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体叙事中的“规训”与“反抗”
——《色·戒》《第一炉香》解读

2021-11-12 17:18赖静怡
散文百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王佳芝张爱玲身体

赖静怡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色·戒》和《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创作的两篇短篇小说。两部作品都以女性视角展开:前者讲述了王佳芝试图利用美色暗杀汉奸易先生却最终失败的故事;后者描述的是葛薇龙在香港求学期间,被金钱与情爱所惑,最终沦为娼妓的堕落过程。无论是小说原作还是影视化的改编,创作者都将目光聚焦于女性的身体,对身体的描写在作品中占绝大篇幅。这两具“文学意义”上的女性身体,在其中发挥了重大的叙事功能,密布着暗含的意识形态。

在消费主义文化中,尤其对于女性而言,美丽犹如“宗教式绝对命令”,并成为女性基本的、命令性的身份标识和个人资本的象征符号,使得她们必须像保养灵魂一样维护面庞和身材。波伏娃有一著名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社会大众对女性气质普遍、固定、传统的偏见,导致女性形象逐渐被规训为“脸谱”,符合世俗认同的女性身体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种描述女性美的特定符号。

在《第一炉香》和《色·戒》的小说文本中,张爱玲用了大量白描笔墨着重刻画了两位主人公的外貌。正如策隆而言:“女性气质是女性的面具。”无论葛薇龙还是王佳芝,张爱玲都为她们打造了最为美艳的面具,以符合读者对交际花、女特工身份的外貌期待。葛薇龙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极为白净的皮肤,散发出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王佳芝则是秀丽的六角脸,“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两人无论从外观、曲线、还是气质方面,都极大程度迎合了社会对女性的审美偏好。她们所受到的注视,本质上是对其女性气质的一场评估。女性的美被量化成一条条指标,转化为女性的隐形资本。

福柯认为:“反抗...是权力关系不可消除的对立面。”即权力在实施规范的同时也孕育了对它的反抗。如果说身体是权力实施规范的基本场所,那么它也是反抗权力规范的基本位置。在女性主义的理论中,“身体不参加欺骗”,女性们把身体作为解构社会意识形态的介体。不管是《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还是《色·戒》中的王佳芝,当她们获得真切的身体体认时,一切的理性、立场、国族、忠诚,最终都让位于复活的女性意识。

王佳芝的第一次性爱经历,应被定义为一场“牺牲”。她的第一次并不是和她当时暗恋的邝裕民,而是革命同志里“唯一嫖过妓”的梁闰生。从王佳芝本人的主体意愿来看,她本该是不愿意的。但在性爱过程中,王佳芝的身体、个人情感、性别意识,都被“革命”、“国家”这些宏大的意识形态悬隔了,她的前戏与性爱被神化为一场名为理想的狂欢。王佳芝不是和一个男人在做爱,而是献身于一个崇高的革命理想,将童贞献祭给了所谓“民族”的意识形态。此时,王佳芝的主体性已被压抑、抹杀,身体完全沦为达成政治目的的工具,男欢女爱变成了自我感动的表演。

所以,当易先生一家突然搬走时,身体、性爱被赋予的意识形态瞬间被抽空;王佳芝的自我意识恍然苏醒,开始“计量在那出戏里的所失所得”。之后,不管是离开邝裕民的革命团体,还是几年后重新加入色诱计划,都是王佳芝在清醒自主的意识下作出的选择。由此可见,第一场刺杀行动虽然失败,但王佳芝超然于社会道德等价值观念之外的主体意识却在那刻开始萌芽。“身体”在这个情节中,既是王佳芝少女懵懂的终结,也是她作为女性觉醒的介质。

张爱玲在原文中写到:“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很难判断,王佳芝的动情中,自我意识和被“性”征服的成分,两者哪个更多。在这场“美色救国”的刺杀计划中,王佳芝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诚然,她被压抑的女性意识在其间得以苏醒,但她对于国家、民族这一宏大意识形态的反抗,转而又在面对男女情爱时被易先生利用和消费,甚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佳芝觉醒的性别意识,既是武器,又是弱点:身体上的刺激,让她敢于反叛集体的男性霸权意识,可身体上的快乐,却又让她掉入男欢女爱的情欲陷阱,从而让这场身体政治的意义再次被消解了。

再看《倾城之恋》中的葛薇龙,其妓女形象十分特殊:她与一般作家笔下所描写的,因命途多舛被迫沦为妓女的女子不同;她是自愿成为妓女,并从耽湎自弃中享受“屈抑”的快感。葛薇龙的悲剧色彩,在于她面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却依然在无望的爱中选择卖身养夫,自我欺骗。在进入交际场后,她逐渐被同化,在每日的奢靡中丢失了自我。爱上乔琪后,她甘愿走上娼妓之路,“赚钱”来让自己够格成为乔琪想娶的“妆奁丰厚的小姐”。然而她忘了,卖淫又何尝不是“男性法则的一部分,是男人保证得到女人身体的一种方式”?身体的赤裸反抗,所带来的解放意义是极为有限的。葛薇龙在使用自己身体换取钱财时,所感受到的身体支配权只是刹那的幻象。实际上,她亲手物化了自己的身体,将其出卖给了男性寻欢;其作为女性真正的主体意识已经被扭曲、异化,终有一天会走向破碎与泯灭。

《色·戒》与《第一炉香》,既在女性的身体书写方面贯彻了福柯有关“身体”理论的核心思想,同时呈现出身体与权力的对抗与博弈。对于作品中两位女性而言,她们总是处于“被凝视”的位置上;然而,感性的身体经验又为其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了条件,复活的个人情感消解了权力规范。作者张爱玲将女性身体塑造为抵制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武器,向男性的话语权威发起挑战,是女性身体书写的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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