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的顿挫之美

2020-03-15 10:05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杜诗意蕴杜甫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广西桂林541199)

一、“顿挫”的内涵

在文学史上,杜甫诗歌的风格常被认为是“沉郁顿挫”。乔象钟、陈铁民先生的《唐代文学史》认为:“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是集中概括了他诗歌的主要特征的。”[1]袁行霈、罗宗强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也认为:“杜诗的主要风格特征是沉郁顿挫。”[2]章培恒、骆玉明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同样也指出:“杜甫诗歌的风格多种多样,最具有特征性的,也是杜甫自己提出并为历来评论家所公认的,是‘沉郁顿挫’。”[3]但值得深思的是,各家对“顿挫”的内涵的理解并不相同。

那么,什么是顿挫呢?不妨回到原点,从“顿挫”的本义出发来认识这个概念。从字义来说,“顿”在《说文解字》里被释为“下首也”。即表示点头、磕头、叩头等。“挫”则被释为“摧也。”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注云:“挫,折也”。后世由“顿挫”的本义引申出“停顿转折”的内涵,以之形容音乐、书法、诗文。对于一般受众来说,“顿挫”大多是一个书法上的概念。周振甫先生便说过:“顿挫好比用毛笔写字,把笔锋按下去叫顿,顿后使笔锋稍松而转笔叫挫。”[4]“顿挫”常组合为一体,先顿后挫。我们从“下首”“折”的本义和书法上“顿笔”“挫笔”的引申义不难归纳出“顿挫”在一般受众心中的涵义,即突然而有力的转折和变化。

二、“顿挫之美”的具体表现

这种转折和变化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空间

杜诗常将空间在大小之间剧烈缩放,以达到互相衬托的艺术效果。其中最显著的当属《登高》,诗中写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首句以“天高”二字拉开空间,再于其中加入猿啼之声,更显空间空旷。第二句中,空间急剧缩小,诗人将焦点收缩到“渚”“沙”“鸟”这些微小意象上。这样的转换令人在画面的切换中同时感受到了天地的辽阔和万物的渺小。颔联再次将空间打开,以“无边”和“不尽”两词写出了延伸至地平线外的纷纷落叶,以及从天际涌来的滚滚江水。这两句诗借助上句中的微小事物,令读者对空间扩大产生了十分强烈感受。颈联中,首句以“万里”二字承接前句中的阔大,再以一个“独”字点出了天地之间渺小的诗人,又一次将空间由大急剧转小。

《旅夜书怀》也是空间缩放的代表作,这首五律写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首联写微小之物,“细草”“微风”“孤舟”这些特写,将视野空间压缩得非常小。在此基础上,颔联将空间急速扩大:“星”写出天的宽,“野”写出地的广,诗人以一个“垂”字连接起天地,再以一个“阔”字将天地延伸成无边无际之势;“大江流”本已壮阔,作者又借助天空中的明月,用一个“涌”字将月光和水光交织在一起,更添声势。这两句诗若是寻常写来并不见得出奇,但大景借助首联的小景之力,以顿挫手法生发出来,便显得笔力异常雄伟。空间的顿挫并未到此为止,颈联稍作停顿,末联便再依托颔联中打开的广袤天地,将自己比作孤独飞翔的一只沙鸥。空间的急剧收缩使诗情变得忧伤沉郁,使诗歌获得了很强的感染力。

《晦日寻崔戢李封》也是这样,在诗的最后部分,诗人先写道:“威凤高其翔,长鲸吞九洲。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流。”着意将空间及其中意象放大,随后笔锋一转,“当歌欲一放,泪下恐莫收”,将空间急剧缩回到自己的身上。《水会渡》一诗中,诗人先写:“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句中本有“大江”意象,诗人再以“溟渤”喻之,更加“汹”“宽”二字,将空间拓得很大。而接下来却写“槁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将空间收缩到一个小小的“槁师”身上。又如《九成宫》中,诗人先以“苍山八百里,崖断如杵臼”打开局面,在诗歌以下部分不断渲染地理形势的宏大险怪,到诗末却以“我行属时危,仰望嗟叹久”进行突转,令人强烈感受到了险峻山峦下诗人的渺小。

杜诗中空间的“顿挫”有时一句一转。如《咏怀古迹》(其三)一诗的前半写道:“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第一句中,山壑本就十分阔大,“群”和“万”更将这种“大”延伸铺展开来。第二句笔锋突转,从众多的山壑突转到一个小小的村落上,引人注目。而到了这里,空间的缩放并未结束,第三句中,诗人再次将空间从“小村”放大到无尽的“朔漠”。当读者思绪被带到无垠的沙漠时,第四句却又将镜头缩小到小小的昭君埋骨之处——青冢,昭君曲折的命运,随着空间的不断缩放,给人带来无限哀思。另如“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水槛遣心二首》)“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孤雁》)等句,皆可作如是观。

杜诗中空间的“顿挫”甚至有时半句一转。如其《绝句四首》(其三)中写道: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此诗看似十分简单,但从“黄鹂”到“翠柳”,从“白鹭”到“青天”,从“窗”到“西岭”,从“门”到“东吴”,每一句中都暗含着大小空间的反复缩放,令人目不暇给。另如“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秋兴八首》其七)等句都是这样。

(二)情境

杜诗的“顿挫之美”也体现在情境当中,它一方面表现为具体“情景”的顿挫,另一方面表现为抽象“境况”的顿挫。

先看情景。单纯的景物描写中,杜甫也会巧妙地运用顿挫之法来突出景物的特征。如《春夜喜雨》的后半写道:“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既是“野径”,必无灯光,诗人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云俱黑”三字,将星月之光也一并除去,使得整个环境变得漆黑一片。仅这样还不够,为了突出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诗人特意再点入一处渔火。在这点渔火的反衬下,四周的黑暗更加深沉。诗人经过一“顿”之后猛地一“挫”,将时间跳跃到第二天的清晨,阳光下的成都城到处繁花似锦。这美景令人眼前一亮,心中骤然迸发出了蓬勃的生命力。

有的情景中夹杂人物行为,顿挫之法的运用也同样令人物行为得以突显。如在《丽人行》中,诗人先对曲江河畔宴席上的佳肴做了一番描述:“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诗中的“紫驼之峰”与“素鳞”(白鳞鱼)皆为珍稀的食材,“翠釜”“水精之盘”皆为昂贵的器皿。面对这样的宴席,诗人以顿挫之笔进行突转:“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手捏犀牛角制的筷子迟迟不夹菜,只因这些东西三位夫人早已吃腻。那些手拿鸾刀精切细作的厨师们到头来竟是白忙一场。在这两句诗中,菜肴的精致和三位夫人的反应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跌宕,读者从这种起伏中很容易感受到杨贵妃的姐妹是多么的骄矜奢侈。又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杜甫先对华清宫内的宴席做了一番描绘:“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这几句诗,有玉人、有华服、有雅奏、有美食,一派繁华景象。接下来诗人却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豪门贵族家的酒肉多得都腐臭丢弃,而路边却还有大量活活冻死的穷苦百姓。诗人以前几句诗作情景铺垫,之后再进行反转,令“路有冻死骨”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

再看境况。“境况”也属于“情境”,但较“情景”更抽象,多指个人处境和状况。在《醉时歌》中,诗人在开头写道:“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官员们纷纷进入中央的枢要机构,但广文馆博士郑虔的门前却一片冷清。豪门士族都吃腻了美味佳肴,而郑虔却连饭都吃不饱。诗人以顿挫之法,反复在诗句之间制造起伏,通过对比让读者看到世情的不公。又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诗人先说自己十三年前“少年日”时候的境况:“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从这一段诗句中可以看出,杜甫年轻时,不光才华横溢,而且志向远大。作者接下来以“顿挫”笔法写自己现在的境况:“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不难看出,富有才华和志向的杜甫,非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沦落到为了生计到处向富贵人家求乞度日,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令人唏嘘不已。所以徐竹新先生认为:“这首诗应该说是体现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最早的一篇。”[5]

杜甫几首写人物的代表作都采取了顿挫的笔法,以人物今昔境况的跌宕造成诗歌的冲击力。如《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前面大部分都在称赞曹霸在作画方面的非凡成就,却在诗末笔墨反转,写道:“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仇兆鳌在此处注曰:“不写佳士而写常人,已落魄矣,况遭俗眼之白,穷益甚矣。故结语含无限感伤。”[6]的确,结合全诗来看,曹霸身为画坛名家,竟然在晚年流落到一贫如洗,只得替路人画像度日,还屡屡遭受世俗的白眼。前面的溢美铺垫,让诗末的急转而下更令人感伤。另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江南逢李龟年》等作品,也皆以“顿挫”之法写人物之境况,很有代表性。

(三)情感意蕴

杜诗的顿挫笔法还体现在诗歌内部所包含的情感意蕴。其中一部分偏于情感的起伏,一部分偏于意蕴的转折。

先说情感。杜诗中的情感往往归于沉郁,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沉郁之前,诗人先要制造出跌宕的艺术效果。如在其名作《醉时歌》中,作者先写道:“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诗人与郑虔清夜饮酒,万籁俱寂,眼前唯有孤灯一盏,耳畔唯余潺潺雨声,整个环境衬托出的是一种宁静和缓的心境。然而作者突然由平静转为“但觉高歌有鬼神”,情感的爆发给人以震撼之感。“高歌”为的是抒发烦闷的心情,故王嗣奭提出:“公咏怀诗云‘沈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即可移作此诗之解。”[7]153正当读者以为诗情要飞扬恣肆之时,作者却接一句“焉知饿死填沟壑”再将情感由空中压至地下。

另外,还有大量杜诗采用“顿挫”之法达到“沉郁”的艺术效果,这其中有由敬仰急转为沉郁的,如《蜀相》一诗。这首诗后半写道:“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三顾”句写智谋无双,“两朝”句写忠心不二。这两句写尽诗人对诸葛亮的敬仰之情。然而,后两句急转直下,如此英雄的人物竟然壮志未酬,怎不让人黯然神伤!《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中由“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急转为“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也是这样的写法。

也有由壮逸转为沉郁的,如前文引用过的《登高》就是这样。前六句有疾风高天、无边落叶、滚滚长江等壮丽景物,有“万里”“百年”等宏大词汇,但诗末却归于病困潦倒的诗人身上。所以胡应麟《诗薮》认为此诗:“前六句既极飞扬震动,复作峭快……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8]说的正是“顿挫”之意。

另如《登楼》由“北极朝庭终不改,西方寇盗莫相侵”转为“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这是由坚定转为沉郁;《绝句》由“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转为“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这是由愉悦转为沉郁。这些例子也都是杜甫“顿挫”笔法在情感方面的体现。

再说意蕴。在杜诗中,前后诗句表达的意义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突变,出人意料。如《前出塞九首》(其六)写道: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前四句以排比和复沓的修辞格,罗列出战法兵法,严整之中又颇有意趣,故清代黄生认为这四句诗“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7]108。正当读者以为这又是一篇歌颂将士的诗篇之时,后四句的意蕴发生了突变,从前面四句的“战”变成了“止战”,诗人认为,杀伤的目的旨在于制止侵略,在保证这一点的基础上,实在没必要大规模的杀伤和拓展疆土。后四句的意思在前四句的基础上产生了突转,令人耳目一新。浦起龙说:“上四如此飞腾,下四忽然掠转,兔起鹘落,如是!如是!”[9]说的正是意蕴上的顿挫。

又如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诗人写道:“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评价道:“各四句转意,抚时慨己,或比或兴,迭开迭阖,备极排荡顿挫之妙。”[7]228的确,前四句写自己的江海之志,“大鲸”“溟渤”气势极其雄壮。而下四句转写自身的穷困潦倒,“尘埃没”三字写尽落魄之态。正当人们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后面却又接入四句振奋精神的句子,“放歌破愁绝”的形貌尤其令人振作。

三、结 语

简而言之,杜甫诗歌的顿挫之美来源于诗中空间、情境以及情感意蕴的突然转折和变化。明代学者李东阳在其《麓堂诗话》中说“唯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10],正道出了“顿挫”的实质在于“起伏”和“变化不测”。而这也正是杜诗最能区别于其他诗人作品的风格特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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