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头”替换考

2021-06-02 02:05祝昊冉
关键词:同音人头书面语

祝昊冉

(南京中医药大学 中医学院·中西医结合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 “首”“头”替换时间诸说

关于“首”“头”替换问题,学者们做过一些探究。但诸家对二者替换时间说法不一,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1.战国说

王力:“战国以前,只有‘首’,没有‘头’……到了战国时代,‘头’字出现了……作为‘首’的同义词,它在口语里逐渐代替了‘首’”[1]。

魏德胜:“战国时期口语中‘头’已取代‘首’,但在一些固定形式中仍用‘首’”[2]。

2.汉代说

汉代说又分为西汉说和汉末说。

池昌海:“在口语中,‘头’已基本上成为常用词,而‘首’则一般不见于口语表达了”[3]。

汪维辉:“《说苑》这组词的使用情况来看,西汉后期的口语里‘头’应该已经基本上取代了‘首’”[4]。

王彤伟:“应该说最晚到汉末,‘头’已经代替‘首’成为了本语义范畴的基本范畴词”[5]。

3.魏晋说

吴宝安:“魏晋时期,(“头”“首”)替换就完全完成了”[6]。

上述诸说关于“首“头”替换时间的前后相距较大,到底哪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需要我们重新梳理考察。

二 “首”“头”替换时间考

关于“首”“头”的替换时间,何以学者们的看法有如此大的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可能在于各家对“首”“头”出现的具体语境的分析上,或者说对语料语体特色的区分上有所不同。对语料的语体特色区分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大相径庭。汪维辉、胡波提出语料分析包含四个方面:“确认有效例证,剥离口语成分,分析统计数据,重视典型语料”[7]。语料文白混杂、性质不一,“对统计数据要做分析,切不可把复杂的语料‘一锅煮’”[8]。我们使用语料时按照上述四个方面进行分析。另外,还应注意“常用词更替,一般是就义位而言,而不是以词为单位”[9]。我们考察“首”“头”替换时以“人头”(head)这一义位为单位。

魏德胜《〈韩非子〉语言研究》统计战国文献中“头”“首”出现的次数,未区分语料语体,而且以词为单位,而非以义位为单位。我们将《韩非子》中表示“人头”的“头”“首”频率按叙事与对话区分,统计见表1:

表1《韩非子》中“头”“首”频率按叙事与对话区分

魏文所举正是“头”在对话中的例子。单就《韩非子》而言,“头”在对话部分的使用频率多于“首”。但我们不能仅凭一部书中“首”“头”出现的频率,或者二者在口语部分的频率就断定哪一方占优势。将语料范围扩大到《墨子》《荀子》《庄子》《战国策》,统计表示“人头”的“头”“首”出现总数与用于对话部分的比率见表2:

表2《墨子》《荀子》《庄子》《战国策》中“头”“首”出现总数与用于对话部分的比率

以上数据可以看出“首”“头”在战国晚期典型语料的口语部分使用频率持平,但“首”在使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另外,“首”组合能力也大大强于“头”。“首”组合关系有:稽首、顿首、空首、疾首、授首、贸首、举首、抑首、斩首、甲首、齐首、首服、首疾、首功、首领、首乡。“头”组合关系有:低头、掉头、头颅、断头。“首”使用数量多,组合能力强,在战国时期远比“头”活跃得多。尽管“头”作为一个在战国才出现的新兴词语在口语中已经显露出蓬勃的生命力,但认为此时已经替换了“首”却还尚早。

西汉时期,我们首先考察简帛文献,使用的语料主要有《马王堆汉墓帛书》《银雀山汉墓竹简》《武威汉简》《居延汉简》。我们发现“首”出现98次,表示“人头”61次,“头”出现221次,表示“人头”180次。“头”在简帛文献中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首”,尤其是表示“人头”时,起码可以说明“头”在西汉时已经高度活跃。

其次,我们考察“首”“头”在西汉传世文献的典型口语语料中的使用情况。“(西汉)传世文献中,相对而言比较能反映当时口语的大概只有一部《史记》”[10],如果说《史记》中司马迁对于先秦、秦时期的文献是实录,那么对于秦汉之际、汉高祖至汉武帝时期则是利用当时的材料来记录,可以反映当时的口语面貌,因此着重考察这一部分的语言事实。通过对《史记》中秦汉之际至汉武帝时期本纪、世家、列传等篇章的考察,我们发现表示“人头”义的“首”出现在口语部分4次,“头”出现在口语部分21次。同时,还发现口语中有意用“头”来替换“首”的例子。《史记·淮阴侯列传》:“蒯生曰‘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其中“头足异处”改自“首足异处”,首见于《吕氏春秋·顺民》:“(越王曰)孤虽知要领不属,首足异处,四枝布裂,为天下戮,孤之志必将出焉”。此外,西汉时期《说苑》的口语价值也较高。“(《说苑》)此书虽以规范的文言写成,但却时时有新兴语言成分流注笔端,使我们得以一窥西汉口语的部分面貌”[11]。汪维辉在《〈说苑〉与西汉口语》一文中考察了“首”“头”在该书中的使用情况,认为“从《说苑》这组词的使用情况来看,西汉后期的口语里‘头’应该基本上取代了‘首’”[12]。

最后,从义项与构词能力看,西汉时,“首”新出现量词的用法,用于称量论说。“头”也出现了量词的用法,称量“有头之物”。“首”新出现的组合形式有“枭首”“俯首”“低首”。“头”新产生的组合形式有“叩头”“摇头”“垂头”“头痛”“头角”“头颈”。其中“枭首”也有“枭……头”的用法,如《史记·高祖本纪》:“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已而枭彭越头于洛阳下”。上述可以看出,“首”“头”在西汉时期含义均有所发展,而在表“人头”义上,“头”的构词能力已经超过“首”。

综上所述,按照“确认有效例证,剥离口语成分,分析统计数据,重视典型语料”的原则,西汉时期“首”“头”用法可以概括为:(1)简帛文献中“头”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首”;(2)传世文献的典型口语语料中“头”使用的频率高于“首”;(3)语言表达中“头”对“首”有意替换;(4)在表“人头”义上“头”的构词能力已经超过“首”。按照判断新旧词替换的标准:“统计数据、组合关系,以及新旧词在典型语料中的使用情况”[13],上述事实给我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西汉时期,或者更有把握地说,最晚到西汉后期,“头”在口语中对“首”的替换已经完成。

三 “首”“头”替换原因

关于“首”“头”替换的原因,黄树先[14]、汪维辉[15]认为二者的替换可能是缘于“首”“手”同音竞争,不利于交际,用“头”取代“首”,可以避免同音冲突。王彤伟认为“首”本身的词义系统发展迅速,引申义的增多引起表义负担过重、表义不明晰,而“头”的词义系统发展较慢,表义单纯明晰[16]。吴宝安认为:一是“首”语义负荷过重,出于表义明晰性的需要,它把主要义项让位给“头”;二是“同音替换”,“首”和“手”同音,“斩首”音同“斩手”“首足”音同“手足”,不便交际,于是“首”就被“头”取代。[17]

已有的研究从同音竞争、明确表义的角度来解释“首”“头”替换的原因。关于同音竞争的说法,作为身体部位的“首”“手”同音不同义,这在世界语言中都很少见,某些情况下二者确实容易混淆,尤其在口语表达中。如《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冉竖射陈武子。中手”。《战国策·赵策三》:“操其刃而刺,则未入而手断”。至于“斩首”与“斩手”,“手足”与“首足”,要具体分析。我们在“中国基本古籍库”(6.0版本)西周至魏晋六朝这一历史阶段检索“斩手”,最早的例子出现在《史记·田儋列传》:“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汉书·田儋传》也有:“蝮蠚手则斩手,蠚足则斩足”。《北齐书·羊烈传》:“譬如斩手全躯,所存者大尔,岂有幸从兄之败以为己利乎?”上述例子如果用在口头表达上,可能会出现误解。下面两例中出现“斩手足”,《后汉书·董卓列传》:“卓豫施帐幔饮,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此例听起来也可能“首”“手”难辩。而《梁书·侯景列传》:“性猜忍,好杀戮,刑人或先斩手足,割舌劓鼻,经日方死”。联系下文“经日方死”则可知“斩shǒu足”应为“斩手足”。检索“首足”,用例如《文子·下》:“重法弃义,是贵其冠履而忘其首足也”。《吕氏春秋·顺民》:“孤虽知要领不属,首足异处,四枝布裂,为天下戮,孤之志必将出焉”。《礼记·檀弓上》:“苟亡矣,敛首足形,还葬,县棺而封”。《仪礼·丧服》:“父子首足也,夫妻牉合也,昆弟四体也”。同样,上述例子“斩shǒu”“斩shǒu足”斩的到底是“人使用工具的上肢前端”还是“人头”,“shǒu足”到底是“头与脚”还是“手和足”,在具体语境的制约下,由于同音而造成误解的机会也相应降低了。综上所述,“首”“手”在口头表达中因同音而造成交际不便的情况是存在的,尽管有些情况下,因语境限制会降低误解的可能性。因此,同音竞争说可以成为“首”“头”替换的理由。另一说法认为“首”表义负担过重、表义不明晰,因此让位给“头”。我们认为这种说法不能很好地说明“首”“头”替换。词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使用,在具体语境中,多义词得以实现的只是一个意义,表义明确,其他意义处于潜在状态,不会造成交际上的困难。

另外,我们认为,“头”取代“首”的原因还可以做一些探索。

第一,语言使用者有用新词表达的欲望。“词汇发展的动力并非都是新事物、新观念的出现,由于语言使用者大都具有追求新颖、变化、简捷的心理愿望,因此他们不断创造出一些新词来取代旧词”[18],“常用词似乎存在一种内部更新机制,一个词用久以后,常常会被一个新的同义词所取代”[19],“这也许跟语言使用者的喜新厌旧心理有关”[20]。追求新奇、喜新厌旧是大脑的认知天性,新鲜事物总是容易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词汇的使用也是如此,不断推陈出新是词汇的发展特点,人们喜欢用新词来表达正反映了人们对新事物的追求。

第二,人民需要更加口语化的表达。“(话语模式)是言说者采用一定的言语方式观照世界和表达自我的方式”[21]。人们选择“怎样言说”实际上反映着人们的价值观念。“首”“头”嬗变更替可以看出,人们在语言使用上有追求口语化表达的意愿。“‘头’口语色彩较为明显,‘首’则书面语气息强烈”[22]。另外,“‘头’的使用遍及战国诸子,应该不是方言词,而是当时的通语”[23]。“头”作为新兴的通用语口语词,相比书面语气息浓烈的“首”而言,使用起来更加便利,人们更愿意使用。

此外,我们将“首”“头”替换联系古白话书面语系统的发展过程进行考察。“由文言而至白话,整个汉语白话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发展的必然”[24]。梁启超在《小说丛话》中说“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25],这段话实际上肯定了语言发展通俗化口语化的趋势。古白话书面语系统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适应口语变化的过程。先秦以来,随着书面语和口语的分歧逐渐加大,白话作品开始产生并不断增多,作品中反映当时口语实际面貌的词语日益增多,汉语原有的书面语系统不断吸收其时的口语成分,量变累积的过程中某些原有词语逐渐被另外一些在口语中展现出强势力量的同义新词替换。如“其”在秦汉简帛中完全替换了“厥”[26],“树”在两汉之交取代了“木”[27],“病”在东汉以后替换了“疾”[28],“写”在汉魏六朝取代了“书”[29]。可见越接近口语化的表达,越容易被人们接受。

为什么口语中选择“头”而不选择“首”?书面语为什么选择“首”而不选择“头”?我们推测也许与“首”“手”同音有关。书面写出“首”“手”两字区别明显,而口头上两字同音,不易区分。

综上所述,语言变化其实反映了人们的选择和

需求,毕竟决定语言发展演变的是语言使用者。人们有意识地创造新词,说明人们有求新求变的需要,口语化新词普遍使用日渐流行,最终代替原有书面语,体现了人们对言说方式、语体倾向的选择,即广大人民需要口语的表达。“从众”和“需要”不仅是判断一个词是否规范的根本原则[30],也是口语词能够取代书面语词的前提条件。但这种取代并非一蹴而就,有的词在口语里已经被后起同义词取代,但仍活在书面语里,如“泪”取代“涕”后,“涕”作为“泪”的同义词仍继续用于文言系统里,“首”“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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