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太太是个“人物”
——《围城》探秘之三

2020-12-10 16:22管冠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方鸿渐围城小姐

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在一部使用较广的文学史教材中,著者写道:“《围城》故事情节和精神蕴蓄并不丰满,人物塑造并不新奇,足以弥补这些不足的,是多姿多彩俯拾即是的比喻……这部学者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智慧风趣的作品,它给读者带来的快乐,并不仅仅从故事情节而来”[1]。本系列论文的看法与之不同:《围城》的故事情节看上去琐碎简单,但要真正弄清楚来龙去脉却很不容易。可以说,对《围城》叙述匠心的无知、被《围城》具有迷惑性的叙述所迷惑,使得许多的研究要么止步于字面意思,要么对所述事实一知半解,不知道《围城》叙述的事实需要读者用心而仔细地去组织重建才能真正理解。换言之,能在它引发的笑声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叙述迷局中作全局性的远眺与审思,实属不易。在下面试着对汪太太人生故事的挖掘与重建过程中,我们自会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专门研究汪太太的论文并不多,截至2019年3月,知网“篇名”检索“汪太太”只得到三篇论文,分别是:姚君伟《她是个人物——说说〈围城〉中的汪太太》(载《名作欣赏》2005年第23期)、戚扬《〈围城〉中的女性形象——值得宽宥的离经叛道者汪太太》(载《安徽文学》2008年第10期)、莫童《身在城内心在外,红杏探墙终衰败——浅析〈围城〉终汪太太人物形象及深层寓意》(载《大众文艺》2019年第5期)[注]此外,还有一些论文顺便提到了汪太太,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出现是为了配合论文的主旨观点,就很难对她本人作深入全面的理解,就本文论题而言,它们的可取之处也很少。当然,本文也会适当与它们展开对话。。恕我直言,它们没有认识到《围城》的叙述匠心,多止步于一时一地之字面意思,表述缺乏说服力。例如,姚文写道:“《围城》中的汪太太就是这样一个围在城里的人,二十五岁的她嫁给了四十开外、原配已‘凑趣地死了的’汪处厚。汪处厚是部里汪次长(汪处厚之侄)介绍给三闾大学高松年校长的。汪太太嫁到汪家,没生孩子,只是生病,虽然她的病并不加重。平日里,她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生活看起来优雅得很,实际上,‘寂寞得常跟丈夫吵’”。看上去没问题,但最末的引文表明它并不坚实可靠。小说写的是:“自从搬到这小村子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2]270,汪处厚夫妇结婚五年了,只是来到三闾大学后,寂寞无聊才成为汪太太的生活常态。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

汪处厚是侄子介绍给高松年的,此事有两处叙述,且前后显得矛盾:(1)是汪处厚本人的说辞:“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2]228。按这番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说法,汪处厚不想来,是高松年托侄子一再邀请,他才来帮忙的;(2)是高松年的说法:“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2]225,显然是次长节外生枝、借势压人,给高松年出了一个难题。两下相权,可信的叙述是后者。汪处厚的说法无非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要面子而已。

有些困难的是能看到汪处厚在下野之后不是直接就到了三闾大学。证据散见于两处,我们倒着说:(1)说媒失败之后,汪处厚仍然“十分关心”方鸿渐,有一次,二人到田间散步,说起职称晋升之难,汪处厚便说了自己“在华阳大学”[2]309的见闻;(2)方鸿渐、赵辛楣第一次拜访汪家,说话间,汪太太“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2]276。可见上年夫妇俩还在成都华阳大学。不可能是华阳大学解聘了他,因为他毕竟有侄子的势力,连高松年都明白“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2]226。那么,问题就出现了:三闾大学所在的湖南平成绝不比成都更值得向往、更值得考虑——小说写道:“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2]225——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汪处厚却为什么极力营求呢?

最困难的是能注意到《围城》写了两个未曾谋面却发生了关系的老派名士:汪处厚在后,董斜川在前[注]这种现象名之曰人物对出或互为镜像。第二篇论文《方鸿渐相亲之细考——〈围城〉探秘之二》涉及的例子是方鸿渐的未婚妻和张小姐。。一个在成都,一个在上海,二人发生关系是因为三闾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这个职位。方鸿渐瞧不起李梅亭被聘为系主任,说应该叫董斜川去,“赵辛楣吐舌道:‘……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注]按赵辛楣的意思,有年轻美貌的太太不能去“那地方”。这是正常人的心思,于是我们就更需要理解汪处厚为什么要争着去“那地方”了。。仔细查考,我们发现二人境遇十分相似:董斜川是军事参赞,官运不好,要另谋差事;汪处厚在督军署当秘书,官运亦不佳,借侄子势力到大学谋事。他们还都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太太。但,董太太只画“一笔好中国画”[2]103,不像汪太太那样还弹西洋音乐——小说写道:“中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化的部分”[2]270,这就是说中国画代表的是传统文化,钢琴代表的是西洋文化。董太太不弹钢琴,意味着她是个传统的淑女,安于传统的女性角色,不给丈夫生什么是非,让丈夫安心且省心,所以董斜川才到大都市香港找机会,而汪处厚偏来“那地方”平成争主任。两个老派名士之所以分道扬镳,根本原因就在他们的太太身上——董太太只是董太太,而汪太太是个“人物”。

在第一次拜访回来的路上,赵辛楣和方鸿渐“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二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2]276。这个判断确含有武断的成分。且看两处叙述:(1)汪太太未婚前,“曾在大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2]270,这样的日子穷人能过得起吗?《围城》里上过大学但没读完的女性除了汪太太,还有唐晓芙和赵辛楣的未婚妻,后两者的家庭背景都不简单;(2)“她身份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老婆,嫌她们寒窘”[2]270,除赵辛楣外,院长和系主任皆有家室,自己丈夫的职位并不比别人高,她嫌人家老婆“寒窘”的“底气”从哪儿来呢?综合考虑,她的娘家不会穷,可能是一个有些没落失势的仕宦家庭,想钓个金龟婿,看上了汪处厚在督军署当秘书。

种种迹象表明,汪太太和汪处厚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他们的婚姻并不以感情为基础。例如,她公然轻藐:“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2]275,让丈夫当时下不来台、事后“气直冒上来”[2]277;又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2]276。

《围城》中的老夫少妻有两对。一是鲍小姐和李医生,一是汪氏夫妇。不同的是,鲍小姐是主动嫁给李医生,只要李医生出钱让她出国寻欢作乐;汪太太显然达不到鲍小姐那样开放的程度,因为她还学中国画。某种程度上,她类似于曹禺《雷雨》中的蘩漪。蘩漪也“脸色苍白”,既是个旧式女人,又受过一点新式教育,同样嫁给了大自己二十岁的周朴园,与之也没什么感情,同样厌恨。那么,钱钟书写汪太太时是否受到了曹禺写蘩漪的影响、甚至是有意地模仿后者呢?这恐怕难以确知了。但值得注意的是,范小姐很喜欢话剧,问赵辛楣“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又追问“什么一个戏最好”,赵辛楣“冒失地”扯到了李健吾的作品[2]283。读者固然不会像范小姐那样“惊骇”,但一般会失笑于赵辛楣的无知,在笑声中轻轻滑过这段叙述,来不及深思赵辛楣的“瞎猜”是对的(曹禺是中国最伟大的话剧家),虽然他不知道曹禺最好的戏就是《雷雨》,但《围城》的作者无疑知道,并可能对它了如指掌。

汪太太与蘩漪相似,但在感情经验的丰富性方面胜过了蘩漪(蘩漪只知道抓住周萍)。她身上有很多的故事——这是赵方称她是个“人物”时所指的意思。姚文认为她是与三闾大学这个“围城”斗争的女英雄:“她努力了,而在努力的路上,她在心理上和气势上都让对手感到了她的力量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她确实是个人物”。这样的解释不但错会了汪太太,而且错会了赵方二人。汪太太是个“人物”的感想源自她的一番话,它让赵方二人感到“骇然”:“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嚇!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地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2]274-275,明显鼓吹单身男留学生乱交[注]有论者从中看出“汪太太是个很风趣、有头脑、谈锋健的人物”(见姚君伟论文),似乎把汪太太看成了沙龙女主人,若如此,赵方又何必“骇然”呢?。一个有夫之妇对第一次上门拜访的单身客人说这些话令人不可思议,难免对她联想翩翩。这其实和她要躲在幕后做超级She的想法相辅相成:想做“有品质”的情妇,就得鼓动“好”男人胡闹。我们并且猜测,这种心思不是来三闾大学之后才有的,因为华阳大学就有不少“新出炉的烧饼”,虽然我们不能确知她那时是否给丈夫戴了小绿帽,但至少让丈夫觉得不安全、不放心,才宁愿舍弃繁华富庶的成都来到偏僻而荒凉的平成[注]有人会说平成并不“荒凉”,因小说写道:“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地方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2]224,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跟成都比,一切难入汪太太的眼,下文说她不烫头即是证明。小说还写道:“小乡镇上的盛馔,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2]226。可见,“那地方”再怎么“繁荣”,也不过是个小乡镇而已。。有例为证:(1)汪处厚“不甚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己家来,嫌他们年轻”[2]270,其实不是嫌男同事年轻,而是怕老婆和年轻男同事私通。由此我们也明白他为什么不担心高松年常上门吃饭,因为高是位“老科学家”,他似乎不晓得老科学家也可以心不老[注]《围城》第六章开始时介绍高松年,说:“假使一个犯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2]223,其实,这证明这位科学家好色。;(2)汪处厚不反对老婆做媒,因为觉得“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做给人去”[2]271,后来的事实证明,只要他对“危险”放松警惕,“危险”就潜伏在他身边;(3)当他从高松年嘴里得知老婆不在家,“满嘴说:‘不会的!决不会!’来回答高松年,同时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哑了”[2]312,老婆一时不在家,何必慌张着急成这副模样?可见,汪处厚对老婆是满心警惕着、事事防备着。如果知道她真心跟自己生活,又何必起这些心事?看来,汪处厚托侄子势力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就是要远离花花世界以断老婆欲念,让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跟自己过日子[注]如是,我们才明白汪处厚前面说“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只是想制造夫妻和谐的表象。意思是“我内人”愿意来此“修养身心”,但汪太太明明“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所以头发没烫,只梳了髻。在饭局上,她对高松年说:“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的”[2]290,又对丈夫说:“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2]293。她何尝想到这个穷地方来“换换空气”!,而他就可以放心地到数学系王先生家打牌赌钱。

有人可能觉得如此解释存心过甚,把汪太太想得太不堪?非也。赵辛楣说她和苏文纨“神情”上相似,二人在男女关系上也有同样的“嗜好”。苏文纨喜欢身边同时围着几个男人,看他们为自己而争风吃醋,而汪太太已结了婚,不能如此享受,但这难不住这个“聪明人”:

高松年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和摆布男人。[2]270-271

戚扬论文对此解释说:汪太太“选择躲在幕后,用太太的资格摆布男人,成为家庭中的女权主义者”。需要考虑:(1)为什么漏掉了“情妇的资格”?(2)女权主义主张性别平等,反对男人摆布女人,难道认可女人摆布男人吗?汪太太是个“聪明人”,不是女权主义者,所以她明白高松年请她到学校做事的用意,以她的资格与学历,只能做个办公室秘书,与高松年成了下属/领导的关系,哪比得上自己稳坐家中、让高松年来俯就自己?换一种表述: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上帝是He,但汪太太更厉害,要做一个躲在上帝He背后操控着上帝He的超级She!在三闾大学,高松年就是上帝He[注]“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2]225,高松年的这个“至理名言”与“科学定律”只不过表明他就是三闾大学的上帝He。接下去小说写道:“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2]225,换言之,在三闾大学高松年说话就是圣旨。,可是He却敌不过聪明而又耐不住寂寞的超级She。如此理解,我们才能明白《围城》叙述女佣人“笑话”的真实用意。吃饭时,汪处厚讲了家里两个女佣人(一个丫头、一个老妈)的“笑话”。第一个老妈“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放不下家里的或其他的男人);换了一个倒不回家,很安静,可十几天后男人找上门来捉奸,原来这个老妈有姘头,常在汪家幽会;又换了现在这个,没那种毛病,但是私藏好吃的,叫儿子来吃,还不让丫头说,因为“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2]284-286。说到这里,汪处厚问:“你们说妙不妙?”接着:

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佣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佣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2]286

很多读者不过是看笑话,加上客人们的七嘴八舌(枝蔓与误导),不会、也很难在此停留思索。表面上“真成问题”的是佣人,实际上最成问题的是主妇。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或曰上行下效,主妇好什么,女佣人就做什么。追根溯源,这样的家风是汪太太带来与养成的,试想没有这样的主妇,哪有这样的女佣?《围城》从未落墨说汪太太好乱搞女男关系,只写招来的女佣人换着花样搞男人,并且是由汪太太的丈夫把它们当成“笑话”讲述出来,“你们说妙不妙?”——值得如此询问的,还有这样一个细节:汪太太姓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她偏偏叫“娴”[2]274,她“贤惠”吗?

训导长李梅亭在会上说男女同事来往不宜太密,方鸿渐以为这指自己和孙柔嘉,赵辛楣说:“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当时高松年的脸色变了一变,这里面总有文章”[2]256。这“文章”就是高松年垂涎汪太太。汪处厚曾不无炫耀地说:“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间来吃晚饭的”,以为校长跟自己关系亲密,没想到校长别有用意。教育部推行导师制,要求一日三餐跟学生同桌吃饭,各大学“好像反应不太好”,唯独高松年“最热心奉行”[2]255,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作为校长是例外,理由当然无懈可击——“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2]260,其实心里不乏这样的小算盘:假如导师制真这样实行起来,他不是更有机会趁虚而入、跟汪太太单独相处了吗?

如此解释并不冤枉高松年。注意两处距离遥远的叙述:(1)李梅亭刚到校,兴冲冲地参加系里为他举行的欢迎会(其实是汪处厚搞的把戏),“晚上近九点钟”[2]227,气冲冲地回来,大骂高松年混账,“出去吃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2]228。(2)赵辛楣被逮住那天晚上,“高松年在镇上应酬回来,醉饱逍遥,忽然动念,折到汪家去……表上刚九点钟”[2]311。两个“九点钟”把两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情关联在一起。由(2),我们才明白(1)中的高松年去了哪里,才明白他的脸色为什么变了一变以及为什么热衷实行导师制。这绝非过度阐释,因为这里借鉴使用了传统长篇小说常用的一种手法“草蛇灰线”[注]草蛇灰线法可简单概括为:“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作者常有意识地对物件、状态、时间、细节作形式的反复以此来充当某一情节的贯穿线”(见张晓丽《论金圣叹之“草蛇灰线法”》,载《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只是《围城》的运用更细巧,更难让读者注意并把握住。。没有对细节的敏感和全局性的远眺与审思,要读懂《围城》是不可能的。

汪太太明白高松年的意思。尽管对“老的科学家”没意思,但她不说破而只是加以“指使和摆布”。只有赵辛楣这样单身而有钱的留学生才是她关注和喜欢的。在赵方二人第一次拜访汪家时,汪太太就说:“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2]274请注意:她说方鸿渐的时候用的主语词是“我”,因为她对方鸿渐不感兴趣,丈夫听了也无所谓;说赵辛楣的时候,用的是“我们”,把丈夫也包括了进来,因为她不想说得太明显、太露骨,使丈夫疑心。二人走了之后,汪先生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坐在镜子前正“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2]277为什么汪太太这次一改常态、没心思记了呢?因为她的心思用在了赵辛楣身上,而赵辛楣也看她像老情人苏文纨,两人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动了心,所以她才在意起自己的容貌。当然,为了防止丈夫生疑,还是给挑了一个毛病,丈夫是个官迷,就用文学院长的事凝固他的注意力。

明白这些事情,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汪太太的表现以及某些话语的真实意思。汪处厚不反对做媒,并且想借做媒这件事构造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汪派”,而“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2]271。难道汪太太不知道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她搭配的理由正当合理,但这只是说给丈夫听的,实则她另有算计。范小姐是“女生指导”,汪太太则是“女生指导”的指导,把又老又难看的粉丝派上场、跟自己同框,其实是偶像借机会推销自己。即便不小心撮合成功,她也能渗透进范小姐的婚姻关系中[注]余岱宗《围城的“开放空间”与“封闭空间”》(《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说:“那位美丽却有病的汪太太也因为在这个封闭的内地小镇中感到寂寞,在‘封闭空间’做起媒人来。而在‘封闭空间’里,汪太太只好‘乱点鸳鸯谱’,应了汪处厚说的‘一点浪漫都没有’”。查原文,听汪处厚要谢媒酒,赵方都说没有钱结婚,汪处厚说:“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2]274,如是,它怎么能跟“汪太太只好‘乱点鸳鸯谱’”搭配起来?。

汪太太出场时,“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2]273;范小姐为了晚上见赵辛楣,先到汪家请汪太太“批判自己”,“汪太太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2]282。有研究者这样转述此事:“为了使自己更‘亮丽’一点,赴宴时范小姐还在脸上涂了胭脂,可这一涂,却似‘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胜利红颜色同样’,读者不难想像范小姐小丑似的神情”[注]见余红梅、黄勇《〈围城〉中大龄知识女性的心理解读》,《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1期。所引原文跟我的不一样,我对我所引用的原文负责。“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充满讽刺,再怎么红,印第安人也没打过白人殖民者,而汪太太那张脸“残酷地白”。,遗漏了汪太太,看来没弄明白汪太太在给范小姐涂胭脂时的心情,她能把范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胜过自己而吸引住赵辛楣的眼球吗?她是故意把范小姐弄得刺眼,像个小丑,使赵辛楣作呕。

高松年半路加入饭局,“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2]289,只有她可以“不管高松年警告的颜色”[2]291。这绝不是表现汪太太是“家庭中的女权主义者”,只是她明白自己有资本可以这样对待高松年。她说的一句玩笑话,就使高松年“当了真”,后者对她可谓言听计从[2]294-295,看来做超级She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只是高松年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学生赵辛楣会成为他的情敌。

且说高松年“醉饱逍遥”去找汪太太。听丫头说主人不在家,“高校长心跳”,又听说太太也出去了,“一阵恼怒”[2]311。“一口气赶到王家”,找到打牌的汪处厚——汪对王先生的看法夹在讲述女佣的笑话中,只说“这个人很有意思”[2]284,语气仿佛同性恋,可见其赌瘾很大;既要防备老婆出轨,又要满足自己的赌瘾,来偏僻荒凉的平成看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小说开始写船上有个犹太女人跟法国人调情,丈夫“在旁顾而乐之”[2]2,因为这些天沾了不少吃喝的光。汪处厚是老派名士,达不到这种同乐的境界,赶紧跟高松年往家跑,这才出现了“同情兄”一锅烩的局面。

赵辛楣和汪太太散步谈心,又在家门口发生肢体动作,被抓个正着。汪处厚质问“你跟他有什么关系?”,汪太太说:“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么关系?”[2]315散步说话时,她称呼“赵先生”,这里变成了“辛楣”以及“咱们”——当赵辛楣还在为苏文纨而跟方鸿渐厮杀时,“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2]62,汪太太的用意也是如此。并且说“我也忘了”,是在关键时刻给赵辛楣一个机会(或者说是考验),让这个男人宣布他们的关系。如果这个男人坚定而勇敢,真地从心里喜欢她——散步时的谈话让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存在问题,他是因为在她身上发现了初恋的影子才喜欢她的——为此大闹一场,她会跟他走的[注]本文前面所引汪太太的话“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你”指汪处厚,但话里的意思不妨给赵辛楣听。。

可是,赵辛楣却说:“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全没有什么。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没等他解释,“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2]315;赵辛楣走时,“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2]315。“哈哈狂笑”“神经失常的尖笑”,此时的汪太太就很像蘩漪附体了。和赵辛楣一样,周萍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蘩漪嘲笑他胆小、恳求他带自己走,迹近发疯。汪太太的鄙夷与绝望比尖笑更尖锐——当知道苏文纨嫁给了曹元朗,方鸿渐十分惊异,想“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2]145;但与其说女人傻,不如说男人胆小、不能指望。唐晓芙曾盼望方鸿渐勇于为自己辩护,孙柔嘉也一连用四个“Coward!”来骂方鸿渐,希望鞭出他的“胆气”[2]412,结果都令女人失望。

赵辛楣也如此,连夜逃走了。方鸿渐从孙柔嘉口中得知:

她为赵叔叔还了她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来个条子,说汪太太病了,请她去,去了这时候才回来。痛骂赵叔叔,说他调戏汪太太,把她气坏了。还说她自己早看破赵叔叔这个人不好,所以不理他。[2]317

孙柔嘉所说的“她”指范小姐,第一句话说得含蓄,意思是范小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过是在偶像和情人之间做个灯泡,愤而绝交。赵辛楣逃走之后,绝望的汪太太任由人摆布,高松年和汪处厚合谋[注]事情发生后,“汪处厚不再请同事和校长到家去吃饭……汪派无形解散,他准备辞职回成都”[2]321,无论他是否离开学校,这种事讲出去都丢他的脸,与高松年“合作”把真相捂住是上策。,将过错全部归到逃走者身上,又借范小姐之口“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只要范小姐还想在高松年手下谋事,她就必须如此。

这样我们才能明白高松年解聘方鸿渐不是因为那本凑巧被陆子潇发现的《共产主义论》,不是方鸿渐“思想有问题”[注]高松年假惺惺地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假惺惺”说的话能信以为真吗?众多研究者却在方鸿渐“思想有问题”与被解聘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比如有论者说:“因为情敌陆子潇告发方鸿渐有宣传共产主义的‘政治思想’问题,方鸿渐被学校解雇”(彭卫红《论小说〈围城〉的男权意识》,《三峡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另有论者认为方鸿渐在三闾大学“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努力教书争取获聘教授,其保护人兼好友赵辛楣却因被人误会与同事之妻有染而逃往重庆,赵留给方的书因有涉共内容而给校方找到了不再续聘他的借口,使方再次失业,丧失了培植事业的惟一机会”(黄志军《〈围城〉中“鸿渐”、“辛楣”的内在意蕴解读》,《海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这样的解读就是拘泥于一时一地的字面意思了。,而是方鸿渐“多嘴”:第二天,高松年就叫来方鸿渐,问他可知道赵辛楣“去的缘故”,方鸿渐不应该说“我有点知道”(这种事措辞越模糊对听者刺激越大),不应该辞别时长出一口气,叫高松年在心里骂他“混账”。如果能像韩学愈一样“木讷朴实”地撒谎说赵辛楣走得匆忙,自己毫不知情,高松年或许会留下他。但这个“如果”根本不能成立,因为在汪家饭局上,高松年就讨厌方鸿渐这张嘴。高松年前面说了“梅亭和我是老同事”[2]294,方鸿渐就不应该继续揭发、嘲笑校长老同事的短:“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毫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2]295。“今天所讲的话”没有一句高松年的坏话,他尚且要“严守秘密”,一锅烩关系他本人,“严守秘密”不知要严重多少倍,怎能留一个“多嘴”的知情者在身边?《共产主义论》是天赐的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堂皇好机会,他怎能错失?

后来,方鸿渐与赵辛楣在香港相遇,问“她怎么样?”方鸿渐说“听说她病好了”,接着又说“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2]336,明显是为了安慰朋友。汪处厚能忍——在讲述佣人笑话的时候,他说过这样的话:“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罢”[2]284,这种性子不像周朴园那样是个严厉得令人窒息的家庭独裁者,他是不会主动闹离婚的;汪太太虽然心思不简单,但她更多地想在幕后做超级She,毕竟不像蘩漪那样具有所谓“雷雨的性格”与毁坏性的力量,两人恐怕会貌合神离地照旧过下去吧。

在第二篇论文中,我曾经说过:人们往往赞叹《围城》夺目的学识而没有认识到它独具的叙述匠心。《围城》所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与真实意义需要读者在仔细斟酌、互相参照的基础上重新进行组织建构。本文对汪太太人生故事的重建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就这种叙述匠心而言,《围城》在我所读过的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中是首屈一指、无人能及的。夏志清先生说它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我则以为它是中国“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列入经典中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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