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幕府政权合法性的考察:以“赤穗事件”为中心*

2020-12-10 22:50陈志雄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幕府江户天皇

陈志雄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100872,北京)

江户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武家封建政治的最后一个时期,德川氏家族依傍幕藩体制,展开前后历时二百余年的统治。 将军与各地藩主(或曰“大名”)作为拥有土地的封建主,蓄养着成千上万的家臣武士,构成幕府执政的基础。 而后来幕府的政权合法性危机正是从将军、大名、武士之间的上下主从关系中逐渐暴露出来的,引起当时日本思想界做出深刻反思与议论。 当我们梳理出著名“赤穗事件”的来龙去脉时,便可知其究竟。

1 “赤穗事件”由来

在日本江户幕府时代,每年年初有一作为惯例的仪式——“救使下向”。 先是由将军派使臣上京,之后天皇则派御使下京答谢。 元禄十四年3 月14 日(即公元1701 年4 月21 日),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奉命担任“御触走役”(即接待人员)去接待御使。 然而,他在这一事上深感受到担任典礼总指导的高家旗本吉良义央的刻意刁难与侮辱,愤怒之下,在江户城大廊上抽刀杀伤了吉良义央。 此事让将军德川纲吉在御使前蒙羞,认为浅野胆大包天,于是在尚未深究事件缘由的情况下,命令浅野长矩即日切腹,而且没收其领地,断绝其家名。 事起春天,樱花絮絮落满庭,家臣们个个扼腕痛惜主君的谢世,而作为另一方的吉良义央却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其实,刀伤武斗事件在浅野吉良冲突的前后都是屡屡出现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倘若两人各因其过错而得到处罚,事情很可能就一次了结,不复为世人所再次提起。 而实际情况是该事件继续发酵演变,产生了复仇的情节。 面对幕府的一系列命令,以家老大石良雄为主导的赤穗家臣们先是无血开城,并且试图向幕府请愿以求重振赤穗藩。 然请愿终是无望,赤穗主君含恨而死,家臣们则沦为四处流荡的浪人。 于是,元禄十五年12 月14 日(1703 年1 月30 日),大石良雄率四十六家臣夜袭吉良宅邸取其首级。 时已寒冬,白雪霏霏,四十六位武士如愿以偿而无怨,浩浩荡荡地列队走到泉岳寺,将吉良的首级祭奠在主君墓前,终为主君复仇雪耻,接着就静待着官府的处置。 幕府将他们拘禁了几个月,就于元禄十六年,命令他们集体切腹自杀。 而事件的关键节点就在这里,即四十六士奋不顾身为主君雪耻报忠却最终被幕府当局处以死刑。

2 隐含在“赤穗事件”中的争论与颠覆

赤穗事发后,幕府阁老阿部正武满意而自信地说:“以今世有节义之士如此,岂不足为国家盛事哉! 是日,将军御殿受贺,公侯咸朝。”[1]他将四十六士挺身为主君复仇看成是国家之大幸,足以在社会上立起榜样,是幕府统治下的一大成就。 然而,或许他意料不到:复仇的硝烟早已消散,却留下一场旷日持久、着实麻烦的论争。 这种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形势足以打破阿部正武的那种自信。

在《赤穗义人录》的自序中他也写道:“昔孤竹二子,不听武王之伐纣,而身距兵于马前,今赤穗诸士,不听朝廷之赦义央,而众报仇于都下。二子则求仁得仁,诸士则舍生取义,虽事之大小不同,然其所以重君臣之义则一也。 是故师尚父不讳以义人称二子于当时,而其于武王之圣也固无损焉。 室子不讳以义人称诸士于今日,而于其国家之盛也,亦何妨乎?”[4]我们知道,朱子学者最重性理之学,室鸠巢也不例外,他就以此出发来考察四十六士处事的内心动机,标举出“重君臣之义”这一点,而认为赤穗义士行为的合法性就在于此。

值得另外关注的是,室鸠巢其实也十分推崇幕府,曾直称幕府为“七庙”,而拟于天子。 并明确的拒斥过“万世一统之说”:

凡物有始必有终,此天地之常理也……永祚永年者,理所有也;不亡不死者,理所无也。 故国无兴而不亡,人无生而不死,虽三代之盛,更世必亡;虽大德之尊,终年必死……我国以壤地褊小,民俗倥侗,而有尚鬼崇神之教以诱之,民化其教二千余岁,常以天子为神孙而不敢亵。 虽强主迭起,国柄遽移,亦敬而远之,置诸度外,使无轻重于天下,其所来自者渐矣。 向使上世有礼乐刑政,以开阳明之化,而变奴鬼之俗,则其享国亦当如三代之久耳。 由此观之,所谓一王之统者,谓是我国风化之所致则可也,若夸此以为圣德之报,至道之应,则恐使中国之人闻之,反生讥议也。[5]

他认为,荒唐愚昧的神道观念一旦祛魅化,代之以儒家礼乐刑政之开化文明,则万世一统之说无复可言,幕府比拟天子朝廷可成为当然之常理。 因为三代更替、尧舜禅让与汤武放伐的情况都是为中国名教所许可的。 显然,室鸠巢在这里是有意袒护幕府,贬黜皇室,为幕府的统治做辩护。

既然室鸠巢肯定了赤穗藩士联合诛杀他藩之主而为主君复仇,又主张居下位之幕府可抗衡于天子朝廷,那么试问以后诸藩主大名是否可以联合起来抗衡幕府呢? 这是隐秘在“赤穗事件”中的一个颠覆。 更具体的说,就是要如何看待幕府主导下的整个社会之统治秩序,如何理顺君上与臣下的关系与权责。 遗憾的是室鸠巢对事件所引发的难题并没有做一实质性的回应。

对于这一事件,林凤冈(1645—1732)曾以诗的形式记了一笔,云:“关门突出蔑荆卿,易水风寒壮士情。 炭哑形衰追豫让,薤歌泪滴挽田横。精诚贯日死何悔,义气拔山生太轻。 四十六人齐伏刀,上天无意佑忠贞。”[6]这一气壮山河的寄事抒情诗给予了四十六士以最大的同情。 但在他的《复仇论》里却是这样评判道:“窃取经传之义以论之,若以彼之心论之,则不共戴天之仇,以寝苫枕刃复之可也。 偷生忍耻,非士之道也。 然若据法律以论之,则以法为仇者必诛。 彼虽继亡君之遗志,然不免以天下之法为仇,是悖警凌上。执而诛之,示之天下后世,所以明国家之典也。二者虽不同,然并行而不相悖。 上有仁君贤臣,以明法下令;下有忠臣义士,以抒愤遂志,为法伏诛。 于彼之心,岂有悔哉!”[7]我们对比这两段话语,可以发现身处大学头之职、掌幕府文教的林凤冈在这一问题上所出现的矛盾心态。 他在夸赞四十六士是“勇于义”之余,又拎出幕府法律,定之以“悖警凌上”之大罪,认为理当伏法,以绝后患。

我们知道,1611 年江户幕府颁定武家法律以制约大名,其中主要的三条誓文有:“第一条意为江户幕府继承源赖朝以来的武家政治传统;第二条是各藩不准藏匿犯人(1615 年《武家诸法度》的第3 条);第三条为各藩发现叛逆和杀人者,应迅速追捕法办(1615 年《武家诸法度》的第4条)。”[8]也就是说,大名如果不履行对将军所应承担的义务或违反了《武家诸法度》,将军有权收回“御恩”,即没收大名的领地。 林凤冈所据的法律也就在这里。 正是在“以彼之心论之”和“据法律以论之”的这种抉择中,“暴露了靠理(即忠孝节义之理)使个人道德与国家规范连续起来的朱子学思维在朱子学本家内部所藏有的破绽……这一破绽最终又以‘上有仁君贤臣’或‘今幸遇唐虞之世’这种御用学者的口吻被缝合了起来。”[9]丸山真男(1914—1996)进一步分析:“这一事件同封建主从关系——它是幕府自身据以确立的基础——和作为幕府统一政权的政治立场是一种明显的冲突,同时,它也意味着对把君臣道德与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关系并列的儒家伦理的致命打击。 这一事件给儒学家所带来的混乱和困扰实在难以想像。”[10]

只要是儒者,都会在一定形式上肯定“忠孝节义”的价值,这是儒学(尤其是当时盛行的朱子学)所固持的观念。 换句话说,在处理“赤穗事件”这一问题上,“忠孝节义”是其不可回避的一个价值维度,其所产生的与现实的矛盾也就由此而萌发。 归根到底,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忠孝节义”价值观合情合理地嵌入到现实的政治秩序中去? 而在他们那里,“忠孝节义”价值观显然已经丧失了拷问现实秩序的能力。

荻生徂徕(1666—1728)是德川时代中期的哲学家,他曾撰有《徂徕拟律书》以供幕府参考,其中写到:“义者洁己之道,法者天下之规矩也。以礼制心,以义制事。 今四十六士为其主报仇,是知侍者之耻也。 虽是洁己之道,其事亦义。 然限于党事,毕竟是私论也。 其故,原长矩将军伤人,已被处其罪,又以侯吉良氏为仇,无幕府之许可,企图骚动,于法所不许也。 今定四十六士之罪,以士之礼,处以剖腹自杀,则上杉家之愿不空,彼等不轻忠义之道理,尤为公论。 若以私论害公论,此后天下之法无以立。”[11]荻生徂徕献上的解决策略是:先肯定浪人的义举,反对施以斩首之极刑。 但更多的他是要把这种“肯定”推入到私的领域,然后反对以私论害公论,反对把个人道德扩张到政治决断上,即强调政治优先性。 很明显,荻生徂徕所持有的立场是所谓的“义士剖腹自杀论”。 这显然是一个很荒唐的立场,一个人只有成就了一个义举而得以成其为一个义士,然这个人最终却只能以一个比较光荣得体的死法来结束自己的义行。 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容不下这个义举,或者说这个义举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一个“烫芋头”。 这个世界也无力给予这个义举以明确的定位和价值评判,岂不哀哉! 因此,“义士是否可以免死? 还是只有死了才能成全其为义士”? 在这些问题上,荻生徂徕只能是会感到窘迫而无言以对的。 他唯一所能抓住的稻草就是:摆出“公”与“私”的二元板块,想当然的要求“私”无条件地屈从于“公”,从而导演出义士剖腹自杀的说辞来搪塞了事。 而且到后来的《论四十七士事》,荻生徂徕的态度似乎变得更加坚决明确:“长矩一朝之忿,忘其祖先,而从事匹夫之勇,欲杀义央而不能,可谓不义也。四十有七人者,可谓能继其君之邪志也,可谓义乎?”[12]指摘不仅长矩之举为泄私愤是“不义”,就是浪人们的复仇也只是其主君的恶意延续,未能达到真正的“义”。

1.在风险预测的工作中存在没有规律、有序开展的问题。风险预测和评估是企业在经营过程中的基础工作,开展有效的风险预测和评估有利于设计高效的内部控制体系。公立医院作为国家行政单位被要求必须每年至少做一次风险预测和评估的工作,但是在实际情况中大多数的公立医院都未能开展定期、有效的风险预测和评估的工作。大多数公立医院对风险预测和评估认识不足,不利于建设内部控制体系的工作同时降低了内部控制体系的工作效率和效能。

3 从武治到文治:德川氏对朱子学的接纳与运用

对“赤穗事件”的剖判不仅要在学理上给予反思,也要密切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历史境况乃至政治现实,才有可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由德川氏幕府主导的江户时代较以往武家政权有很大改变。 我们知道,经过1600 年的“关原合战”,德川家康所率领的东军大获全胜,天下已再无势力能与家康抗衡。 在此后的1603 年,后阳成天皇发布敕令,家康就被朝廷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宣告其作为镰仓、室町两源氏将军家的正统继承者,而“德川家康对朝廷的政策是阳尊阴抑主义,形式上尊崇,实际上完全切断朝廷与政治的联系,并竭力加以抑制”。[13]也就是说,德川氏是在“挟天皇以号令天下”,凭借自身的武力优势,借助天皇的传统权威和地位,从而导出自己受天皇委托的形式所行使的最高统治权,其武家政权成为全国唯一的统治机构。 所以,对朝廷所奉行的“阳尊阴抑”政策是最能够给予其政权合法性来源的。

前三代将军家康、秀忠和家光依靠武力和强权政治取得并巩固“将军”这一称号,打击身为朝廷内大臣和丰臣秀吉法定继承人的丰臣秀赖,通过改易、转封、减封等方式不断削弱大名的实力,创建德川氏的领国体制,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绝对权力。 同时,以法律的形式严格规定社会各阶层所享有的权利地位和相应要履行的职责义务,以法律手段强化武家政权及其统治秩序。 上自天皇、公卿贵族和藩国大名,下至农工商阶层,都处于将军德川氏法律制度的控制之下。 因而,江户时代又是武家政治史上的法制化时代。 这就塑造成了前期江户幕府的武装和平。 在此基础上,从德川家纲和德川纲吉开始,则力推“文治政治”,即“在偃武兴文的和平时代,随着武士由战场上的‘战斗者’转为榻榻米上的‘为政者’,作为武家政权统治思想的武士道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从主要以禅宗为思想渊源、强调征服天下的‘武斗者之道’的武士道,转向主要以儒家朱子学为思想渊源、强调治国安邦的‘为政者之道’的武士道”。[14]这种“文治政治”就是要在社会上大力倡导儒教(主要是指朱子学)的文化与价值观,武士道修养书《叶隐》就具体体现了:将儒教义理作为行为规范并加以理想化,以此来统一社会的秩序伦理。 宋学经过300 多年在日本的传播之后,在江户幕府这里得到了广泛地保护和资助,从而取代之前占主导地位的佛教,并逐渐融合神道和佛教,走向日本化。 而朱子学一落到幕府手里,就被专门提取出“大义名分”观念,以期规定严格的君臣关系和等级秩序;其天地自然法则和万古不易的世界观,对于规范和稳定江户社会秩序起到很大的作用。

此外,我们可以注意到,德川纲吉和前几代将军略有不同在于,他格外重视处理与朝廷的关系:比如给朝廷增“御料”,而一度曾将皇室可支配费用从1 万石提升到3 万石。 这种久违的关照,无非是要粉饰以往“幕府压制朝廷”的不正当性,以正坊间听闻,给幕府统治树立正面形象。他在位期间,力推儒教,奖励忠孝(忠孝即是武家第一要务)、正礼仪,行文治,给予了天皇足够的尊重。 在这种态度下,他也就非常看重“御使下派”仪式这种事情。 乃至最后怒不可遏地命令浅野长矩即日切腹,其深感恼羞也是出自于此。 黄遵宪评论到:

逮德川氏兴,投戈讲艺,专欲以诗书之泽,销兵革之气。 于是崇儒重道,首拔林忠于布衣,命之起朝仪,定律令,俾世司学事,为国祭酒,及其孙信笃遂变僧服种发,称大学头,而儒教日尊……由是人人知儒术之贵,争自濯磨,文治之隆,远越前古。[15]

江户幕府正是试图通过倡导朱子学,将国家带入一种常态化的轨道上来,巩固社会统治秩序。 而从武治到文治,这本身就呈现了保障幕府统治合法性之依据的转变。 而更多可以这样说,这是江户幕府对自己过去以武力要挟以取得统治权的历史的一种不自信与不安,以至于要及时作出转变。

在日本的社会境域下,朱子学的充分发扬也就是武士道精神的充分彰显。 然而,幕府没有想到,在某些情况下,背离国家法律会是武士坚守武士道,尽忠死其长的自然延伸。 因为根据武士道精神,武士需要把对大名的忠诚置于首位,有绝对义务为主公的冤死复仇,以恢复主公的名誉,也借此彰显和提升武士自身的荣誉。 如果作为武士的他们没有尽到这种责任,他们则会负咎而受到社会的责难和弃绝。 因此,武士道的道德伦理有时就必然会与国家法令和公民行为规范相矛盾。 在赤穗事件中,武士道德准则与幕府法令之间的矛盾是造成紧张局势的一个重要因素,其所相应引发的则是德川幕府的政权合法性危机。

4 神话与历史中的“幕府—天皇”关系

再来审度江户幕府、武士与天皇的微妙关系。

日本官修史书《古事记》中充满着神话和清晰地皇室谱系。 在编订此书之际,天武天皇将其视为“邦家之经纬,王化之鸿基”[16],而倡导以此垂教后世。 而稍晚编写的《日本书纪》也带有明显的国家历史之性质。 尤其是这两部著作之间极为相似的“神代卷”部分,是几经传承而生命力不减。 根据这些著作对日本上古的描绘和记载:公元前660 年,神武天皇始建王朝,并且以“国王兼祭司”的双重身份存在着,成其为神权的、典范式的国家领袖。 作为天照大神直系后裔的神武天皇一确立,标志着日本文明的开端和国家的建立。 与之伴随的是对天皇主权制国体和“一君万民”之统治体制的强调,并将这些理念深深地融入到天皇的形象中。 其中包含着日本国民的历史意识以及对自身国家文化的认同感,这是很难为一时外力所抹去的。 纵观日本的政治史会发现,在日本人的国民意识中——只有武家政权的不断更迭,而以天皇为代表的王朝却始终没有变更,其可能性之机理就在于是。 人们总是愿意返回上古去寻求日本国的精神根源之所在,一旦国家秩序亟需维护时,这一历史中的精神根源就会满血迸发。 这两部著作堪称政典,在历史与神话的结合中肩负着各个时代所赋予它的政治使命。汤因比就曾指出:“历史同戏剧小说一样是从神话中生长起来的,神话是一种原始的认同和表现形式——像儿童们听到的童话和已懂事的成年人所作的梦幻似的——其中的事实与虚构并没有清晰的界限。”[17]它们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发挥着坚强的作用。

作为江户时代的开创者——德川家康曾想废除天皇,却因遭到臣下们的一致反对而只能使之延续。 但不管德川氏有没有意识到,只要天皇及其传统权威不坠落,总还是会给幕府造成一定的威胁。 这在不远的南北朝时代就有过先例:在镰仓幕府统治100 多年后的一段时期,后醍醐天皇和一批“勤皇倒幕”派,其中包括幕府军中临阵倒戈的足利尊氏,举兵推翻了幕府,建立起“建武政权”。 然而好景不长,倒戈有功的足利尊氏在未能如愿以偿地被授予“征夷大将军”称号的情况下,与后醍醐天皇反目成仇,另拥光明天皇,并建立起室町幕府政权,而后醍醐天皇则潜逃到南边的吉野,对抗幕府,是为南北朝。

在江户时代后期,作为西南雄藩的萨摩、长州等在成功进行藩政改革以后,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有了觊觎中央权力的野心,但却迟迟未能行动。 直到依傍上了天皇亲政,使他们可以师出有名地向幕府权威发出挑战,则足以说服大多数统治阶层。 这固然有其策略上的选择与考量,但也足以凸显广大各阶层对天皇之正统性的意识。

如前所谈及的,在中世末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先后统一日本以后,是通过要挟朝廷以取得他们的封号,以使其更加名正言顺的开展其统治。 家康之后的每位德川将军都要为皇室修复皇宫,提供必要的开支。 但幕府又通过立法严格限制朝廷贵族的活动,以维持对他们的控制,天皇和朝廷只是在主持公众事务仪式上发挥着扮演角色的作用。 就是在不断挤压天皇朝廷活动空间的道路上,幕府一步步去开拓自己的统治局面,包装自己。

但我们可以看到的另一面情况是,在江户幕府时代,虽然武家政权很大程度上掌控着国家事务,但天皇朝廷依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 武家政府通常得要求或者胁迫天皇下令,使将军的统治实现合法化。 这种现象到了江户后期也是如此。举例而言,当外敌来袭时,为了与美国讲和,并且在缔结“日美通商条约”上不给国内激进的攘夷派落下口实,1858 年前后,幕府多次上京请示孝明天皇,派助手给朝廷要员讲解世界大势和西方国家的历史情况,私下里又纵横捭阖,力求得到原摄政大臣(又称“关白”)九条尚忠的支持,以期最终得到天皇朝廷的敕许。 天皇最终给予的回复是:缔结条约会使“国威不立”,要下决心驱逐“异人之辈”。 强硬的孝明天皇这次意外地给予了拒绝,一改以往天皇的唯唯诺诺。 其实,对于天皇朝廷来说,幕府也不过是一群“异人”,幕府的盘踞也足以使得“国威不立”。 这一事情的结果不得不令人深思!

唐利国在《武士道与日本的近代化转型》一书中谈道:“最初支撑着政治制度变革的伦理,是保持着封建意识形态本质的武士道。 其打破现状的功能的发挥,不在于形成了具有近代性的思想,而在于试图恢复旧秩序的理想状态。”[18]也就是说,本身以职分论为基础、讲求大义名分之理念的武士道是蕴含着饱满地理想化追求。 而且,由于武士群体在“四民”阶级划分中处于上等地位,特别是在江户这一和平发展时代,令其承担着监管国家社会的文职工作,则逐渐培养起有见识的领导力,这使得武士群体又具备了一定的精英主义意识。 “尚武”之一面的弱化和儒家文化的兴盛,“无用武之地”的他们开始习读经书,崇尚文化知识。 所以,对于整天和政务周旋的他们来说,江户幕府的来龙去脉及其统治秩序的运作安排、枝根盘结是了然于胸的。 所以,一到江户末期,在内外压力下,很快就激发了他们敦促国家改善政治的责任感,不断给启动政治秩序的重建提供精神动力。 而他们要重建秩序,在政治上首先要面对的显然是理顺天皇这一传统权威与历代“层出不穷”之幕府的关系。

就是这样,武家政权不断更迭,而以天皇为代表的王朝却始终存在,形成日本政治史上特殊的政治结构——“二重政权”。 这两种政权时常是以“一隐一显、一潜在一现实”的状况存在着,并伴随着“尊王”与“尊幕府”之间斗争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下,江户幕府显然是难以坐定其政权之合法性的,而“赤穗事件”则是在人们无意之中,将这一令幕府难堪的问题给凸显出来了。 自身基础不牢固的江户幕府,总会有危机在前面等待着它。

猜你喜欢
幕府江户天皇
毕沅幕府与清中叶骈文复兴
THROUGHOUT THE SPREAD OF NEO-CONFUCIANISM TO SEE JAPANESE’S WISDOM
From Monroe to Mishima:Gender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Yasumasa Morimura’s Performance and Photography*
建材与城市规划的时代烙印——论日本江户火灾的得与失
制度:理解历史变迁的关键
江户日本的情报分析及世界认识
地图所见江户日本的国境
沈明臣在胡宗宪幕府中活动研究
天皇版“渔夫”
日本天皇的长寿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