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作背景和音响意境看肖邦前奏曲“雨滴”(OP.28 NO.15)的情感内涵

2020-12-06 14:34王晗星海音乐学院
黄河之声 2020年11期
关键词:作曲肖邦葬礼

王晗 (星海音乐学院)

很多肖邦传记都提到,肖邦写《雨滴》的那天是在傍晚时分。当时岛上阴雨连绵,乔治·桑和孩子们外出购物。由于大雨,回家的路径已被雨水淹没了,于是,马车夫将他们搁置在离修道院三法里的地方。当乔治·桑和孩子们回家时,已是满身湿透。见此景况,惊讶中的肖邦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把刚刚谱好的曲子弹给乔治·桑听。基于此情此景以及音乐中那个处于内声部的八分音符持续吟诵音,人们便为此曲附加了一个别具诗意的标题:“雨滴”。或许是因为音乐的美妙和作为背景的故事容易引发人们的遐想,这首曲子后来尤为流行。显然,这一描述太多文学色彩,因为在肖邦所遗留下来的文献中没有找到与之对应的证明材料。A·索洛甫杰夫、哈罗尔德·C·勋伯格分别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明确指出这段故事不足凭信。

本文在此暂且将作品是否表现了雨景这一问题搁置不谈。我更关心的是这一作品蕴含了什么?或者说这些音响意境意味着什么?为解答这一问题,首先我注意到支配全曲的气质与性格截然相悖的两个主题。因为这两个主题是具有情感象征意义的。正如所有聆听过这一曲子的人,都会留下两种印象:一是夹杂着圣洁、庄严与空灵的第一主题;二是夹杂着躁动、深沉乃至愤懑的第二主题。我想先对这两个主题意境的现实来源作一番考量,然后,再对其作情感象征的考量。

一、赞美诗主题

如前所说,第一个主题是建立在柔和的bD大调上,其音响织体由三个层次构成,其音响风貌给人一种安详、圣洁与空灵感。它很容易让聆听者联想到教堂唱诗班所演唱的赞美诗。那么,这一主题是否与教堂赞美诗有着某种内在联系呢,我的个人判断是肯定的。

众所周知,欧洲几乎是全民宗教的文化区域,到处遍布基督教堂。到19世纪时,基督教中的三大教派-天主教(也称罗马公教)、东正教(也称希腊正教),以及16世纪初从罗马公教中分离出来的新教。而意大利、法国、奥地利,伊贝利亚半岛均为天主教信仰区;新教集中在德意志中部与北部,以及瑞士南部;而东正教则风行于巴尔干半岛、喀尔巴千地区,和俄罗斯。无论哪种宗教,只要有教堂,就一定有圣咏。肖邦所在的马略卡岛也不例外,况且肖邦住的是修道院,周围有教堂不足为奇。每日教堂的赞美诗歌声在岛上萦绕,这对于同样具有天主教信仰背景,并时常参与礼拜活动的肖邦来说,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作为一种审美经验储存,这对肖邦的这一创作多少会带来潜在影响。我认为,作品的第一个主题,是一种钢琴化的赞美诗。或者说,是一种钢琴模拟。

其次,这一主题所营造的安详静谧,却又与一种遐想的精神状态相吻合。此外,这一安详的主题有蕴含着一种感恩的意味。回顾肖邦其时的生活境况,我们也不难理解,在作曲家病情深重之时,往日的朋友大都避而远之,而只有乔治·桑陪他远行,并对肖邦施以无微不至的照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肖邦这样一位敏感的音乐家。对乔治·桑身怀感激是肯定的,但这种感激并没有成为一种刻意的表现对象,而是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流露于其笔下的音响构建中。肖邦也从未明确说明自己在音乐中表现具体的事物,对很多人的言论也并不认可。但让他十分慰藉的是:乔治·桑对于音乐独特的领悟力,却出乎意料的赢得了他的赞同,因此乔治·桑成为了他的知音。由此推论,赞美诗主题可能是一种象征性的手法,显然这一主题带有温馨的气质。

二、“葬礼”氛围的主题

新材料的出现使得整个中部导向阴郁的意境——持续音处在高声部的位置,规整的节奏以及上方没有任何起伏的旋律掀起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与此同时,葬礼似的氛围和A部分的安详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此时,肖邦的思绪似乎被打断了,根据他在岛上的境况,我们可以假设种种可能:是咳嗽难忍让他突然身体不适?是他在回忆岛上这段遭遇致使他的心情瞬时黯淡?

如前面所述,在马略卡生活的这段时间,肖邦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日益恶化。在当时,医生对这种病基本束手无策,他们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些可以延缓病情发作的措施。但肖邦对于这种疗法是断然拒绝的,也许他对自己的病已然放弃。他想起早年,妹妹艾米莉亚的痛苦和死亡,以及那些患结核病辞世的亲朋好友是他很难驱除的记忆。肖邦似乎看到了自己会因这种病像其他人一样去世的前兆。而这部分的“葬礼”主题,包涵了阴暗、不安的情绪。他在信里多次用到“死亡”的字眼。肖邦似乎在用这个内涵驳杂的中部,暗示对自身未来健康状态的不祥预感。这一主题尽管是人们联想到基督教葬礼行列及其凝重的情感氛围,但它却非实指某一项是对应事件。但身处马略卡修道院附近的肖邦,时常有机会看到教会葬礼,亲聆追思弥撒(安魂曲或同类圣咏),这是非常自然的。或许,这些葬礼音乐,作为一种记忆储存,在这次创作中被重新唤醒,并从而左右了他的乐思。最重要的不是葬礼本身,而是葬礼音乐中那种低沉凝重,阴郁哀婉的音响气质,恰好与其时肖邦的个体心绪或精神状态具有同质同构的关系,并由此触动了他的灵魂,引发强烈共鸣。可以说,这一主题以隐喻的方式,流露出作曲家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真实心灵状态。稍后出现的d段,仿佛又让人看到绝望中又带有一丝希望,一丝憧憬,因此才变得明朗。但从整个中部上看,那种严肃的“葬礼”氛围仍是非常浓郁的。

另外,加之在岛上的诸事不顺:例如当地居民对于他们的敌意,给他们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烦;其次,在没有钢琴的情况下还要赴约完成作曲,对肖邦来说是一种精神和体力上的考验;再者,所有的传记作家都不惜笔墨描绘肖邦对于钢琴的喜爱,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因此,这对于作曲家来说是一件万分难过的事情。种种因素聚集在作曲家心头,对于肖邦的精神健康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在前一部分,乔治·桑对于肖邦精神状态有一段描写,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已近乎到绝望的程度。尤其下方的长长的叹息主题,旋律一次次地反复,仿佛充满了对于命运的一种质问。在这种情况下,肖邦内心所隐藏的情绪逐渐发泄出来,肖邦对生活的失望,对现状的不满,促使他把一种消极的、阴暗的元素注入到这个主题里面。

无论是赞美诗主题还是这里的“葬礼”主题,实际上都是一种个体精神状态的象征与情感流露。为何用“流露”一词,而不用“表现”一词呢?两者差异就在表现是理性的,刻意的;而流露则是不经意的,在不知不觉中释放出来的。

三、关于“雨滴”的联想

乔治·桑曾经说过肖邦对于“模拟音乐”说法的抗拒,她说:“不管怎么说,她承认作曲家把一切传记性的东西都当作空穴来风……当我说起‘模拟音乐’时,他甚至很生气。他更全力抗议这种幼稚的行为,而且他是对的。”

肖邦的抗议自然是出于一种契机,那就是有人认为,这部作品中那个持续的吟诵音,在创意上是有着一种物态对应关系的,甚至乔治·桑也曾持此观点(这在19世纪文化环境中,作家有此见解实不足为奇,更何况其时标题音乐正大行其道)。

马略卡岛上是冬季多雨型的地中海气候,连绵不断的阴雨确实非常符合这一情景。因此,大部分人都会想到雨滴。但我们知道音乐并不表达具体内容,因此除雨滴外,我们还可以设想很多其他音响也能符合这一特征,如当地教堂的钟声不断地敲响,尤其听过教堂的丧钟的人都会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而当时处于西班牙内乱时期的肖邦,听到这种丧钟的声音也无可厚非。这是否也会给肖邦一些提示呢?

有趣的是,从肖邦的童年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而且很善于并且乐意模仿,无论是动作、语言还是到音乐的演奏。而乔治·桑对肖邦的了解,以及对他的音乐的领悟,也是不容忽视的。因此,“模拟音乐”的说法虽不符合肖邦本意,但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但现在人们对于♭a音的联想,确切到了“雨滴”这一具体实物,未免太过于自信了。

或许,乔治·桑并没有明确认定那个持续的♭a音与“雨滴”的动态相对应,因此,她并没有说明这一真实的音响具体是什么,但她至少认为,这一持续音是具有表意目的的。所谓作曲者虽不然,聆听者未必不然。若回到其当时的生活现场,雨景是真实存在的,因而,这一音响动态确实很容易引发人们这一对应性联想的。何况,当时乔治·桑正生活在这一环境中,因此,对于她“模拟音乐”的说法自然不言而喻了。

而肖邦的抗拒,实际上表明了自己的一种艺术观,即蔑视“音响模拟”这一幼稚的作曲手法,而对于这个音响与当时的生活场景的潜在关联并没提出质疑。或许肖邦只是潜意识里所受到的灵感启发,在作曲时并没有模拟的想法,只是想单纯地运用这种持续音的作曲技法来写作。

很多证据表明,在肖邦之前的很多作曲家,这种持续音的作曲技法就已经开始使用了。例如为我们所熟知的J·S巴赫、贝多芬(前者是肖邦最喜欢的作曲家),在作品中都用过持续音的技法,对肖邦影响是非常大的。而肖邦可能是在效仿前辈试验性地作曲,亦或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构思乐曲。不论哪种可能,最后在《雨滴》的创作中呈现了这种持续音的作曲技法。但值得肯定的是,究其持续音的作曲技法,它在两个部分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现:A部分它作为织体填充,为上方安详的赞美诗作陪衬;B部分持续音变成上方的旋律,为整个阴郁的中部渲染气氛。持续音非但没有显得旋律线条过于单一,反而,因为持续音独特的呈现方式,乐曲获得两种对比鲜明的主题。其次,持续音首尾贯穿,尤其在织体、节奏上保持一致,使得全曲的音响意境都处于相对冷而静的色调上。在作曲的角度考虑,持续音从始至终的贯穿本身就是一种逻辑性的技巧运用。而肖邦却将其作为整首曲子对比和统一的重要因素,又是作曲家高超的作曲技法的表现。

肖邦的艺术特点是随想式的、象征性的,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无标题的,皆符合这一艺术特点。因此对于这类无标题的作品进行音乐学分析时,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否则就要特别区分作曲家究竟是主观的表现或是无意识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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