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莱
——一个不可忽视的南印度小说大家*

2020-12-10 22:50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学

刘 建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100007,北京)

塔卡奇·西瓦桑卡拉·比莱(Thakazhi Sivasankara Pillai,1912—1999)是现代印度最为驰名的马拉雅拉姆语小说家。①在中国,比莱似乎还是一个生疏的名字,但在世界上,他早已是一个声誉卓著的大家。 比莱在短篇小说和中长篇小说两个领域均取得了非凡成就。 他著述甚丰,被称为“喀拉拉的莫泊桑”。 他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芥民》是一部经典之作,已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上产生了长期而广泛的影响。

1 生平与创作

比莱于1912 年4 月17 日出生在印度西南部马拉巴尔海岸今喀拉拉邦阿拉普扎县迤南约16 千米的塔卡奇村。 喀拉拉的面积为38 863 平方千米,是印度最小的邦之一。 现有人口3 300余万(2011),主要操马拉雅拉姆语。 这里是印度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拥有全国最高的识字率和与发达国家相似的男女性别比。 阿拉普扎则是印度次大陆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有“东方威尼斯”(乔治·寇松勋爵语)之誉。 蔚蓝的天空,无垠的大海,成片的椰林,往来的渔舟,与星罗棋布的村舍一道,构成一派迷人的南国风光。

如同南印度很多作家、诗人及音乐家一样,比莱也以自己出生的村庄而驰名,通常人们称他为“塔卡奇”。 这与中国古代王临川(羲之)、韦苏州(应物)、柳柳州(宗元)以地名显不无相似之处。 从自然地理角度看,塔卡奇村处于库塔纳德地区。 这是一个包括阿拉普扎县和科塔亚姆县的数十个村庄在内的区域。 喀拉拉邦境内的四条主要河流注入库纳塔德地区,使之成为典型的盛水之乡。 这里是印度也是整个南亚次大陆地势最为低洼之处,海拔为-2.2 米。 大米是库纳塔德最重要的农产品,此地因而成为“喀拉拉的米仓”。 换言之,这里是喀拉拉主要的大米产区。

比莱的父母属于喀拉拉地区的纳亚尔人(Nayar,一译“纳耶尔”)社群。 纳亚尔人属于刹帝利种姓,是仅次于婆罗门的高等种姓。 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主要靠农业为生,贫富差距不大。他们拥有自己独特、复杂而迷人的文化。 例如,由于男人随时准备出征,纳亚尔人形成了母系继承制度。 家里的土地和房产由母亲传给女儿。纳亚尔人的传统、信仰、风俗等早已引起国际上不少社会学和人类学学者的兴趣、关注和研究。

比莱的父亲桑卡拉·库鲁普虽是农民,却以耕读传家,对流行于喀拉拉地区的卡塔卡利舞十分在行,是个训练有素的业余演员。 “卡塔卡利”(Kathakali)意为“故事表演”。 因此,卡塔卡利舞实际上是承袭古代梵剧形式的传统舞剧,而且至今仍以梵语诗歌伴唱。 当地民间在古代曾流行演出舞剧,内容为神话传说,题材多取自梵语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及诸往世书。 此外,比莱的叔叔孔虬·库鲁普大师(Guru Kunchu Kurup,1881—1970)是当时最为驰名的卡塔卡利舞表演艺术家之一。 比莱是家中独子,有一个姐姐。 不难看出,他成长于一个富于梵语文化和喀拉拉本土古典艺术传统的相对富裕的家庭里。日暮时分,父亲总是坐在油灯旁边,诵读两大史诗片断,比莱则总是如痴如醉,凝神谛听他讲述的奇妙故事。

比莱发蒙时期的教育是在家里完成的。 随后,他到村里读小学,毕业后前往约8 千米之外的安巴拉普扎入英文学校读初中。 这所坐落于海滨的初级中学,处于渔民社群的中间地带。 比莱由此开始接触渔民的生活。 初中毕业后,他前往哈里巴德附近的卡鲁瓦塔中学上高中。 比莱后来在《我的童年故事》(Ente Balyakala Katha,1967)中说,自己当时并非出类拔萃的好学生,觉得一般课程枯燥乏味,但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在这一点上,莫言有类似经历,可能同他有共同语言。 曾有几个老师鼓励并发挥比莱讲故事的才干。 在人生的这一关键时期,他遇到了著名剧作家兼文学评论家凯尼卡拉·库马拉·比莱,受到这位名师兼校长的指点和影响,从而熟悉了印度文学。 他很早就开始尝试写诗。 可是,凯尼卡拉觉得他的才华更适于写散文,于是引领他从诗歌转向散文领域。 在先生的激励下,他在高中写出短篇小说处女作《穷人》,发表于《服务》(Service)这一期刊。 比莱的文学生涯由是发轫。

1931 年,比莱在高中毕业后不知何去何从。他在盘桓近两年后,决定前往彼时特拉凡哥尔土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入法学院专修辩护律师课程。 当时,特里凡得琅社会氛围活跃,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现代文学方兴未艾,对年轻人充满了吸引力。 比莱很快加入一个规模不大的知识分子社团,定期到《雄狮》(Kesari)文学周刊主编凯萨里·巴拉克里希纳·比莱(Kesari Balakrishna Pillai, 1889—1960)家里聚会,研讨文学,谈论政治,各抒己见,逸兴遄飞。 凯萨里是作家、文学评论家、散文家、翻译家和思想家,是饱学之士,也是一代宗师。 他将法语等语言的文学名著译成马拉雅拉姆语。 他翻译过莫泊桑、巴尔扎克、弗洛伊德、达尔文等人的著作。 他曾撰文广泛介绍当时的欧洲文学运动,主张在文学批评中采用社会学和心理学等学科的方法。 他是现代喀拉拉精神生活中最有影响的人物,成为当时许多青年作家顶礼膜拜的导师。 他引导他们熟悉德国、法国、意大利、俄罗斯、西班牙、希腊等欧洲国家的文学以及美国文学。 在聚集于凯萨里身边的青年作家和政治家中,有些人后来成为喀拉拉文学和政治等领域的风云人物。

在凯萨里的指点下,比莱在上大学和参加社会活动的过程中博览群书,拓宽了自己的知识领域和文学视野。 除本土文学外,他着重阅读了19世纪英国及欧洲大陆的小说,尤其是俄罗斯和法国的小说,如雨果、左拉、莫泊桑、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名家的作品,甚至阅读了弗洛伊德和罗素的学术著作。 他再试锋芒,为《雄狮》写了几篇小说。 结果,他声名鹊起,成为读者心目中一位颇为出色的青年作家。 喀拉拉文学院院士、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史家乔治(K.M.George,1914—2002)认为,比莱与凯萨里的结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他还认为,比莱能够成为凯萨里的入室弟子,实属三生有幸。[1]

1934 年,比莱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新花》(Puthumalar)出版,引起轰动。 随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牺牲的回报》 (Tyagatinnu Prathiphalam)问世,数周售罄。 同年,他与卡马拉克希米·阿马喜结连理。 事业有成,前途光明,生活也安定下来。

此时,进步文学运动(Progressive Literature Movement)开始波及全印,影响广泛。 新人涌现,新作迭出。 比莱也积极投身到这场左翼文学运动中来,成为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中一名走在时代前列的弄潮儿。 在1930—1940 年代,短篇小说从他的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后来陆续结成26个集子,其中《潜流》(Adiozhukukal,1944)、《老处女》(Nithyakanyaka,1945)和《同志》(Changathirkal,1958)被认为具有重大意义。 比莱的短篇小说表现了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其中许多作品含蓄地表现了社会批判精神,也透露了作家对左翼政治运动的同情。

仅靠写作并不足以养家。 1939 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比莱离开特里凡得琅,回到故乡,出任辩护律师。 他不断在安巴拉普扎和阿拉普扎出庭履职。 到1957 年为止,他从事这一行业近20 年。 他虽对律师职业没有多大兴趣,却在这一过程中遇到许多渔民客户。 他由此更加熟悉他们的生活,也积累了创作素材。 他的小说中的一些典型人物,很可能就是他在工作中接触过的。 到1940 年,他已凭借自己的短篇小说创作成就而被公认为马拉雅拉姆语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

比莱因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而使自己两度面临被当局逮捕的危险。 他在风声紧张外出躲避期间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洁厕工之子》(Thottiyude Makan,1947)。 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洁厕工。 比莱描述了他们的苦难、牺牲和斗争,揭露了上层社会的贪婪、虚伪和残忍,曾引起激烈争论。 他从此逐渐走向以中长篇小说创作为主的新阶段。

1948 年,比莱的长篇小说《两斗米》(Rantitangazhi)出版。 这部小说描写库塔纳德地区无地农民的问题,故事情节扣人心弦,人物塑造富于生气,从而奠定了比莱在喀拉拉文坛的地位,使他一举成为当时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中首屈一指的小说家。 比莱自己认为,这部小说最接近他作为农民之子所感知、了解和遭遇的生活现实。[2]1957—1998 年,它曾被译成印地语、孟加拉语、乌尔都语、信德语、旁遮普语、泰米尔语、泰卢固语、奥里雅语等8 种印度主要地区语言以及英文、俄文、捷克文等6 种外语,出了22 个版本,并曾被搬上银幕。

1950 年代中期,在经过数年的探索和休整之后,比莱的中长篇小说创作呈现活跃之势。 他下笔如飞,作品接踵面世,进入创作的全盛时期。

1956 年3 月,比莱的长篇小说《芥民》(Chemmeen)出版,在文学界和读者群中均引起巨大反响和激烈争议。 报纸评论连篇累牍,文学圈举办各种专题研讨会,连民间也言必谈《芥民》。 尽管毁誉兼而有之,《芥民》还是很快于翌年获得印度文学院奖。 这是印度文学界最为看重的崇高荣誉。 1962 年,《芥民》由印度古典音乐舞蹈学者纳拉亚那·梅农(Narayana Menon,1911—1997)译成英文,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学代表作集成丛书印度译著系列之一,在伦敦和纽约同时出版。 这是印度独立后第一部被译成英文的具有重大意义的马拉雅拉姆语长篇小说。 随着这部经典作品蜚声海外,比莱成为一名具有世界性声誉和影响的作家。

在《芥民》获得巨大成功之后,比莱得以翻建住房,购置土地,使生活和工作条件得到根本改善。 他心情舒畅,劲头十足,笔耕不辍,又创作了28 部中长篇小说。 1959 年,他的长篇小说《乌赛普的孩子们》(Ousephinte Makkal)问世。 如果说他以前的小说侧重描写厕工、农民、渔夫等处于社会下层的人民的遭际,那么《乌赛普的孩子们》则刻画了喀拉拉邦基督教社群的生活。 这部小说亦有英文译本。

比莱在《芥民》之后创作的中长篇小说中,具有较大影响的包括《梯级》(Enipadikal,1964)、《椰子壳纤维》 (Kayar,1978) 及《气球》 (Baloonukal,1980)。 《梯级》描写一名年轻的政府职员凯萨瓦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故事,再现了1920—1950 年代特拉凡哥尔土邦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凯萨瓦与女同事坦卡玛相爱,却被迫接受了父亲安排的婚姻。 他将发妻留在老家,利用坦卡玛的裙带关系升任土邦秘书长,但在真相败露后被迫提前致仕。

《椰子壳纤维》是一部史诗般的鸿篇巨制,描绘了作者家乡及邻近地区的社会史,时间跨度长达两个多世纪,广泛涉及喀拉拉地区的历史、政治、经济、宗教、礼仪、文化和地理等诸多方面。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就是他所出生的村庄,故事的核心是这座村庄的变迁。 篇幅长逾千页,人物数以百计。 比莱为此书倾注了大量心血。 1984 年,印度权威的文献研究与出版机构婆罗多圣坛(Bharatiya Jnanpith)因《椰子壳纤维》而授予比莱圣坛奖(一译“讲坛奖”)。 1997 年,这部小说的英文译本在新德里出版,然而迄今尚未引起喀拉拉邦之外印度及世界其他国家读者的应有关注。所以如此,恐怕与其篇幅太长有关。 尽管如此,《椰子壳纤维》同《芥民》一样,堪称比莱长篇小说的代表作。 一些文学评论家认为,它同样是比莱的一部杰作,而且是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史上一部扛鼎之作。

比莱是位多产作家。 在65 年的漫长创作生涯中,他出版了中长篇小说39 部、短篇小说集26部500 余篇、自传及回忆录4 部、戏剧等杂著5 部。

比莱在青年时期凭借短篇小说崭露头角,成为一名举足轻重的地区性小说家。 1940 年之后,他逐渐被认为是属于全印度的小说家,堪与普列姆昌德、耶谢巴尔、安纳德、塔拉桑卡尔·班纳吉等名家相提并论。 1950 年代,他成为声闻世界的小说大家。

比莱成为国际闻人后,曾先后应邀出访若干国家。 1957 年,他访问日本、泰国和越南。 1959年,他访问苏联和马来西亚。 1962 年,他访问英国、美国和法国。 此后,他在1972 年和1974 年分别重访英国和苏联。

比莱是印度国家文学院和喀拉拉文学院院士。 他被喀拉拉大学等三所大学授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比莱于1999 年4 月10 日在故乡逝世,享年87 岁。

2 在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史上的地位

比莱在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他的文学成就也提升了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声望。

马拉雅拉姆语属于达罗毗荼语系,主要使用于印度喀拉拉邦和拉克沙德维普群岛中央直辖区及普度治里中央直辖区。 系印度22 种表列语言之一,并于2013 年被印度政府确认为印度古典语言之一。 当前,约有3 800 万人操这一语言。在与喀拉拉邦相邻的泰米尔纳德邦和卡纳塔克邦,也有一些人讲马拉雅拉姆语。 有一种学说认为,它原是泰米尔地区的一种方言,约在公元前3世纪之前与泰米尔语分离。 但是,“这种论点缺乏可靠的证据”。[3]

从9 世纪起,在大约长达四、五百年的时间里,马拉雅拉姆语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语言,与泰米尔语呈并蒂花开之势。 到14 世纪,马拉雅拉姆语已获得充分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文学语言。 当然,作为一门邻近语言,泰米尔语在早期对马拉雅拉姆语的影响是巨大的。 在现代马拉雅拉姆语中,仍然保留着古代泰米尔语桑伽姆文学的不少词汇。 在梵语占主导地位的许多世纪中,马拉雅拉姆语亦从中汲取了许多语词、语法乃至诗律。 在16 世纪,马拉雅拉姆语即已基本具备了当前形式。

马拉雅拉姆语最早的文学出现在9—11 世纪。 作品主要包括多种多样的颂歌、民歌和民谣,反映了先民的宗教活动、社会生活和生产劳动。 这是马拉雅拉姆语文学的起步阶段。 12 世纪时,现存最早散文作品问世,是对梵语名著《利论》的评论,语言偏于简单。 13 世纪,出现了根据梵语史诗《罗摩衍那·战斗篇》改写的马拉雅拉姆语史诗《罗摩功行录》,由1814 个诗节组成。这是现存最古老的一部马拉雅拉姆语长诗。 与此同时,用梵语和马拉雅拉姆语混合写成的文人诗歌开始出现。 它们有一个雅致的总称,叫“红珊瑚”(Manipravalam)。 红珊瑚诗派措词谨慎,注重修辞,提高了马拉雅拉姆语文学的表现力,受到上层社会的激赏和奖掖。 14 世纪以降,出现了一种源于梵语文学的名叫“占布”(Campu)的文体。 这是一种将诗歌和散文杂糅的作品,所用词汇受到梵语的强烈影响,主题则取自梵语两大史诗和往世书。 14 世纪末期,出现了关于语法和修辞的著作。 在戏剧表演中,梵语和马拉雅拉姆语并用。 男主角用梵语吟诵诗章,丑角讲马拉雅拉姆语。 16 世纪,以宗教改革为指归的虔信派运动波及喀拉拉地区。 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也由早期阶段进入中世纪时期。 诗人和语言学家通查图·拉马努詹·埃祖塔昌(Thunchaththu Ramanujan Ezhuthachan)成为当地虔信派运动的倡导者。 他将梵语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译成马拉雅拉姆语,使之发生巨大变化,达到了标准化程度。 他做出了前无古人的贡献,因而被尊为“马拉雅拉姆语之父”。

根据K. M. 乔治的意见,现代马拉雅拉姆语文学运动始于19 世纪晚期,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文艺复兴时期(1880—1930,又称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期(1930—1947);自由时期(1947 年之后)。[4]喀拉拉地区的文艺复兴运动,实质上是对波及全印的孟加拉文艺复兴运动的呼应。 第二时期显然与苏联文学的影响有关。 第三时期从印度独立一直延续至今。 了解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在这三个时期尤其是后两个时期的发展,有助于了解比莱小说创作中主题和方法的嬗变。

从1880 年起,初具现代形式的马拉雅拉姆语小说开始不断出现,与泰戈尔开始用孟加拉语创作短篇小说几乎同步。 印度现代文学的诞生固然是现代意识和民族意识萌发的必然结果,但也与西方文化的传播和影响关系密切。 例如,一些基督教传教士依据西方模式撰写了关于马拉雅拉姆语的著作。 德国传教士赫尔曼·贡德特(Herman Gundert,1814—1893)用马拉雅拉姆语写了20 余本书,其中包括《马拉雅拉姆语—英语词典》《马拉雅拉姆语语法》等。 在他的影响和启迪之下,本土学者关于马拉雅拉姆语文法、修辞及历史的著述接踵问世。 显然,英语教育的开展和西方学术范式的引进对马拉雅拉姆语文学的复兴起了推动作用。 到19 世纪末期,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出现两个明显的流派:西方派与传统派。 西方派主张浪漫主义,传统派坚持新古典主义,而以诗人和翻译家沃尔马·瓦利亚·科伊尔坦普兰(Varma Valiya Koylthampuran, 1845—1914)为代表的一些作家则在恪守传统的同时提倡兼容并包。 他的长诗《孔雀传信》力图继承梵语诗人迦梨陀娑的传统。 他还将迦梨陀娑的诗剧《沙恭达罗》以及冯·林堡·布劳尔的历史小说《阿克巴》译成马拉雅拉姆语。 所有这一切,都对马拉雅拉姆语现代文学的问世和发展起了示范和催生作用。 小说家钱杜·梅农(Chandu Menon,1847—1899)通晓梵语文学,亦曾接受英文教育。 他一反新古典主义的理论,以当时流行的英国小说为范本,用语体文创作了长篇爱情小说《茵杜莱卡》(Indulekha,1889,一译《新月》)。 这部小说描写一个高等种姓女子的爱情和悲剧命运,抨击封建主义、一夫多妻制和种姓压迫,成为马拉雅拉姆语中第一部具有现代小说基本要素的作品。 这部小说问世百余年来岁岁重印,成为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中绝无仅有的现象。 他的另一部爱情小说《萨拉达》(Sarada)分上下两部,第一部问世于1892 年,第二部惜因作者辞世而未能付梓。 马拉雅拉姆语现代长篇小说创作由此呈现繁荣景象,一直延续到1930 年之前。

1930 年以后,短篇小说开始流行。 此后的20 年间,堪称马拉雅拉姆语短篇小说的鼎盛时期。 出现了P. 凯萨夫·德夫、波特卡德等十数名广受欢迎的短篇小说家。 他们均以擅讲故事而著称。 比莱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K.M.乔治认为,以比莱为代表的一代作家使得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具备了真正的民主精神。 “文学不再是主宰社会生活的特定种姓或阶层的专利。 形形色色的短篇小说的勃兴使人们认识到,文学并非一些人数有限的群体的禁脔。”[5]按照纳拉亚那·梅农在他为《芥民》英译本写的“作者简介”中的说法,文艺复兴时期的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主要表现“可敬的中产阶级的生活。 比莱和他的同辈作家则将各行各业的穷人引入文学。 民族斗争强调大众在解放运动中的作用。 这场斗争像野火一样,甚至蔓延到特拉凡哥尔一类清静而且管理较为良好的土邦”。[6]这两段文字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文艺复兴时期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期马拉雅拉姆语文学的区别以及1930 年代以后“小人物”(the little people)亦即普通人进入文学殿堂的时代背景。

在凭借短篇小说取得成就和名声之后,大多数马拉雅拉姆语一流作家转向中长篇小说创作。他们需要更为广阔的天地施展才华,以更为全面地描绘纷繁的社会生活。 1930—1950 年这20年,亦被称为印度文学的“粉红时期”(Pink Decades)。 随着民族独立运动的发展,苏联文学在印度产生了广泛影响。 因此,比莱等作家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出一定的普罗文学的倾向和特征。他们侧重描写处于社会底层的群体或个人的生活,着意表现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创作方法也竭力以苏联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主。 不过,有些作家直接宣扬意识形态,手法简单粗糙,使文学变成宣传工具,因而使自己的作品失去艺术魅力。 不过,比莱长寿而且创作不辍。 更为重要的是,他从不随波逐流,不愿让任何理论或学说约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从而使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能够一直与时俱进,即使在青年一代业已登场之后,还能不断推陈出新,使自己的作品独具一格,别开生面。

在马拉雅拉姆语文学进入自由时期之后,比莱洞悉世界文学潮流走向,及时调整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适应变化了的时代、社会和读者,从而登上了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高峰。 比莱的创作,从内容到方法,涵盖和联系了两个不同的文学时期。

3 《芥民》——一部历久不衰的经典作品

长篇小说《芥民》是比莱最为著名也最有影响的代表作。 我最初接触这部作品是在1980 年代末赴美留学之时。 在威斯康星大学南亚学系乌莎·尼尔逊教授的印度文学课上,我初次听到这部小说及有关评价。 乌莎是学者,也是印地语小说家。 她认为,比莱是现代马拉雅拉姆语文学的杰出代表,也是印度小说家中的翘楚。 《芥民》是她为这门课程所开列的必读书之一。

“芥民”是小说马拉雅拉姆语原名Chemmeen的音译。 所有其他译本均采用音译,中文译本也不想标新立异。 Chemmeen 的字面意思是“虾”,是小说中渔民的主要捕获物之一。 不过,小说不是动物志,写的并不是虾,而是像虾一样渺小无力的印度下层社会渔民的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悲剧。 人物微不足道,故事感天动地。

《芥民》的中心故事围绕一个生为印度教徒的渔家女卡鲁塔玛与一个穆斯林鱼商帕里库提之间的爱情展开。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缱绻情深。 然而,卡鲁塔玛在教派樊篱、种姓壁垒、社会风俗、习惯势力以及家庭的深重压力下,无奈牺牲自己对帕里库提的纯洁爱情,被迫与同属印度教的渔夫帕拉尼结缡,并在婚礼当日丢下因受强烈刺激而突然中风的母亲,前往帕拉尼所在的村庄。 帕拉尼是个孤儿,从小在风浪中出没。他虽是捕鱼高手,却生性孤僻,心胸狭隘,疑心重重,脾气暴躁。 他们两人的结合是一种单纯的肉体结合。 卡鲁塔玛想就此安身立命,做个贤妻良母,了此一生。 然而,关于她与帕里库提恋情的传闻如影随形,不日传入她和帕拉尼所住渔村。工友们十分迷信,害怕遭遇厄运,拒绝再与帕里尼同船出海捕鱼。 卡鲁塔玛虽然成为帕拉尼的妻子,但在内心依然深深眷恋着帕里库提。 她与帕里库提的爱情是一种心心相印的情感追求。然而,她处于灵与肉严重割裂的状态。 于是,她与帕里库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海滨相会,旧情复燃,合为一体。 当时,帕拉尼正独自驾船在深海捕鱼,虽然钓到一条巨大的鲨鱼,却遭遇罕见的狂风、巨浪和旋涡。 他凭借娴熟的驾船技术和丰富经验顽强搏斗,还是无法逃脱厄运,终致葬身大海。 与此同时,汹涌的海浪突袭海岸,卡鲁塔玛和帕里库提被双双卷走。

在南印度喀拉拉邦沿海的渔民社群中,流传着一则关于女性须保持贞洁的神话传说。 他们认为,大海母亲(Kadalamma,一译“大海女神”)住在海底的宫殿里,旋涡和海流是通往她幽深宫殿的门径。 只有待在岸上的妇女纯洁无瑕,才能保障在海上作业的丈夫的安全。 倘若渔妇在丈夫出海之时出轨,就会激怒大海母亲,将她的丈夫吞噬,同时使整个渔村陷入灭顶之灾。 比莱一向采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芥民》也基本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 但是,他也尝试赋予这部小说一定的诗意和浪漫主义色彩。 作家怀着深情,描绘渔民社群的日常生活,包括他们的劳作、风俗、禁忌、信仰、礼仪、情感、心理等等,异常生动,独具魅力。 《芥民》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寓言的品质。

《芥民》的故事发生在海上和海滨。 大海在慷慨地为渔民提供衣食之源的同时,也会无情地惩戒他们。 大海既有丰饶之时,也有贫瘠之日;既有波平浪静的宁谧,也有波涛汹涌的狂怒。 因此,渔民是敬畏大海的,认为自己的命运是由大海母亲主宰的,并由此生发对各种海洋现象的有趣解释。 出现赤潮时,渔民认为是大海母亲处于经期,因而大海被染得血红。 比莱晚年说:“我在九岁时就熟谙海滨。 我了解大海女神的所有特征和情绪。 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关于大海女神和鱼汛的念头。”他也由此熟悉了海滨方言。 在他的笔下,大海被神格化,既有慈悲的一面,也是令人悚惧的一面。 不过,在渔妇与人偷情幽会之时,大海母亲首先惩罚的是在海上与风浪搏击的渔夫,而不是渔妇。 她的惩罚对象似乎错了,有失公允。 此外,她将夫妻关系中的忠诚责任完全推给女性,也毫无公平可言。

女主人公卡鲁塔玛是《芥民》中最主要的人物。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与她联系在一起。 她单纯美丽,富于青春的活力,心地善良,为人正直,而又性格刚烈,敢于追求爱情。 为了能与帕里库提结为伉俪,她甚至考虑皈依伊斯兰教,远走他乡。 然而,她在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下,终究与陌生的渔夫帕拉尼仓促成婚。 她质疑当地的所谓贞洁神话,敢于在深夜听从爱情的召唤,与同样一往情深的帕里库提相会。 比莱对她的深切同情,流露在全书的字里行间。 卡鲁塔玛已成为印度文学中的一个典型形象。

在以卡鲁塔玛与帕里库提的精神恋爱为主线的同时,比莱在《芥民》中着力描写了渔民切班孔珠发家梦的破灭,使之成为作品的副线。 切班孔珠是卡鲁塔玛之父。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尽早拥有自己的船和网,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在帕里库提的慷慨帮助下如愿以偿,成为船东。 可是,他从海上满载而归却拒绝将鱼卖给没有现金的帕里库提。 他变得异常贪婪,冷酷无情,六亲不认。 他迫使帕里库提遭到精神重创并陷入破产绝境。 由于妻子查琪卧病等意外事件,切班孔珠最终家破人亡,濒于疯狂。

《芥民》通过描述一出爱情悲剧和一个渔夫人生梦想的破灭,生动再现了喀拉拉沿海地区两代渔民的生活。 自由恋爱受到宗教和社会的残酷制约,怀揣发家梦的渔民遭到海岸头人和高利贷者的无情劫夺。 连卡鲁塔玛和帕拉尼想通过自己的辛劳而苟且偷生的卑微愿望也成为一种奢望。 比莱在以抒情的笔调表达对普通渔民的深切同情之时,不乏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而使这部小说始终弥散着一种凄婉的意绪或韵味。

我在近30 年前初读纳拉亚那·梅农的译本,即为它的异域风情、传奇色彩以及流畅而简约的行文风格所深深吸引。 这一译本在国际上一直很有影响。 不过,它并不是一个全译本,而是一个节译本,约迻译了原著内容的三分之二。

2011 年,印度当代知名英语作家阿妮塔·奈尔(Anita Nair, 1966— )的新译本问世。 她在“译后记”中说,自己在长篇小说创作的间隙“心血来潮”,听从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一位编辑的建议,决定新译《芥民》。[6]于是,电影中那些精彩的镜头涌上她的心头。 她字斟句酌,四易其稿,历时两年,终于推出这部新的英文全译本。 在对读两个译本之时,我发现,新译本袭用了旧译本中一些无可挑剔、无可改变也无法超越的成句。

阿妮塔·奈尔表示,她发现一个现象:“我们视为当代作品最佳范例的那些书,大多是译著。”她举例说,我们所接触的当代名家的作品,如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等名家的作品,都是他们作品的译本。 她将《芥民》的译本也归入其中。 她认为,《芥民》是“一部一流的长篇小说,无论你读多少遍,它都会触动你的灵魂”。 作为小说家和译者,她对这部小说还有如下评论:“《芥民》是一部描写不获允准的爱情的小说。 它也是一部揭示出海渔夫心灵的小说。 是什么因素使他平安返回海岸? 是什么因素导致他迷途失路? 《芥民》描写希望,也描写无望的爱情。 它是一个令人掩卷难忘的故事。 犹如波浪冲向海岸那样,它会一再在人们的心灵中引起震荡。”[7]

《芥民》篇幅短小,虽分上下两部,每部各由10 章组成,但作家惜墨如金,文笔异常简练。 小说中没有繁复的叙事,没有冗长的写景,没有喋喋不休的对话,也没有过多的细节。 不少句子只有一两个词,但意思非常清楚。 我在阅读和翻译过程中觉得,比莱的写作风格可能深受海明威乃至斯坦贝克的影响。

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与海》出版于1952年。 次年,这部中篇小说获得普利策奖。 随后,海明威于1954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因此,比莱一定读过《老人与海》并从而萌发写作《芥民》的念头。 《芥民》的问世时间比《老人与海》晚4年。 美国文学专家、海明威研究权威董衡巽先生认为:“海明威以文笔简洁、明快著称。 他大刀阔斧地削去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不用或少用形容词,写短句,爱用日常语言,净化了文学语言,创造了具有自己特色的‘海明威风格’。 这种风格尤其表现在他的短篇小说里。 他写的对话简练到了极致,有人甚至称之为‘电报式文体’。 海明威的文风不仅影响了后世的作家,也为净化现代英语作出了贡献。”[8]

比莱风格与海明威风格有诸多相似之处。从文本看,《老人与海》中的老渔夫圣地亚哥与《芥民》中的青年渔夫帕拉尼都是独自驾舟出海捕鱼,圣地亚哥钓上了一条很大的马林鱼,帕里尼钓到一条巨大的鲨鱼。 两人都被猎物拖往远海或深海。 不同的是,圣地亚哥最后回到岸边,帕里尼却葬身海底。 然而,比莱不是印度的海明威,《芥民》也不是《老人与海》的翻版。 《老人与海》只有一个人物,而《芥民》描绘了众多的人物和远为复杂的故事,而篇幅约为《老人与海》的三倍。 帕拉尼与鲨鱼及海浪搏击的故事虽然惊心动魄,篇幅却限于一章之内。 不难判断,《芥民》在最后一章曾借鉴《老人与海》或至少从中获得一定启迪。 更重要的是,比莱深得海明威所以成功的精髓,领悟了文体简洁乃世界性趋势,掌握了现代叙事艺术的真谛。 过于冗长的小说,未必再能引起读者的兴趣。 《老人与海》约5 万字,《芥民》也不过十余万字。 它们均以篇幅短小、文笔精粹、寓意深刻而取胜。 同《老人与海》一样,《芥民》是世界文学史上一部难得的杰作。 它们为后世小说创作提供了典范。

比莱的文学创作虽深深植根于本土,但他绝对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人。 因此,他在博采众长的过程中,还受过别的一些作家的影响。 美国作家斯坦贝克是个与海明威齐名而且同样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巨人。 他在长篇小说《愤怒的葡萄》(1939)中对劳工的同情和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可能影响了比莱的创作倾向。 他的中篇小说《珍珠》(1947)揭示人性中贪鄙的一面,是作家最为流行的作品之一。 这篇寓言式作品,语句简明而质朴,可能对比莱的叙事风格也有所影响。

从《芥民》结尾的细节看,比莱还曾借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1831)。 在《巴黎圣母院》的结尾,人们在墓地发现,撞钟人卡西莫多的尸骨与他所深爱的爱斯梅拉达的尸骨拥抱在一起。 在《芥民》的结尾,人们在海滨发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尸体被冲到沙滩上来。 卡鲁塔玛和帕里库提。 他们依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很难说这是巧合。 比莱在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使这部小说透出一定的浪漫主义韵味,应当与雨果这位浪漫主义作家的影响有一定关系。

由于能够敏锐地发现和追随世界文学的潮流,比莱的乡土作品便有了世界文学的意义,因而能够不胫而走,广泛流布,形成世界性影响。

比莱为创作《芥民》酝酿了很长时间。 他曾花费多日时间与人详谈自己对这部小说的构思。他在胸有成竹之后,一气呵成,仅用8 天时间就完成初稿。 一部风靡印度的爱情传奇、享誉世界的长篇小说、历久不衰的经典作品就此问世。

然而,《芥民》所以能够脱颖而出,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比莱创作思想的巨大裂变和升华。 他在晚年(1995 年10 月31 日)谈及这部小说的创作时说,他的许多朋友以为,《芥民》“会描写渔民的生活,会描写渔民联合会,会在他们的头脑中激起不平和革命意识”。[9]然而,比莱尝试摆脱印度文学“粉红时期”现实主义传统中以政治说教代替艺术创新的桎梏。 他没有继续自己在《洁厕工之子》等早期小说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模式或套路,而是另辟蹊径,将《比莱》写成了一部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具有丰富内涵的爱情悲剧,从而赋予这部小说超越时代的价值,也为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带来一股浪漫主义的清风。 《芥民》问世之后,虽有争议,却分外畅销(第一版在两周内售罄),而且旋即成为第一部获得印度文学院奖的马拉雅拉姆语长篇小说。 尼赫鲁总理亲自颁奖,时任副总统的哲学家拉达克里希南出席颁奖仪式。

《芥民》问世后很快被译成多种语言。 捷克文译本首先付梓,俄文译本接踵问世。 随后,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赞助下,《芥民》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波兰文、匈牙利文、荷兰文、捷克文、西班牙文等欧洲主要语言。 后来,《芥民》还被译成阿拉伯文、日文、僧伽罗文、越南文等亚洲语言以及印度本土所有主要地方语言。《芥民》成为马拉雅拉姆语文学中第一部产生了世界性影响的长篇小说。 1956—2016 年的60 年间,《芥民》被译成近20 种语言,出了83 个版本。

《芥民》第9 章中有一句话:“也许,多年以后,卡鲁塔玛的故事也会成为被人吟唱的歌曲的题材。”比莱的预言很快成为现实。 1965 年,《芥民》被拍摄成同名电影,在艺术和商业上都获得了巨大成功。 随后,这部电影荣膺印度总统颁发的该年度最佳影片金质奖章,其中插曲至今影响不衰。

4 《洁厕工之子》——一部具有独特价值的中篇小说

《洁厕工之子》问世于1947 年。 是年,印度获得独立。 英文译本由英国海涅曼教育出版公司于1993 年出版。 译者是爱丁堡大学副校长和语言学教授阿舍(R. E. Asher)。 他与比莱有长达30 年之久的密切友谊。 此书是作为“亚洲作家丛书”之一推介给英文读者的。 资料显示,在1952—2009 年间,这部作品以6 种语言出了27版。 在比莱的中长篇小说中,这样的出版次数逊于《芥民》而优于其他作品。 《洁厕工之子》是一部不可忽视的具有独特价值的中篇小说。

洁厕工对于保持城市环境卫生和居民健康至关重要。 他们干着最肮脏的工作,却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他们是被排除在印度四大种姓之外的人,被社会视为不可接触的贱民。 由于种姓制度的桎梏,他们的职业几乎是世袭的。 离开此种工作,他们别无生路。 他们的居住、饮食和工作条件都极其恶劣。 他们既遭受市政当局官员的剥削,也遭遇市民的普遍歧视。 在市政委员会官员心目中,捞取金钱是第一位的,政绩是第二位的,而市政工人的死活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瘟疫爆发,首先成批死难的就是市政工人。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正想淘汰年迈体衰的工人,新征一批精壮听话而起薪又低的劳力呢。 正如比莱在《洁厕工之子》第1 章中所说:“他们知道如何寻找洁厕工。 永远不会缺少洁厕工。”

《洁厕工之子》是马拉雅拉姆语现实主义小说的拓荒之作。 比莱通过描写阿勒皮市(今名阿拉普扎)洁厕工丘达拉穆图的苦难、挣扎、梦想、奋斗、幻灭和死亡,再现了20 世纪中叶印度独立前喀拉拉地区劳工阶层的悲惨境况,揭示了当时这一地区社会生活极其严酷的一面,对种姓制度造成的社会阶层固化的合理性提出强烈质疑并予以有力抨击。 作家在或苦涩或沉重的叙事中,巧妙地利用惊悚幽默(macabre humor,黑色幽默之一种),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

《洁厕工之子》分10 章。 在第一章“死亡”中,一个劳作30 余年而仅休过6、7 天假的老洁厕工在贫病交加中死亡。 丘达拉穆图万般无奈接过父亲的班。 他在工友的帮助下将亡父草草下葬。 皮昌迪在危难时刻慨然向他伸出援手。由于工人薪金横遭克扣,又不时受警察欺凌,皮昌迪呼吁成立清洁工工会,以维护自己的权益。然而,丘达拉穆图工于心计,为了向上爬,从而根本改变自己的命运,决计走个人奋斗之路。 他不相信工会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际利益。 他决计永远不让自己的后代再做洁厕工。 他害怕自己在与官方的冲突中遭殃。 为此,他叛卖工友,将他们成立工会的详情向市政主任和督察和盘托出,并受命拆散工会。 工友们受到官方停薪和开除的威胁。 工会主席被当局以涉嫌强奸为由逮捕。

丘达拉穆图与扫街工瓦丽结为连理。 他学会了勒索客户,也学会了向工友放债。 他决心买所房子,搬离洁厕工住区。 然而,瓦丽认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将始终是洁厕工。 他们只能作为洁厕工终老。 在她看来,丘达拉穆图所谋划的一切将毫无结果。 由于丈夫六亲不认,瓦丽与他产生隔阂。 此时,一场天花悄然袭来,四处蔓延,引发恐慌。 来自海岸附近地区的洁厕工首当其冲,逐日减员。 督察凯沙瓦视这场时疫为淘汰老工人的天赐良机,也视之为自己借招工贪墨公帑的当口。 工友孙迪兰之妻不幸染病。 她有5个孩子,最大的才8 岁。 孙迪兰身无分文为妻子买药。 为了不累及自己,丘达拉穆图狠心让市政当局将孙迪兰之妻送入医院等死。 大部分清洁工死于这场瘟病。 作家在第五章“背叛”中写道:“属于这个阶层的人的生存模式是,每隔两三年,就有这种或那种传染病袭来,将他们悉数剪灭。”不过,皮昌迪却幸存下来,并再次决定成立工会。丘达拉穆图于是奉命在工友中散布谣言,说皮昌迪涉嫌抢劫。 皮昌迪外出躲避风头,工友们轻信谣言,拒绝继续照顾他的家属。 皮昌迪家破人亡,工会再度流产。

与此同时,丘达拉穆图利用放高利贷等手段逐渐变得富裕,而且有了自己的儿子。 然而,他却不敢抱自己的儿子,深怕玷污了他。 他内心是极端自卑的。 他开始对自己洁厕工的身份深恶痛绝。 他给儿子取了个高雅的名字莫哈南,并昵称他为宝贝。 结果,他遭到各色人等的无情嘲讽。 一个洁厕工的儿子,也配叫宝贝? 丘达拉穆图不愿意让儿子知道自己是个洁厕工。 莫哈南相貌英俊,天资聪颖,被父亲寄予厚望,却无法逃脱宿命。 他到了上学年龄,却没有一家学校愿意接收他。 丘达拉穆图对瓦丽说:“你知道咱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被学校录取吗? 如果洁厕工的子女开始接受教育,那么人们就会担心世上将不再会有任何洁厕工。”在花钱行贿入学后,莫哈南的真实身份还是很快暴露,因而遭到同学的孤立和羞辱,也遭到老师的挖苦和责打。 丘达拉穆图决心换个工种。 此时,又一场时疫降临。 霍乱爆发导致大量人口死亡。 丘达拉穆图被市政当局任命为公墓值守人,负责监管殡葬场。 他感到恐惧,仿佛看见大量死者的幽灵在眼前游荡。 丘达拉穆图和瓦丽在劫难逃,双双死于霍乱。 他们的宝贝儿子又成为洁厕工,与皮昌迪和孙迪兰的儿子们结成金兰之谊。 随着时代的变迁,新一代洁厕工认识到自己也是人,终于组成工会,奋起反抗当局。

《洁厕工之子》出版之初,曾引起巨大争议。这部小说以大量细节多侧面地描述了洁厕工之子丘达拉穆图的一生,包括他的生活、工作、爱情、梦想、贪鄙、背叛、挣扎、幻灭和死亡,也以简洁的笔触描绘了印度社会一个最为卑微穷苦的阶层的群像,表现了他们的真情实感和深重苦难。 作家为亿万个像丘达拉穆图和瓦丽这样的下层民众遭受欺压和毁灭而大鸣不平。 比莱因此被认为是一个进步作家。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复仇”中,以丘达拉穆图的儿子为代表的新一代清洁工“学会用统一的声音说话”。 他渴望向剥削清洁工的市政当局复仇。 总罢工使城市陷于瘫痪。 军队在以维护公共秩序的名义川流不息地开进城里。 莫哈南举着红旗,率队游行,遭到镇压。

R.E.阿舍在其为英文本写的序言中表示:尽管“革命”一词在此书最后部分出现几次,在出版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洁厕工之子》也似乎并不具有特别的革命性。 他认为,最后一章或许更像是故事的尾声。[10]我对最后一章也有虎头蛇尾之感,觉得作者行文失于仓促。 不过,从1880 年代至比莱时代,马拉雅拉姆语小说主要描写社会中上层人士的生活。 因此,比莱能够密切关注、深切同情并细致描写社会最下层民众的喜怒哀乐,无疑扩大了小说的题材范围和人们的阅读视野,是有助于民生疾苦和社会问题的揭示和改善的。 1930—1940 年代,在进步文学运动的风潮中,比莱成为叙事文学的先驱,而《洁厕工之子》正是这一运动的成果之一。 它体现了当时比莱的文学观和政治倾向。 除文学性外,这部中篇小说还具有社会学报告的价值,对于了解当时特拉凡哥尔土邦乃至印度的社会状况具有参考价值,也为研究比莱的文学思想和创作方法的演变提供了难得的佐证。

5 比莱的短篇小说创作

作为现代最著名的马拉雅拉姆语小说家,比莱是从写短篇小说开始步入文坛的。 他创作并发表短篇小说《穷人》时年仅17 岁,还是个高中生。 当时,特拉凡哥尔土邦有数种文学周刊和月刊,为作家提供发表短篇小说的窗口。 那些期刊发表短篇小说、短剧、短诗及评论性文章,但以短篇小说最受读者青睐。 比莱在进步文学运动的激励下,在西方小说圣手的示范下,踏上短篇小说创作的道路。

比莱的短篇小说,大多写于1930—1950 年这一时期,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 它们忠实记录和反映了喀拉拉地区乡村社会的现实,犹如一幅幅多彩的生活画卷。 作家侧重描绘农民等弱势群体的种种不幸和痛苦,为他们代言,为他们呐喊。 比莱及与他处于同一时代的不少作家,都注重让自己的作品具备普罗文学的性质。

本书所收8 篇短篇小说,均出自K. M. 乔治主编的《比莱短篇小说佳作选》(Best of Thakazhi S. Pillai,2012)。 K. M. 乔治是一位杰出的英语和马拉雅拉姆语多产作家兼编者,也是印度比较文学领域的权威人物。 作为语言学家、评论家、散文家和文学史家,他在多个领域取得了突出成就。 他的选本共收入比莱各个时期的14 篇作品,反映了作家在这一领域的才华和成就。 然而,由于时过境迁,也由于本书篇幅所限,我没有选择那些主题在今天看来已乏新意的作品,如一般地反映家庭代沟、妇女问题的作品。 尝鼎一脔,这8 篇作品足以体现比莱短篇小说的社会内涵和艺术风貌。

《洪水中》描绘了作家故乡所在地库塔纳德人民在洪灾期间的苦况。 由于地势低洼,河流众多,这里每年两三度沦为一片汪洋。 这是比莱的一篇早期作品。 一场洪水袭来,本不富裕的村民很快倾家荡产,而且不得不仓皇逃命。 小说写得扣人心弦,但并没有侧重表现人们在天灾面前互相帮助的脉脉温情,而是他们对一条为主人忠诚护家的狗的冷漠无情。

《芒果树下》也是一篇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作家以抒情的笔触描绘了儿童的纯真、欢乐、情愫和命运。 男孩巴兰和女孩帕皮是邻居,从小一起在芒果树下玩耍和成长。 巴兰开始学英语时,叔叔却反对帕皮上学。 在芒果成熟时节,帕皮采集芒果。 巴兰傍晚回家时,她就把芒果送给他。纯真的友情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帕皮一往情深。 然而,巴兰受到良好教育,而帕皮却始终待在村里。 巴兰大学毕业后与一名退休高官之女结为伉俪,在留学英伦后成为法官,而帕皮却潦倒一生。 几句儿歌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烘托出人的种种复杂情绪。 语言单纯而清丽,富于迷人的诗意。

比莱在关心农民之余,对苦难深重的底层妇女深表同情。 他在《卡尔雅尼的故事》中写劳动妇女被迫卖身,向地主争宠。 他在《金饰坠的故事》中,写一个寡妇被迫卖春糊口,最终沦为街头妓女。 婚礼时丈夫挂在她项上的金饰坠本来有圣线的象征意义,而无情的社会环境却亵渎了她的贞操。 比莱在《白婴》中写低种姓妇女在性方面遭受的屈辱和痛楚。 显然,此类妇女所以堕落和遭遇男性欺凌,根本原因在于她们的经济地位低下。 此类题材的作品在马拉雅拉姆语文学史上具有新意,但对当代中国读者很可能已缺乏吸引力,因此我在再三阅读之后,决定暂不译出。

然而,比莱的《忠贞的妻子》同样描写男女两性关系,却是一个微妙的故事,具有一定的哲理意味。 K.M.乔治在为《比莱短篇小说佳作选》写的“导论”中认为,这是一篇描写女性心理的力作,重新界定了关于女性忠贞的传统观念,揭示了女主人公心灵深处的某些奥秘,与当时平庸的作品大不相同。 这篇小说的指归在于表现女性的情欲及其遭受压抑的状况。[11]女主人公一直被迫压抑自己的真情实感,对丈夫虚与委蛇,可最终还是决然与他分道扬镳。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理论对比莱的影响显而易见。 小说写得十分含蓄乃至隐晦,因而具有艺术韵味。

比莱的小说具有明显的地域性。 他写的主要是发生在自己故乡库塔纳德和今喀拉拉邦的故事。 他也有少量作品涉及全国性问题。 他基本上是一个乡土作家,但对一些全局性事件也有所关注和反映。 例如,《士兵》以一个有点离奇的故事曲折反映了战争的残酷和军人的牺牲。 一个既没有家园也没有亲人的士兵,在出征前夕在精神上感到强烈的孤独和寂寞,于是在短促的假期中找到一名女子成婚。 K.M.乔治认为:“这篇小说内在的悲剧美,使之成为比莱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这篇小说将具有永恒的艺术和审美价值。

《自卡拉奇……》虽然是一篇仅有6 页的短篇小说,却涉及印度分治这一重大历史事件。 比莱视角独特,举重若轻,以小见大。 这篇作品反映了分治前后的教派分裂及其结果。 主人公是两个街头流浪儿,一个是穆斯林阿卜杜勒,另一个是印度教徒克里希纳库马尔。 他们被社会遗弃,在困境中同病相怜,结为朋友,互相扶助,靠从饭店垃圾箱觅食为生。 在巴基斯坦行将诞生的消息传来后,阿卜杜勒异常兴奋,决定丢下自己唯一的朋友,前往卡拉奇,寻找人生的乐土。然而,分治未必意味着所有人的福祉。 阿卜杜勒未能在新生国家获得幸福。 他彻底幻灭,身染疾病,返回故地,死在克里希纳库马尔的身边。 他们超越教派的密切友谊美好而动人。

《一个孤儿的葬礼》篇幅更短,约相当于《自卡拉奇……》的一半,却以讽刺笔法有力地揭露了穆斯林中上层社会的虚伪。 他们一直厌弃那个生前一无所有的孤儿,却在后者死后让他备享哀荣。

《地界之争》描写两户农民因些许小利而发生的血腥冲突以及他们的儿子一辈对这一问题的反思和处理。 两位老人因地界而争吵,结果一个被杀,一个被处死,使两个家庭陷入猜疑和恐惧的浓厚阴影之中。 年轻一代没有重蹈父辈覆辙,终于合理解决了困扰两个家庭的地界问题。

《手包》涉及现代女权和城市化问题。 教育使喀拉拉地区的一些女性获得知识和社会地位,使她们能够独立生活并实现自我。 小说的女主人公维拉希尼在不断读书过程中成长为一名现代女性,与乡土文化和传统价值愈行愈远。 她始终随身携带一个手包,似乎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祖母对她的表现满腹怀疑,十分憎恶。通过对祖孙两代的对比,作家刻画了这种城市化过程中出现的新的代沟。

比莱的短篇小说创作成果是丰硕的。 在他创作的500 余篇短篇小说中,不乏足以流传千古的杰作。 K. M. 乔治对他的成就给予高度评价:“他以自己的方式将现实主义引入马拉雅拉姆语小说领域,怀着深厚的同情心为那些被侮辱和丧失尊严的人们而斗争。 那些被伤害者和被遗弃者,那些栖身于贫民窟的人们,那些不可接触的贱民,尤其是他自己家乡的贫苦农民,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广阔画幅,通过这些短篇小说得以凸显出来。 这就在喀拉拉引起了新的社会觉醒。 他在全印度文学情绪左翼化之时获得文名。 然而,比莱在创造性写作领域摆脱了政治依附的诱惑。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著述对他的早期短篇小说有所影响,但他从不囿于任何政治或哲学学说。这些短篇小说表明,他娴于探索人的内心深处。从描写和叙事可以看出,他对细节慧眼独具。 他怀着高度的悟性,在试图以精神分析的方法展现人生戏剧之时,形成了一种质朴而明快的散文风格。”[12]

比莱从1929 年起开始发表短篇小说,随后很快走向成熟。 他的作品大多篇幅短小,用语简洁明快,生动再现了喀拉拉地区各色人等斑驳陆离的生活。 他不是个冷峻的生活记录者,他的作品蕴含着诗意和深情。 他在青年时期曾受印度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但在中年时期回归文学本身,走上纯文学道路,追求独特的艺术个性,从而写出一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来。 比莱在短篇小说创作实践和文学道路探索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无疑为他后来转向中长篇小说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而使他成为一个蜚声世界的作家。

注释:

①本文系作者为其所选编和翻译的比莱作品选集《芥民——比莱小说选》撰写的译本序。 该小说选为“中印经典和当代作品互译出版项目”之一,近期将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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