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域下《卡彭塔利亚湾》的创伤书写

2021-12-16 19:14宋效晴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安吉尔希曼赖特

宋效晴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1 亚力克西斯·赖特的《卡彭塔利亚湾》

亚力克西斯·赖特系当代澳大利亚最著名的原住民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关注土著处境,聚焦土著传统文化,强调土著身份诉求。《卡彭塔利亚湾》是赖特的代表作品,一经出版便在澳大利亚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并先后获得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澳大利亚文学金奖”“维多利亚州总理万斯·帕尔默小说奖”和“昆士兰州总理小说奖”等众多奖项。小说以澳大利亚北部的卡彭塔利亚湾为背景,描述了德斯伯伦斯小镇白人与土著部落的矛盾和冲突,再现了澳大利亚土著民族的记忆梦魇——殖民压迫与种族屠杀。作者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写实的描述与意识的流动交替出现,梦幻与现实相互交融,描绘了一幅白人殖民压迫下土著民族的创伤全景图。

赖特在《写作的政治》中写道:“我们家族中有一句谚语是‘不要告诉任何人’,所以我学会了想象那些家人们从不向我解释的事情——难以忘怀的记忆和家人们令人恐惧的沉默。”[1]“难以忘怀的记忆”指的正是白人殖民者给土著部落造成的精神创伤。一定意义上,赖特的这句话揭示了土著部落应对创伤的逃避态度以及这种逃避给土著后辈带来的创伤。所以赖特选择在作品中书写土著前辈们难以言说的创伤,将创伤文本化、历史化,提醒土著后辈们警惕白人官方历史叙事,同时呼吁土著后辈团结起来、促进共同体的发展。

目前国内外对《卡彭塔利亚湾》的研究视角较为单一,主要集中在后殖民的混杂理论和新历史主义视角,鲜有学者从创伤视角对该小说进行研究,而在现有的涉及到创伤视角的研究中,要么聚焦于赖特短篇小说中口述传统与创伤治愈和土著文化复兴的联系[2],要么探讨赖特的创伤书写策略对于白人官方历史叙事的质疑与批判[3]85,却未深入研究赖特独特的叙事方式对于表现创伤的作用。

凯西·卡鲁斯把“创伤”定义为“在突然或灾难性事件面前,个体不知所措,对事件表现出常是延迟的、以幻觉或其他侵入方式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反应”[4]。由于对痛苦遭遇的本能性回避,个体在心理层面往往对创伤进行压制,造成创伤停留在无意识中,如果不及时进行疏导,将其整合入个体的认知框架,创伤便会以梦魇、幻觉等形式重复性回归,对个体的身份认同、精神系统、价值观念造成负面影响。在《卡彭塔利亚湾》中,每个主人公都曾遭遇过白人殖民压迫所带来的创伤,承受着延迟的生理或心理痛苦。面对无法把控的创伤记忆,他们或积极应对,或堕落沉沦,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创伤书写具有明显的空间维度,人物生存的地理场域、社会图景及文本结构与情节都呈现出空间性。本文将运用加布里埃尔·佐伦在《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一文中提出的叙事空间理论,将《卡彭塔利亚湾》中的空间分为地形学空间、时空体空间与文本空间三个层次,并在此基础上分析空间对于小说创伤主题的作用。

2 地形学空间与创伤体验

佐伦在《朝向空间的叙事理论》一文中将文本中的空间划分为三个层级:地形层、时空层、文本层。他把地形学空间概括为文本中所有元素构成的一幅地图,“这张地图建立在一系列对立之上……例如内与外,远与近,中心与边缘,乡村与城市等。它也可能包括表示世界纵向结构和上下相对位置的轮廓”[5]316。作为文本中人物的生存空间,佐伦强调地形学空间所代表的对立关系及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小说《卡彭塔利亚湾》中的地形学空间隐喻着人物的创伤体验,拥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

土著部落的创伤体验首先呈现于“中心”与“边缘”对立的地形学空间。土著部落作为卡彭塔利亚湾土地合法的所有者,居住在小镇边缘环境恶劣、土壤贫瘠的普瑞克尔布什灌木丛里;白人作为土地掠夺者却居住在被安全网覆盖的小镇中心,享受着现代化的设施与服务。土著部落从小镇中心到小镇边缘的位移,不仅是地理位置的简单移动,其中蕴含了土著部落的创伤记忆与创伤体验。白人殖民者为了掠夺土地、掌控权力,残忍屠杀土著部落,迫使土著部落沦为边缘的他者。从“中心”到“边缘”的位移过程中,土著部落目睹自己的祖先、亲人被奸污、凶杀,造成恐惧、自闭、安全感缺失等创伤心理,“因为害怕,每天夜里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6]33。他们隐藏在小镇边缘普瑞克尔布什灌木丛中,不敢暴露在白人的视野范围中,胆颤心惊地生活。

其次,土著部落的创伤体验呈现于“内”与“外”对立的地形学空间。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媒介,白人殖民者对土著的压迫通过对空间的操控得以实施。以小镇中心警察局、镇公所、袋鼠法庭为代表的外部权力空间通过白人的社会活动不断扩张,挤压着土著的生存空间。作为权力实施的对象,土著部落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他们或是居住在从垃圾场里捡来的废品所搭建的破旧棚屋里,或是藏身于纸箱、柏油桶、破水储箱、废弃汽车里,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却又无法反抗。以诺姆为代表的部分土著采取妥协忍让的策略,任由矿业公司破坏自己的家园,诺姆甚至帮助矿业公司追捕自己的儿子。为了平息埃利亚斯的尸体带来的麻烦,他甚至同意了白人警察同女儿睡觉的请求,最终妻离子散。诺姆的委曲求全虽然保障了自己的居住空间,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的良心,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心理创伤。以费希曼为代表的护卫队奋起反抗,宣扬老祖宗的精神,却被迫在狭小逼仄的破旧汽车里生活。白人殖民者通过不断挤压土著部落的生存空间,使土著成为权力规训和惩戒的对象,给土著部落带来极大的创伤体验。

佐伦认为地形学空间的存在模式“有时与地形位置的因素重叠,有时则完全是非空间性的,比如叙事中梦幻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5]317。小说中“梦幻世界”与“现实世界”对立的地形学空间也可以看到土著部落的创伤体验。安吉尔·戴经常看到祖先的幽灵“因为被奸污、凶杀和对世代相传的土地的掠夺而哭泣”[6]22。诺姆则经常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挥舞着棍子驱赶那些黑色的鬼魂。费希曼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只白色的手屠杀土著人的幻象。与土著鬼魂有关的虚幻场景反复出现,打破现实世界的线性叙事,突出了白人种族主义者对土著部落所造成的心理创伤。

小说通过“中心”与“边缘”、“内”与“外”对立的地形学空间隐喻了土著部落的创伤体验,而“梦幻世界”与“现实世界”对立的地形学空间则升华了白人殖民者带给土著部落的精神创伤,体现了作家对于土著部落内心状态的观照。同时,地形学空间隐喻了土著部落的创伤体验,使文本弥漫着压抑、凄凉、无奈的氛围,给小说的创伤书写附加了一种审美效果。

3 时空体空间与创伤治疗

佐伦叙事空间理论中文本空间建构的第二个层级为时空体空间,即叙事的行动与动作所产生的空间组织与空间结构,包括共时关系与历时关系。共时关系又可以分为运动和静止两种状态,也就是说在某一个特定的叙事点上,一些客体呈运动状态,而另一些则呈静止状态。历时关系则指作品中情节发展具有特定的方向。佐伦的时空体空间为解读作品中人物治愈创伤的行动提供了新的角度。

从共时关系来分析《卡彭塔利亚湾》中土著部落的两大精神领袖,诺姆与费希曼,可以发现他们在处理创伤的方式上处于“静止”和“运动”的对比状态。面对白人对于土著部落的压迫及土著部落内部的矛盾,诺姆采取逃避策略,整日沉溺于出海捕鱼、制作鱼类标本,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中,不愿面对家园被侵占的现实。在处理创伤的过程中,诺姆是故事中静态的背景人物。而遭遇相同创伤的费希曼却明显处于运动状态:他率领“护卫队”开展寻找老祖宗的精神之旅,穿梭于不同的物理空间,逃离创伤的樊笼,治愈创伤的同时促进共同体的发展。费希曼的“精神之旅”行为体现了赫尔曼所提出的创伤治愈的三阶段:“建立安全感”、“回忆与哀悼”、“完成与正常生活的再度联系”[7]。

首先,在“建立安全感”方面,费希曼选择离开德斯伯伦斯小镇,沿着老祖宗精神之旅的道路,开展自己的创伤治愈之旅。于他而言,德斯伯伦斯小镇是创伤的囚笼,在那里他目睹白人迫害自己的同胞、毁坏自己的家园,而土著内部的分歧则使他从童年便与年老的父母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德斯伯伦斯带给费希曼的不是家园的温暖,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深刺痛他的感觉”[6]296。因此,费希曼选择离开令他不安的德斯伯伦斯小镇。率领“护卫队”沿着老祖宗神灵漫游的道路前行给予费希曼一种安全感。其次是“回忆与哀悼”。费希曼作为土著部落的精神领袖,在“精神之旅”的过程中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观,“他说,他一向不喜欢他看到的景象,因为太可怕了。有时候,他看到成千上万只手在干事儿——杀土著人”[6]105。“费希曼的‘看见’实则是一种隐喻,喻指土著人的集体性创伤记忆”[3]85。费希曼通过向“护卫队”讲述自己的创伤记忆,还原创伤事件,将过去的阴霾转化为未来前进的动力,最终带领“护卫队”勇敢地与矿业公司进行搏斗,抵抗了白人对于家园的入侵。可见创伤治愈的关键主要在于叙事,“以叙事的方式重构创伤事件,创伤的受害者重新体验之前的事件,由此将创伤整合到自身之中,将其吸纳为个人思想星空的有机部分,从而扫除阴霾”[8]。而这里费希曼的叙事具有自我治疗与质疑历史的双重效果,通过向“护卫队”讲述种族屠杀的回忆,费希曼使得土著后代得以了解土著部落那段被扭曲的历史,从而质疑了白人的官方叙事。

时空体中的历时结构可以被视为一系列不同方向的“轴”,情节上的每个点对应于“轴”上的“出发点”“中途站点”“岔路口”“目的地”等[5]319。《卡彭塔利亚湾》中安吉尔·戴与诺姆、费希曼等人的创伤治愈之旅便呈现出两条相反的轴。作为土著女性,安吉尔·戴的创伤不仅来自于种族压迫,“而且承受着白人男性对土著女性的肉体凌虐和精神压迫”[9]。白人镇长布鲁泽在众人面前讲述安吉尔被他性侵的经历使安吉尔陷入绝望。种族歧视与性别政治的双重压迫所造成的心理创伤使得安吉尔对土著身份的认同产生分裂,她没有选择像诺姆、费希曼等人一样坚守土著传统文化,而是选择向“白人主流意识形态靠拢,表现出一种保守、颓废、自甘停滞的状态”[10]。她以捡拾白人垃圾为生,居住在用白人垃圾所建造的房子里,甚至为了一座圣母玛丽亚的雕像和土著同胞大打出手,造成土著部落内部的分歧。内心遭受严重创伤的安吉尔没有采取积极的治疗办法,而是自甘堕落,相继与汤姆大叔、费希曼私奔,最终惨死于白人车下,灵魂无法回归老祖宗栖息之地,四处飘荡。佐伦认为历时关系中情节运动的方向是多种权力综合运作的结果,如作者意愿、阻碍、理念,人物意图等[5]319。通过安吉尔的悲剧命运,赖特一方面揭示创伤治疗过程是受多重因素影响,土著女性的创伤治愈更加困难,而另一方面也暗示创伤治愈的关键在于应对创伤的态度。

4 文本空间与土著的集体创伤

佐伦叙事空间理论垂直视点的第三个层级为文本空间,即“言语文本中所形成的影响空间的结构”,主要受三个方面的影响:语言的选择、文本的线性顺序及视点结构[5]320。《卡彭塔利亚湾》文本本身所呈现的空间组织和空间结构形式,也进一步拓展了创伤叙事的纵向维度,更加完整地呈现土著部落的集体创伤。

首先是关于文本中语言的选择。佐伦认为“语言不能详尽描述空间所有的信息导致了一种特定的选择尺度。一些事物被具体描述,另一些则以一种含糊的方式表述,有些则被完全省略。语言的选择会影响叙事中空间重现的效果”[5]320。《卡彭塔利亚湾》中赖特对每一位人物的创伤细节浓墨重彩地描述。诺姆的鱼屋里总是莫名出现的黑人死尸给他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他经常挥着棍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追赶鬼魂;布鲁泽当众讲述他奸污安吉尔时,安吉尔的愤怒与绝望;因白人殖民压迫与土著内部的歧视,费希曼与父母居无定所的童年经历。赖特用细节描绘出一幅悲壮的创伤全景图。但是关于白人对土著部落种族屠杀的场面赖特却刻意含糊,没有作直接描述。诺姆作为种族大屠杀的见证者,却仅能回忆起“对当地部落居民大屠杀的子弹像石子儿一样,散落在大地之上”[6]85;米凯大叔搜集的子弹和弹筒药从侧面暗示了白人对于土著部落的大屠杀;费希曼看到千万只手在杀土著人的幻象隐喻了种族大屠杀的创伤记忆。赖特通过模糊性的表述展现了土著部落的集体创伤,同时扩大了隐喻的范围,使人联想到其他民族所遭受的种族大屠杀事件,即“某些可怕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记忆,而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认同”[11]。赖特通过细节与模糊的对比增强了文本的立体感,同时也表明:如果个体的创伤经历可以被具体化表述,那么人类的集体创伤则更加沉痛而难以表述。

其次,文本的线性顺序也会影响空间建构。佐伦认为“文本语言的先后顺序会对空间建构产生影响,文本可以按照事物在实际空间中存在的顺序,也可以按照事物的分类、关系和层次等关系顺序叙述”[5]321。在《卡彭塔利亚湾》中,赖特打破了常规的线性叙事模式,“转而采用了一种复杂的、蔓生的、不平行不规则的单元式叙事结构”[12],这种单元式叙事模式在小说目录中便能体现出来:如第二章(安吉尔·戴)、第三章(埃利亚斯·史密斯来了……又走了)、第五章(莫吉·费希曼)、第七章(凡特姆的家事)第八章(诺姆的职责)、第九章(巴拉,希望之子)。这些角色互为家人、朋友、伴侣,各个人物之间的故事相互交叉,作者的叙事视角在多者间转换,互相印证,营造出一种类似米切尔森所提出的“桔瓣”型空间效果,即“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向四方发散,却集中于唯一的主题核”[13],这些性别、年龄、经历各异的边缘人在回忆与现实中跳跃,共同描绘了一幅白人种族压迫下土著部落的悲惨图景:安吉尔·戴被白人男性肆意奸污;诺姆与儿子决裂、被妻子抛弃、并被当作犯罪嫌疑人逮捕;费希曼居无定所,两个儿子被折磨致死。赖特通过多个边缘人物之口呈现出整个民族的集体叙事,书写土著部落的集体创伤,不仅揭露了白人试图掩盖的种族大屠杀历史,同时意在增强土著部落的凝聚力,促进共同体的发展。

最后是文本的视点结构。佐伦认为文本的空间视点是基于一种“此在”与“彼在”的双重对照,以两种方式呈现,第一种是叙事行动的空间位置与其背后的整个世界之间的对照关系[5]322。《卡彭塔利亚湾》中的叙事行动背后拥有着浓厚的社会历史语境。自1788年英国对澳大利亚实行殖民统治以来,拥有着四千年文化传统的土著部落便在历史上处于“失语”状态。在白人主导的澳大利亚官方历史叙事中,土著土地被掠夺、土著人民被剥削的历史被白人所掩盖。土著民族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殖民统治之下,沦为“失语”的“属下”。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随着澳大利亚民族和解运动的发展,土著身份诉求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在此背景下,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中通过土著口述传统、神话、图腾等书写澳大利亚原住民的集体创伤,表达了对白人历史叙事的质疑与挑战,提醒土著人对现实保持清醒,强调维护土著权益的重要性。赖特通过文本反思土著历史问题,关注土著民族的内心创伤,使作品与历史、现实问题交融,拓展了文本的深度,同时也揭示了文学创作在土著人的身份建构和历史书写过程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5 结语

在《卡彭塔利亚湾》中,赖特笔下的诺姆、安吉尔、费希曼等人物在身体、精神、文化等各方面承受着白人殖民压迫带来的创伤,同时试图通过叙事等各种手段治疗创伤,回归正常生活。创伤书写是该小说最重要的书写策略之一。作为一部具有明显空间维度的小说,《卡彭塔利亚湾》中的空间对于强化其创伤主题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地形学空间隐喻了土著部落内心难以言说的创伤体验,体现了作家对土著民族内心的观照;时空体空间突出了人物的创伤治疗行动与轨迹,强调了主观能动性在创伤治愈中的重要作用;文本空间进一步深化了创伤的主题,将人物个体创伤拓展到集体创伤。通过多层次的空间维度进行叙事,赖特将土著民族内心最为隐秘的创伤文本化、政治化、历史化,达到质疑白人官方历史与促进土著共同体发展的双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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