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与“五四”的精神相遇

2020-12-28 06:55蔡洞峰
关键词:神思五四心声

蔡洞峰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13)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史上文明复兴运动,促成中国文化的现代自觉,通过文化再造实现中华民族未来的无限可能。胡适、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先驱者,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出通过思想革命与语言革命,以西方文明来改造中国文化。相比陈、胡二人“全盘西化”的新文化实践,鲁迅是通过文学的方式介入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显示实绩的。将他们置于中国现代社会发展史的语境中进行考察和比较,或许更能彰显鲁迅及其文学行动在五四运动中的价值和意义。借用胡风的阐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由参加者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1]。鲁迅及其丰富的文学思想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起深度融入近代中国的现代转型,成为20 世纪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一个独特路径。

鲁迅以文学为中介加入“新青年”阵营,《狂人日记》的发表标志“鲁迅文学”的发生,并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鲁迅文学”在现代思想和精神层面上,为我们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经典再造和价值重估提供了一份独特的视角和参照。然而“如果不能从更为复杂的、多重的历史情境中解释这种历史实践,在历史写作上也极有可能陷入另一种目的论的泥沼。”[2]后人在表述“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系列词汇中,“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成为“五四”的关键词,并将其视为解决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所遭遇各种“问题”和“主义”的关键和“启蒙之光”。

1919年《新青年》6卷1号上陈独秀发表了《本志罪案之答辩书》,首次提出拥护“德、赛两先生”,并将“民主”“科学”作为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最高问题和最高价值:

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新青年》第6卷第1号)

陈独秀将“民主”和“科学”视为引领西方走向光明的使者和西方文明的“本根”。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陈氏坚信引进西方“德先生”和“赛先生”是解决中华民族近代危机的唯一选择。

百年之后蓦然回首,五四居然成为一个充满政治文化张力的场,其间所牵涉的问题和主义,民主与科学,以此为表征的将自由和解放作为承诺的现代革命实践,在20 世纪中华民族现代历史进程中屡屡以不同的形式成为“重返五四”的镜像,将“五四”作为参照和与之对话,进而构建自身理论和行动的历史合法性。

作为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一个标签,不同时期对五四的历史追溯和经典重构,都围绕着救亡和启蒙,推崇民主和科学展开,并将其作为中国现代转型的经典想象。面对这样的五四话语建构,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和反思的是:西方现代文明的高度发达的本根真的就是“民主”和“科学”吗?除了“德、赛”二位,还有没有更为本质和深层的原因?正如有研究者认为“如果今天文明只是简单地接过这个口号而不假思索,不仅难以看到新文化运动的全貌,也难以理解为何高举‘德、赛两先生’大旗的新文化运动迅速走向反面。”[3]五四时期极力宣扬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其实鲁迅早在日本时期就对民主和科学等系列问题进行过认真思考和详细论述,其独特的视角和眼光为我们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诸多“问题”和“主义”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视角。鲁迅及其文学构成了20世纪中华民族现代转型及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精神基础,成为构建现代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科学背后的“神思”

1907—1908年留日期间鲁迅陆续发表了五篇文言论文,展示自己“立人”“兴国”系列主张,其核心指向则是在中华民族现代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摆脱危机,反思造成中国近代危机的“本根”问题,批驳了当时各种流行的救亡革新言论,进而提出解决危机的路径。

青年鲁迅在对西方文明进化历史进行梳理厘清的同时,指出这些救亡方案仅“枝叶之求”,不能解决“本根”,因此鲁迅在其系列文言论文中推出自己的救亡思路。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对当时流行的洋务派“黄金黑铁”和维新派“国会立宪”等各种改革理路提出异议。在当时晚清政治危机的背景下,青年鲁迅面对的是“伪士”各种救亡言新言论,到处充斥着“扰攘”之世的“恶声”:

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起为愧,翻然思变,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掊击旧物,惟恐不力,曰将以革前缪而图富强也[4]。

青年鲁迅将当时言新流行话语看作偏至和枝叶之论,认为绝大多数国人只看到西方科技物质文明的表面现象而不知晓其背后形成的根源,“虑举国惟枝叶之求,而无一二寻其本”[5]。的确,近代科学绝不仅限于对自然和社会的个别知识,更重要的是科学背后蕴含着研究近代科学的人看待世界和自然的崭新的主体性精神状况,即新型的主体性精神状态为基础的观照世界的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人的“近代精神”。鲁迅认为中华民族现代转型需要具有追求民族独立和个体自由精神,这种自立的主体精神与近代科学精神是一致的,科学的发展和民族的独立关键是个体的“精神”,因此系列论文从“精神”层面展开,以“文化政治”和中西文化比较的视角来探寻中华民族的现代转型路径。鲁迅系列文言论文通过“自别异”和“白心”的方式对当时的流行话语展开批判梳理和纠偏,努力探寻西方文明背后的“本根”。鲁迅在“近代精神”层面上断定五四时期推崇的“科学”和“民主”(众数)只是“枝叶”,不是解决中国近代危机的“本根”。

《科学史教篇》重点梳理“科学历来发达之绳迹”,以西方文明进化的史实为依据,阐述“科学”在西方近代的进步“决不缘于一朝”[5]25。西方科学发达根源在于其背后的“科学精神”,即“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5]29,批判了当时西方科学发达的表象。鲁迅写作《教篇》意在探寻科学发展背后之“本根”,纠正人们对科学的肤浅认识,目的乃揭示西方科学文明的背后精神史及其与科学内在的关联,强调“科学”发展的根柢是人的“神思”。

《文化偏至论》列举时人“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以及对“物质和众数”的崇拜,更有甚者,“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的各种状况,揭示19 世纪西方“物质”“众数”文明形成的缘由,批判了当时重物质的“振业兴兵”、“黄金黑铁”的洋务派以及宣扬“众数”的维新派主张,以及国人对“科学”“民主”的肤浅理解。在《破恶声论》中,所“破”者皆为当时言新的流行语,鲁迅称其为“恶声”:

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类,则其为类之大较二: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衅文明……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6]。

鲁迅早期系列文言论文围绕着当时的流行话语“进化”“科学”“文明”等进行质疑和梳理,对言新诸“恶声”加以驳斥。《人之历史》揭示对西方进化论的认识成果,发现进化的动力在于人类自身的“超乎群动”的“人类之能”,突出“精神”是人超越于其他动物的核心因素;《破恶声论》中将“人性”“兽性”和“奴性”加以区分,凸显“人性”是历史进化之关键。《科学史教篇》强调“科学”发展的“本根”“根柢”是精神,科学的发展需要人文的发达作支撑,纠正了国人对“科学”“民主”的肤浅理解,驳斥了当时“崇侵略”的“兽性爱国”流行舆论话语,以及打着“科学”和“破迷信”的旗号而排斥宗教信仰等“恶声”。

留日时期鲁迅对西方文明源头的探索,旨在强调“物质”与“众数”是西方文化发展偏至的产物,其丰富的文明背后是更为隐蔽的“精神”作支撑,因此他断言“介绍新文化之士人”所推崇旨在强国的“科学”“立宪”恰恰是“抱枝拾叶”而失其本根,其错误乃是不了解西方文明的本质,兴国的前提是国人精神的觉醒,即“首在立人”。

鲁迅延续《科学史教篇》的思路,为人们揭示物质主义的偏至,认为“按其实则仅眩于当前之物,而未得其真谛。”[5]33强调西方文明在于近代科学发达,写作此篇目的乃在于寻求西方科学发达背后的根源,探寻“相科学历来发达之绳迹”之“本根”,得出“盖科学之光,常受超科学之力”[5]29的结论。总之“科学”须基于“非科学”与“超科学”,即“神思”,不理解科学的“本根”就无从理解西方文明的本质。

鲁迅系列论文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通过对作为西方文明标志的“文明”“科学”“民主”等发展历史进行梳理,揭示其发展所赖以依靠的资源,即精神和“第二维新之声”。在鲁迅看来,近代科学精神是西方19 世纪文明和科学发达的本根,但当时介绍新文化的“有识之士”则只关注西方文明和科学发达的表象,并没有意识到作为“神圣之光”的“精神”才是西方科学发达所依赖的“本根”。因此《教篇》并非单纯从科学史角度来介绍西方科学发展历史和现状,而是着力强调科学背后隐藏的“科学者”对未知世界的探索“精神”,即科学者的“神思”。

《教篇》中鲁迅所着力强调的不是西方科学的“技术”(葩叶),而是作为本根的西方近代自然科学与个人主义的文艺所共通的“精神”。文学乃是明敏思想(神思)的“入道之门,积善之基”,对科学背后“神思”的重视和推崇则昭示“科学鲁迅”向“文学鲁迅”的转变。

二、“精神”与文明渊源

科学是近代西方文明的象征,鲁迅以“科学史”为对象,深入系统思考西方科学发展史并追溯其“真源”,并对晚清时期维新人士提出的“科学”“立宪”等“救亡之途”作为摆脱近代危机的方案提出自己的理解,凸显“神思”(精神)的重要性。

鲁迅在其五篇文言论文的立论中,列举了当时各种流行救亡言论:从器物到政制,部分到全局的变革,囊括了晚清“兴业振兵”“黄金黑铁”等洋务派,“国会立宪”的维新运动,并对其作出批驳后,提出“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主张。作为系列文言论文,其整体构思是对当时国内流行变革理路的批判和寻求兴国立人的新思路。在对“金铁”和“立宪”言论的驳斥的同时,青年鲁迅以精神为方法的立人兴国方案必须寻找一个承担人的内在性的精神载体,这促使其转向以叔本华和尼采为代表的“主观意力”等西方精神资源。

面对西方文明对中国的冲击,鲁迅立足于全球文明比较视野,对西方文明进行了梳理,从其宗教史、革命史、哲学史、政治史中发现西方社会自19世纪末流行“物质”和“众数”话语乃西方社会文化发展的“偏至”所致,它们的背后有着深厚的精神层面作为支撑,“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4]58,追根溯源延续到“远在十九世纪初叶神思一派”[4]50,在“偏至”逻辑中,“物质”和“众数”是西方文化偏至的产物,文化改造的核心是伦理改造,期间出现了斯蒂纳、叔本华、尼采、易卜生、基尔凯廓尔等“新神思宗徒”设计的新伦理,他们“崇奉主观”,“张皇意力”,“知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4]54。鲁迅基于新的伦理自觉意识,认为“新神思宗”乃“十九世纪末叶思潮”,并成为将来新思想和“二十世纪文化始基”[4](50-51)。鲁迅对西方文明发展“偏至论”的历史梳理,进而得出西方文明的本质是精神的结论。西方文明价值核心是自古希腊到“19世纪末叶思潮”的精神传统,“新神思宗”的出现是这一传统的延续,也将是20 世纪文明的始基,由此实现对西方文明的更新和再造,鲁迅描述了这一文明前景:“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4](56-57)

中西文明的直接碰撞构成了中华民族现代转型的宏观背景,面对中国传统文明在近代逐渐衰落的现代性危机,鲁迅指出中国文明历来是尚物质而轻精神,文明发展是依靠“精神”的支撑,对文明的本根即精神的探寻必然要涉及到作为精神主体的“人”,在中华民族现代转型过程中,必须重估传统文明。出于危机意识,鲁迅提出应该汲取西方文明中偏向精神层面文化资源,创造独立自主的人,由此涉及到人的“主观内面之生活”,也即人的内在精神世界。人的精神世界即“主观”“意力”越强大,则可以破除物质和众数的迷梦。在确定科学、民主背后的本根为“精神”后,鲁迅明确指出:“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4]54

基于一种评判的价值立场,鲁迅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陈独秀以“民主”“科学”进行“文明的再造”的思想启蒙运动与晚清语境中的“科学”“立宪”救国论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是“惟枝叶之求”而不知其本。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没有超出鲁迅所批判的晚清士人“举国惟枝叶之求,而无一二士寻其本”[5]3的层次。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认为鲁迅“力图在整体上,在根柢上来把握西方文明,并且到达‘作为精神的人’的。文学,作为人的心声,在他那里和‘精神’是分不开的”[7],从“心声”的文学立场与“精神”关系出发,伊藤虎丸认为鲁迅完成了从科学者向文学者的转变,科学与人文作为鲁迅早期思想中的内在“精神”合为一体,互融共生。

在鲁迅看来,西方文明的发达根源于个体精神的刚健。因此,通过文艺改变国人的精神,重塑民魂成为其一生的选择。鲁迅文学观的确立既有传统文化的因子,也有域外精神资源,进而“取今复古,别立新宗”[4]57。受晚清救亡思潮的影响,“梁启超对文学的启蒙功能的强调,以及王国维对文学超功利之特性的揭示,都对其产生过影响,从而在此基础上形成更为丰富的文学观。”[8]在其系列文言论文中,提出一个初步的文明再造和立人方案,“进化”“科学”“文明”“精神”“文学”(诗)的梳理,将“文学”的功用指向人的精神,其核心乃涵养人之“神思”(精神),即通过文学实现“兴感怡悦”和“神思”(精神)的涵养,只有“精神”得到“涵养”,则相对于本根的“枝叶”如科学、民主、政治、经济的改善才有所依托。在鲁迅对西方文明发展史的梳理中得出结论:文化“本根”“始基”不是科学和众数(民主),而是个体“主观内面生活”“自心”“神思”“精神”之类,这才是科学、文明发展所赖以依存的资源。

三、“立人”与“涵养吾人神思”

如果说鲁迅早期思想中兴国主张的核心是强调“立人”—“立国”为基础的“精神”与“意力”,那么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鲁迅推崇的“精神”与“意力”所支撑的精神资源在哪里?当鲁迅追溯“科学”“文明”“进化”等背后的“精神”时,意在强调西方文明中兴表象背后的源远流长的精神传统是其结构性支撑的“本根”。面对中华民族的近代危机和西方文明冲击,鲁迅失望于中华民族自身的传统,在其“立人”想象中转而“别求新声于异邦”,希望借助异域的“新声”(心声)来拯救古老民族,促其新生。

西方现代文明的兴起源于个体精神的复归和属于人的理性精神的重建。鲁迅寄希望于19世纪末的“新神思宗”时,提出“立人”思想,即个体精神的健全是解决民族危机的前提,鲁迅反观当时的西方强国,他们的强大的根源在于国民人格精神的健全,“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9]。因此鲁迅立人主张立足于改变国民精神,着眼于个体人格的健全,即“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4]47。如何“立人”?鲁迅在对西方现代文明起源追溯后获得启示,既然立人关键是改变人的精神,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昭示,最直接的途径莫过于通过文艺“涵养人之神思”达到个体精神的彰显和理性的确立。

鲁迅对西方文明的考察,是在中西文明的比较中确立的。首先是在分析中西文明中存在的各自弊端中完成对中西文明的批判,突出“主观内面精神”和“诗”(文艺)之于文明再造的功用。鲁迅在其系列文言论文中反复提到的“神思”、“新神思宗”:“然其根柢,乃远在十九世纪初叶神思一派;递夫后叶,受感化于其时现实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时之现实,即所谓神思宗之至新者也。”[4]50在西方近代文明面临着理性的黄昏时,鲁迅将施蒂纳、叔本华、易卜生和尼采的思想中的“个人”“超人”加以推崇,最终将“个人”的价值落实在“天才”(“超人”)之上。这些“新神思宗”的代表人物突出的特点就是“主观内面精神”的强大,个人精神要强健,在于涵养人之“神思”。鲁迅将“新神思宗”所重视的“主观意力”看作“二十世纪之新精神”,表达这种新精神的是“摩罗诗”,也是探求心声的文学典范。

结合晚清“文明”“进化”“救亡”等流行话语背景,不难看出鲁迅系列文言论文的核心是将民族危机与个体精神联系起来,强调人的主体精神,彰显其背后的“人类之能”“神思”“理想”“精神”等主观内面的精神存在,并将内面精神与外显的主观意力统一起来,从而实现中华民族的现代转型,由“立人”而“兴国”,建立人国的救亡路径。其深度指向是人的精神层面,立人的关键在于通过文学“涵养人之神思”和促其内曜,通过文艺复兴进而实现民族复兴,此乃鲁迅民族国家话语的本根和前提。

鲁迅在《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等系列文言论文中,从讨论“进化”“科学”“立宪”等西方文明现象,进而梳理其形成的本根,得出“神思”乃西方文明的始基,即“精神”是西方文明的本根。由此出发,确立了中华民族现代转型的精神基础:兴国立人的“精神”和“意力”。当时中国的状况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开宗明义指出“本根剥丧,神气旁皇”,导致没有“心声”而“寂漠为政,天地闭矣”[6]25。“心声”的缺失根源在于精神的缺失,而涵养人之“神思”乃是“心声”的源泉。

五四新文化运动究其本质而言乃是文化的复兴与文明的再造,意味着在东西文化之间的传承,延续和创造性转化。涉及到资源的取舍和拿来的问题。鲁迅所处的时代,正是东西方传统全面塌崩之时,中国近代危机暴露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弊端。西方自19 世纪以来,主导西方的理性信仰也开始没落,尼采的“上帝死了”宣告了对西方近千年的形而上学理性传统的解构。面对东西方文明的衰落,如何实现文明的再造?鲁迅将其立足于对“人类之能”的“神思”和“精神”的探寻,精神的外在表征则是“心声”和“内曜”。“鲁迅对于‘精神’资源的寻找,并没有诉诸既定的传统和既定的精神样式如宗教、道德、哲学等等,而是转向了一个新的方向——‘文学’。”[8]60于是,在鲁迅那里“精神”与“文学”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正如《呐喊·自序》中所说:“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0]“弃医从文”的鲁迅将“立人”实践与文学紧密结合,即立人是通过文学——心声(新声)——精神而实现。

鲁迅1926年编辑《坟》时将日本时期文言论文收入其中,对编排先后顺序或许有其逻辑上考虑。《摩罗诗力说》列举了一系列诗人与民族关系的史实,试图说明诗人“心声”与民族兴亡联系起来。“心声”与诗有密切的联系,诗(文章)“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9]74鲁迅日本时期的文学想象在于通过文学激发“心声”和涵养神思,其核心功用在于改变人的精神、个性,由“立人”而“立国”,最终经由“五四”文学革命而汇入现实。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作为基础,但思想革命是借助文学革命得以实现,文学革命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能显示其实绩的无疑是鲁迅。如果文学革命没有鲁迅的参与,其影响力和实绩就很可疑,鲁迅的加入“使内蕴不清的陈、胡文学革命方案,加入了深度精神内涵。”[8]81《新青年》阵营在鲁迅未加入之前,乃是一份偏重于议论的刊物,没有显示其“文学实绩”。随着周氏兄弟的加入,特别是鲁迅《狂人日记》以及《随感录》的陆续发表,超越了“新青年”团体当时“民主”“科学”泛泛之论,将关注的焦点聚向了“国民性”及其所赖以存在的传统文化的批判。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通过“文艺”的创作,将世纪初的文学想象,通过五四《新青年》实现了文学的现代转型。文学不是“官的帮闲和商的帮忙”,而是干预现实和改变国民精神,涵养人之神思和引发“心声”-“新声”,从而促进个体精神苏生的新(心)文学。

鲁迅文学自诞生起就与精神、神思等本根问题密切相关,其包含了对科学、民主、政治等现代思想的反思,成为新文化诸问题的参照。鲁迅文学在新文化运动中不仅可以和民主、科学并驾齐驱,而且超越了技术、道德、政教等有形事物,成为其“本根”的存在以及新文化精神产生的生发地和助推器,并成为二十世纪中华民族现代转型的精神资源。

四、“心声”与“呐喊”

“幻灯片事件”促使鲁迅“弃医从文”转向文学,系列文言论文发表则显示其对文学的见解和立志于创作“心声”的文学。鲁迅写作《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的原初动机是希望将民族救亡诉诸文学,提出“首在立人,尊个性而张精神”的新民族救亡路径,呼唤“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9]101的精神界战士。十年后的五四创作实绩昭示了“文学鲁迅”的形成。周氏兄弟翻译《域外小说集》则是希望借助域外的新声引发新文学在本土出现,由于古国的传统已不能让人发出“心声”。鲁迅从域外小说中发现了“主观内面精神”的张扬,异邦的新声契合了鲁迅的新文学(心的文学)想象,直到晚年他还不无偏激的认为“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11]当时的中国处于寂漠之境,“心声内曜,两不可期已”[6]25,因此世界得以展开的前提,就是要打破这种寂寞无声的状态。

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批判了19世纪重物质文明,而忽视精神的文明偏至,呼唤“神思”的彰显,强调“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以此号召国人“尊个性而张精神”[4]57-58,将表征生命力的“精神”重建作为立人和兴国的首要条件。精神的振拔和神思的涵养由何处体现?鲁迅认为是“心声”:“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9]65“心声”(诗歌)乃是立人的精神基础,作为“心声”的文学“实利离尽,究理弗存”、“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9](73-74)

在鲁迅的文学想象中,文学是“心声”集中体现,同时也是实现个体和民族的精神自立的方法,其对社会与人生产生影响,促进人的主体精神形成。由于古国传统中心声消失,鲁迅转而通过绍介域外文学,通过文学翻译的实践寻求新声。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出版,使“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鲁迅希望借此“箍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12]。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在“五四”之前参与的文学实践中,并没有刻意追求文言或是白话,而是考虑文学的精神和思想功用,五篇文言论文和域外小说的翻译皆用文言文,借助翻译《域外小说集》将异域的“心声”传递给国人,考虑到语言与心声的内在关系,以及将这些思想能准确无误地表达,鲁迅在翻译中“求得文字与意义的精确对应”,“包括采用本字在内的直译的方法,最终目的是为了忠实地传达域外的‘心声’”[13]。借助这样的翻译鲁迅希望域外的“心声”能够开启国人灵明,启迪国人“心声”,但终因文体的晦涩难懂传达“心声”的努力失败了。

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谈到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时认为“言文一致”是建立现代国家的基础,通过“言文一致”的语言表达自我的“内面精神”,认为“内面作为内面而存在即是倾听自己的声音这一可视性的确立”[14]。与日本现代文学作家不同,鲁迅是通过古奥的语言来表达“内面精神”(心声)。“五四”时期激烈地提倡废除汉字和支持白话文运动的鲁迅为何用古文来表达心声呢?这是受章太炎举办的《民报》的影响,同时也有鲁迅对古文的理解。但是早期通过文学传达“心声”的努力“因为本字的难以认读而无法被听到”[13]110,青年鲁迅陷入了寂寞之中,怀着失意的心情回国而进入长达十年隐默。作为“心声”的文学,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作为支撑。鲁迅的白话文选择,最终是在五四时期确立的。

鲁迅1918 年发表于《新青年》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标志着现代小说的诞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由此促发20 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干预历史与介入现实品格的确立。白话文也成为现代文学的新声。鲁迅基于其文学传递“心声”的文学“立人”立场,成为五四语言革命中白话文坚定的捍卫者,白话作为传递心声的工具和大众能够听得懂的话语:通过白话文向民众言说,涵养民众的“神思”,实现立人与兴国的愿景。我们知道,日本时期的鲁迅始终秉承着精英立场,其言说对象并不是一般民众,而是“明哲之士”“独具我见之士”等先驱者和精英之士,他期待对其“心声”的理解“惟此亦不大众之祈,而属望止一二士”[6]25。因此不难理解鲁迅“心声”文学所选择的媒介语言是属于当时精英阶层的古文,并没有考虑到大众的语言接受问题。

十年以后“鲁迅文学”经《新青年》而汇入“五四”,五四新文学是与“语言革命”和“白话文运动”一起诞生的。鲁迅的“立人”立场与文学革命汇合,实现“心声”与民众的关联。对鲁迅而言,白话文能够让民众听懂,发挥文章的涵养神思之功用,促进民众精神的振拔和觉醒,从而自己发出“心声”,个体只有在互相精神互感关联中才能产生“个的自觉”。

“五四”时期鲁迅创作的小说集《呐喊》中多表现人与人之间精神的隔膜。造成这种原因是民众无法表达自己,始终处于“被描写”的地位。《狂人日记》中“狂人”与周围人的无法沟通和不理解,《故乡》中导致“我”与闰土(底层民众)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的根源在于难以消除的精神(“心声”)隔膜。由隔膜而生寂寞,正如爱罗先珂诉说的在当时中国的感受:“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15]。鲁迅对那些受着精神奴役创伤的被压迫民众,却发不出“心声”的悲苦有着深切的感同身受。经由胡适陈独秀倡导语言革命和白话文运动,鲁迅一改日本时期的精英立场,转而将“心声”与民众联系起来,希望为他们呐喊进而民众自身发出“心声”,预示了其平民意识的觉醒,将立人的重点转向引导民众自己发声。

鲁迅在1920 年代末的《无声的中国》中谈到:“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要改变中国无“心声”的状况,将“无声”的中国重新发声,并寄希望于新青年能够“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16]鲁迅这种要求民众自己开口发声与日本时期期望“明哲之士”发出内曜和心声、激发民众本有的诗心以改变萧条之境不同。相比早期鲁迅心声探求的对象是那些精神界战士的精英立场,五四以后则关注民众自己能否发声,借助白话语言而发出现代人的“真心话”,即“心声”。

鲁迅对声之探求对象的前后转变,标志着民众意识的觉醒,同时将“心声”与白话产生联系,早年的精英意识逐渐被民众意识所取代,民众意识的形成促成了鲁迅的白话立场和语言文字改革意识,民众能够发出“心声”是“立人”和“兴国”的前提和本根,标志着民众精神的自立和觉醒。鲁迅将民众新生目标实现的愿望寄寓于“涵养人之神思”的文学。

鲁迅为“阿Q”“娜拉”等呐喊,争取自由和反抗压迫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国民灵魂自身的改造:“穿掘着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17]这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论述,也是鲁迅对其文学创作的参照。

“五四”新文化运动强调“科学”与“民主”,“重估一切价值”实现旧邦新造,再造一个新的文明,集中展现了传统中国现代转型的文化镜像,但其刻意回避了现代民族国家和文明得以确立的前提:“人”的自觉,即作为建立现代国家所必须的现代公民意识的形成。20 世纪初,鲁迅着眼于古老民族的现代转型,提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尊个性而张精神”“精神生活之光耀,将育兴起而发扬”救亡方案,其最终目的乃“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4]56-58在鲁迅看来,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要依靠具有独立精神的国民,建立“人国”需要涵养国人的“神思”。文学与神思的内在关联促使鲁迅参与五四文学革命,将文学作为思想解放和个性解放、乃至立人和兴国的根基。鲁迅早年确立的“文学主义”遂成为其一生的志业,其核心乃文学的终极立场和深度指向是人内面之精神、涵养人之神思,发出内曜而成为“真的人”,最终实现建立“人国”理想。

五、余 论

“五四”作为一个多元存在的文化场域,对其阐释和利用随着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任务发生改变而不断变化。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文化为方法改造中国,通过批判过去的传统而创造中国的未来,实现传统中国的现代自觉。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的许多“问题”和“主义”,诸如民主、科学、启蒙等在中国现代性进程中作为思想文化资源被不断提及、利用和反思,相比较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有影响和成效的应该是文学革命。鲁迅日本时期形成的“立人兴国”的救亡方案通过文学汇入“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遂成一翼。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18]当我们从鲁迅的视角重新回顾“百年五四”的功过得失,可以超越“五四”所表现的各种面影以及“枝叶”反思“五四”及其所产生的政治文化结构性转变,纠正以往形成的对“五四”的问题与主义认识的偏至,从而对其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并为此后各种政治和文化运动实践和相互关系提供参照。以鲁迅为方法反思西方文明和传统文化,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可以发现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是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同时生长的,对其理解离不开对中国现代社会形成历史进程的整体把握。

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是一场对西方文明的全盘接纳和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中国古典文明被西方中心主义现代文明所取代,也是借助西方思想资源对本土文明再造的乌托邦想象。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究其实质而言,是想构建一种促进中华民族摆脱危机的“现代精神”,即永远不自满的民族精神,形成通过不断否定自我而无限超越的现代意识。

鲁迅言文一致,追求心声的文学观对接了“五四”的风雷,通过文学实现创造历史和重建中国现代文明。《狂人日记》的发表标志五四《新青年》同人的激进的否定精神和现代意识的确立。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描述了以资产阶级主导的现代性社会的产生:“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9]但知识分子和现代性的悖论恰恰在于:无限否定自我的现代性意识必然导致现代性批判,否定一切的同时必然否定自我。作为具有现代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鲁迅在五四及其以后现代性运动中宿命般地陷入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而彷徨于无地,于是有了“影的告别”: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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