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凤
在《俄藏黑水城文献》中,有一编号TK161,名为《大方广佛华严经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的佛经。(1)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俄藏黑水城文献》第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5—27 页。《文献》编者判其为西夏刻本,具体描述如下:经折装,未染麻纸,共27 折,54 面,高29.5 厘米,面宽11 厘米,版框高22.7 厘米。(2)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俄藏黑水城文献》第6 册所附《叙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20 页,为行文方便以下径称《叙录》。在该佛经第23 面与第24 面背面折缝处粘补有一刻本字条(残片),(3)值得一说的是,TK161 背面粘补字条非只一处,另有两处叙录者释为“大地铺祥,长空布瑞。正恁么时,借位□”和“堂堂。祗么祗如今无能无伎俩,若猛”字样的手写字条,应是出自《真州长芦了和尚劫外录》。《俄藏黑水城文献》第3 册收有一个编号为TK133 的刻本,这两个纸条的出现显示除刻本外,可能曾经还有写本的存在。上有十余字。《叙录》除释录其上文字外,对该残片没有更多的说明,甚至于连它是刻本还是写本都未加明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下的讨论。
从图片(图1)上看,该字条无疑是一刻本残片。版框之左上很小部分完整,天头、地脚全失。残存两行,行间有界栏。从残余部分来看,应是上下单栏,左右双栏。以残片在该正面经文所占高宽比例来推断,大约高15 厘米,宽2.6 厘米。这基本是通过图片能得到的所有外在信息了,至于行格、纸质、墨色之类就无从得知了。
图1 黑水城出土《历代名画记》残片
字条上共有15 字:宋三十一人/陆探微、子绥、弘肃、顾宝先、(下缺)。“陆探微、子绥、弘肃、顾宝先”显然是人名,稍检史料可得:
陆探微,宋明帝使“吴人陆探微画叔夜像以赐”伏曼容。(1)[唐]姚思廉:《梁书》卷四八《伏曼容传》,中华书局,1973 年,第663 页。
陆绥,探微长子,从父习绘事,工画佛像人物,作品有《立释迦像》《周盘龙像》。(2)[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载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 二集》(第3 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 年,第15 页。
陆弘肃,绥之弟,“早籍趋庭之教,未尽敦阅之勤,虽复所得不多,犹有名家之法。方效轮扁,甘苦难投”(3)[南朝宋]姚最:《续画品》,《丛书集成初编》景津逮秘书本,中华书局,1985 年,第9 页。。
顾宝先,“善书画,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4)[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八一《顾琛传》,中华书局,2013 年,第2076 页。,画“全法陆家,事之宗禀”(5)[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丛书集成初编》景津逮秘书本,中华书局,1985 年,第10 页。。
以上4 人,均是南朝刘宋之画家,这与前一行之“宋三十一人”相合。这似乎是昭示着:此刻本是一有关绘画之书。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们在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找到了类似语句。《历代名画记》卷一《叙历代能画人名》有:“宋二十八人:陆探微、探微子绥、绥弟弘肃、顾宝光”(6)[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丛书集成初编》景津逮秘书本,中华书局,1985 年,第31 页。(图2)。两相对比,无论是书写排列方式还是人名顺序都极度吻合,基本可以认定残片即《历代名画记》。除此之外,在现有典籍中找不到比它更接近的文献了。但两相比较,仍有一个最大的差别,黑城出土残片上曰“宋三十一人”,现通行各本《历代名画记》均是“宋二十八人”,这似乎将会推翻我们上面的结论。其实恰恰相反,这个差异不但无损以上的结论,更重要的是它显示了《历代名画记》在版本流传上的一个巨大变化,这是该残片最大的价值所在,也是我们下文将要重点论述的问题。
图2 明津逮秘书本《历代名画记》局部
图3 明嘉靖本《历代名画记》局部
以上我们基本确定此残片是《历代名画记》刻本之一角,那么该残片所属之《历代名画记》是何时所刻,这是我们面临的第二个问题。黑水城所出文献大致集中在11—13 世纪,如果不出意外,(1)有研究者在《俄藏黑水城文献》中找到了13、14 世纪,乃至清代的作品。见孙继民:《黑城学:一个更为贴切的学科命名》,《河北学刊》,2007 年第4 期,第91—95 页;刘广瑞:《俄藏黑水城文献〈官员加级录〉年代再证》,《宋史研究论丛》第10 辑,第497—504 页。该《历代名画记》残片也当在这一时间段内。《叙录》将粘有此残片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行愿品》定为西夏(1038—1227)刻本,黑水城所出文献年代的鉴定主要依赖纸张的化验结果(2)见聂鸿音、孙伯君:《黑水城出土音韵学文献研究》之导论,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11 页。,如此说来,这一鉴定是有科学依据的,可以信从。可惜的是,《叙录》并没有对残片时代的说明。那么是否就可以断定附着物残片与所附之物佛经是同一时期呢?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假设并不合理。人们既可能从较古的旧书上裁下部分,修补新书;也可能用一较新但更残破的新书部分去修补旧书,这主要取决于所修补之书在拥有者心中的宝贵程度。
值得庆幸的是残片为我们保留了一个缺笔字,在残片中“弘”写作“弘”,将右半“厶”写成了“人”。缺笔是唐时始有的避讳方法,与改形的方法并用,版本学上常因之而鉴定古书的真伪和年代(1)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2012 年,第238 页。。避讳“缺笔”字虽然在历史文献断代上有重要作用,但麻烦的是缺笔字多与俗讹体纠缠在一起,有些避讳字因为长期习惯缺笔书写最后演化成了俗写、异写,这样就无法通过避讳字来鉴定古书的年代。
首先要考察“弘”是否为“弘”的俗讹字,查《宋元以来俗字谱》(2)刘复、李家瑞编:《宋元以来俗字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之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0 年。《敦煌俗字典》(3)黄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153—154 页。及检索台湾所制之《异体字字典》(4)《异体字字典》编委会编:《异体字字典》台湾学术网路十三版(正式六版):http://dict.variants.moe.edu.tw/variants/rbt/home.do,未见“弘”字有俗写如“弘”者,故“弘”不大可能是俗讹体,其为避讳缺笔的可能要大得多。常见之避讳缺笔,多缺末笔,如景祐本《史记》因避宋太祖祖父讳,凡“敬”字皆缺末笔作“ ”;庚辰本《红楼梦》遇“玄”字,一般写作“”。但不是所有的避讳缺笔都缺末笔,《史讳举例》有一个例子:乾封元年(666)《赠泰师孔宣公碑》“愚智齐泯”,泯作汦;(5)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2012 年,第9 页。再如为避孔子的讳,将“丘”写成“”。这都是避讳而不缺末笔的例子。故而,可以判定“弘”是避讳缺笔。
中国历史上避“弘”讳的时代有:北魏(献文帝拓跋弘)、宋(宣祖赵弘殷)、清(高宗弘历)。(6)王彦坤编:《历代避讳字汇典》,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52—162 页。避讳缺笔之例始于唐,北魏时期雕版印刷也并未出现,因此不用考虑。又上面已经说到黑水城文献大多是西夏、宋、元时期的,而且附有此残片的佛经是西夏刻本,所以清代也可以排除在外,“弘”字缺笔只能是避宋讳。宋太祖赵匡胤父名弘殷,宋讳“弘”字,是为避“庙讳”。《宋史·吴越钱氏传》:吴越王钱俶,“本名,弘俶,以犯宣祖偏讳去之。”(7)[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八〇《吴越钱氏传》,中华书局,1977 年,第13897 页。《史讳举例》:“弘农县改恒农,赵文度本名弘。”(8)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2012 年,第211 页。陈垣先生有言“宋人避讳之例最严”(9)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2012 年,第210 页。,因而宋刻本中弘字缺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宋刻《春秋经传集解》中凡遇“弘”字,均缺笔作“弘”。(10)中华再造善本影印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春秋经传集解》中出现50 余次。另参方韬、刘丽群:《国图藏宋刊由箱本〈春秋经传集解〉考论》,《文献》,2017 年第1 期。检查现存最早完整本嘉靖本《历代名画记》,并不避“弘”,毕斐先生在《〈历代名画记〉论稿》所说嘉靖本“不避宋讳”(11)毕斐:《〈历代名画记〉论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 年,第129 页。似乎再次得到印证。
除缺笔字外,残片的字体和版式也值得关注。黄永年先生曾说,鉴别宋刻本主要依据除了纸张和避讳字还有字体和版式。(12)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79 页。从图片(图1)上看,残片保留的字体接近宋刻本常用的欧体笔法,字形对比明刊津逮秘书本、嘉靖本、王氏画苑本三种《历代名画记》笔道稍肥一些,风格也更显质朴,正合宋刻本“纸坚刻软,字画如写”的特色。残片能见版式状况仅有上下单栏,左右双边,宋后期刻本书籍多为此类边栏样式,而这正是宋刻本的流行风格。(1)有关宋刻本版式的特点可参见王欣夫:《文献学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29 页;又见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78 页。通过以上分析,可明确得出此残片应出自宋刊《历代名画记》。
《历代名画记》久负盛名,其在绘画史上有傲视群雄之地位,近世学者余绍宋撰《书画书录解题》对诸家画史不置一词,独盛赞此书“是编为画史之祖,亦为画史中最良之书”(2)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戴家妙、石连坤点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年,第113 页。。有关《历代名画记》版本的讨论始于四库馆臣,时至今日,研究之作更是层出不穷。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共载《历代名画记》版本26 种(3)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 年,第85 页。,《历代名画记》的版本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各家持论也不尽相同。本文拟就此残片出发,探讨一些最基本和浅显的问题。
《历代名画记》有无宋刊本行世?
近年来《历代名画记》的研究,以中国美术学院毕斐先生用功最勤,成绩最著。对于这一问题,他在《〈历代名画记〉版本源流考辨》中说“宋元两代是否有全本《历代名画记》刊刻行世,从著录情况来看,可持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宋代存在的这种可能性最大。”(4)毕斐:《〈历代名画记〉版本源流考》,收入卢辅圣主编《〈历代名画记〉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 年,第187 页。在一年后出版的《〈历代名画记〉论稿》中,他更进一步肯定:“根据宋代以降载籍,宋元两代当有全本《历代名画记》刊刻行世。”(5)毕斐:《〈历代名画记〉论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 年,第116 页。这些推论无疑是十分重要且正确的,但由于现在可见的《历代名画记》均出明清时期,宋元版本苦于无实物证明,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黑城所出《历代名画记》虽只两行十五字,但首次以实物的形式证明了《历代名画记》宋刊本的存在(6)关于《历代名画记》的宋刊本,各家研究有一个共识:南宋理宗时,临安书棚首次雕印了《历代名画记》。(宿白:《张彦远和〈历代名画记〉》,文物出版社,2008 年,第16 页;罗世平:《回望张彦远——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整理与研究》,收入薛永年、罗世平主编《中国美术论文集:金维诺教授八十华诞暨从教六十周年纪念文集》,紫禁城出版社,2006 年,第301 页)因为书棚本并没有流传下来,我们无法进行比较,因而此残片是否就是传闻中的书棚本,抑或是其他不传之本,现在无法确认。,关于宋元有无刊本《历代名画记》的争论可以休矣,至少宋代是有的。同时对现存嘉靖本的怀疑也该消除(7)韩刚先生在《〈历代名画记〉宋本考略》《〈历代名画记〉宋本再考》提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和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同版嘉靖本《历代名画记》并非此前学界普遍认同的“明嘉靖刊本”或“明翻宋书棚本”,而当为南宋书棚本。他的主要依据是嘉靖本《历代名画记》中出现了一批形近唐宋写本的异体俗字,加之其中的宋讳字、版式以及明清藏书家的一般情理。(《〈历代名画记〉宋本考略》,《美术学报》,2015 年第3 期,第16—27 页;《〈历代名画记〉宋本再考》,《美术学报》,2018 年第2 期,第5—13 页。)虽然作者列举的现象能够表明嘉靖本和宋本的接近,但“嘉靖本”本身就是以仿宋版式、字体为特色,同时也不能排除其他嘉靖刊本书目也存在保留唐宋古体俗字、避讳字的情况,证据显然不够充分。而且通过比对黑城残片发现,嘉靖本于宋讳字“弘”不避与宋本明显不同,其他一般文字字形也存在较大差异,嘉靖本字形更显方整,故本文仍取旧说,不认为明嘉靖本《历代名画记》为宋本。,其与黑城所出宋刻本相比仍存在较大差别。
宋刊《历代名画记》与现存的本子间有何关系?
今存《历代名画记》版本甚多,学界普遍认为明刊本为最早,其中主要有嘉靖本、王氏画苑本、津逮秘书本三种。按多数学者的意见,嘉靖本是此三种之中最古最好的本子,王氏画苑本和津逮秘书本均源自嘉靖本(1)说见宿白《张彦远和〈历代名画记〉》、毕斐《明嘉靖刻本历代名画记》、罗世平《回望张彦远——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整理与研究》、韩刚《〈历代名画记〉宋本考略》。,而清代诸本之源又不出此三本之外,故嘉靖本是现行诸本之祖。举嘉靖一本,可知现行诸本之大貌。因此,本文选择嘉靖本与黑城所出残片做进一步比较。
嘉靖本卷一《叙历代能画人名》于刘宋开列28 人:陆探微、探微子绥、绥弟弘肃、顾宝光……(略)。黑城残片于刘宋下应有31 人,现仅余:陆探微、子绥、弘肃、顾宝先4 人。从残存人名来看,人物及其顺序并无差别,但措词微异,避讳字及其他文字书体、字形也明显不同。另外,黑城本残片“顾宝先”,嘉靖本作“顾宝光”,从前引《宋书》及《古画品录》看,无疑顾宝先是正确的。毕斐先生在《明嘉靖刻本历代名画记》校记中也标注该书所载顾宝光当作“顾宝先”,概因字形相近致误。(2)[唐]张彦远:《明嘉靖刻本历代名画记》(下),毕斐点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年,第11 页。从以上看来,黑城所出较嘉靖本不同且略胜一筹。
前已有述,黑城本残片与嘉靖本最大的不同是人数的差别。《太平御览》共引《历代名画记》39 则,毕斐先生据涵芬楼景宋本《太平御览》对勘明清所存各本《历代名画记》,发现其中“差异颇大,或衍或夺,异文迭出”(3)毕斐:《〈历代名画记〉版本源流考》,收入卢辅圣主编《〈历代名画记〉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 年,第189 页。,由此断定《太平御览》所依《历代名画记》与明清诸本无涉,并非同一系统。文字的颠倒衍夺,体现的只是文句差异,而这里出现的“二十八人”与“三十一人”的差别,体现的是整体结构的不同。这告诉我们,黑城所出的本子与现有明清各本亦非同一系统。至于黑城所出与《太平御览》所据有无关系,却是无从得知了。
《历代名画记》元代版本的研究是被长期忽视的,在一些研究中甚至从宋一跃而至明清。如此一来,明清诸本就成了无源之水,它们貌似凭空出现,进而大行于世。基于此,本文试图开展《历代名画记》元代本的讨论,研究元代本与明清本的关系,进而比较宋刊本与元代本。
元代有没有《历代名画记》传世?答案是肯定的。《文献通考·经籍志》(4)[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二九《经籍考》,中华书局,1986 年,第1831 页。《宋史·艺文志》(5)[元]脱脱等:《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中华书局,1977 年,第5289 页。等经籍目录皆有著录,《南村辍耕录》(6)[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武克忠、尹贵友校点,齐鲁书社,2007 年,第236 页。《道园学古录》(7)[元]虞集:《道园学古录》,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147 页。《养吾斋集》(8)[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二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 年。等书中也有作者阅读的记录。可惜的是,现有《历代名画记》中,无论是刻本还是抄本都没有可以认定是元代的。似乎元代本的研究无法开展,其实不然。元代有两部重要的书画著作:盛熙明的《图画考》和夏文彦的《图会宝鉴》都有对《历代名画记》的直接过录,我们可以从中一窥元代本的风貌。为了说明元代本与明清诸本的差别,此处选取了二书中叙历代能画人名部分中的晋、宋、南齐、梁、陈部分,制成表格,与嘉靖本《历代名画记》做一比较。
表1 《图画考》《图绘宝鉴》与明嘉靖本《历代名画记》著录晋、宋、齐、梁、陈各代能画人名统计表(1)[元]盛熙明:《图画考》卷六,《四部丛刊》三编影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钞本,上海书局,1985 年。(2)[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一,《丛书集成初编》影津逮秘书本,商务印书馆,1937 年。
续表(1)[唐]张彦远:《明嘉靖刻本历代名画记》(上),毕斐点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年,第20—23 页。
注:以下对比主要总结人名存无的差异,个别用字出入暂略不计。
晋之不同:
[1]卫协,《图绘宝鉴》无。[2]谢稚,《图绘宝鉴》无。[3]嵇康,《图绘宝鉴》无。[4]顾恺之,《图绘宝鉴》无。[5]史道硕,《图绘宝鉴》无。[6]戴勃,《图画考》无。
宋之不同:
[1]陆探微、陆绥、陆弘肃3 人,《图绘宝鉴》无。[2]袁质,《图画考》无。
齐之不同:
[1]袁昂、焦宝愿、嵇宝钧3 人,《图绘宝鉴》和嘉靖本均无。
梁之不同:
[1]张僧繇、子善果、子儒童3 人,《图绘宝鉴》无。[2]袁昻、焦宝愿、嵇宝钧3 人,《图画考》归为齐。
陈之不同:
[1]顾野王,《图绘宝鉴》无。
从上面互校的结果看,似乎三本之间差别很大,其实不然。这里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图绘宝鉴》从《历代名画记》所录诸人是“有姓名而迹罕传于世者”。也就是说,像陆探微父子、张僧繇父子、顾野王这样名迹均显于世的画人,是单独列出详细记载的,这在该书卷二可以看到。所以《图绘宝鉴》缺失的人物是作者夏文彦刻意剔出的,并不是原书之失。当排除这个干扰因素后,可以看到除了在袁昻、焦宝愿、嵇宝钧3 人的朝代归属问题上嘉靖本与《图画考》有出入外,其他并没有大的差别,嘉靖本与《图绘宝鉴》几乎别无二致。由此,我们可以推想明清诸本《历代名画记》应是承自元代。
以黑城所出残片信息与元本相较,差别明显。《图画考》引《历代名画记》刘宋画人共27 位,《图绘宝鉴》同于嘉靖本为28 位,黑城所出则是31 位,说明人物结构数量的差异在元代就已经产生了。以实物证明的角度来说,元、明、清诸本与黑城所出关系不大,当是另有所本。现存嘉靖本不可能是宋刻本也并非是翻自宋刻。在没有发现新的宋本《历代名画记》之前,我们依据黑城所出残片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现行各类源自明清诸本的《历代名画记》与元人所见关系密切,而与宋刊本在整体结构上有较大差别,甚至于现存《历代名画记》可能是经过元人重新整理编排的。
从以上版本的考辨可知,黑城宋本与元、明、清诸本最大的差别还是在人物的数量构成。黑城所出宋刊《历代名画记》残片载刘宋画人为31 人,较元、明清诸本多3 人,这3 人是谁?他们是传刻过程中漏掉的还是有其他原因?我们有没有办法找到这3 人恢复宋刊本所载“宋三十一人”的原貌呢?
宋本比元明清诸本多3 人的解释,有两种可能:一是张彦远原书本有31 人,在流传的过程中,遗失3 人,后来的整理者按实际人数重新统计了数目。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在《历代名画记》中有大量的人物,如康允之、朱僧辩、虞坚、丁宽,只存姓名而无作品、事迹,他们在整部书中的分量就只是一个名字,两三个字,这样的人物是很容易遗失的。二是原属宋之3 人,在流传中被划入了其他时代。如上述袁昻、焦宝愿、嵇宝钧3 人,其本应属梁,但因《图画考》的错误被归入齐,如此以讹传讹,导致最终原属本朝人物减少,而他朝人物加多。
如果是第二种原因,我们就可以尝试复原宋刻本《历代名画记》刘宋部分之本来面目。清代王原祁等人所纂辑的《佩文斋书画谱》搜集上古至明代历代书画资料,堪称集书画文献资料之大成,此书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了便利。《佩文斋书画谱·画家传》著录刘宋画家34 人,比嘉靖本《历代名画记》28 人多出6 人:戴颙、谢灵运、谢惠连、谢稚、谢约、江僧宝。(1)[清]王原祁等纂辑:《佩文斋书画谱》,文物出版社,2013 年,第1945—1955 页。除谢灵运外,其余5 人均属嘉靖本《历代名画记》所载“能画人”之列,惟归属朝代不同:戴颙、谢稚属晋,谢惠连、谢约属齐,江僧宝属梁。分别考察他们的生活时代:
戴颙,《宋书》卷九三立《戴颙传》(1)[梁]沈约:《宋书》卷九三《戴颙传》,中华书局,2013 年,第2276 页。,宋开国皇帝刘裕、太祖刘义隆在20 多年的时间里曾多次征召其为官,均辞不应命,故而戴颙之主要生活时代是在宋,按理来说其应属宋而非晋。
谢惠连,《宋书》卷五三立《谢惠连传》(2)[梁]沈约:《宋书》卷五三《谢惠连传》,中华书局,2013 年,第1524 页。,生十余岁而宋建国,曾任司徒彭城王义康法曹参军,卒于元嘉十年,此后46 年,齐国方才建立,其列齐代下,尤不合理。
谢稚,谢景仁孙。景仁,《宋书》卷五二立《谢稚传》(3)[梁]沈约:《宋书》卷五二《谢稚传》,中华书局,2013 年,第1493 页。,卒于义熙十二年,时年四十七。以此推之,其当生于太和年间,其孙正当宋朝,亦非晋也。
如此,在高度理想化的状态下,我们可以复原出宋刊《历代名画记》刘宋部分之原貌:即在嘉靖本28 人的基础上再加戴颙、谢惠连、谢稚3 人。
唐张彦远所撰《历代名画记》,在中国古代书画史上的地位堪比“正史之《史记》”(4)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戴家妙、石连坤点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年,第113 页。,自唐宋以来就有广泛的流传和影响,对于《历代名画记》是否有宋元刊本行世,毕斐先生等研究学者普遍持肯定态度。可惜宋元时期《历代名画记》刻本或是抄本实物都一直无从得见,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对古本《历代名画记》的研究。
本文证明《历代名画记》确有宋刊本行世,黑城所出残片就是实证,这也是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版本。虽然黑城所出宋刻本《历代名画记》残存内容有限,但对《历代名画记》版本的讨论与研究有着重要意义。通过对比可知,现在通行的明清诸本《历代名画记》与宋刊本存在结构上的巨大差异,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失衍颠倒”能够解释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现行明清诸本并非直接承自宋本,最有可能是来自元人的重新整理。借助中国古代书画有关文献资料,在高度理想化的状态下,我们可以恢复宋刊本所载“宋三十一人”的原貌,当然这一推测还需要进一步的证实。而要讨论宋刊《历代名画记》的整体版式、内容、卷次,以及与现行诸本之间的异同关系则需依赖更多新材料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