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风格学视角下内蒙古赤峰地区元代墓葬的蒙汉因素分析—以沙子山两座元代壁画墓为中心

2020-10-23 13:46沈小倩
关键词:屏风墓葬蒙古族

沈小倩

(上海书画院, 上海 200040)

1982年,内蒙古赤峰沙子山发现了一座元代壁画墓。墓壁、墓顶皆绘有壁画,壁画主要内容为墓主人对坐、山居行旅、礼乐仪仗、牡丹荷花及生活场景[1]。因为北壁的墓主人像时代特征明显且保存较好,得到了很多学者的关注[2]。而在1989年,与7年前发现的仅仅相距5米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座结构相似元代壁画墓,壁画主要内容为祥云瑞鹤、武士守门、备宴及生活场景[3]。第二座发现的墓葬由于发掘报告上刊载的壁画照片模糊不清,所以相比第一座墓葬很少得到人们的关注。由于两座墓葬的结构相同、大小相近,所以墓葬的时代跨度不会很大。但是这两座墓葬中壁画的笔法设色、表现内容均有很大的差异。为了区别这两座墓葬,下文将1982年发现的墓葬称为M1、1989年发现的墓葬称为M2,在关注壁画本身人物形象、绘制笔法与风格特点的基础上讨论两座墓葬的墓主人的身份问题。

一、沙子山两座元墓壁画的内容的比较

1.人物形象

内蒙古赤峰沙子山M1墓的墓门东、西两侧都绘有身穿圆领窄袖长袍、腰围玉带、双手执杖的人物(图1)[4]。这种执杖人物在辽代墓葬中多有表现,如宣化下八里辽代壁画墓和山西、内蒙地区的辽代壁画墓,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元代墓室壁画对于辽代墓葬绘制程式的继承,这也是游牧民族汉化后对于自身形象的描绘。但是,沙子山M2墓的墓门南、北两侧都绘有门神(图2),这一传统最迟可以追溯到山西地区唐代的地宫塔基。沙子山M2墓的武士呈现汉族平面化的面部特征,并且戴有头盔、胸甲、束腰处有飘带,这说明了沙子山M2墓的武士像是延续了唐宋以来中原地区的武士形象描绘方式。

图1 沙子山M1墓门东侧壁画

图2 沙子山M2墓门北侧壁画

图3 沙子山M1 墓主人对坐图

图4 沙子山M2南壁西段闲居图局部

侯新佳已经注意到了北方蒙元墓葬墓主人形象与族属问题[5]。赵丹坤也通过分析陕西蒲城洞耳村元代壁画墓墓主人的衣着和姓氏来源,认为墓主人有很大的可能性为汉人[6]。而袁泉也认为陕西蒲城洞耳村壁画墓及赤峰周边蒙元壁画墓的所属群体,绝大多数应为较早归降蒙古的“汉人”群体[7]。夏南希在其文章中指出该墓葬的墓主人应为汉人而非蒙古人[8]。沙子山M1墓北壁绘有完整、清晰的墓主人对坐像(图3),但是M2墓没有绘制墓主人像。而目前发现的内蒙古地区绘有墓主人像的墓葬为赤峰地区的三眼井元代壁画墓,没有绘制墓主人像的内蒙古元代墓葬有翁牛特旗梧桐花元代壁画墓与准格尔旗大路乡元代壁画墓。

赤峰三眼井元墓虽然与沙子山M1一样出现了墓主人夫妇宴饮图,主人两侧都有侍者侍奉。但是三眼井元墓墓室壁画出现了鲜明的狩猎的场景:墓主人策马扬鞭、侍从们架鹰与猎犬紧随其后。“狩猎图”作为蒙族人墓室壁画的主要母题,具有非常浓重的草原民族尚武与庆功的特点。沙子山M1墓的墓主人与三眼井元墓的墓主人虽然在形式上有所差异,但是两座墓葬的男主人衣着均为右衽,白色衣着;面容饱满,脸型近似于圆角方形,高鼻且蓄须;并且身边的侍从也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基本可以推断蒙古族的族属。而沙子山M2墓的春归图、乐舞图和闲居图(图4)中反复出现一个带着深色帽子、面部较圆的无须男子形象,应该就是墓主人形象的隐喻。这名男子没有呈现出蒙古族人方脸、白帽,所以可以推断出M2墓的墓主人的身份并不是蒙古族。

2.屏风与围挡

图5 沙子山M1墓门西侧壁画局部

图6 山西运城市西里庄元墓壁画局部

图7 稷山青龙寺南壁东段局部

图8 沙子山M2墓门南侧壁画局部

图9 《杨贵妃上马图》局部

沙子山M1没有出现狩猎题材的壁画,但是在棺床头部与脚部出现了行旅图和山居图的图像。行旅图“右侧山岩点缀树木、左方有苍松;中央一人头戴展角横头、身着长袍、骑驴徐行,身左有一童仆相随”[4]。山居图“左侧山岩间有房舍隐现,山前有枝叶苍劲浓郁的大树、山下小溪中双禽正在嬉游;右侧苍松之下,一人身着圆领长袍,双手扶膝盘坐于岩石上”[4]。董新林认为“隐逸图”和“水墨山水画”等题材多与道教有关,这两种图像在宋金时期基本不见,是元代墓葬壁画的突出特点[9]。邓菲认为这两幅图像具有围屏的性质,在整个墓室之中墓主图像、棺床以及山水床挡画共同构成墓主之位[10]。但是这两幅壁画的尺寸较小,虽然是以壁画出现,但是似乎并不存在空间的遮挡关系。元代人的生活中是否会在床头使用床挡画?这显然不是蒙古族的习俗而是汉代的习俗,并且这两个床档画的内容也是明显受到汉族山水画的影响。但是沙子山M1的墓葬形制、绘制程式、墓主人形象,结合墓中出现的若干铜鞍饰和一对铁质马镫的来看,这应该是一座元代时期蒙古族的墓葬。

沙子山M2的西、南、北壁都绘有屏风,并且本应该绘有墓主人像的西壁也被两扇屏风所代替。屏风在人们的生活中出现的很早,在陕西富平吕村乡朱家道村唐代李道坚墓的墓室西壁就绘有一组水墨山水六曲屏风,南壁和北壁也绘有屏风[11]。不仅仅是这两座墓葬中屏风的空间布置与方位十分相似,并且沙子山M2并不是像部分宋金壁画墓那样以花卉装饰墓门,而是选择了武士列于墓门两侧,唐代李道坚墓墓门两侧也是绘制了侍者。沙子山M2墓顶绘制了含有白兔捣药的月亮与含有三足乌的太阳,唐代李道坚墓墓顶绘制了星象和太阳。所以我们能够看到虽然两座墓葬的时间相差百年之久,但是对于墓葬装饰的程式似乎没有发生很明显的变化。在地域上观察,陕西省与内蒙古自治区相接,这或许说明了唐代墓葬装饰系统被以某种形式保存延续到了后代,并且这一墓葬装饰系统向北影响到了草原文化的区域。

沙子山M2中的屏风无疑是用于分割空间,但是因为只有四扇所以不构成一个封闭的空间。郑以墨在讨论涿州元墓中的门和屏风时,指出壁画中帷幔遮挡却是画作或陈设,它们不会因观者的想象自行走出,而是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展示全貌。沙子山M2的壁画内容有春归、闲居、乐舞和出行的场景。乐舞图中出现的湖石芭蕉与出行图中的山石芭蕉,反映出了一种南方士大夫的审美情趣,而春归图和闲居图也反映出了一种闲适的生活方式。所以这些屏风并不只是注重其物质性分割空间,而是将墓主人的生活片段定格在屏风上,让墓主人在死后享受他在世时最为舒适的一种生活方式。

二、沙子山两座元墓壁画的绘画与构图的比较

1.绘画笔法比较研究

两座墓葬壁画的绘制笔法呈现出很大的差异。以两座墓葬墓门的卫士为例,沙子山M1号墓墓门两侧的执杖人物绘制具有明显的壁画风格。人物外轮廓都以长线勾勒,蘸墨较多所以能看到线条较为粗重;而对于人物的五官与手部的处理则较为仔细,以短线为主,蘸墨较少所以能看到线条较为纤细(图5)。所以我们看到人物线条简洁、疏朗、对比明显,用笔以铁线描为主,运笔流畅、利落。这种线条的使用方法在同时期北方其他地区的元代墓葬中也十分常见,例如山西运城市西里庄元墓(图6)、甘肃的宁静元墓等一批北方元墓。而这种绘制风格与元代的寺观壁画也保持高度的一致,如稷山青龙寺(图7)与芮城永乐宫的壁画,都能看到这种人物绘制的处理方式。

沙子山M2号墓墓门两侧的武士,在绘制上则具有明显的卷轴画风格。人物外轮廓都以中、短线勾勒,处理得都较为仔细;人物的五官、手部同衣服和武器的蘸墨都较为平均,线条没有明显的粗细变化与比较。所以我们看到人物线条繁复、连绵转折,线条对比较弱但运笔流畅。武士形象刻画细微、生动(图8)。而这种线条的使用方法在同时期的卷轴画上较为常见,例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的元代钱选绘制的《杨贵妃上马图》。我们看到图中的一位侍者衣纹线描工整,游丝描顿挫有力(图9)。值得注意的是,内蒙古赤峰沙子山M2号墓门南侧武士形象上身的动态表现,与钱选《杨贵妃上马图》侍者的动态、比例和线条的穿插高度相似。钱选是宋末元初的画家,所以我们能够看到沙子山M2号墓的绘制者受到了卷轴画的影响。

图10 沙子山M1东壁摹本局部(孙机绘)

图11 沙子山M2南壁东段局部

图12 沙子山M2壁画线描图(郝建文绘)

2.构图透视比较研究

M1、M2两座墓葬壁画的构图与透视也呈现出了一定的差异。通过沙子山M1东壁摹本(图10)我们可以看出,绘制者对于单个人物和部分器物的透视与塑造把握较好,但是对于整个画面的构图和透视来说出现了很多问题。首先,M1东壁壁画的桌子的透视出现了问题,由于桌子上器物的布局导致桌子后面的边线不是等长于前面的边线,而是后面的边线要长于前面的边线。M1东壁壁画中人物与桌子的关系,在视觉上也呈现出比例失调的现象。画面中桌面底下的边线已经接近于人物的肩部,而上面的边线已经超越了人物的面部,所以导致侍者以一种近似于侏儒的形象出现在了墓葬中。

图13 河北涿州元代壁画线描图

沙子山M2中,桌子的表面虽然也呈现出“倒梯形”的形状(图11),但是我们看到器物与桌子的比例是协调的,并不像M1中器物占据了桌子的大部分空间。而M2南壁中描绘的桌子是向左右两侧延伸的,而不是像M1中仅描绘桌子的高度,所以M2还是遵循了一种卷轴画的描绘方式。并且,M2壁画中桌面底下的边线接近于女子的腰部,这一比例还是较为符合实际空间中的人与物的比例。因此,M2的透视要优于M1,这说明了M2墓的绘制者掌握着熟练的绘画技巧。

3.形制装饰手法的比较

元代的墓葬形制可以分为类屋式墓、类椁式墓、土洞墓和土坑墓四类,其中前两者均为砖或石筑墓室。类屋式墓有多室墓、双室墓和单室墓之分;依据主墓室的平面形状不同,又可分为方形墓、多角形墓和圆形墓三种[12]。沙子山的两座墓葬都是土圹砖砌穹隆顶单室墓,都是方形墓。沙子山M1的正壁地面上砌有长方形砖砌棺床1,墓壁四角的三角平面小龛[13]。并且墓葬弯隆形券顶下沿一周勾画垂幔,并且平涂杏黄色[13],显然墓室的空间是模仿蒙古族的毡帐内部的装饰形式。

沙子山M2虽然也是模仿蒙古族的毡帐的造型,但是装饰形式却受到了汉族墓葬装饰观念的影响(图12)。2002年河北涿州发现了一座元代壁画墓,该墓是一座墓室平面呈八角八边形的土圹砖砌穹隆顶单室墓(图13)。墓壁、墓顶皆绘有壁画,壁画内容有屏风、帷幔、人物、祥云瑞鹤与孝义故事等[14]。我们发现这两座墓葬上方都出现了飞行方向一致的祥云瑞鹤,下方都出现了遮挡屏风的帷幔并且分布在不同的墙壁上。涿州元墓的墓志记载该墓为丰闰县尹李仪与夫人方氏的合葬墓,建于元惠宗至元五年(1339)三月。所以我们能看出沙子山M2的形式是受到蒙元墓葬的影响,墓葬内部壁画装饰程式来源于汉族墓葬。沙子山M2中还出现了带有三足乌太阳与白兔捣药月亮、莲花等图像,更是具有浓厚的汉族信仰意味。

四、结论

综上所述,内蒙古赤峰沙子山M1应该是蒙古族的墓葬,而M2应该是汉族的墓葬。秦大树教授指出,元墓中许多新的文化特征出现了,而且其出现并没有什么地域渊源,却似乎与墓主人的族属有相当强的关联[15]。目前发现的确切的元代非汉族的墓葬有赛蒙古族因赤答忽墓[16]、唐兀人耿完者突墓[17]和契丹人耶律铸与其蒙古族妻子的合葬墓[18]。这些墓葬的主人虽不是汉族人,但墓葬的规格、装饰和随葬品明显受到以汉文化为主、多民族文化混融的影响。但是从内蒙古赤峰沙子山M1能够看出,汉化的影响仅仅是限于棺床的头、脚。所以我们能够看出蒙古族在营建自己的墓葬时,对汉族文化是有选择的,而不是单纯地受到被动的影响。

沙子山M1在图程式、绘画上既与北方辽墓存在延承性,又体现出蒙元墓葬鲜明的时代性;题材上表现了蒙元墓葬中最为流行的墓主人对坐像和生活图景,也出现了带有汉化因素的高士图像。所以其应为元代较早时期内蒙古地区的蒙古族人墓葬,表现出了蒙古族墓葬初步接受来自汉族的文化时,呈现的阶段性变化。沙子山M2在图程式、绘画上既与北方宋金墓存在延承性,又体现出同一地域蒙元墓地域的差异性,题材上出现了宋金墓葬中的屏风与备茶图和生活图景。所以其应为元代时期内蒙古地区的汉人墓葬,表现了蒙古人统治下的汉族在营建墓葬时选择了蒙元墓葬的形制,但是墓葬的内容均保持了汉族文化的诸多元素,呈现出汉族对于自身文化的自信与稳定的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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