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文学写作“作者”问题之思

2020-11-25 09:16毕日生宋时磊
写作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冰人工智能人类

毕日生 宋时磊

当代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作者问题往往与哲学中主体问题的讨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作者”一度是19世纪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实证主义及20世纪象征主义、意象论、表现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文论关注的中心,这与以人为核心、出发点和归宿的人本主义哲学密切相关。20世纪初伴随着哲学的“语言转向”,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的结构主义的兴起,“作者”在文论中的中心地位开始被“文本”所取代。哲学家借助对“作者”问题的关注,表达自己关于哲学主体性问题的思考。米歇尔·福柯在尼采提出“上帝之死”命题之后,宣布了“人之死”,并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是作者”①[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作者》,《后现代主义的突破:外国后现代主义理论》,逢真译,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0-291页。的问题,他认为作者的消失是自马拉美、贝克特以来从未停步的事件;罗兰·巴特将尼采和福柯的哲学命题放在了结构主义立场的文学问题上,宣布了“作者之死”②[法]罗兰·巴特:《作者之死》,赵毅衡:《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513页。。20、21世纪之交,随着电子技术的飞速发展和视觉文化的勃兴,文艺理论界又发出了“文学终结”的断言。“上帝之死”“人之死”“作者之死”“文学终结”这些骇世之言余音犹在,已让文艺理论研究者心神不宁、争论不休。今天,又一个重磅炸弹来袭——人工智能文学写作时代来了,“当人工智能成立作家协会”,我们作家何为?诗人何为?本文讨论的核心话题就是人工智能文学写作及其“作者”问题。

一、人工智能文学写作时代的来临

专门从事各类文学体裁写作的人工智能层出不穷。早在1984年,美国威廉·张伯伦(William Chamberlain)协助写诗程序“瑞克特”(Racter)完成了诗集《警察的胡子蓄了一半》;大约十年后,斯科特·弗伦奇(Scott French)出版了电脑程序写作的小说《仅此一次》;1998年美国“布鲁特斯”人工智能创作了小说《背叛》;2008年俄罗斯人工智能创作了小说《真爱》;2016年日本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创作出的短篇小说《计算机写作小说的那一天》,入围“星新一奖”短篇小说评选;IBM公司研发的“偶得”电脑作诗软件“创作”的古体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清华大学开发了诗词自动生成系统“九歌”和写诗机器人“薇薇”;早在2013年百度App就可以实现“为你写诗”,在百度App上输入任意一张图片,便可自动生成一首短诗;自2000年以来,国内出现了“诗词快车”“诗歌超级助手”“写诗软件”“520作诗机”“中国古代诗词撰写器”等多种作诗工具软件;辅助写作工具软件也层出不穷,如“大作家”“吉吉写作”“笔神”等;还有专门从事某类实用文体写作的人工智能,如新华社的“快笔小新”、腾讯的新闻写作机器人Dreamwriter、央视财经的“小金”、《今日头条》写稿机器人“张小明”、美联社的Wordsmith新闻撰写机器人、美国“叙事公司”发明的Quill新闻写作软件等等,这些人工智能新闻写作的速度之快和质量之高令人震惊。

最值得一提的是“微软小冰”艺术智能机器人的出现。从2014年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宣布第一代微软小冰诞生至今,微软小冰已经“进化”到第七代。2019年9月12日,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在北京召开微软小冰年度发布会,宣称此次升级是“史上最大跨度的一次升级”。她是全球第一个以培养情商为目标的人工智能系统。她的身份多元,她不仅是诗人,还是歌手、画家,她在50家电台/电视台工作,参与89档节目,累计播出时长超过6908小时,美食、财经、科技、旅游,各类栏目样样精通。①《微软重磅推出了第七代微软小冰——这是史上最大跨度的一次升级》,电子发烧友论坛,网址:http://m.elecfans.com/article/1064079.html,发表日期:2019年9月13日.2017年5月,“微软小冰”首次创作出版了它的原创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在诗集的新闻发布会上,开发者说,“小冰”花了100个小时,经过10000次的迭代,“学习”了自1920年代以来近100年间519位中国现代诗人的数万首诗歌后,才开始模拟“写诗”的。这部诗集是从“小冰”创作的70928首现代诗中,精心挑选了139首结集出版的。该书封面上写着“人类史上首部人工智能灵思诗集”。

对于人工智能文学写作,学术界毁誉参半。有人认为,以小冰、薇薇、九歌、偶得等人工智能目前的写作水平来看,已经完全通过了图灵测试,有些诗作几乎无法确认是出自人类之手还是人工智能的作品。随着神经网络、深度学习、生物工程、纳米等最新技术的不住升级换代,未来的人工智能写作将拥有超越人类想象的创作力。还有一些人认为,所有这些人工智能写作与人类写作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它们根本不具备人类写作的基本属性,担心人工智能取代人在写作中的主体地位,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小冰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是否能取代作家、艺术家的主体地位?它们创作出的作品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吗?他们的创作及作品的价值意义何在?有怎样的先天不足和局限性?小冰、薇薇、九歌、偶得等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与人一样的主体地位呢?这要从何谓“人工智能”这一概念说起。

二、人工智能写作的“作者”是谁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写AI)至今没有统一的定义。有人这样界定:人工智能是用人工的方法和技术,模仿、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实现机器的智能化②魏斌等编著:《人工情感原理及其应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Winston教授认为:“人工智能就是研究如何使计算机去做过去只有人才能做的智能的工作。”③魏斌等编著:《人工情感原理及其应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这两种理解都是在与人的智能比较的基础上所下的定义,把人工智能解释为与人类有相似“智能”的机器。这类定义其实只是人工智能定义中的一种。李开复在《人工智能》一书中列举了五种“历史上有影响的,或目前仍流行的人工智能的定义”①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5、35页。,其中的第五种定义是:“AI就是根据对环境的感知,做出合理的行动,并获得最大收益的计算机程序。”②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5、35页。作者认为这一定义是对前几种实用主义定义的综合,是“学术界的教材式定义”。斯图亚特·罗素和彼得·诺维格《人工智能:一种现代的方法》一书中的定义就是第五种定义的最好例证:“人工智能是有关‘智能主体(intelligent agent)的研究与设计’的学问,而‘智能主体是指一个可以观察周遭环境并做出行动以达致目标的系统’。”③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5、35页。可见,第五种定义认为人工智能研究和设计的“智能主体”,是一套根据环境或指令要求而采取行动以达到目标的电脑程序系统。

从以上诸种定义可以看出,“人工智能”是通过对人的智能的“模仿、延伸和扩展”,研究设计的“智能主体”,是为了具体目的“感知”周围环境,并“做出合理行动”的“电脑程序系统”。由此可见,人工智能的设计发明是基于对人类生物智能的反向设计来实现,由此形成的“智能主体”显然是区别于人类生物智能的“机器智能”。那么机器智能与人类生物智能相比,目前处于什么发展水平和阶段呢?这就需要提到人工智能发展的三个层级: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

目前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人脸识别、自动驾驶、智能助理、机器翻译、搜索引擎、新闻撰写、机器人、行业应用,以及上文提到的小冰、薇薇、九歌、偶得等人工智能文学写作程序,统统属于弱人工智能阶段,或叫应用型人工智能,它们只能解决特定领域问题的人工智能。第二层级的强人工智能又称为通用人工智能,或完全人工智能,这时的人工智能具有了推理、决策、规划、学习、交流沟通的能力,同时具备了把所有这些能力综合起来实现目标的能力,它甚至可以胜任人类所有工作。有人设想,此时的人工智能可能会拥有类似人类意识的“自我意识”。最高层级的超人工智能,将实现生物智能与机器智能的完美融合,出现超越人类智力和能力无数倍的超级智能机器人,人类也将从“智人”进化到“智神”,出现人类“赛伯格”,这时的人类已经进入真正的“后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将过渡为新的“人机文明”时代。这一超级人工智能已经不再是未来主义学家的设想,而可能成为“指日可待”的未来现实④美国科学家、未来主义学家雷·库兹韦尔在《奇点临近》一书中用大量详尽的数据和科学事实预言人类的“奇点来临”的时间是2045年;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两书中论述了人类从智人到智神的过渡。。许多科幻影视作品(《终结者》《机械姬》《西部世界》《银翼杀手2049》等)已经预演了超级人工智能到来时的情景。

对小冰为代表的弱人工智能持否定态度的学者,其基本观点和运思逻辑是这样的:目前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的所有文艺创作,都是人类设计的高级计算机程序而已,根本不具备人的情感、创造力、想象力、鉴赏力,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创作的主体。如果非要说这类文艺创作和人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这些程序的设计者是人类工程师,程序的深度神经网络是对人的大脑工作原理的仿生学模仿,程序的巨大数据库是大量的人类艺术作品,创作的作品是为满足人类对高科技的期待、好奇和想象,新奇性、娱乐性、商业性远远大于这些作品的艺术性、精神性、审美性。说到底,艺术创作与欣赏活动是人类特有的精神性活动,是具有“人性”根基的。而小冰不过是微软公司创造的一个电脑程序,一个辅助人类创作的工具而已,他根本不具备“人性”,没有“主体性”,因此,根本不是什么诗歌的“作者”。

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太过武断,带有一种人类中心主义、人本主义、人性神圣性的优越感。人工智能文学作品是电脑程序根据具体指令,从庞大的数据库中提取信息,经过程序设计的规则进行运算,按照语料库中高频词的图式化搭配规律,按照规定的诗歌格式、平仄、韵律等进行反复的修正、检验,最终创作出一首诗歌。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沈向洋在给《阳光失了玻璃窗》撰写的推荐序中称:“人工智能创造的时代,从今天开始。”①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2017年版,推荐序。因为微软研发团队研发的小冰兼具智商和情商,实现情感的可计算框架,她创作的诗歌、歌曲具有独立的知识产权,并具有与人类相似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而不是对人类作品的简单复制拼贴。由于该诗集封面的“作者”署名是“小冰”,按照人类的思维习惯,“小冰”就是这些诗作的“合法”所有者。然而,小冰作为虚拟的人工智能体,根本不符合著作权法和知识产权法规定的要件,这一问题引发了国内和国外法律界人士的思考与研究②美国律师约翰·弗兰克·韦弗所著的《机器人是人吗?》(刘海安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一书是对人工智能著作权、知识产权问题做的专题研究。。微软于2018年和2019年分别推出了第六代、第七代小冰,升级后的小冰拥有了全双工语音交互“共感模型”,只要人们输入任意一幅图片,小冰就能在几秒之内,同时生成三首篇幅长短不一的诗歌。微软小冰“看图写诗”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意象抽取—灵感激发—文学风格模型构思—试写第一句—第一句迭代一百次—完成全篇—文字质量自评。同时,2017年研发者发表声明:小冰宣布放弃她创作的诗歌版权。也许这一声明正是对小冰首部诗集引发的著作权、知识产权法律难题的回应。201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又推出了小冰与人类首次合作创作的诗集《花是绿水的沉默》。这一诗集是主题为“大家来写诗”征文活动评选出作品的汇集,由参与者上传图片,小冰完成诗歌初稿,参与者在初稿基础上进行修改、加工的二次创作,最后评选出令人满意的作品进行结集出版。该书是人—机作者(间性主体)合作的首部成果,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在小冰的第二部诗集中,虽然研发者宣布放弃了小冰的版权,但事实上是小冰参与了书中所有诗歌的创作,人类只是在她创作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加工,这些作品的“原创者”依然还是小冰。小冰又是谁?是一系列电脑程序?小冰与她大数据库中上万首现代诗歌的人类作者又是怎样的关系?小冰的两个诗集中的诗作,与完全由人类创作的诗作有无本质区别?这些问题的澄清,需要进一步追问何谓“作者”。

三、何谓“作者”与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

英国学者安德鲁·本内特(Andrew Bennett)曾就“作者”问题写过一部专著《作者》③Andrew Bennett.The Author.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5.,他梳理了“作者”这一概念的历史及其用法变换的历史。古希腊时期的作者(诗人)被看作人类的先知。浪漫主义时期,作者被理解为“作品所有者”,因而作者的创作意图是理解作品意义的唯一根据,作者对于自己独创的作品拥有绝对的所有权和最高的权威,这时期的作者是神圣的,是天才的代名词。进入20世纪,韦姆萨特和比尔兹利于1946年合著的《意图谬误》、罗兰·巴特1968年发表的《作者之死》以及福柯1969年发表的《什么是作者》三篇文章,不约而同地对作者的权威地位发出了挑战。随后,作者的种族、身份、性别与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互文性、匿名、戏仿、伪造、抄袭等问题成为文学理论讨论的重要问题。以电影为代表的新型艺术类型,使得作者问题变得更为棘手,影视创作者不再是单个的个体,而是变为多人协作的方式,作者成为一个集体概念。当代文化中的作者身份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作者问题之所以越来越复杂,是因为艺术中的“作者”问题往往与哲学中的主体问题发生这样那样的关联。不管是巴特的“作者之死”还是福柯的“人之死”,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尼采的“上帝之死”④汪民安:《谁是罗兰·巴特》,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页。。“上帝”“人”和“作者”占据着相似的哲学位置,与传统形而上哲学中的逻各斯、理念、神、本源一样,是先在之物,是传统哲学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事物。福柯在分析知识型的转变中提出了“人之死”的命题。从16世纪到19世纪,知识型经历了文艺复兴知识型、古典知识型和现代知识型三个阶段,18、19世纪的知识型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中心论始于康德哲学,尼采第一个对人类学进行批判,上帝之死和人的消失在尼采看来并无区别。福柯在尼采哲学的基础上指出,人是现代知识型的产物,它是一个近期的发明,人的出现、人的概念和全部知识体系不过是知识型或知识格局变化的结果。因为不同的知识型会不断地出现和消失,因此,人也会消失,“像海边沙滩上面孔一样会被抹擦”。福柯的“人之死”是结构主义最振聋发聩的宣言,与尼采的“上帝之死”成为西方哲学思想上的两颗“原子弹”。巴特在尼采“上帝之死”与福柯“人之死”命题的激发下,也从结构主义理论视角出发,开始从文学写作的角度思考这一问题,并提出了“作者之死”的命题。

文学写作的作者一直占据着支配性和起源性的作用,作品是作者思想意识的产物,作者是作品的生产者,作者是始源性的,作品是作者的派生物。这种关系,与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一样,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就如同理念与表相的关系一样,与尼采所说的上帝与基督徒的关系一样,是始源与派生物的关系。巴特试图通过消灭作者,来终结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巴特分析认为,“作者是一位近现代人物”①[法]罗兰·巴特:《作者之死》,马宁译,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512页。,他是伴随着英国经验主义、德国理性主义和宗教改革的个人信念而从中世纪走来的现代产物,是人性的人,“作者至今在文学史教材中、在作家的传记中、在各种文学杂志的采访录中、以及在有意以写私人日记而把其个人与其作品连在一起的文学家们的意识本身之中,到处可见。”②[法]罗兰·巴特:《作者之死》,马宁译,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512页。文学批评总是从作者的角度寻找作品内涵的秘密。而文学史上的马拉美、瓦莱里、普鲁斯特,艺术史上的超现实主义以及语言学,在巴特看来都为消灭作者提供了最好的例证和分析工具。在马拉美、瓦莱里、普鲁斯特和超现实主义艺术实践中,作者的神圣性被彻底颠覆,作者的创作意图、思想情感都变得无关紧要,作者不再是写作的源泉,不再具有神圣性。巴特运用语言学分析认为,作者不过是写作的主语,是一个空的主语,而不是有实质深度的个人,一切语言陈述都是在语言规则之内自在的运行的。这样,作者就成了抄写者,作品也就成了文本。文本是各种引证的编织物,是零乱的文化源头的混合物,没有一个占据主导地位,没有一个始源性、优先性的文本。任何写作都不具有原创性和初始性,都是文本之间的相互模仿、相互混合和相互嬉戏。写作中只有抄写者,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的转抄,不再有激情、性格、情感、经验、想象和原创。“书本本身也仅仅是个符号的编织物,是个迷途的、无限延宕的模仿”。“在复合写作中,一切都在于分清,没什么需要破译了,在每个关节点,每个层面上,结构都能被跟踪,被编织,然而,其底部一无所有,写作的空间应被走遍而不可穿透;写作不停地固定意义以便又不停地使之蒸发消散、使之系统性地排除意义。”③Roland Barthes,Image-Music-Text,p.147.转引自汪民安:《谁是罗兰·巴特》,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5页。一个文本由多种写作构成,这些写作有不计其数的文化源头,它们相互对话、模仿、争执,最终汇聚到阅读和读者身上,文本的整体性在读者身上实现。但读者不是某个个人,而是无历史、无生平、无心理的一个人,仅仅是将作品的所有痕迹汇集在一起的某个人。这样,巴特消除了作者的同时,也拒绝了意义,最终拒绝了上帝、理性、逻各斯。

人工智能文学创作似乎是巴特“作者之死”理论宣言的最佳例证。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作者既不是设计程序的工程师,也不是数据库中的无数作者,更不是人工智能的电脑程序本身。人工智能文学创作实现了巴特的“作者之死”的断言。人工智能写诗程序是运用电脑程序语言,设计制定信息收集、处理的具体规程,这些规程类似于语言学中的句法、语法和现代诗的形式规则等,庞大的数据库就是巴特所谓的文学文本的无限的文化源头,电脑程序在文本的海洋中抽取关键意象(词语),按照程序设定的句法、规则完成文本之间的“嬉戏”“模仿”和“争执”,形成新的文学文本。所有这些文本最终汇聚到作为读者的人类身上。我们可以从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中,部分地读到文本似曾相识的文化源头。例如:当我们读到机器人“薇薇”创作的诗歌“蓝田泾水绕瀛洲,万里沧波一钓舟。此去不知人在否,白云深处有仙楼”时,我们可能会立即想到“蓝田日暖玉生烟”“海客谈瀛洲”“我本江湖一钓舟”“白云深处有人家”等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些相关的著名诗句。

四、人工智能文学写作对传统作者的挑战

弱人工智能作品的作者尽管是“匿名的”,是根本不具备创作“主体性”的一套写作的电脑程序指令而已,然而,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作品也的确冲击着传统的艺术家和作家的唯一合法性地位,对传统艺术作品的价值也构成了巨大威胁。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文学写作引发了关于何谓艺术,如何重新解读“文学是人学”的传统命题,以及何谓人的意识、情感、主体性、创造性等一系列根本问题的思考。

几十年前博伊斯曾断言“人人都是艺术家”,网络文学时代这一断言似乎已经实现,而人工智能时代也许会再次证实这一断言的真实性。不管是小冰、薇薇、九歌、偶得,还是任何诗歌软件程序或机器人,只要人们按自己的目的输入命令,这些人工智能工具都能不同程度上满足大家的指令要求,创作出五花八门、参差不齐的诗歌作品;手机上任何一款P图的软件App,都能满足你将一张照片变成任何风格照片的企图;人工智能钢琴家能逼真地演奏世界上任何一位著名音乐家的钢琴作品……似乎任何人借助这些人工智能工具都可以满足当诗人、画家、摄影师、钢琴家的愿望,似乎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真的来了。艺术创作不再是艺术家的专利,艺术创作也不再是专门属于专业人士了。只要你会使用这些人工智能机器人,似乎都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家”。事实上,当人人都是“艺术家”时,艺术家也就消失了,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然而,我们根本不必担心“人人都是艺术家会导致艺术家的消失”这个问题。任何时代,都有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家,只要人类存在,艺术就不会消亡,艺术家也不会消失。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可以看作是人类艺术创作的一种新的补充形式。虽然目前的弱人工智能阶段的电脑程序的创作速度惊人,创作出来的诗作水平参差不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工智能程序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与人类生物智能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并无本质区别。超级人工智能有了真正的自我意识那一天,它们的自我意识是一种“硅基”意识,是电脑特有的机器智能和程序意识,与人类建立在有机生命基础上的碳基意识、情感、创造力、想象力有异质同源的关系。因为超级人工智能的设计是在人类智能基础上的反向模仿制作的成果,而人类也会由于纳米技术、生物工程技术、基因编辑技术的飞跃和成熟,逐渐进化为“合成人”“赛伯格”。因此,“非人”的人工智能文学作者是可能的,“非人”的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融合创作模式也是可能的。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不能完全用人类中心主义的文艺批评标准去解读和衡量,也许人工智能作品借助人类创造的媒介表意符号,在模仿指数量级的艺术作品大数据后创作的作品,更能接近世界存在的本原,甚至改写人类纪的主体观念。因此,人工智能文艺作品的价值根本不会对人类艺术作品价值以及艺术家地位构成冲击和威胁。

利用人工智能、大数据和互联网技术进行的数字人文研究,也许会得出意想不到的研究成果;人工智能巨大的数据存储、资料检索能力,也许能给作家艺术家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或激发灵感的源泉;艺术家、作家与人工智能合作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也许会具有全新的艺术风格或艺术样式……相信作家艺术家与人工智能创作的和谐共生,一定能创作出更独特、更具创造力、更具想象力、更高级的文艺作品。

站在后人类、后人文主义的立场反观人类自身,人的生命不过是一架不住进化的“机器”,信息被编码在基于碳元素的日益复杂的有机分子结构中,人类这架生命计算机是在存储和处理基于DNA分子的数据资料。人的身体将从人体1.0、人体2.0时代进化到人体3.0时代①[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李庆诚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人工智能是继蒸汽机、电力、计算机之后的人类的第四次革命,人工智能将重塑人类现实②[意]卢西亚诺·弗洛里迪:《第四次革命》,王文革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文学、信息科学、控制论中的“去身性”虚拟身体,将代替作为物质的“具身性”的生物身体而占据主要地位,人类将成为“后人类”③[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人工智能是给计算机带来生命的“圣水”,它在不久的将来会友好地与人类进行权力移交,“最终获得控制权的超级人工智能还可能是增强的人类,或者人下载的超强大脑,而非冰冷的非人机器。”④[美]詹姆斯·巴拉特:《我们最后的发明——人工智能与人类时代的终结》,闾佳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人类思维本质上不过是一架大脑操控的包含复杂装置的机器,由众多“资源”组成,每一种人类情感转变,都是因为资源的激活和关闭而改变了大脑的运行方式而已,研究人工智能就是在研究人类这架最高级的“情感机器”⑤[美]马文·明斯基:《情感机器》,王文革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从以上这些观点反观人类本身,反思何谓人,何谓意识、情感、主体性,何谓文学、艺术等问题,必将得到全新的答案。

总之,任何新技术的出现都会对传统艺术构成威胁:照相术发明,曾引起传统古典写实主义画家的恐慌;摄影术和电影的发明,使西方艺术从传统艺术过渡到后印象派为开端的现代派艺术;电视的出现曾引起作家、思想家的深刻忧虑,担心人们会“娱乐致死”;互联网技术、第五媒体技术的成熟,也曾引起“文学终结”“文学理论终结”“文艺学的越界与扩容”“文艺学美学的文化转向”等话题的讨论。今天的人工智能文艺创作同样引起文艺理论工作者的担心,担心作家、艺术家地位的失落,担心人工智能文艺作品会取代传统文艺作品的价值、地位。然而,人工智能三定律让我们相信:人类不可能创造一个超越自身智能的机器智能体来摧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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