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散文中的生态美学

2020-11-06 03:20王心绎
西部学刊 2020年18期
关键词:生态美学苏辙散文

摘要:人类对生态的审美体验年深日久,“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散文中就贯穿着中国古代生态美学思想,他创作的风格追求“天人合一”,写景和叙事水乳交融以阐释自然之道,通篇具有“诗意地栖居”的哲学理念,体现了人类文明和自然元素互为表里的关联。

关键词:苏辙;散文;生态美学

中图分类号:I262/26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0)18-0151-03

苏辙,字子由,北宋著名文学家,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为人称道。他自幼体弱多病,故幼年便修身养性,与道士游。后贬谪到筠州,该地释道之风流行,虽系小邦,却有“五道场” “以禅名精舍者二十有四”。《四库全书》记载其“两谪高安,多与山林有道者语,知其为排遣忧患者也。” 他一生致力于将儒、道、佛思想融合转为自己的养气说。胸中一腔宏图之志与腐朽朝政格格不入,满腔抑郁愤懑无处发泄,只得寄情山水聊以自慰。这些经历使他的散文虽状人文风物,却给人以清新朴拙之感,为人与自然提供新的相处模式。

一、创作风格的“天人合一”

苏辙散文蔚为大观,他擅长托物言志与借景抒情,《上枢密韩太尉书》因兼具文学性和审美性而成为他的代表作。文章开篇直言他的创作观点:“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此处的“气”指代生命气韵,司马迁的笔锋之所以奇伟不羁源于他周览四海名山大川的经历。感官的审美需要身体力行,非阅览群书可得。天地存有钟灵毓秀之德,自然涵养书生名士之“气”。文章的恣意飘渺、山河颜色都是以作者的阅历为依托而化形的。

苏辙前十九年都停在四川眉山,“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而“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既然想见古之豪杰”。这并非指责眉山不是,《苏辙传》记载:“眉山地处岷、峨之间,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正是江山秀气所聚之处。”虽山清水秀而终为小家,苏辙向往“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之大家。这种明月入怀的广博胸襟造就他力求丰沛澹泊的创作理念。

这种创作观可借刘勰的“物色说”解读。所谓“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感物抒怀,借眼前之物而宣泄内心的情感,这正是天、地、人、宇宙相互感应融为一体的呈现。置身于此种境界,山水不仅是文人的写作素材,更像母亲的子宫兼备孕育万物的活性。《周易·系辞上》言:“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讲的是人的个体存在和宇宙自然相依相生的道理,旨在追求人与自然达到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显而易见,自然山水对苏辙的创作影响巨大,山川湖海是他的描摹对象,天人感应是他的隽写方式,他借天地洪荒来表现自己激昂清越的情感。《上枢密韩太尉书》中“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这般感慨并非空穴来风。正因“天人合一”的创作风格,走马观花过的洞天福地,使得他的行文流畅雅致,自成一家。

二、写景和叙事水乳交融

苏辙的散文多记叙日常生活,也不乏对景物的细致刻画。如他贬谪筠州满一年时所作《筠州圣寿院法堂记》。他笔下的筠州,环境优美,人们生活富足,“居溪山之间,四方舟车之所不由,水有蛟蜃,野有虎豹。其人稼穑渔猎,其利粳、稻、竹、箭、柟、茶、楮。民富而无事。”他是在考察四周风物,田地植被后作出的此地“宜为余之居也”结论,即后人总结的环境说。陈望衡《环境美学》提到,“艺术美的本体是意境,那么环境美学的本体就是景观,在环境美学视域内”,“宜居”进而“乐居”是环境美学的首要功能,“乐游”只是它的第二功能。“家园感是环境美学的基础,侧重于感性维度,包括感性观赏和性情的融合。”苏辙之所以这么快适应筠州水土,首因是筠州恰到好处的风土人情,牵引出随遇而安的心态。初来筠州,他最先观察此地的自然环境,在“风” “土” “人” “情”中,“风”又是他的首要观察对象,在陌生的地界上,察觉这片净土并未受天灾叨扰,四季五谷运作井然有序。此心安处,便作吾乡,开始著书立说、游览四周以排遣贬谪郁气。从观察到适应的过程呈现从“乐居”到“乐游”的线性关联,也表现出苏辙根深蒂固的家园环境观念,他的家园观念和环境息息相关。这种把环境是否宜居确定为家园观的第一要义,紧随其后才是人文经济条件。

这种环境居住观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原本籍贯四川眉的苏辙再三叮嘱子嗣待百年后将他和兄长一起葬于河南省郏县境内的小峨嵋山东麓。据《郏县县志》记载,兄弟二人在贬谪途中经过此地,难得相聚暂留,见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形似类其乡”,“美似家乡峨眉山”,就有了终老于此的愿望。公元1101年,苏轼病逝于常州,临终前他给弟弟苏辙写信说:“即死,葬我于嵩山下,子为我铭。”故苏辙选择小峨嵋山有两大因素,一是兄长意愿感情,二就是小峨眉山的风景和他们产生了美的共鸣。自然景物和日常的生活在他眼中是不可分割的,故散文中他惯以当地的山水白描作为开头引出全文,《筠州圣寿院法堂记》的开篇“高安郡本豫章之属邑,居溪山之间……”便是代表。这样有迹可循的开头不能用思维固定俗成来评价,反而是他自然居住思想的无意识反应,因为自然和生活难以分割而论述,生态中的美的规律一直支撑着他的人生的各个阶段,深入骨髓,故每次被贬谪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会先下笔于此地风景,进而描述人文情怀。

三、“诗意地栖居”的哲学理念

《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同样以写景开篇,描写了僧堂周边的高山、流水、奇石、松柏,接著渐渐把话题引向僧堂,这和海德格尔突出的“场所”概念交相辉映。海德格尔把使用具各其所的‘何所往称为场所。“依场所确定上手东西的形形色色的位置,这就构成了周围性质,构成了周围世界切近照面的存在者环绕我们周围的情况。这种场所的先行揭示是由因缘整体性参与规定的,而上乎事物之来照面就是向着这个因缘整体性开放出来。”僧堂作为一个场所,周边风物的状况即是是我们身处这个场所中个人的状况,就像为何寺庙、道观都选址于峰峦秀郁、水石森爽的地方而不是人间烟火弥漫的市区,周遭的环境会影响个人修身养性,修道者避世均存在缘由因果。

苏辙的散文体现了对此观点的认同:“此古之幸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纭之变,日进于前,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况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焉不省也哉?”苏辙以为古代慧通之人会依据依山傍水筑房,读书人生活于尘世,变故纷扰不可避免,而从未摒弃心中大道。何况那身处重峦叠嶂、银溪如练的隐士,更该参悟天地之美。僧道之人不在衣食住行上有所追求,然世外桃源的生活必定于追寻佛理有益。不妨让我们用诗意地栖居理论去解释,海德格尔曾引荷尔德林的一句话:“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并作出阐释:“一切劳作和活动、建造和照料都是文化。而文化始终之时并且永远就是一种栖居的结果,这种栖居就是诗意的。”

禅道文化也是诗意栖居的产物。凡仕途意难平之士都会存在归隐山林的冲动,是因为道衍生于万物,山林这个生态系统里有他们所信奉的本源。《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大环境为母体,人们的哲学信仰源自感悟,感悟是对生态的观察总结而生的,人类和自然各自繁衍时,人又存在根源意识,会向宇宙追问答案,就衍生不同教派来阐释洪荒自然,建立不同的世界观。问题是抛向这个世界而答案源于自然——山居秋暝,不食五谷,浑然天成。这种诗意地栖居就是东晋名士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宗旨,这也恰巧是苏辙字里行间所表达的。苏辙的诗意地栖居理念和他致力于融合儒、道、佛三教思想相辅相成,从他著书立说一生即可旁证。生态美学不是一种浮于纸上的空谈,沉于字里行间的哲学思想也是审美情趣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道教对苏辙影响最为重大。他对道教的重视使得宋初文坛上对他的评价出现了两种倾向:一是认为他重道轻文,词涩言苦;二是认为他空洞浮泛,雕章琢句。明代散文家茅坤曾评论:“子由之文,其奇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而其疏宕袅娜处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宋大家苏文定公文钞·历代论》)这是他寻求道之后对他的影响,过度的空灵则晦涩难以被世人所欣赏。苏辙在四十二岁时曾作《老子解》,在他的诸多注解中,这本是第一本其兄苏轼在读完后给予极大评价的书。

《老子解》中“性是世界万物的根源,也是事物的原始状态。它孕育万物、包含万物。万物作于性,皆复于性,性之大可以包容天地。”这是古代的生态美学的雏形,在以道为本的前提下,在道与物(包括人)潜能对话中,形成了人对于道的依生,进而在道的量态整生中,整个世界均成了道质通性的生态美。道家所倡导的“心斋、坐忘,堕肢体、黜聪明、斋形去知、同于大道。”在《老子解》的《含德之厚章》进一步延伸拓展为 “无心之人物,无与敌者,而曷由伤之夫,赤子所以至此者,唯无心者也。”其实,无心本是自由,保持它们本真的性情,“性”关键“自然”而已。

苏辙仕途坎坷一生,居处高位宛若昙花一现,多数时候都在低谷徘徊不去,诸多忧思难抒,于是悟黄老之玄言,寻求自然启迪,卜算“冬去秋来”的时机。佛法的“不二”法门便是从天道的角度提出生态与人之间的阴阳关联。《大释义章》卷一记载:“言不二者,无异之谓也,即是经中一实义也。一实之理,妙寂理相,如如平等,之于彼法,故云不二。”不以主观情感去判定外物,山便是山,水便是水。若沮丧时看山,便觉它也似在啜泣,可谓主观。北宋时期的美学被认为是审美价值的本体与本源是客体的美。审美价值的接受与创造表现为主体对客体之美的认知。感悟与享受,表现为主体对客体之美的模仿和再现。一部作品想要突出它的美,就要去之于客体,最终归之于客体。故苏辙晚年时期创作了如《立冬闻雷》  《喜雨》等大量记录雨雪、天气的诗歌以表对农事的关怀,此时这些诗中的人景物描写只是单纯的描境物,虽能读出或悲或喜的情感,却又满怀抽离感,似镜花水月,始终和读者保持着一层软烟罗的距离。

苏辙的另一部著作《诗集传》诠释的是儒家的美学观念,被理学大家朱熹给予极高评价。庆元元年,朱熹作《学校贡举私议》将苏轍《诗集传》列为科举习读书目,在《吕氏家塾读诗记后序》中肯定了苏辙等人在《诗经》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苏氏《诗传》比之诸家若为简直。”《诗经》以“天人之和”的理论指导,以自然山水诗画为基础,以自然为友,其中的“比兴”手法在我们现代看来具有“绿色美学”原则。苏辙在编撰《诗集传》时认为其中《小序》反复繁重,决非出自一人之辞,故仅存其发端一言,以下余文则尽行删除。朱翌《猗觉寮杂记》乃曰:“苏子由解《诗》不用《诗序》。”赞美苏辙在解《诗》时不倚靠人的主观想法,更多的是在悟,感悟《诗》中的生命气韵,以生生为触觉感之外界和《诗》的呼应,在编纂《诗集传》时,苏辙所居住之处,堂成不施丹雘,唯纸窗水屏,萧然如野人之居,与先前提到的“乐居”之说呼应,环境给予人类契机,使得人类借助美的原理阐释自然之道,笔者认为苏辙正是受到《尚书·尧典》辐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诗词歌赋的音都是依托于物质,通过自然元素中“气”的传播才能给人产生一种美的共鸣,这种美感只有通过人类鉴赏才能化虚为实。人类的文学和自然水乳交融,早在九百年前的苏辙就从古籍中发掘这点,乘物游心,将这种人与自然共美的观点通过自己的散文书写出来,推陈出新,古为今用。

四、总结

苏辙的生活和写作理念贯彻诗意地栖居的精神,以山水风物为基石铺展延伸,体现人类文明和自然元素互为表里的关联。他的散文多在贬谪时期所作,迥异的地域风貌,寓情于景的写作方式充斥着生态美学元素,将自然界不同程度的美融于诗文,借助文学手段流传给后世。人类身处浩瀚天地间,生命之变换是儒道佛长期难以参透的,但是这份美可以在琢磨之间参悟出来,生态的美贴近生活,源自环境,天地神人四方游戏境内,便是其居处。随着生态环境越来越受到后世重视,如何像苏辙处理宇宙和人的关系达到和谐共生,各美其美,也是当下我们所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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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心绎(1998—),女,汉族,浙江嘉兴人,单位为广西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宋元文学。

(责任编辑: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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