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髹饰录〉图说》后记

2020-10-23 13:46
关键词:原典抄本漆艺

长 北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8)

2018年秋,杭间先生、徐峙立先生等动议出版“中国传统工艺经典丛书”,诚邀笔者参与写作,修订《<髹饰录>图说》①。笔者深知,这是笔者此生研究《髹饰录》的最后一本著作,既然丛书易名,理应作为重写新书对待。从签约之日起,笔者便苦思冥想如何凸显这最后一本独特的学术品格、学术价值,过去各本的缺陷都得在此本弥补,过去各本没有说清没有解透的字句都得在这本说清解透再不能留有遗憾。局部说,理应一句不漏、一词不漏、一字不漏地予以校勘予以解说,每一个字都要推敲坚实;整体说,理应荟萃前人研究和自身著作精华,超越过往,更上层楼,写出特色。

蒹葭堂抄本、德川抄本之后,华语世界《髹饰录》版本已不在少。

近代版本唯朱氏刻本,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先生勾沉之功,永存史册。其版本来源系日本美术史家大村西崖先生从蒹葭堂抄本复抄后,由朱先生交阚铎重加笺注,刊刻200本行世,其中百本寄往海外。刻本比抄本可读,加之阚铎将原抄本上寿碌堂主人增补、眉批、案语全部从原典中剔除,集中附于书末,使刻本眉目更趋清晰。不足在于,朱氏刻本转抄转刻自大村西崖从蒹葭堂抄本转抄之本。古籍研究历来重视版本源头,慎用转抄复转抄转手太多的版本,所以,朱氏刻本适合一般性阅读,研究者则宜谨慎选用。朱氏刻本另一缺陷在于原典之后的《<髹饰录>笺证》,寿笺与阚铎自加笺注混杂不分,造成后人误读,王世襄先生因此将阚笺全部误作为“寿笺”,收入《〈髹饰录〉解说》。本世纪,王先生得到索予明先生大著《〈髹饰录〉解说》(书后附蒹葭堂抄本复印本),将蒹葭堂抄本复印件与朱氏刻本一同交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2004年合印出版。

作者在阿尔贝蒂那希腊馆

现代解说本以索予明先生《<髤饰录>解说》②(台北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首当其冲。索先生得益于现代台湾获取境外资料的方便,以迄今全世界流行各中文版本的共同祖本—蒹葭堂抄本为底本,全录寿碌堂主人增补、眉批和案语,并将蒹葭堂抄本全本复印附于书后。其解说综观约取,删削枝蔓,简洁浅显。一些王先生不能解说而以“待考”二字带过之处,索先生以白话明解,片言只语,顿使读者大致明白。索先生还为《髤饰录》原注者扬明正名。扬明,蒹葭堂抄本、德川抄本《髤饰录·序》末扬明自署名皆为提手之“扬”。索予明先生考证,西塘一支扬姓为提手之“扬”,《嘉兴府志》记,“张德刚,西塘人。父成,与同里扬茂俱擅髹剔红器”③,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扬茂制“剔红花卉纹渣斗”,器底针刻姓名正是提手之“扬”。因此,索解本据两抄本恢复初注者为“扬明”。索解本缺陷在于:海峡两岸长期不相往来,索先生难以向大陆髹饰工坊调查取证。时代造成的,岂止是学者之痛!

王世襄《〈髹饰录〉解说》(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是大陆最早的现代解说本。因为历史原因,王先生只能以当时大陆唯一可见版本“朱氏刻本”为底本。此本从抄本抄出,复抄,增删,复刻,王先生复抄又作润色。原典中凡条目顶格书写,章名降一格,节名再降一格,王解本则将原典章、节名统统计为条目,或数条合并为一条。 王解本中许多寿笺,在两抄本中皆无出处,原来其非“寿笺”,而是“朱氏刻本”末尾的阚笺;王解本将初注者标为“杨明”,盖因朱氏刻本转刻之时易抄本之“扬”为“杨”。以上种种,使王解本引用原典与寿笺失真。当时大陆并无其他版本可资比较,谈何版本校勘?加之20世纪50年代以来,王先生饱受政治磨难,偷偷伏案研究还怕被戴上“白专”帽子,遑论田野考察。由于对工艺隔膜,王解本只能沿用历代文人注经之法,错解、误解实不在少。而《髹饰录》实在并非经书,乃是工艺书,其价值在于完整记录了古代髹饰工艺体系。王先生注经之法为后世学者尊重,却难为漆艺实践者阅读使用。是时代禁锢使王先生无法得见原抄本,也无法前往各地调查工艺,后人当充分理解学者之痛!

《髹饰录图说》成品

长北作为后学,曾得到索先生、王先生耳提面命。《<髹饰录>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撰写之时,长北有幸获赠索予明先生本于蒹葭堂抄本的《<髤饰录>解说》,由是连求多本,分赠何豪亮等大陆师友。此后,又获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髹饰录》合印本等多种海外漆器著作。由是,长北有比较版本的可能。加之长北少年时期曾从事漆器生产实践,熟悉理解工艺,于是将《髹饰录》还原到工艺书加以解说。2007版《图说》兼版本校勘、解说工艺两端且开本简明,缺憾在于:退休前的长北重荷在身,图例草草,不足还原历史语境,不足表现博大精深的髹饰工艺体系,校勘遗漏实不在少。

退休后的长北,具备了艺术学学者的研究方法和学术视野,以再十数年精力从容回归漆艺研究,《<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传统髹饰工艺体系研究》(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北京人民美术出版总社2014年版)以大量第一手调查的鲜活例证,参之以古代文献,梳理记录了从史前到现代东亚髹饰工艺体系的动态流变,记录了《髹饰录》之前、之后的工艺创造并按《髹饰录》分类原则归类,使此书成为东亚髹饰工艺体系相对全面的记录,成为新版《八千年髹饰录》。长北还用第五卷共五章篇幅,对《髹饰录》各中文版本进行详细校勘。此书长处是:信息量极大且来自田野调查记录与原始文献,图片欣赏性强,内容可操作性强,读者特别是实践型读者逐页读完《髹饰录》诞生前、诞生时、诞生后及日本髹饰工艺等各卷,再读书末《东亚漆器髹饰工艺成长精进衍变之目录树》,莫不回馈大有裨益。长即是短:通读、细读需要心定,颇费时间。笔者要求用繁体字以广流传,因字体转换产生的漏校、留错尚不在少。

在2007版《图说》售罄、漆艺家纷纷希望长北再写通俗读本的情况之下,长北《<髹饰录>析解》2017年由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此书干脆浅到家简到家,舍弃校勘,只按髹饰工艺的实际流程完整解说《髹饰录》,以彻底服从工人学艺、漆艺家全面传承传统、大众了解漆艺的需要。出版后,甚受漆艺实践者欢迎,隔年便印刷二版。而从学术层面说,忽略研究古籍必需的校勘注释,又不足面对读惯经书的书斋学者。

新版《图说》对于笔者,是一次改进不足更上层楼的机遇。笔者将纸质蒹葭堂抄本、德川抄本与各种解说本再度置于两案之前,以坐穿板凳般的耐力,连续数月重新逐字比对逐字推敲,发现大有以往解说熟视无睹以为不必解而未解之处。笔者还发现,两抄本各页书写格式惊人地相同,皆书为原典大字扬明注小字,甚至每章每条占页多少、从何字转书下行也惊人地酷肖。这显然不是两抄本转抄自同一母本,而是其中一部抄本完整仿抄另一部抄本。这种高度近似的模抄,只能出现在另一部抄本流传已久、已为世人认可之后。对两抄本用字差异、装潢繁简差异、流传有绪无绪差异等深入比对研究,笔者进一步厘清了《髹饰录》的源头。重写《图说》的过程中,又每遇不宜用简体而改用繁体、电脑自动转换为简体的苦恼,颠来倒去,真令笔者胆颤!笔者询问出版社:是否可以原典统一使用繁体字以真实再现原典面貌?答曰:不可。就这样,笔者在繁体字与简体字、古字与今字、通假字与正体字及古人错字间徘徊斟酌,主观愿望是校勘到一字不错一字不漏,心底则惴惴:能否完全按照笔者意愿成书?成书过程中是否仍会有电脑自动换字和漏校?笔者不是越校越胆大,而是校了20余年越校胆越小。所幸出版社极其重视,张编辑极度认真且水平极高,如果没有她以古籍校勘专业的功底严格把关,自我期许根本无望达到。新版《图说》突出特色在于:细致校勘,包括前人从未做过的两抄本校勘及各中文版本校勘;向古图、古书、古物求取典型例证,力求返还古代语境。它比《<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解说典型,不求多多益善;比《<髹饰录>析解》重视校勘、重视注释、重视版本流传,不仅是解说工艺;比2007版《图说》立体观照,校勘更严格,解说更严密,选择数据更典型、更全面、更严谨、更尊重原典诞生语境和文字面貌。

笔者与王世襄先生对《髹饰录》的理解多有不同,王先生也确乎不很愿意回答我过多的疑问。随着治学的深入,我渐渐体悟出一点治学之道:晚学并不靠积一堆问题干扰前辈,必得靠自己行脚读书渐有体悟。王世襄先生、张道一先生是性灵中人。即之,或有时以烫,有时以冷;遇事,或有时以喜,有时以愤:每令人惶恐失对。我愈老,愈体味到曾能即之的幸运;愈老,愈发现立身治学深受了我曾即之几位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尤其景仰王先生特立独行的人格精神。他在困境中坚持,坚守,了不起就在他始终昂首的态度和日后为世瞩目的学术成果。王先生其实是身体力行在引导我治学,身体力行在引导我人生。我愈老,对我曾即之的多位先生思想境界愈有灵魂深处的理解和相通。王先生是现代中国第一位研究《髹饰录》的学者,其对工艺的解释“或有时而可商”,其综合素养加学术研究所代表的文化高度却“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新书签约以后,适逢美国弗利尔国家博物馆高级研究员Blythe McCarthy、美国迪美博物馆研究员王伊悠飞越万里专程来到寒舍,商议如何英译《髹饰录》,对《髹饰录》祖本注者为扬明(提手扬)、朱氏刻本转抄转刻自大村西崖从蒹葭堂抄本转抄之本,并由阚铎增减笺注等问题高度重视,彼提我答,凡三天。两位学者回国之后,逐字研读拙著,提出翻译第五卷第四章《<髹饰录>初注者姓氏考辨》等附于《髹饰录》英译本书末并以论文形式在海外发表。美国学者的视角,启发笔者逐条检视自身解说未向跨文化语境读者说透之处,以科学思维重新审视《髹饰录》。待到新版《图说》和《髹饰录》英译版出版,全世界对《髹饰录》的研究将再上新层次。

翻思此生,笔者盘熟了若干本古籍,而就其中一本粗盘、细盘、反反复复地盘,几十年心血付诸《髹饰录》,终于就《髹饰录》写出四本各具特色的解说。读者想读详,有详;想读略,有略;想读繁,有繁;想读简,有简;想研究校勘注释与版本流传的学问家,想学习、复原、创新工艺的实践者,各自可以寻其所好。笔者不趋风,不赶趟,不在意冷门研究不热,深知治学只能是自发自愿、慢慢积累的苦活,对抄袭、矫引、崇引等劣行深感无奈,却从没有因为时风日下而气馁。笔者深知:著作真实的价值认定,需等数百年后书还在传,而人已经冷透。

长北,2020年于东南大学翠屏东南寓所,时年七十有六

注释:

① 长北新版《〈髹饰录〉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

②索予明《〈髤饰录〉解说》,台北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各解说本中,仅此一本版权页书为“髤”字。出版行业规定:凡介绍书名,不以封面书法体为准,而以版权页书名为准。

③索予明《剔红考》,《故宫文物季刊》,1972年版,第6卷,第3期,引康熙二十四年(1685)《嘉兴府志·人物艺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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