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文学“洋货”贬抑话语的三种向度*

2020-12-10 22:50曹晓东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学

曹晓东

(西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730070,兰州)

鸦片战争后,凭借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欧美及日本等国将中国变成了重要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市场,洋货自此全面渗透到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充当了帝国主义列强的“滚滚不尽之财源”。 特别在1900 年—1937 年,中国几乎淹没在进口商品的汪洋大海中,却无权使用关税手段来解决这一问题。[1]所谓“洋货”,顾名思义,是指借助中外贸易而进入中国的舶来物质商品,这一名称最早出现在明清时期,主要指称由外国商船运来,并以钟表、八音盒、玻璃器皿、呢羽等工艺制品为主的欧洲物品。[2]随着天朝纳贡贸易体系的终止,洋货的身份也从贡物转向货物,逐步具备了商品的流通和消费属性。 中国近代史上的“洋货”有着特定的涵义①,它与西方工业文明的兴起密切相关,主要指从东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进口的各类机制工业品,也包括在华外资企业制造的产品,以及各类饮食服用的日常消费品等。[3]洋货是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方式的物质成果,参与形塑了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间接促成了中国社会经济结构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因此具有独特的物质风貌、文化表征与时代内涵。 从晚清到民国,随着进口洋货数量的不断增多以及种类的日益丰富,此种跨国别、跨文化的物质交流与贸易往来逐渐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现实图景,也就此发酵出新的时代语境和社会心理。 文学亦积极参与其中,为承载了历史风烟与时代激荡的“洋货”话语垦拓空间。 有关洋货的文学书写有描摹,有评价,是社会话语和审美话语的有机结合。 它与现实世界及日常生活高度联动,既凝结了普通民众的感性体验,也负载了文化精英的理性思考;既揭示出国人的情感心态在中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全面冲突时代的剧烈震荡,也体现了走出“传统”、通往“现代”的文化自觉意识,影响了自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中国文学的整体风貌。 因此,本文所说的“近现代文学”涉及晚清到民国整个时期的文学容量,是在“近代中国”的历史范畴中梳理有关洋货的物质话语及文学表达,进而发掘其特有的文学文化价值。

总体来看,近现代文学中既有对洋货形象的正面呈现,体现了国人对西方工业文明及其物质成果的接纳与认同,另一方面,又存在大量的负面描写和评价,后者与洋货大规模进入中国的历史进程相伴相生,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时代语境下,国内兴起的民族主义思想及文化防卫意识的产物。 近代史上的洋货是跟随国际资本主义的拓殖而来到中国的,天然地带有帝国主义侵略和掠夺的“原罪”色彩,加上国内各种救亡思潮和社会运动的轰烈展开,遂成为国人反抗外侮、谋求自强的斗争目标。 文学也应声而动,大量的纪实性笔记、政论、评论杂文、诗歌、小说等纷纷记录下洋货的身影,并伴随国际关系的风云变幻与国内社会的颠沛动荡,而在政治、经济以及伦理的表述维度上独树一帜。 然而,长期以来,此类彰显“洋货”负面性征并带有贬抑色彩的文学话语大多处于边缘地位,众多的作者和作品湮没在历史的深处。 本文即意图钩沉这一文学景观,讨论诸种文本的意义,考察作者的洋货体认及其政治、文化心态,进而体悟历史情境、时代命题与文学书写之间的复杂纠葛。

1 政情隐喻与国族关怀

近代中国的洋货输入是东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贸易扩张的产物,它并非仅是单纯的经济现象,而是始终和国家的政治命途夹缠不清、彼此呼应。 早在晚清时期,有识之士就已认识到在洋货倾销的背后,有着外国列强觊觎中华资源、意图瓜分中国的险恶用心,势必会对国内的政治局势和领土安全造成巨大的危害。 “清季自1862年以来,‘商战’观念已普遍反映当时中外形势之醒觉,对外通商局面决非单纯之交易经营,实代表严重之国力损耗。 各国通商竞争,将使中国加速民穷财尽,土裂国亡。”[4]此种思想经由酝酿、发酵而渐成潮流,不仅深刻影响了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国家观念、世界意识和自我认同,还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政情隐喻与国族关怀,并最早在晚清知识分子的域外游记、纪实性随笔或政论文中呈现出来。 1890 年代,出使欧洲的薛福成在日记中写下了“中国之民,非但不能成货以与西人争利,且争购西人之货以自供其用”,故而“商务有不日替,民生有不日困,国势有不日蹇者哉”[5]的慨叹之语,维新派代表人物陈炽则在《庸书》中夹叙夹议,精细阐发“通商而后,洋货充斥”带来的“工作不兴,商情日匮”的现实危机,并将矛头指向“坐待他日,民贫国蹇,仰息他人”[6]的亡国危局。晚清著名报人、政论家汪康年的《商战论》尤具文学的情感和力量,作者开篇即切入主题,直指“商以夺其财”是一种可令国家无形毁灭的“战争”手段,“其货物则其兵刃也,其资本则其糇粮也”[7],强调汹涌进入的“西国之货”便是外强侵略中国的先导和推手。 在汪氏的另一名篇《论西人处置东亚之意》中,作者更从甲午战后的现实危局出发,揭示外强利用商品倾销和资本灌注实施“蚕食”的背后,是意图“鲸吞”中国领土资源的图谋和野心:

彼(西人)之蓄志以谋中国者旧矣,商务以疲之,机巧以淫之……彼西人苟欲肆其鲸鲵之心,庸讵不餍其愿,然试思通商以来,西人之吮脂润膏于我亚东者,几何年矣。 则近百年来各西国所以商利不觉互相灌注者,岂不惟我是赖,今乃趁我武备未修,国势未张之时,攘夺无忌……[8]

在汪康年看来,西人乘国人被洋货环绕而日渐沉溺之时,伺机“攘夺”中国领土,侵犯国家主权,这样的局面已经势成必然,因此国人不可不怵然自惕,奋起抗争。 晚清的文化精英们将自己对中国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领域的深刻见解及改革思想凝入笔端,发为文章,抒发对洋货肆虐现实下国族命运的感怀与思考,在近代思想史和文学史上均留下了光彩照人的一笔。

近代以来,国内社会思潮的演变与文学领域的诸种变革相互纠葛,首尾呼应,已是不争的事实。 从狭义的文学观来看,上述晚清知识分子的作品多属于政论散文的范畴,说理多于想象,“文学”浓度有限,而小说、诗歌等文体则为此类洋货话语的生发,提供了更加鲜活而生动的范例。 发表于1903 年的小说《苦学生》就从救亡图存、世界竞争的角度出发,烘托出国人在严峻形势下的危机意识:

杞忧子反复看了几遍,平空又把平生侥幸万一的希望提到心头,想到:二十世纪杀人灭种的手段,兵战倒在其次,狠不过的是商战、工战。 吸我体内的脂膏,便绝我体外的生命,我同胞万万不能不拼死力争的。[9]

无独有偶,在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中,小说家也借劳航介与颜轶回两人的对话,说出了普通民众对列强“专在经济上着力”而试图瓜分中国的隐忧。 进入民国之后,中国的内忧外患愈发深重。 在帝国主义的霸权威胁下,国内的知识阶层愈发倾向将洋货输入看作是列强意图支配中国的先导和爪牙,此种情感意识渗透到文学领域,进一步促发了文学中“洋货”贬抑话语的纷繁显现。1915 年,日本强迫袁世凯政府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激起国内民众的强烈愤怒。 年轻的叶圣陶迅即发表了短篇文言小说《一贫一富》,借助文学的形式,对当时国内爆发的反日潮流给予声援与呼应。 故事讲述身份寒微、“忠忱真挚”的朱老人为了捐纳“救国储金”而节衣缩食,最终得偿心愿,而他劝说人们弃绝洋货以救国爱国的系列言行,则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枢纽。 小说写到,朱老人见到仆人张福“自匣中出外国牌卷烟,徐徐然火吸之”的情形后,如鲠在喉,走上前去苦苦劝解:

卷烟岂粥饭,舍之宁便不生? 奈何犹嗜此弗戒。 尔亦知此为外国货耶,外人以鸩毒之品施入我国,既吸我资财,并吸我精神,还即以其资财,练兵修战,待机而动。 一旦衅起,我则精神已疲,资财已竭,无可为战,束手为奴。[10]

在小说中,作家将文学和社会政治放置在同一坐标下,借人物之口表达洋货冲击将加速国家衰亡的命题,并将“采用舶来品”视为国人“未能爱国”的表现而加以抨击,既符合当时的时代语境和社会心理,也可谓切中要害。 后来的历史发展和时局演变证明,国人的种种思虑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短短的四年后,1919 年的“巴黎和会”就上演了日本企图参与瓜分中国领土、掠夺中国利益的闹剧,抵制日货风潮遂再度兴起。 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凌,人们执笔为刀,浸血为墨,将抵制日货的动员、运动状况的审视、爱国思想的弘扬、民族情感的宣泄糅为一体,渲染出一种悲愤浩荡的国民情绪,文学对“洋货”的贬抑言说则成为有力的反帝斗争符码。 在小说《五分钟》里,主人公花佛生在梦中邂逅了一个美丽女子,两人端坐室中,就当下的政治局势、社会情状展开了论辩。 花佛生畅谈“我国则举凡世界列强,胥可为宾入幕,而其中之最占优胜者,厥惟仇国而已。今彼以商业之魔力,侵吞我土地已不尠矣”[11],认为日货流入是辅助日本侵略中国的有效手段,背后有着“仇国”意图支配乃至吞并中国的政治野心。 丽人听后则深受触动,她不仅褪去了身上所有的“仇货”饰品,拒绝食用日本进口的海参,还对“宵来听邻舍有一片叮叮当当声,乃知为爱国者毁弃其劣货矣”的行为激赏不已。 作者运用传统文言小说的笔法,将虚构、想象、时评、欲望熔铸于叙事之中,在文人的清谈析理间折射出了历史的变革与时代风云。

进入1920 年代后,铺陈洋货尤其是日货肆虐中国的可怕景象,构想洋货倾销之下国家民族的黯淡命途,仍是现代文学中“洋货”贬抑言说的重要方式。 在短篇小说《东海之国》中,作者以虚构的“东海国”来影射现实中国,而用“野生国”比拟日本,通过描写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故事,揭示了日本隐藏在对华贸易外表下的侵略野心。野生国的东大公司盘踞在东海国的一隅,它采取各种手段,大力推销野生国的各类货品。 不过短短数年,东海国就由于利权外溢,国库空虚,被野生国发兵侵入而灭亡。 小说结尾,作者发出慨叹:“可叹呀! 可怕呀! 人民因为喜用舶来品,便亡了一个国家,没有亡的国家,和喜用舶来品的民族,大家留些心罢!”[12]同前述作品一样,“洋货误国”的政情隐喻仍旧是此类文学话语的核心命题,直接决定了作者的创作动机和表述立场。左翼作家胡也频的小说《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则另辟蹊径,通过真实再现“五卅”运动期间北京民众抵制英日货的场景,来正面展示国人的反帝爱国热忱:大街小巷贴满了写有“援助五卅惨案”、“本店不售英日货”的纸条,洋货店的店员们也搬走了以往“美丽炫眼”的英日货品,而将“那长久被压迫在英国和其他外国工业品底下的国货”陈列出来。 人们还将各式各样的外国货物——“那费了许多金钱去买来的英国和日本的工业品,那剥削不进步国家的经济的武器,那中国无数民众的膏血的结晶”堆在空地上,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将它们焚毁,“仿佛毁灭了这个工具便成就了被侵略者的报复”。 作家以赞美的口吻渲染国人寄托在洋货上的反帝情绪和爱国诉求,“焚毁英日货”的烈火俨然成了“一种被压迫民族的愤怒的火,在全部民众的灵魂里燃烧着”,甚至“变成古代西班牙的舞蹈会似的,红光里飞满了欢乐之花”[13],令小说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 总体而言,在1930年代以前,中国人的仇日心态只是整个反帝排外情绪的组成部分,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范围内的仇日情绪才达到新的高潮。[14]与此同时,日货在中国的销售份额持续增多,故而首当其冲地成为“洋货”贬抑话语的核心物象。 事变发生后,重庆爱国诗人吴芳吉写下了《仇货买不得》,诗歌言辞铿锵,充满情感力量:“仇货买不得! 仇货买不得! 买了仇货,卖了中国! 休将仇货污人格,信誓勿逾越!”这首诗甫一问世,便受到广大民众的热烈追捧,成为全国抗日宣传活动中流传最广的诗篇。[15]众多宣扬抵制日货以抗击日本侵略的民间歌谣也随即兴起,如《大家不用日本货》就唱道“日本货,日本货,样样色色如老虎。 同胞若怕虎来吞,大家不用日本货”[16],更有直指日本军国主义罪恶的《抵制日货歌》,言辞恳切且语调悲愤:“东洋货,并不好,华人贪其价色巧,贩卖洋布并洋纱,哪晓得其心思恶。 换我金钱造枪炮,……吃个苦来无处话,现在唯有抵制日货,做个齐心炮。”[17]这些诗歌具有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和精神感召力量,极大地激发出了民众的爱国热忱。 也有作家将当时的日货流行现状和日军侵华问题结合起来,给予深刻的审视和理性的反思。 在茅盾发表于1934 年的散文《人造丝》中,一位“学过近三年的缫丝”的留洋归国青年在目睹了“人造丝”颇为流行的国内现实后,不禁生出沉重的痛苦和忧虑。 在这位熟稔丝织工业的青年看来,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的时髦衣料”和“无烟火药”材质接近,工艺类似,“打仗的时候,人造丝厂就改成了火药局”,而且,“最最关键的是,这些人造丝都是进口货——东洋货!”[18]作家见微知著,将日货输入与日本军国主义关联起来,从而对盘旋在国人头上的战争阴影给予暴露和警示。 总之,反帝爱国的民族主义立场与救亡图存的政治诉求汇合在一起,奠定了近现代文学中此类“洋货”话语的核心意象和情感基调,从而在物象层面彰显了近代中国与外强的冲突与角力。

2 经济视域下的民生观照

近代中国的洋货输入首先是一个经济现象,其次才关涉到政治问题。 从17、18 世纪开始,世界历史的演进变化与西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日趋相关,也导致中国的历史命途就此改变。有学者指出,近代百余年来,国家备受列强工商动力之侵害,外国特权与势力范围构成无情枷锁,使中国国力损耗,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实为历史上之相当悲惨之一页。[19]近现代文学中的洋货话语与社会生活高度同构,洋货肆虐的现实景象,经济掠夺下的民生困局,给众多的作者提供了真实可感的创作素材,也为经济视域下的洋货书写注入了新的质素。

如前所述,早在19 世纪下半叶,有识之士就已意识到洋货流布所带来的民生问题和现实危害,他们深入思索、倾注笔端并发为心声,其中又尤以薛福成等海外游历者的域外笔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商战》以及陈炽的《续富国策》等文为代表,展现了晚清知识分子力倡遏制洋货、以求保护利权的“商战”思想与国族关怀。 然而,洋货毕竟是挟裹了现代化工业生产与通商条约的力量而来,到了1930 年代,统称“五洋”的洋布、洋油(煤油)、洋碱(肥皂)、洋烟(卷烟)、洋火(火柴)等五种进口商品已然渗透到中国的边远农村乃至山区,令时人评价“全国人民都成了他们(帝国主义列强)的消费者”[20]。 文学是社会现实的艺术镜像,无论是“进口洋货四万万,雪白银子不见了,中国工场立不住,穷人遍地怎么了”[21]的悲愤呼告,还是“经济侵略,将近百年,东西洋货,花样新鲜,利用机器,搜刮我金钱,国贫民弱,真正可怜”[22]的辛酸吟唱,抑或“国家富强在工商,实业工厂着扩张,将我金钱买洋货,同胞饿饿好悲伤”[23]的肺腑之言,都是从社会经济实况出发,对洋货肆虐下的民生困蹇给予的真切观照与情感宣泄,而小说则为此类话语提供了更富细节性的表达。

民初的短篇小说《苏家布》开篇伊始,就道出了洋布流行、土布日贱的时代景况:

织布的事业在我们中国上古时代就很盛行。古话道男耕女织,本分人家,可见织布生活不是如今才有。 ……到了通商以后,众人看见外国来的布疋花头又好看,颜色又漂亮,甚至于价值比我们自织的又低廉,渐渐儿就都用起外国货来。我们中国的布疋便受了大大的影响,一般织布过日子的人也就渐渐失业。[24]

作为历史悠久的农业国家,中国传统的经济形式是建立在小规模农业和手工业的联合之上,家庭纺织业则是国内农村经济的主要部分。[25]洋布自国外输入,是以机器纺织而成的棉布类制品,质地及花色同中国传统的手工织布有着很大区别。 通商开埠之后,此种“外国来的布疋花头”凭借物美价廉的优势,迅速拓殖到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成为国内洋货进口与市场消费的大宗商品,也导致大批的农村手工业者纷纷破产,从而加速了中国传统自然经济的凋敝。 纵观整个民国时期,“洋布伤民”始终是现代文学中洋货书写的重要题材,深切呈现出了洋货冲击带给国人、特别是底层民众的困顿与伤害。

发表于1920 年代的小说《织工泪》再现了这一悲怆的时代景象。 生活在乡下的卖布妇大清早来到城市街头,沿街兜售自制的几匹土布。 尽管她行走奔波,奋力吆喝,篮中的土布却始终无人问津。 令人心寒的是,两个售卖洋布的小贩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箩中“五颜六色”的洋布很快便被路人抢购一空,而卖布妇最终还是在一位“热心爱国的朋友”的帮助下,才卖出了全天仅有的一块钱。 回到家后,卖布妇看到家中的老人幼子,回想起自己一天的遭遇,不禁“眼泪陆续陆续的落下来”。[26]小说立场鲜明,情感细腻,道出了洋布冲击下“织工生计断绝”的辛酸、惶恐与无助。 近十年后,另一篇小说《布机》依旧延续了同样的主题。 孀居的阿森嫂将织好的土布拿去布庄,却悚然发现布庄已经倒闭。 原来,“近来镇上来了几箱洋布,价钱既比老土布便宜,东西反比老土布好,所以不到三天几箱洋布都卖完了”,土布竞争不过洋布,布庄只能关门大吉。 无奈之下,阿森嫂只得放弃了织布,“三座消瘦的布机露着哀怜求乞的神情,但是屋里已经没有人了”。[27]作者将小手工业者的生存痛景叙写得真实感人,为农村自然经济的衰落谱写出了一曲挽歌。

近代中国的洋货肆虐不仅加速了传统自然经济的衰败,也对国内的工商行业造成冲击。 晚清小说《市声》最早反映了洋货侵入下的本土工商困局——“人人愿买洋货,华货滞销,即眼看洋纱厂的布,积存许多,眼见得华人织布一局,又要涂地。 其间商界失败的,也不一而足”,“又过几年,上海的商情大变,几乎没一家不折本。 满街铺子,除了烟纸店、吃食店、洋货店都还赚钱,其余倒是外国呢绒店、日本杂货店辉煌如故。 中国实业上,失败的何止一家。”[28]数年后的《大减价》则重现了这一历史伤痛。 故事的主人公周老头是三和祥土布店的当家人,汽车一天天地把洋货从省城运到镇子上,他的土布店也就一天天地凋敝下去。 祸不单行的是,女儿做工的火柴厂也由于不敌洋品牌的竞争而濒临倒闭,这些都成为周老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然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对门布店的“大减价”,后者引进了大批价格低廉的洋布甩价售卖,土布终究竞争不过洋布。 终于,在“大家都忙着买晚造禾的种的时候,三和祥的老字号土布店关上门了”[29],周老头在疯狂中死去,家人也不知所终,所谓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作者无情撕开了“洋货伤民”的现实疮疤,沉重且发人深省。

《大减价》发表于1935 年,可说是对当时社会经济图景的真实呈现。 1930 年代的民国曾一度爆发经济危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采取极为严苛的掠夺手段,不仅大幅度提高中国农产品的进口关税,还向内地倾销大量的过剩农产品,导致农业生产和农村经济一度濒临崩溃的边缘[30],并间接促发了农工商业的联动破产,导致了城乡经济的普遍衰败。 触目可见的经济危局和社会惨景,促使更多作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社会民生领域,质询帝国主义经济的侵略和民间购买力的衰落等重大民生问题,表现出对这一创作题材的主动靠拢。 一些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如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茅盾的《春蚕》和《子夜》、老舍的《新韩穆烈德》、洪深的《香稻米》等,都对外强倾销洋货、掠夺原料所导致的民生困局给予了真切的呈现。 《新韩穆烈德》中的大学生田烈德骤然遭遇到家庭的经济变故,正是由于“这年月不讲究山货了,都是论箱的来洋货”[31],汹涌而来的“东洋橘子高丽苹果”压垮了田家的干鲜果行,也迫使他不得不摆脱幻想,直面严峻的生存压力。 在三幕剧《香稻米》中,洪深则借谢先生之口说出了底层民众对洋货侵入的不满和忧虑——“总而言之,凡是外国东西,不论它是怎样的荒谬古怪,中国总有人要买来用的。 先是城里,慢慢传到乡下”,然而“现在乡下不摇棉花不织布,可赚的钱已是少了,还加上要出大价钱买城里的洋货和‘充洋货’,日积月累,哪会不把乡下的钱都盘光了呢?”[32]与这段描写形成微妙呼应的,还有徐卓呆的《只此一家》。 小说写太平镇上的黄老大一家特立独行,从不使用洋灯、电灯以及花花绿绿的洋布等洋货,因此被众人当成了笑料。 不想世事难料,“不到几年功夫,全世界的经济恐慌,这影响竟到了中国一个小小乡镇上来了”,镇上的百姓纷纷破产,而令他们陷入困境的根源之一便是洋货——“他们日常使用的东西,都是洋货。 他们也用火柴,也吃香烟,也用日本琺瑯面盆,也有日本铁锚牌毛巾,在在非洋货不行”[33],洋货绑架了民众的金钱与日常,最终令他们入不敷出,陷入困境。 而黄老大一家由于在生活上自给自足,绝不依赖洋货,才得以安然无虞地度过了危机。 以写滑稽小说闻名的徐卓呆运用讽喻的手法,敷衍出一个犹如警世通言的故事,尽管内容不乏夸张,却依然折射出了“经济侵略真可恶,市场上,洋货多,爱好新奇,国货无人顾,金钱流出精血枯,贫弱至此,将奈之何”[34]的社会景况,达到了文学反映现实所应有的深度与力度。

3 道德规诫与伦理困境

马克思曾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35]当体现了近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成果的洋货大举涌入中国、并与中国传统的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联结后,它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流通性物质商品,还曲折映照出国人在中与西、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个体与国族纠葛碰撞下的心理异动与情感波澜。 传统的中国文学总是包含着某种道德哲学,并往往有一个善恶冲突的结构[36],近现代文学中有关“洋货”的贬抑话语也并未止步于表现近代中国的政治危局和经济惨景,还被纳入社会伦理的范畴而不断演绎。 大量的文本刻意昭示洋货作为“他者之物”的文化身份,并由物及人,彰显加诸于洋货消费者或商人形象上的道德规诫与批判,为抚慰国家民族的时代伤痛提供了另类的表达途径。

在道德层面上给予洋货文学化的批判,可谓由来已久。 早在19 世纪上半叶,伴随洋货的进入与利权的外溢,民间“以洋为尚”的风气也愈演愈烈,这一社会状况便引发了清季士人对于人心不古、世风崩坏的道德忧虑。 桐城派文人管同写下了洋洋洒洒的《禁用洋货议》,认为“今中国之人,弃其土宜,不以为贵,而靡靡然争求洋货。 是洋人作奇技淫巧以坏我人心”[37],将洋货视作蛊惑人心的“害物”而大加鞭挞。 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上海县文人曹晟也在日记体散文《夷患备尝记》中,批判世人追逐洋货的风气是“世俗好异,妖由人兴,恐非我民福也”[38],洋货流行成为文人笔下的不祥征兆。 通商之后,进口洋货的数量不断增多,种类也日渐丰富,知识阶层对待洋货的态度才开始发生改变,从“奇技淫巧”先是过渡到了“有用之物”,而后又被视为是渗入民众生活的“日用百须”之品。 在《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晚清小说中,钦差童子良、腐儒温月江这样一些“最恶洋货”、将洋货视作“以夷变夏”的害物而大加拒斥的人物形象,已经成了保守颟顸的代名词,其不合时宜的做派被小说家们极尽调侃与嘲谑。 然而,包括文学在内的社会话语对洋货的贬抑及对洋货消费者的道德规诫始终存在,并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再度登场。

事实上,消费不仅是一种经济关系,也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文化价值观的先有倾向始终贯穿在消费者的各项活动中。[39]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消费伦理在整体上奉行的是儒家重义轻利、以理节欲的原则,而在清末特别是民国时期,崇洋一度成为国内消费文化的核心特质,“以洋为尚”的社会风气不仅纵深穿透社会各个阶层,还横向散布到城乡各地,从而对中国传统的消费伦理构成挑战。[40]洋货本身带有来自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属性,又因为参与建构了新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故而从有形的物质产品中游离而出,成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为世人的“趋恶”想象和负面言说提供了基石。

近现代文学彰显“洋货”之恶的首要话语策略是以人喻物,通过塑造崇洋媚外、品质低劣的洋货消费者形象,在道德层面上对洋货加以审视和批判。 在叶圣陶的《一贫一富》中,富人王大立、恶仆张福同忠厚爱国的朱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福“徐徐然”吸着外国卷烟,对老人“弃用洋货”的规劝不理不睬,还恼羞成怒,对老人大打出手。 王大立更是毫无心肝,他不肯为救国储金捐献一分一厘,还对洋货喜爱非常,不但素来“西式之衣履,欧风之装饰,价固不赀也,市之无吝色,偶有新制,便捐旧式”,还洋洋自得曰“国人程度之退步,于此可征,否则何竟舍优美精良之外货,而改用窳败劣陋之国货哉? 我既独醒,宁肯随波?”甚至在妓院寻花问柳时,他也感叹“以此穷国,焉生佳丽? 欲得奇遇,端籍外求”[41],却不想“骤殁”于日本妓女的住处,沦为世人的笑柄。 通过对张福和王大立这类恶形恶状、自私凉薄之人的面目刻画,作家刻意在“购用洋货”与“道德败坏”两者间架起了桥梁,商品消费的国籍选择与个体的兴衰荣辱就此相连,从而达到了讽诫世人和劝喻读者的双重效果。

文学是时代的产物。 1930 年代的国货运动风起云涌,国内再度掀起了一股支持国货、排斥洋货的热潮,有关洋货的贬抑话语更是纷繁涌现。 在题为《怎样拯救哭的妻子——国货是妻洋货是妓》的小品文中,洋货被譬喻为有着“谄媚阿谀的口才”、“粉脸柳腰专在交际上讲究”的妓女,洋货消费者则成了“天天爱在下流淫贱的妓院里,眼睁睁地来之而不拒”的无良之徒。 作者进而提出“国货是妻,洋货是妓,他不用国货而喜用洋货,就是不爱他的妻子反喜欢嫖妓”,这种行为可说是一种“扰乱社会的罪恶”[42],因此绝对不可原谅。 类似的表述还出现在《国货丈夫与洋货太太》一文中,洋货被比拟成了“虚伪,拐骗,引人堕落,捣乱市场、搜刮一众人的金钱”[43]的红颜祸水,作者则希望大众能够摆脱“她”的诱惑与控制。 《国货和妓女》更是宣称“大家都有一个‘穿洋货的女子是妓女’的观念”,只有“身份低微、不务正经”的人才会追求洋货,故而“满身洋货,以致于满身劣货,都是一件最耻辱不过的事”。[44]此类话语的共同点是赋予“洋货”官能性、低俗化的特征,并且由物及人,对洋货消费者施以严厉的舆论压力和道德约束。 通过解构消费洋货行为的正当性及合理性,此类话语在伦理层面上实现了对“洋货”的全面抑制和否定。

除了对洋货消费者给予道德上的批判,还有作者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洋货商人”这一群体。近代意义上的个人虽然从家国的“网罗”中“脱嵌”而出,却进入了另一个身份网络,那就是与国家密切相关的国民。[45]在列强环伺、国贫民弱的时代情境下,普通民众逐渐被统摄在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观念之下,弃绝洋货也成为合格“国民”的界定标准之一。 因此,无论在现实生活还是文学世界中,那些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害公败群”的洋货商人,往往会首当其冲地成为舆论抨击的对象。 晚清小说《黄金世界》中有一个情节:正当抵制美货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上海商人孙问锄却在背地里购进了大量美货,乘机谋取暴利,被众人痛斥为“害群负约之奸商,徇私背众之谬种”,认为“应使薄受惩创,为类似者之警”[46];小说《拒约奇谈》里也有类似的描写,抵制美货期间,仍有商人私下从美商那里定下火油、漂布、面粉等货物,改头换面后再销往外地,“见举国若狂之时,欲于此中取利”,此种大饱私囊的恶劣行径不禁令作者慨叹“以中国今日人心之坏”,简直“令外人所臆中,令外人所齿冷”。[47]

晚清小说对洋货商人的形象塑造与道德鞭挞大多建立在国民性批判的基础上,这有着深刻的时代根源。 到了民国时期,文学对洋货商人的呈现变得更加多元,但大多仍是负面描写,特别在抵制洋货与国货运动期间,这样的文学表述就更加突出。 以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为例,由于在“五四”抵制日货风潮中受到冲击,以奸商陶永清为首的W 埠洋货商人们切齿仇恨爱国学生,甚至雇佣流氓去暗杀学生领袖,意图实施报复。作家刻意凸显洋货商人的贪婪、阴险与残酷,并进一步上升到阶级对立的高度,无形中强化了“洋货”的负面意涵。 而在老舍的短篇小说《老字号》中,与北平的老字号“三合祥”绸缎行一同走向没落的,还有“以德为先”、“重义轻利”的传统商业伦理。 圆滑世故的新掌柜不但在抵制日货期间仍旧“疯了似的上东洋货”,还靠着“这批随时可以变成德国货、国货、英国货的日本布赚了一大笔钱”[48],最后更跳槽去了更好的地方。而在老掌柜回归后不久,素有“君子之风”的三合祥却轰然倒下,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洋货的涌入不仅打破了国人原有的生活和文化秩序,瓦解了传统的商业伦理,也将利益涌动下的人性幽暗愈发放大。 与蒋光慈的激烈尖锐不同的是,老舍以其一贯温厚的写作风格,对周掌柜这类生意场上的“野鸡”给予了隐而不彰的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类洋货商人的文学形象摆脱了非黑即白、善恶对立的窠臼,不但更加真实而鲜活,也昭示出洋货贬抑话语所内含的伦理困境。 包天笑的小说《谁之罪》讲述家境贫寒、老实忠厚的苏州小贩王国才靠售卖东洋杂货为生,不想在抵制日货时被揪了出来,不但货物被烧,还被当街示众,“担了个卖东洋货不爱国的恶名誉”。[49]小说最后,走投无路的王国才在极度痛苦中吞下了火柴,自杀身亡,而这究竟是“谁之罪”? 在民族大义和个人利益的天平两端,又该如何抉择? 作家没有给出答案,但已经足以令读者掩卷沉思。 十几年后,茅盾在《林家铺子》中再次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即便在“一·二八”事变爆发,国内民众群情激愤,“满街都在议论上海的战事”,甚至有人当街大呼“再买东洋货就是忘八”[50]的时候,林老板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一心一意地卖着他的东洋货,还不忘撕去东洋商标来冒充国货。 同王国才一样,林老板也并非世人印象中的面目可憎的“奸商”,他只是一个务实而又世故的小人物,在国事、世事与家事的夹缝中挣扎求存。 在生存的根本与爱国的行为之间,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也因此显得更加真实可感。 历史表明,抵制洋货往往“迫使一小部分人牺牲自己眼前的利益,去承担全民族的久远的历史责任”,这是运动始终未能持久的根本原因之一。[51]从这个意义上说,《谁之罪》和《林家铺子》秉持了现实主义的原则和人道主义的立场,体现了作家的独立思考与悲悯情怀,还显示出某种“日常的、微观的、生活的政治话语对宏大的民族国家政治话语的冲击与解构”,故而真正保持了“文学的底色和风尚。”[52]

正如特里·伊格尔顿所说,“历史是文学的最终能指,也是文学的最终所指”,文学话语在本质上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其结构镶嵌在历史演变之中。[53]经由文史互证,可以看到近现代文学中的“洋货”贬抑话语乃是中国人面对日益深化的民族危机,源于不断挫折的政治和经济困境,在救国图存的使命和现代性价值的双重召唤之下所形成的特定文化产物,它同近代中国的政治局势、经济图景及社会心理密切相关,既是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文学现象,也是凝结了民族主义思想与爱国情感的话语实践。 经由叙事、说理和抒情,有关“洋货”的贬抑话语参与构建了20 世纪上半叶有关洋货的论述和想象,发挥了呼应社会现实、宣告民族危机、表达爱国思想、希图唤醒民众的现实功能。 对它的发掘与探讨,在全球经济日趋一体、跨文化价值广泛传播的今天,无疑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作为舶来商品称谓的“洋货”还有着众多的衍生语义。 例如,按照商品来源的区域划分,西方国家进口的商品也被称为“西洋货”,来自东南亚各地尤其是日本的货物被称为“东洋货”;从商品来源地的国别来看,又有“美货”“英货”“日货”“德国货”等区分;洋货的名称还与中国人的民族情感高度相关,20 世纪上半叶,伴随日本帝国主义侵华脚步的不断加紧,日本被国人视为“仇国”“敌国”,市场上大量流通的日货也被社会舆论冠以“敌货”“仇货”“劣货”等负面称呼,表现出被压迫民族对外来侵略者的抵触情绪和愤恨心理;最后,从商品的用途和种类来说,“洋货”一词更是包罗万象,各种实用类的日常物品都可被归入洋货的范畴,但本论题中的“洋货”并不包括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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