在恋爱对象的选择上打破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固定模式,以女性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忠诚态度和扎根乡村大地的坚韧度为标准寻求自己的终身伴侣,而不顾及女性的贞操、家产、容貌等外在的条件,更看重的是女性的勤劳、公正、聪慧、爱社等内在的道德品质。所以《三里湾》中唯唯诺诺听从父母安排的青年团员马有翼在涉及自己未来幸福的关键时刻,也能够违抗母命,坚决不与亲上做亲的姨表妹袁小俊共结秦晋之好,而是选择对他提出许多苛刻条件逼迫其发动家庭革命的王玉梅作为生活伴侣,对传统的伦理观念的颠覆显然是现代的男女的主体性意识相互选择的结果;《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最终抛弃一心想到城市当工人的改霞,而与竹园村的离婚女人刘淑良喜结连理,其中表现的爱情伦理显然与传统讲究容貌和贞操观念的腐朽思想格格不入,让他们不顾世俗的眼光和观念结合在一起的是心心相印地建设蛤蟆滩的共同志向;王汶石的《黑凤》中的热血青年芒种毫不犹豫地与追求安逸、享乐生活的月艳分手,与在长期的劳动中相濡以沫的黑凤确立了恋爱关系,主要的因素还是“志”与“道”体现出来的值得相互尊重的主体性起着关键作用。

由此可见,对于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表现的由下放干部带来的男女平等的婚恋意识需要放到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一方面,此种婚恋意识体现出来的志同道合的革命伦理观念确实带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色彩,“只有双方在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共同劳动斗争中建立起来的爱情,才能巩固而不至于破灭。”[4]共产主义事业所具有的神圣性、感召力和影响力是十七年合作化小说表现男女爱情、巩固婚姻基础的基石,志和道的精神性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等世俗的婚恋伦理的评价标准,由此体现出的具有现代色彩的新的伦理观念是无可置疑的;另一方面,由于这种婚恋意识在政治话语和爱情话语的动态博弈中也呈现出斑斓多彩的审美色调,对政治话语干涉、压制和扭曲爱情话语采取的隐蔽、改装和阳奉阴违的对应策略也要做出审慎的阐释和分析。尽管爱情话语借助改头换面、暗度陈仓等叙事策略,对政治话语的权威性造成了一定的颠覆,在叙事的裂缝中充分显示出爱情话语的力度和韧性,但无可否认的是,爱情话语和政治话语的现代性为人格平等的婚恋意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以人为本的民主意识

民主与专制的水火不容意味着封建宗法伦理观念的土壤中断不会有民主的种子破土而出,尤其是家国同构的金字塔式的等级制度对人格的平等诉求的压制和束缚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伦理观念的影响和制约下,“国权不下县”的乡村同样逃脱不掉宗法文化对人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潜移默化地渗透和改塑。所以设身处地尊重他人人格的独立意识和民主意识,作为传统宗法伦理观念的异质的存在,只能通过外来者和闯入者的为人处世的心态和神态中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示。对于十七年合作化小说来说,作为对现实生活中的外来者言行举止所表现的民主意识的镜像式的反映,只能“更多地是通过文字描述去反映人对自身生活的自主、自决与自治相关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背后的社会制度及时代精神。”[5]尽管面临着眼中之物与心中之物、心中之物与手中之物之间的映射转换和审美机制的复杂变化,对现实的人物行为的民主意识的反映打上了比较浓郁的主观化的色彩,况且民主意识作为一个内涵和外延都异常丰富的词汇,导致文本表述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游离成为不可避免的现象,但文学是人学的基本常识透射出的人性的光辉,还是从小说中展示的民主意识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因此,透过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一体化的叙事裂隙,不难发现现代文化和文明的体现者的民主意识作为稀有元素,对乡村文化中的陈旧的伦理观念的再塑起到了关键作用。

都是为党和社会主义服务的干部也在小团体意识和宗派主义的影响下,形成不同的伦理价值观念和为人处世的标准,这样的评价标准和观念意识显然与尊重他人的意见和建议的民主意识有比较大的差距。因此,破除在浓厚的等级观念中形成的狭隘的独断专行的思想意识的关键在于关系双方平等意识和民主意识的建立。骆宾基的小说《山区收购站》围绕蚂蚁河公社副业主任陈老三、老黑山公社小屯管理区收购站的女主任曹英、老收购员王子修三者之间展开的矛盾冲突,充分说明现代的民主意识代替传统的讲交情的不平等观念对社会主义建设所起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精明的陈老三和锱铢必较的王子修老大爷二三十年的老交情是建立在物质利益的基础上,而这样的交情对物质的诉求要远远超过尊重他人人格和意见的民主意识的需要,所以王子修对于陈老三货真价实的山参的有意压价实际上是对他人人格的不尊重,买卖的童叟无欺反映的公平交易首先是建立在民主和平等的关系基础之上的。因此,见多识广的陈老三一旦识破老收购员的计谋之后,彼此之间的买卖再也没有任何回旋和商量的余地。解开买和卖之间二元对立的症结的关键是主任曹英设身处地的站在双方的立场上对问题的缜密思考,体现出既不让国家吃亏也不让集体占便宜的公平交易,最终要落实到对买卖主体的人格观念的尊重和民主意识的遵循上。小说对曹英身为收购站的主任却平易近人地对待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低下的副业主任陈老三的浓墨重彩的描摹,显然是为了凸显她的现代民主观念对人物行为和思想意识的影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面对着机会难得的山参,让对方按照市场的行情自动报价不仅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平等的人格意识和民主的协商机制在不同的单位之间交往遵循的原则。因此,感受到别人尊重的王子修也投桃报李地主动将介于二级和三级的两苗野参全部定为三级,以公社集体利益的有限受损换来保障国家经济的受益,更为了表示对女主任信任的酬谢,显然在有意迎合主流价值观念要求国家利益至上的政治伦理之外,更充分显示出以人为本的民主意识所具有的改善人际生态环境的影响力。

当然这种极具现代价值观念的民主意识不是传统的闭塞保守的生态环境所孕育的产物,而是外来者借助于现代文明和价值观念形成的全新的伦理观念。所以小说的开篇就介绍曹英的教育背景和成长的环境,高小毕业生、县商业局管会计、土产公司营业员、县畜牧场的团支部书记的身份转换,将一个接受现代文明教养的根正苗红的小姑娘化蝶为蛹的成长过程暴露无遗。六年的基层锻炼、民主意识的熏染和现代价值观念的灌输使她成为收购站的主任之后,绝不会采取“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传统等级伦理观念睥睨年长的老收购员王子修。相反,尊重王子修老人的人格的民主意识换来的是性情有些孤僻的他对她的发自肺腑的崇敬,在小说的结尾才有外人陈老三对她的行为和心态的由衷敬佩。

民主意识的匮乏也同样在土生土长的积极分子身上得到了鲜明体现,尽管他们的知识能力、生活阅历、思想境界和生产规划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他们的为人处世的眼光和标准毕竟要受到生于斯也长于斯的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比较狭隘的小团体意识和小圈子主义思想观念也制约他们的心胸视野,让他们很难达到一个比较高的层次和境界。尤其是宗法制的等级观念作为一种代代相传的原型意识,对他们的民主观念的养成所起的制约作用是他们清醒的意识难以觉察的,相反在他们的行为方式和心理观念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以上凌下的优越感倒把他们习焉不察的本真状态暴露无遗。对这种领头雁式的乡村能人身上固有的缺陷进行对症下药的根治,离不开现代民主意识的引导和示范。牟崇光的小说《在大路上》描摹和刻画的小王庄生产队长赵建明,借助公粮和余粮一鞭交齐、社员的平均口粮还在全公社内拔得头筹博得的领导表扬作为足以傲人的资本,潜意识中左右他的思想观念的等级意识也就在他的行为方式和情感神态上得到充分展示。按照小集体的本位意识对受到水灾影响的其他生产队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对与他商量共同治理白沙河的铁队长和石角夼女支部书记都采取了盛气凌人的不平等方式。尤其是对女支书的苦口婆心的劝说,择取“您尽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的傲视心态显然与戒骄戒躁、勇往直前的合作化的带头人身份不相吻合。而这样的思想意识又有深厚的宗法伦理观念的支撑和支持,于是小说中重点突出女支书的外来者身份和表现的不卑不亢的现代平等观念、换位思考的民主意识对其进行心悦诚服的教育。首先女支书的身份是今年从县农业局下放的干部,她的父亲是开辟这个地区的老农救会长,显示出她的根正苗红的出身;烈士子弟小学、中学后,直接升入了农业专科学校的教育背景,更充分说明她的“脱地域性”的生活经历,更容易接受现代的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价值观念,用现代的伦理价值观念对高傲的赵队长进行规劝是小说采取的最适宜的叙事策略。所以,当女支书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告诫赵天明能否担保明年天老爷不翻脸也让他栽个筋斗,就直接指向他骄傲自满的软肋,他不得已采取将心比心的平等态度对待这位稳重大方、深明事理的姑娘,从而将异质的民主意识浸入他干枯的心田。

事实上,民主意识最匮乏但又很难在短时间内通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改变的人群还是最广大的农民,农民的闭塞保守的思想意识和根深蒂固的等级伦理观念是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土壤孕育的产物。农民生产和生活的“在地性”和宗法性的生态环境,注定了用现代的文化伦理观念对他们的情感和人际关系的改塑收到的效果不尽如人意,但革命伦理和政治伦理以强大的话语优势要对农民依赖的不合时宜的民间伦理观念强行规训和压制。毛泽东在建国前夕就严厉地指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的经济是分散的,根据苏联的经验,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细心的工作,才能做到农业社会化。”[6]农业的社会化、规模化、大生产化都离不开现代的民主开放的文化语境,而农民的物质欲望、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小农经济的耕作模式所形成的思想意识是决定他们的伦理观念的根基,二者之间的现代与传统、开放与保守、精神与物质、集体与个人、集中与懒散等异质的矛盾冲突,也会使得民主、自由与科学等现代的价值观念浸入农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缓慢的过程。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描绘的老农盛佑亭和下放干部邓秀梅的初次见面的闲聊,就将二者专制与民主的不同价值观念充分暴露了出来。盛佑亭按照传统的民间伦理观念对“大崽一死,剩下来的大家伙,都是赔钱货”的价值评判,实际上是民间最常见的风景,在父权制的伦理观念中,“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是对女儿赔钱货的最好诠释。这种血缘伦理无法抵御宗法伦理的评价观念是约定俗成的不成文法左右着盛佑亭之类的农民的紧箍咒,也是他们封建思想和文化价值观念的真实表达。但这种充满歧视意味和父权意识的话语对接受现代文明熏染的邓秀梅来说却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道,于是通过盛佑亭的“他者”眼光观察到她的“一双黑浸浸的眼睛对他一鼓”,将二者不同价值观念的交锋表达得淋漓尽致。女干部的身份形成的威压只是让盛佑亭采取“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转移话题,却也将民主意识如何向民众灌输的问题展现出来。在小说中,邓秀梅就像盗火给人间驱逐黑暗的普罗米修斯和燃烧自己的心照亮族人走出阴暗森林的丹柯那样,将她信奉的民主意识和价值观念通过与她打交道的民众传递出去,不仅在盛淑君、陈大春等积极分子身上取得了明显的效果,还对盛佑亭这样的深受等级观念支配的“中间人物”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可以说,正是有千千万万像邓秀梅之类的下放干部在合作化运动中走进民众的内心深处,在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过程中把异质的民主价值观念灌输到千家万户。

三、理性烛照的社会意识

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带来的乡村文化价值观念和社会意识的变革是亘古未有的,传统的一家一户的自由散漫的生活态度和生产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带有宗法色彩的社会意识都作为不合时宜的“遗形物”遭受无情地批判。互助组、初级社和高级社的螺旋式发展的社会意识,以及在每一阶段所形成的共同特征成为合作化小说表现社会意识的主旋律的永恒主题,互助组和初级社时期注重个人、集体和国家之间的利益分配的方式调动了农民劳动生产的积极性,也为合作化小说表现民众的社会意识提供了顺理成章的逻辑思路。但高级社完全取消按土地分红后带来的民众千百年来形成的与土地的紧密关系的阻隔、物质欲望的满足和“脱物质化”的社会意识之间的矛盾纠结都需要一个深明事理的外来者来对民众详细讲解,达到真正地教化民众的政治伦理诉求的目的。在这方面,周立波的《禾场上》选取的禾场上的叙事空间和下放干部邓部长的叙事视角对民众的社会意识进行宣传和改塑,确实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首先禾场上作为乡村民众晚饭后闲聊和聚会的场所颇类似于都市中的茶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村民都可以在广阔的空间中找到自己比较喜欢的消遣方式和争强斗嘴的聊天对象,这样民众的社会意识便在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氛围中暴露无遗;其次选择邓部长作为叙事的焦点可以将民众的纠结、困惑或错误的社会意识当场纠正,面对面的交流将信息的传播者和接受者的情感关系更拉近一步,在民众心悦诚服之后更能将正确的社会意识解决现实生活中棘手的问题。所以小说开篇就让县委派来领导高级合作化的工作组长——邓部长坐在王家让出来的一截凉床子上成为众星捧月的角色,跟民众亲切地闲谈拉近彼此的情感距离之后,迅速转入大家最为关心的高级社问题。毕竟从未出现的新事物对民众的生活方式、收入分配和土地关系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因此小说通过脚猪子老倌逼迫自吹为有学问的人詹七对高级社反复的解释,显然是为了采纳引起大家重视的叙事策略以达到对民众模糊的社会意识进一步清晰的目的。由“高级社是:取消土地报酬,实行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引出的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顺理成章,那就是如果对方是鳏寡孤独、真正失去了劳动力的老人家,政府和农业社对他们的生活予以保障,来修正民间的“无做傍壁”的偏见。最后邓部长再对山都要入社但“玉火夹子”的竹子不用开条子也行,怕火葬做坟山的地可以留下不必入社等事关民众生活的小事,采取机动灵活的方式予以解答,对高级社的内涵和外延的生动有趣的解释,也将新的社会意识融会贯穿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乡村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被宗法伦理观念遮蔽的现实,意味着民众对抽象宏大的“想象的共同体”的淡薄和弱化。涉及到国家危亡和民族矛盾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有奶便是娘”的奴性意识和“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苟活心理成为支配自己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指南,社会发展意识的匮乏更加助长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消极心理。尽管绝大多数民众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首先认清异族入侵的狼子野心,他们就像萧红的《生死场》中描绘的不愿当亡国奴的匍匐在自然和两脚兽的淫威下,也会奋起反抗成为生活的主人一样,但还是有一少部分民众对基本的社会意识抱着无所谓的消极态度。新中国成立后,合作化运动中派出的下放干部深入民众的生活出现的两种不同的社会意识和文化观念的矛盾冲突,将这种个别农民无是非心、民族感、国族意识淡薄的真实状况暴露无遗。李满天的长篇《水流千转》中的大学生葛启作为下放干部与孤寡老人万福的深入交流就是两种不同的社会意识的呈现,典型的知识分子葛启深受现代社会意识的影响,自然对日本鬼子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义愤填膺,所以小说通过葛启作为一个异质的聆听者打量老头万福不明是非的讲述,更能在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社会意识的冲突中触动人们的心弦。年轻时候的万福认为侍奉日本人修铁路、挑沟与给八路军带路打胜仗都是能够挣钱的大买卖,在年老之后竟然作为一生中最光荣的事情进行炫耀的神情,就将他的泯灭是非的实用主义和犬儒主义哲学充分展示了出来,“拿屈辱作荣耀,把眼泪当欢笑”的乐感文化和心灵的麻木状态通过葛启的视角投射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作为主体一生一世替别人出力卖命却一无所得,与被压迫和奴役的客体被别人从他身上吸取了多少血汗一点也不觉得的麻木忍从,归根到底都是模糊混沌的社会意识造成的。正因为他对自己一生中唯一干过一件有出息的事情——给八路军带路打了胜仗看得跟侍奉日本人一样淡然,不明事理,所以他才采取“水随大流草随风”的阿Q 心态加入农业合作社,而对葛启解释的合作社保证不能劳动的老年人一样可以过活的说法死活不相信的顽固性和保守性,充分说明外来者比较先进的社会意识真正深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的任务无比艰巨。

农民的落后的社会意识都是由先于他们而存在的宗法观念、社会习俗、文化思想和宗教信仰所决定的,生活的民间文化土壤、代代沿袭的祭祀仪式和口耳相传的野史秘闻等形成的斑驳陆离的社会意识决定了他们思想观念的混杂和破碎。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将民间封建性的文化土壤形成的不合时宜的社会意识,借助刚入乡的干部邓秀梅的好奇的眼光重新打量,反映了新型的社会意识对闭塞落伍的传统意识的改塑。在邓秀梅到清溪乡的路上遇到的乡村土地庙,每到二月二土地爷的华诞和逢年过节的时候,人们总要用茶盘端着雄鸡、肘子、水酒和斋饭来给他们上供烧纸,在祈求土地爷赐福保佑的心愿中包含着浓郁的迷信观念。对于从土地庙两边用字体端庄的古老的楷书写的对联:“天子入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中孕育的“土地问题的重要性”的语义置换,显然是以新的社会意识为参照系才得以发现的。正因为邓秀梅敏锐的观察视角、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先进的社会意识对她的思想观念产生的巨大影响,所以才在与盛佑亭的第一次相见中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社会意识的糊涂本质。按照民间“笑贫不笑娼”的评价标准,主流意识形态按照财物的多寡评定的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对深受传统伦理观念浸染的亭面糊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早些年岁到华容去作田收了一个饱世界,差点成为富农和地主的经历,成为他炫耀自己能耐和光荣历史的资本。交鸿运成为人上人的地主是像他这样一辈子给别人出苦力的农民祖祖辈辈拥有的永恒梦想,这样的赤裸裸的物质欲望支配的混淆是非的社会意识正是下乡干部必须纠正的对象,所以邓秀梅在初次见面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做了地主,斗得你好看”就是对他的糊涂的思想意识的定性。其实,小说中的邓秀梅不仅对刚刚遇到的亭面糊不遗余力地揭露和批判他的落后的社会意识,还在任何环境和条件下对落后的民众不失时机地纠正其错误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评判标准。在劝说陈先晋老倌入社的时候,对陈妈评价自己的女婿詹继鸣为黑脚杆子的谦卑进行纠正,用“黑脚杆子都是政府看得起的好角色”来进行新的社会定位,显然表露出劳动人民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顶梁柱之类的主流价值观念的权威评价;紧接着用如今的世界是“万般皆下品,唯有劳动高”代替传统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评价,实际上是以农民的社会地位代替传统文化积淀的知识分子地位的社会意识。无论是有意迎合当时改造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要求,还是突显农民在合作化运动中的社会地位,无疑都表明了新的社会意识在理性的烛照下已形成了与传统的社会意识判然有别的风貌和特色。可以说,新的社会意识能够在传统宗法文化和道德观念浓郁的民间场域中生根发芽,离不开千千万万像邓秀梅这样的下放干部利用一切机会大力宣传和普及所起的重要作用。

四、结语

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以萧翔队长为代表的工作队随着四轱辘大车进入元茂屯掀起的乡村礼俗社会的人际关系和伦理观念的转型,为下放干部建立在历史逻辑、现实逻辑和文化逻辑基础上的理性主体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开辟了广阔的舞台空间。对“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外来者下乡”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叙事模式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在谱系学上隐含的意识形态动机喻示 “旧有农村秩序的破坏及重建是由外来者的进入来完成的,或者我们可以说小说的叙述是借助一个外来者的视点来完成”[7]。从此封闭自足的乡村文化空间因外来者的强势的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的锲入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宗法伦理观念掩盖下的人际关系的温情面纱被阶级伦理和革命伦理的无情批斗所代替,血缘伦理关系被“亲不亲阶级分”的评价标准所隔阂,同一家庭中的成员因分属不同的阶级阵营而在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浓郁的火药味,国家、民族、政治、党等宏大的意识形态名词随着外来者的闯入而在民间社会中广为流传。借助外来者的视点,十七年合作化小说将传统伦理观念的扬弃和现代伦理观念的重建过程表现得精致入微。

猜你喜欢
合作化价值观念伦理
毛泽东农业合作化思想及其当代价值
合作化时期农村劳动管理研究的三个维度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
新时代价值观念冲突与思想政治教育现代化发展研究
护生眼中的伦理修养
电影《老炮儿》的价值困顿
混血家庭的悲剧
文化流动视域下的城市价值观念创新:以“深圳十大观念”的生成为例
医改莫忘构建伦理新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