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神话西传蠡测

2021-12-31 20:59米海萍
关键词:西王母西域神话

米海萍

(青海师范大学,青海西宁810008)

一、西王母“西来”的学术聚讼

关于西王母的神属、邦国和地望等,学界的讨论莫衷一是。不少学者研读古籍发现,人们心目中的女主大神西王母, 在中国古典神话的记载中经历了如茅盾先生所言“三阶段”,甚至是如吴晗先生指出的“八阶段”的演化,且文献中的记载很不一致,导致或神名、或族名、或国名及或人名的异样状况。 民国时期的一些学者都曾将《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之邦考定在西域某国或某地, 如丁谦定其为亚西里亚(Assyria)国,刘师培定其为亚西里亚国都之尼尼微(Nineveh or Nin-ua),顾实将其考定在波斯之第希兰(Teheran)等。 细细研读确有在理之论,但也存在牵强附会之处。张星烺就此评价说:“本书(《穆天子传》)古地名,多已不可考,丁谦之书多武断,顾实之说亦浮夸,皆不能使吾人满足也。 ”[1]此言可谓中肯。

然而民国至当代一些学者们的学术眼光继续朝西, 仍然在西方异域的神话中寻找西王母的原型,作出了种种不同的“西来”说推断。凌纯声关注中国文化有西方的要素, 认为中国的封禅源于两河流域的昆仑文化:“此一文化之输入有早晚两期:早期的坛禅较为低小,晚期的台观则甚高大。”昆仑丘与西王母和明堂有关, 西王母是苏美尔古城乌尔所奉的月神欣(Sin)[2]。 另有人说西王母可能是古印度神话中的湿婆神(Siva Bhaga)的对音[3],西王母是古印度神话中至尊之神母乌摩(Uma)[4],西王母神话“是古代中国人对西方世界的想像力(知识)和来自西方世界的宗教神话传说相重叠的产物”。[5]日本学者把西王母与地中海沿岸诸族的地母神做了比较, 包括胡里特人的库巴巴(Kubaba),西闪米特人的安娜特(Anath),苏美尔人的伊南钠(Inan-Na)等,认为这些区域信仰的女神是西王母信仰在中国形成的契机[6]。萧兵教授根据《穆天子传》《山海经》等典籍推定,西王母之邦大体在锡尔河中上游,撒马尔罕、塔什干、安集延一带,南缘可达中国新疆喀什以北;包括后来康居东偏和乌孙、月氏之间地带,特别关涉到大宛。 还以为西王母是以羌人“帝女” 远嫁至白人塞种之国,由于当地残存着所谓母系制度或风习,得以成为女主。羌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进入西域,远达帕米尔高原和中亚两河流域,并获得杂种优势,所以西王母成为皮肤白皙、身段苗条的著名丽人[7],此说亦可谓是一家之言。

学术聚讼纷然如此!与西王母“西来”说相反的学术声音也是很强势。台湾学者钟国发指出,从“西来”说推论看,不能排除域外信仰因素对西王母形象的形成和发展产生影响的可能性,然而西王母神话的起源,其正源还是华夏本土文化[8]。西王母神话在古代丝绸之路沿途国家都有流传, 几经辗转流播,成了异国他乡受人膜拜的最高女神。 任乃强先生指出:“(古)羌族曾越过昆仑山脉诸山口,下到塔里木沙漠的边缘水草地带进行放牧。在形成女性中心氏族的牧业部落后,早在唐虞年代就积极与中华和中亚、西亚及印度通商,其中最著名的首领叫‘西王母’。 按《穆天子传》记述,那里出产玉石著名,也有穄麦的栽培,并渐习华夏风俗。 说明开始向华夏农业文化过渡。 待张骞出使西域时,则已完全变成男性中心和华夏经济制度的农业国家,并信奉印度传来的佛教,这是西域羌族的突变。 ”[9]

从这个视角看, 反证了源自中国本土的昆仑神话向西域流播的时空之久远, 以致于推移至汉代, 在公元前138 年、 前119 年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公元97 年甘英出使西域时,都听到了当地流传有关西王母故事的事情。 太史公《史记·大宛列传》曰:“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范晔《后汉书·西域传》记载汉使甘英到达安息国后,听到了“或云其国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的讯息。 张骞和甘英二人生活年代相隔二百余年, 他们到达西域的时间先后错开两个世纪多,但同样在西亚古国安息,听到了系中国神名、地名的“西王母”“弱水”及“流沙”等故实。这不应该是历史的巧合或史家有意无心的抄袭, 而是早在张骞、 甘英他们未出使西域时, 西方即中亚、 西亚西王母神话已经有广泛流传。

所谓西域, 在传统概念上指的是中国甘肃玉门关以西的所有能够到达的地方。 至于具体的地理空间范围, 在认知上有着狭义和广义的西域概念。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可称为狭义的西域;今帕米尔高原以西、阿姆河流域、波斯高原、波斯湾或地中海等中亚、西亚甚至欧洲,皆可称为广义上的西域。

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 既有鲜明的政治军事动机,也暗含有文化信仰追寻需要。政治动机是汉帝国欲联络与匈奴有世仇的大月氏, 隔绝羌人与匈奴联系,在战略上断匈奴右臂;文化需求则是寻找昆仑仙山、西王母,寻找长生不老之术,还有天马等能够使人升天成仙的神兽、神祗等,这是张骞另外携带的一个潜在秘密使命。 日本学者认为武帝遣使西域乃是受求仙思想之支配, 如白鸟库吉在《见于大秦传中之中国思想》一文中,曾推断汉代的人们深信西王母处西域极西邦域, 张骞受命武帝而赴西域,其随行人员中,必有深信可在西域参谒西王母宫阙之人, 亦深信此举所获闻西王母国详情之人[10]。 根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一路上除了完成与西域邦国政治联络外, 不失时机地向各国的询问打听, 努力寻找昆仑山及西王母所在, 但得到安息的长老们的回答是说传闻在条支有弱水、西王母,如实说谁也不曾见过、遇到过。 条支即今叙利亚一带,当时属塞琉西王国。据介绍,在20 世纪20-40 年代由前苏联考古学家们在南西伯利亚发掘的属于铁器时代的巴泽雷克墓葬中,出土了一幅大波斯地毯,上有一“女皇上帝”手持生命之树,正在接受一位远方骑士觐见的图案。 考之于历史,中亚、西亚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中,很少有类同于中国不死之树等仙物内容,而在中国昆仑神话中大神们或大巫们手持长生药物者很多。 公元前8 世纪时,西亚已经有了骑士,研究者认为这幅地毯上的内容是:“女皇上帝” 即西王母,骑士叩见西王母,其目的很明确,犹如昆仑神话中羿向西王母求得不死之药的举动是相同的,是要取回西王母手中的不死之药为宗旨[11]。 中国古老的昆仑神话流播至西方, 通过不同的人们“断续、叠加”的叙述,生根落地于当地,已经从形式到内容发生了“讹化、变形”,使得原来中国人观念中的西王母与中亚、 西亚人观念中的神圣女神有相似性或共同因素。 当张骞把现实中的于阗南山指认为昆仑山来交皇差时, 汉武帝就把张骞所描述的于阗南山钦定为昆仑山,《史记》 及时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虽然这种出自专制帝王的钦定命名而被后世一直承认和称呼, 却被当时谨慎的太史公所怀疑:“《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正因为受到史家这样认真而严肃的质疑, 后世人们也未必相信于阗南山就是真正的昆仑山。

然而在汉代笃信西王母的文化氛围中, 渴望到找昆仑神山、 找到操有不死之药西王母的愿望并未放弃,一直在努力寻找中。《后汉书·西域传》载:“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大秦国,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时任西域都护的班超派遣其掾属甘英出使大秦,甘英穷临西海而还,回来后讲到葱岭西边各国的地形与风俗,其中特意提到在安息国(今伊朗高原东北部)听到了西王母故事,当地父老告诉汉家使臣,相传西王母还在西边的条支(在今伊拉克境内),那里邻近西海(指波斯湾),那就是昆仑弱水,西王母就是那里的一个女神王。这与告诉张骞西王母在条支的信息相比,似乎又往西了,更渺茫遥远了。但因在安息国一直有着这样的古老传说,所以二十世纪的一些学者反复考证说, 西王母实际上就是古巴比伦(今伊拉克)的月亮女神。 后来又有传闻说,西王母还在其西的大秦(即古罗马),于是又有人把西王母的原型找到欧洲的古代信仰那里去了。

然而,考古与历史研究成果告诉我们,原本在华夏西部本土形成流传的西王母神话, 在中西交通之路上,由古代中国西部的戎羌人、塞人、大夏人、 大月氏人等在不同时期西迁的过程中传播至西域的。

二、西王母神话远播于丝绸之路

现代考古学发现, 早在远古时期中华民族祖先的足迹就已经遍布东亚大陆, 当农业与畜牧业经营方式的分工时,为自身繁荣和生活必需,出现了区域间的物质交换。研究表明,约在4000 年前,今新疆部分地区进入青铜时代,与中亚、西亚、中国均有联系; 新疆地区和甘青地区的青铜文化则有着异常密切的联系。齐家文化、四坝文化等是青铜文化由西北区域向西南、 东北和中原传播的中继站, 而且齐家文化的分布区正好处东西文化交汇的要冲地带。齐家文化的青铜器与中亚、南西伯利亚的铜器样式基本相同: 常见有青铜刀, 青铜矛、 浮雕人面青铜匕及銎斧等合范铸造的兵器或铜镜;有镯、钏、臂筒、泡、耳环、鼻饮等装饰品。 这些青铜器中尤其是用薄壁铸造技术制成的青铜矛、斧子、锥子等,与欧亚大陆北部的塞伊玛—图尔宾诺青铜器非常地相似。 源于中亚的銎斧等青铜器,很快传播到了东亚殷商王朝境内[12]。 看来先民从来没有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地域里,始终有着对外交往联络的渴望与不懈努力的勇气。而我们现在能够理解先民们这种勇往直前与外界交流的气魄,全积淀于深厚的历史中。

张星烺在《中西交通史料汇编》[13]中系统地介绍了汉代以前的中外交通:

吾人自昔观念西方即异于东夷、北狄、南蛮。上古之世,西王母之邦,相传有不死之药,为人主所甘心。 尧禹二君,皆尝西游,以谒西王母。 舜时,西王母来宾。 夏时羿亦西求不死之药于王母。 周时,穆王亲率六军之士,朝西王母。汉魏以后,史策所载,大秦国土宇广阔,文物昌明。西望仙境花林,俗无寇盗,人有乐康。六朝隋唐以后,佛教大炽,交通亦便。

张星烺先生根据典籍记载来强调中华文明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同时,亦认为上古存在着广泛的中西文明的互动与交流。 中国西部地区的地形地貌比较复杂, 早期的人们在与更为广阔空间的他民族交通往来中,很多是由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先民来完成的。 沈福伟指出:“公元前第十世纪以后黄河流域和中亚锡尔河上游地区已有比较牢固的联系。由关中向西的道路,一经祁连山北的河西走廊,一经祁连山南的柴达木盆地,都和新疆建立了联系, 天山北路的草原路和天山南路的绿洲路成了中西交通的大道,这条通道的打开,全靠往来于这一带的草原游牧部落, 通过这些游牧的羌人、塞人以及后来的月氏人,中亚细亚各族人民和我国西北地区各族人民之间建立了友好的贸易关系,彼此在经济上、文化上有了较前更加紧密的联系。 ”[14]这条道路,就是后世所说的“玉石之路”和“丝绸之路”。

1976 年河南安阳发掘殷商高宗武丁配偶妇好墓(约公元前13 世纪—前12 世纪初)时,在墓中出土玉器755 件,约占随葬品总数39.2%,且堪称古代玉雕艺术的精品。经过科学分析,绝大部分玉器材料产自新疆和田的籽玉[15]。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 考古学家王巍甚至断言:“商代晚期首都——殷墟出土的玉器中, 包含着少量产自青海至新疆一带的和田玉,表明商王朝时期,存在着一条自西向东运送玉料的‘玉石之路’。 说明这一时期起, 中原地区与西域的文化交流联系逐渐增加。 我认为,生活在甘肃青海地区、与商王朝交流的古羌人可能发挥了重要的媒介作用。 ”[16]斯言是也。安阳墓所出土的玉,也就是古文献中所记载的“昆山之玉”。《史记·赵世家》中记录了苏厉与赵惠文王对话:“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非王有已。”此中所说的“昆山之玉”即为昆仑山出产的美玉,而胡犬则是产自中亚、西亚的一个狗的品种。由此可见早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前,在很长时间里就已经存在着一条贯通中原和西域的“玉石之路”,昆玉、宝马、胡犬等都通过古戎羌人作中介,沿着这条玉石之路进入华夏、来到中原。

关于这条通道, 已故考古学家裴文中先生最先提出了这是一条沟通中西的“史前丝绸之路”。他认为在史前时期, 东西方之间的通路是在青海地区,即沿着湟水河谷到达青海湖,然后穿越柴达木盆地,到达今新疆和中亚[17]。 更有学者断言:这条路线在中亚和中国西部可能也是史前文化的分布线,因为在这条线上发现了更多的史前遗址,如湟水下游享堂地区(王家沟子)出土的彩陶、湟水南岸民和县的马厂塬地区有马厂类型和马家窑类型的陶片;乐都地区的史前遗址柳湾彩陶;西宁和青海湖附近的彩陶遗址等。 根据这些考古发掘材料和实物,考古学家认为在今天的甘肃走廓“丝绸之路”开通之前,中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可能是通过“甘肃—青海—西域—中亚”这样一条“史前丝绸之路”进行的[18]。 考古资料还显示,在中国新疆及中亚、西亚地区的贵族墓葬中,常常有古代中国的丝绸,至少表明从殷商、周至战国时期,产自中原的丝绸制品已经通过游牧民族之手转运到了西域,春秋末期(公元前五六世纪),中国丝绸已经成为希腊上层社会的华丽服装。

至公元前一世纪, 中国丝绸已经抵运至古罗马,深受罗马贵族喜爱,称之为“赛里斯”(serice),serice 这一词可能源自中国字“丝”的发音。德国考古学者里希特(Gisela M.A.Richter)所撰《希腊的丝绸》(Silk in Greece)一文认为,雅可波利斯的科莱(Kore)女神大理石像,胸部披有薄绢,是公元前530 年至前510 年的作品。 雅典卫城巴特侬神庙的“命运女神”像(公元前438 至前431 年),希腊雕刻家埃里契西翁的加里亚狄(Karyatid)像等公元前五世纪的雕刻杰作, 人物都穿着透明的长袍(Chiton),衣褶雅丽,质料柔软,都是丝织衣料[19]。1980 年德国考古学家在斯图加特市西北的霍克杜夫村发掘了一座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凯尔特人墓葬,发现有用中国蚕丝绣制的绣品,中国丝那时已远销此地, 至少表明那时中国与西域之间的人员往来和物资交流已属寻常之事。

但千百年来早已连接欧亚大陆的交通进入学者视野加以关注、并把这条国际通道命名为“丝绸之路”这一名称(德文Seidenstrassen,英文the Silk Road),是近一百多年的事,是由1877 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von Richthofen)所著《中国》一书最早提出来的,指汉代中国穿越西域腹地与中亚河中地区以及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称为“丝绸之路”。

1910 年德国历史学家赫尔曼(A.Herrmann)在《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丝路》一书中,在对文献记载的分析和文物考古资料考察的基础上,把李希霍芬指出的“丝绸之路”延伸到了地中海东岸和小亚细亚,确定这条路是中国古代横穿亚欧大陆的贸易往来通道,是中国古代经由中亚通往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陆上贸易交往的通道,因为大量的中国丝和丝织品经由这条路向西传输, 所以称为“丝绸之路”。 德国学者完成了对丝绸之路的学术认定,丝绸之路为世人逐渐熟知。古代乌孙、塞人、月支是活跃于西域或中亚的印欧人, 有研究认为吐火罗人是历史上最初的印欧人, 亦是中国境内最早的游牧民族人, 他们约在公元三千纪末离开波斯西部来到中国,其中有一部分定居下来,其他仍过着游牧生活,即后来中国史书中常见的月支。林梅村教授认为由西域的吐火罗人开拓了丝绸之路[20]。 余太山甚至认为允姓之戎、大夏、禺氏等,可以分别溯源于少昊氏、陶唐氏和有虞氏,且与月氏或吐火罗关系密切[21]。

在两汉时期, 随着河西四郡的建立和西域都护设置, 丝绸之路得到国家层面上真正的开辟与畅通。 一般来说,丝绸之路分为三段:由长安至敦煌玉门关、阳关为东段,从玉门关、阳关西至葱岭为中段,葱岭以西,经中亚、西亚至欧洲为西段,每一段路线还分作了若干支线[22]。 具体地从今陕西出发, 向西穿越河湟走廊和河西走廊, 经过新疆(狭义西域),越过帕米尔高原,或向南抵达印度,或继续向西穿过今阿富汗、 美索不达尼亚两河流域和土耳其高原,一直到达地中海的东岸。

中西陆路贸易的基本模式是“接力式”的,不同时代的戎羌人、塞人、大夏人及月氏人等把货物运到到新疆,需运到更遥远的地方,则由这条路上的吐火罗人接力,由他们转卖给印度人、波斯人,印度人、波斯人由贩给斯基泰人,最终转卖到希腊或罗马人手中。伴随着玉石、丝绸等物品的交流贸易, 活跃参与在这条交通动脉上的众多民族的商人们,还将一种超越实物贸易的文化也传播起来。先是丝绸和宝玉等物化的成品,后是种植、烹饪、冶炼铸造等先进的技术, 再是附加在各种器物上的纹饰图案,还有贸易人自己的语言、音乐和神话等。就在这种在长途跋涉追逐财富利益的过程中,与畅通无阻的西域交通之间黏结起来的文化流播中, 西王母神话极有可能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向西“口耳相传”了。和接力式贸易一样,西王母神话是由从事商业贸易的民族在广阔的空间里传播,并因通过不同语言的反复转换、 叙述内容的或详或略、适应区域文化的灵活变异,在传播过程中呈现了断续、叠加或者讹化变形的特征。

三、传播西王母神话的诸民族

其一,西迁的大夏人。汉以前西域的一些民族与青海高原及其周边的部族有着渊源关系。 西域负有盛名的大夏国, 位于今兴都库什山与阿姆河上游之间,今阿富汗北部,在古代希腊文献中称为巴克特里亚国。 然而,国学大师王国维认为“大夏本东方古国”[23], 其种族起源就与河湟地区有关,也可以说是从今天的青海甘肃一带迁徙过去的,至今遗留有宁夏、临夏、大夏河等地理名称。 许多学者研究认为大夏人是在西迁之前, 居住地在河西走廊和甘肃临夏一带,这里是大夏的发祥地。[24]《尚书·周书·召诰》云:“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従子保,面稽天若。”周人兴起与戎羌有关,自认为是窜于戎羌之间的夏人。 齐国名相管仲提出“诸夏亲昵,不可弃也”,透出尊崇夏的意识。易华博士提出夏的兴起,与齐家文化有关,黄帝、夏、羌、匈奴、拓跋、党项有一脉相承之处。“夏王朝、夏民族、夏文华,均与西北中国有密切关系。”“夏民族很有可能兴起于西北,入主中原,建立夏王朝。 西北是上古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25]《吕氏春秋》记载大夏所处方位时曰:“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 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 ”[26]文中的“阮隃”被王国维考证为昆仑[27],并被学界普遍接受。 应劭《风俗通·声音》篇曰:“伶伦自大夏西,昆仑之阴,取竹于嶰谷,生其窍厚均者。 ”周代“六舞”之一就有名为《大夏》乐舞,《周礼·大司乐》载“舞《大夏》,以祭山川。 ”郑玄注曰:“《大夏》,禹乐也。 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大夏》乐舞据说是根据大禹在西部高山大川导河时的活动而创作的, 起先由皋陶制作成《夏籥》九章,又更名《大夏》,在举行的盛大歌舞祭祀活动场所中演奏, 意在宣扬禹治水的功绩,后来成了周朝人祭祀山川的乐舞。正因为如此,大夏文化与中原文化有很多相近之处。如果依据文献把神话中的昆仑指征为祁连山的话,则伶伦位于昆仑山北侧,即河西走廊、河湟一带,而伶伦在大夏之西,则大夏位于河西走廊的东面,大致位于兰州和临夏地区, 也就是今天地理上的大河湟区域。 史地学家黄文弼指出:“中国古书所记之大夏,究何在乎? 拟仍根据古书所记地理之形势,而在昆仑与流沙之间。……先秦古书中所称之沙硫,皆指凉州以北,贺兰山以西之大沙债,今地图所称之腾格里大沙漠也。……再西行,经流沙之南,西至大夏,故云‘涉流沙’。倘此推论不误,再参以《吕氏春秋》‘昆仑在大夏西’之语,则古时之大夏,必分布在凉州、兰州、河州一带。 古时疆域广大,北与月氏接,南与空桐接。故我推测今河州(即临夏) 为古大夏之中心区也。 ”[28]《汉书·地理志》“陇西郡”下有“大夏县”;《水经注》卷二《河水》记载的大夏河,位于今甘肃临夏地区。至今在河湟地区还有大夏河的河流名称, 靠近大夏河的地方就叫临夏,这里设有临夏县、临夏州,邻接今青海省民和县。关于大夏的民族身分,黄文弼认为:“试以大夏种类言之,大夏民族为何种类型,现虽无确切证据,然总可相信其为羌族。 ”[29]临夏属于大河湟地区,在上古时期是戎羌部族的生息之地,也正是昆仑山神话的主要发祥地之一。

关于大夏人向西移走迁徙,余太山教授认为:“《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所见大夏故地,至少可以追溯至河西地区。”而且“黄河以西直至敦煌一带应是大夏人的故地,‘大夏’[dat—hea]应为Tochari 之对译:今疏勒河下游三角洲之南榆树泉盆地尚有地名‘吐火洛泉’,‘吐火洛’ 应即Tochari 或‘大夏’之对译,或为古大夏人遗迹。 由此可见, 伊犁河与楚河流域的塞人(即Asii ,Tochari 等部)乃迁自河西。 ”[30]这个重大创见揭示了大夏人自河湟向西迁移的史事: 即最早由发祥地河湟地区沿着黄河向下迁徙, 在周穆王西征之时,可能迁徙到宁夏平原,到齐桓公时,可能在宁夏平原或内蒙古河套平原或阴山这一广大地区活动,可能以游牧为生,并形成强大力量,构成对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威胁。 大夏人再从其原来居住的宁夏平原或河套与阴山地区向西北, 经过腾格里沙漠或毛乌素沙漠和居延泽地区向新疆迁徙,很可能迁徙到准噶尔盆地, 以及很可能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然后经由伊犁河谷地或阿拉山口,迁移到中亚地区[31]。 公元前六世纪,大夏人到达阿姆河流域,建立了大夏政权。 到公元前二世纪时,大夏被西迁的大月氏人所征服,兴起了贵霜帝国,后来成为波斯帝国和马其顿帝国的行省, 大夏人与波斯人、 希腊人以及大月氏人等逐渐融合在当地伊朗人中。 我们知晓大夏人是戎羌系民族的重要支系, 了解大夏人的西迁及西迁后的民族社会变迁,不难理解他们是昆仑神话的重要传播人。

其二,西迁的大月氏人。西域大月氏(zhī)人的根底原本也在青海河湟地区。月氏人以游牧为生,秦汉之际本来生活在祁连与敦煌之间。 他们的活动被华夏初步了解和写进春秋,始于西汉时期。当时月氏人受到北方强大匈奴人的毁灭性攻击,部落残破, 月氏首领的头盖骨被匈奴单于当做了饮酒的器具。迫于残酷的生存形势,大部分月氏人只好远走他乡, 而少部分留下来的月氏人则进入祁连山,与羌人杂居,之后逐渐移居湟水上游,史称“湟中小月氏人”。在公元前2—1 世纪的中亚民族大迁徙浪潮中, 月氏人辗转西迁至当时的塞种人生活的地区(今新疆西部伊犁河流域及迆西一带),《汉书·西域传》 称之为大月氏。 约在公元前161 年左右, 大月氏人再次受到匈奴贵族的强势攻击,再次被迫南下,经过费尔干纳盆地(古代大宛)进入索格底亚那(今锡尔河、阿姆河之间)建立王庭, 逐渐定居从事农业, 二十余年后越过阿姆河,攻占了大夏的地盘,建立了大月氏国,即历史上的贵霜王国,《后汉书·西域传》 仍称其为大月氏。 有意思的是,在公元2 世纪末,数以千计的贵霜大月氏人重新返回故乡,从犍陀罗(今巴基斯坦北部和阿富汗南部) 涌入塔里木盆地和丝绸之路沿线城镇, 最后抵达洛阳的大月氏侨民有数百人之多[32]。 随着部分大月氏人重新返回塔里木故乡,中原王朝将西域纳入版图后疆域逐渐定型, 昆仑山和西王母又回到了今新疆境内, 博格达峰下的天池成了西王母瑶池仙境之一。

其三,西迁的塞人、羌人等。 世代游牧居住在今甘青一带的西戎塞人即允姓之戎, 在春秋时期“为月氏追逐,遂往葱岭南奔”,月氏人开始强大,向西驱逐塞人, 塞人沿天山西迁, 散居在天山以北, 包括阿尔泰山到巴尔喀什朔以东以南的广大草原。而在公元前九世纪至以后,斯基泰人广泛分布在咸海以东和巴尔喀什湖到帕米尔高原一带,塞人与斯基泰人就有经济与文化上的交集。 公元前八世纪,部分世居中亚北部的塞人,从中亚西北部迁到黑海西北生息,约在公元前六世纪时,与希腊的殖民城邦建立了贸易关系。于是,天山北麓通向中亚细亚和南俄罗斯的道路, 就通过这些草原牧民媒介而频繁通畅起来。因在古代社会里,辽阔广袤的草原谷地并没有国界区分, 塞人部族通过游牧方式, 无意中充当了中国和希腊城邦之间最为古老的丝绸贸易商。

另有一部分是由甘肃、 青海高原向西移居的羌人。羌部族是古老的“西戎牧羊人”,早期从事游牧生产。神话是早期人类不自觉的创造、对自然和社会本身的艺术反映, 古老羌人与昆仑神话密不可分。 根据历史文献记载,在公元前9 世纪左右,有一支从青海而来的羌人长途跋涉到了今新疆天山以南、葱岭以西的广阔大地上,大体在塔里木盆地南缘、昆仑山北麓安居生活。 直到两汉时期,阿尔金山、昆仑山、喀拉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一带,仍然有众多的羌人游牧部落在活动。 他们就是后来汉文文献上记载的“婼”或“婼羌”的组成部分。西汉初年的婼羌国, 虽说没有处在交通要冲的地理位置上,可受匈奴人控制。因为匈奴人向西域用兵,势力弱小的婼羌是牢固的桥头堡;匈奴要与甘青羌人联络,婼羌自然成为捷径之地,所以在汉代历史文献上说婼羌是匈奴的“右臂”。 对于汉王朝而言,要开通西域之路,婼羌是块“绊脚石”,自然成为争取的对象。 汉武帝相继在河西走廊设立酒泉、敦煌等四郡后,断然采取“裂匈奴之右臂”的方略,逼迫婼羌和匈奴的断绝关系,使婼羌转而投靠汉王朝。 婼羌国王因为离开了胡(匈奴)、投降了汉,而且被汉朝廷封王,就称“去胡来王”。于是,婼羌国归属,由汉政府西域都护府管辖。 此后,婼羌和汉朝的关系比较密切, 曾受老将赵充国部下调遣,参与了镇压甘青罕羌的战争。

《汉书·西域传》记载西出阳关,离长安六千里的地方有羌人建立的国家, 人口千余, 军队五百余。主要以游牧为主,粮食来自鄯善、且末等国家。手工业比较发达,利用山上采矿石炼铁制作兵器,生产有弓、矛、剑、甲等。 20 世纪以后的考古资料也证明了史书记载的不误。 1977 年在新疆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城北3 公里的香保保古墓区,发掘了40 座墓葬,其中21 座是土葬,19 座是火葬。火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在墓室中火化,一种是先把尸体火化、再将骨灰埋入墓穴。有的墓葬中在人的大腿骨处特意放置有羊的后腿或前腿。据碳14 测定,约在春秋战国时期。 专家研究认为,火葬在羌人中非常流行,这是一支西迁羌人的遗存[33]。迁居塔里木盆地南缘的羌人, 与当地其他民族的深目高鼻明显不同,呈现“貌不甚胡”的面目特征,语言当属于原始的羌藏语系, 不自觉地承担起西王母神话的传播者,也在情理之中。

总之,西王母神话的西传,与著名的丝绸之路密切相关。 先秦时期由东西方贸易而踏出的这条横跨亚欧大陆的陆路大交通,因远程贸易、民族西迁等错综复杂的史实过程中,在追逐财富利益、寻找部族生息地的过程之时, 西王母神话的传播和接力式贸易一样,与交通之间黏结起来,由从事商业贸易的民族在广阔的空间里传播;同时,随着大夏人、 月氏人、 塞人及羌人等古代民族的陆续西迁, 盛传在他们中间的昆仑神话也被逐渐带到了西域, 出现了黄河发源于西域, 昆仑也在西域的“错讹”神话传说。 昆仑神话的主角西王母也不断向西渐进,甚至到了更加遥远的西亚和欧洲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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