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帝国主义与尼泊尔、印度的卡利河边界争端*

2022-01-01 08:59
南亚研究季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卡利瓦尔尼泊尔

姚 勇

【内容提要】 卡利河边界争端是当今尼泊尔与印度之间最尖锐的领土争端,是源自英国殖民印度次大陆期间科学帝国主义的遗产。1816年尼泊尔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签署《赛哥里条约》,割让卡利河以西的土地,形成与英属印度的卡利河边界。条约签订后,英国测量员韦伯就对卡利河做了基础测量,形成了卡利河位置的原始地图证据。然而,此后印度测量局通过制图术,不仅构建了地图上边界与卡利河脱钩的画法,还制造了地图上卡利河位置的争议。卡利河边界争端的案例显示,印度测量局等殖民地科学机构所谓的“科学”成果,本质是为殖民政治背书。

自18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对印度次大陆全面征服与扩张,科学活动与殖民统治融为一体、相互成就,以印度为根基的地理测绘等科学活动亦是对尼泊尔、中国等周边国家侵略扩张的先锋。其中印度测量局(Survey of India)扮演了重要与特殊的角色。印度测量局的前身是1767年成立的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测绘师管理局,后改名为印度测量局。1830年,在著名测量专家额菲尔士(G.Everest)(1)额菲尔士(1790—1866),曾担任印度测量局局长(1830—1843),大三角测量主管。印度测量局为纪念他,用他的名字Everest命名珠穆朗玛峰。的组织与领导下,印度测量局接手名为“大三角测量”的印度大地控制网测量项目。(2)[苏]波斯别诺夫著,姚绪荣、高大德译:《各国测绘成图状况》,北京:测绘出版社,1981年,第101页。殖民时代的地理测绘成果,为印度测量局以及英国地理学家谋取了极高声誉,(3)[加]查希尔·巴伯:“在印度的殖民主义、科学与现代性”,载梁波、陈凡、包国光编:《科学技术社会史——帝国主义研究视阈中的科学技术》,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266页。也播下了后殖民时代印度与周边国家出现边界争端的种子。当今南亚地区复杂的边界纠纷中,地图是地缘政治博弈的关键工具。

英殖民时期印度测量局编制地图造成尼泊尔、印度的卡利河(Kali river)边界争端,当代尼泊尔学者形容为“制图侵略”,本文视其为“科学帝国主义”,以更好地诠释科学技术与殖民政治相交织的图景。“科学帝国主义”指服务于帝国主义在海外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科学活动。以德帕克·库马(Deepak Kumar)为代表的印度学者研究了科学活动与英属印度殖民政治的紧密联系。(4)Deepak Kumar,Science and the Raj:A Study of British India,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埃德尼(D.R.Edney)认为地图定义了英印帝国本身,制图术创造了一个“英属印度”,地图边界随着权力与知识而扩张。(5)Matthew H.Edney,Mapping an Empire:The Geographical Construction of British India,1765-1843,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学界较少在此视角下探究印度与周边国家的边界争端。本文通过梳理殖民时期印度测量局的地理测绘与地图编制,从而认识当今尼、印之间最尖锐的边界争端的历史根源,也有助于反思科学帝国主义活动对后殖民时期南亚次大陆的边界与边界争端的形塑作用。尼、印的卡利河边界争端值得中国学界更多关注,这也关系到中、尼、印三国交界点的位置,当前中印边界仍未划定,交界点也将是未来中印边界中段的东端点。

一、卡利河边界争端概况

根据1816年尼泊尔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签署的《赛哥里条约》,以卡利河作为尼泊尔西部与印度的界河,然而随着此后印度测量局不同时期制图的操弄,条约文本中清晰边界却变成一个争议“问题”。争议区位于今天尼泊尔西北端达尔楚拉区(Darchula)与印度北阿坎德邦(Uttarakhand)东北部毗连地区,北与中国西藏普兰县接壤。当今,这条界河在上游称为卡利河(Kali river),中游称为马哈卡利河(Mahakali river),流入印度恒河平原后则称为萨尔达河(Sarda river)。(6)Buddhi Narayan Shrestha,Border Management of Nepal,Kathmandu:Bhumichaitra Co.P.Ltd,2003,p.124.争议在卡利河上游,或者说卡利河的源头,当代文献中一般使用“卡拉帕尼”(Kalapani)指代这一争议区,从历史角度看是具有误导性的,卡利河边界争端应该是相对客观的表述。卡利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南坡,上游源头的争议主要有两支,分别起源于当今印度控制区的里姆皮亚都拉山脊(Limpiyadhura),印度称之为昆提·杨提河(Kunti-Yanti river,以下简称西源),以及发源于里普列克山口(Lipulek Pass,即强拉山口)的卡拉帕尼河(Kalapani river,以下简称东源)。东源又变化出以卡拉帕尼河东部分水岭为界的争议,这是目前印度主张且实控的“边界”。

卡利河边界争议至少自19世纪中叶便出现,争议区长期被印度所占据,但争端彻底激化却迟至20世纪末。1996年,尼泊尔政府与印度政府联合签署马哈卡利河(卡利河)的水电开发项目,尼泊尔人认为该项目严重侵犯了尼泊尔的国家利益,卡利河源头与边界问题随之凸显,此后成为尼泊尔社会极为敏感的议题。2019年11月2日,印度发布新版“印度政治地图”(Political Map of India),将与尼泊尔的卡利河边界争议区划入印度,引发尼泊尔全国性抗议。2020年5月20日,尼泊尔发布新版“政治地图”将卡利河争议区划入尼泊尔,6月13日,尼泊尔议会投票通过宪法修正案确认新版地图。

尼泊尔学者什雷斯塔(Buddhi Narayan Shrestha)梳理了1996年至本世纪初尼泊尔政府与印度政府的外交交涉,以及边界联合技术委员会的相关情况,尼泊尔方面举证1850至1856年间的地图,印度则举证1879至1929年间的地图,强调1879年以前的地图没有经过科学的地形学测绘。(7)Buddhi Narayan Shrestha, Border Management of Nepal,pp.147-148.中国学者涉及相关问题的研究,较多着墨于当代尼、印界务争端交涉情况的描述与分析,很少有基于历史证据与过程的研究。(8)这类研究可参考宋海啸:“印度在尼泊尔边界问题上的政策分析”,《南亚研究季刊》,2010年第3期;王宗:《尼泊尔印度国家关系的历史考察(1947—2011)》,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4年,第313-317页。印度学者则维护1879年以后的地图证据,并强调历史上的税收记录,将争端归咎于当代尼泊尔的政治动荡与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的反印动员(9)Alok Kumar Gupta,“The Context of New-Nepal: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for India”,Indian Journal of Asian Affairs,Vol.22,No.1/2,2009,p.57.,边界议题更多是论述与尼泊尔的“开放边界”在双边关系中的重要性与“制度优势”(10)Rajeev Kumar,“India-Nepal Open Border:Springboard for Opportunities”,International Studies,Vol.50,Issue 1-2,2016,pp.165-183.。

尼泊尔学者在推动历史证据的挖掘与研究,尤其是地图资料方面,形成了英国与印度“制图侵略”的认识,指出关键问题在于回归《赛哥里条约》确定卡利河的位置。博撒(Jagat.K.Bhusal)最近发表的论文对历史地图上边界的6种画法做了梳理。(11)Jagat K.Bhusal,“Evolution of Cartographic Aggression by India:A Study of Limpiadhura to Lipulek,”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of Nepal,Vol.13,2020,pp.47-68.21世纪初,曼安达(Mangal Siddhi Manandhar)、什雷斯塔等人也依据地图资料做了研究。(12)Mangal Siddhi Manandhar& Hriday Lal Koirala,“Nepal-India Boundary Issue:River Kalias International Boundary,”Tribhuvan University Journal,Vol.23(1),2001,pp.1-21; Buddhi Narayan Shrestha,Border Management of Nepal,pp.147-148.他们梳理了一些关键地图,但较少考察地图画法变化背后的历史过程与细节。尼泊尔学者无法回避的是,印度方面也相应提供了地图与文献来证明其主张,因而,清晰考辨地图画法的源流与突变是重中之重。本文梳理19世纪涉及卡利河边界地图编制的三个关键时间点,对应西源、东源与东源分水岭“边界”画法的形成,辨析地图的编制背景与变化脉络。

二、卡利河边界的形成与卡利河的测量

卡利河边界的形成是尼泊尔廓尔喀王朝对外扩张与英国东印度公司殖民侵略碰撞的结果。1816年,尼泊尔战败后与英国签订《赛哥里条约》,将卡利河以西的土地割让给英国,就此形成了尼泊尔西部与印度的边界。《赛哥里条约》签订后,东印度公司派遣测量员对卡利河做了基础测量,形成了卡利河边界的原始地图证据。

18世纪中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已经占据了孟加拉、比哈尔与奥德,尼泊尔马拉王朝统治的加德满都河谷尚处在三个土邦的分裂状态。1768年,尼泊尔廓尔喀王朝兴起,不久便开始向卡利河以西扩张,19世纪初,完成了对卡利河以西到苏特勒杰河之间的土邦与部落的征服。1812年,廓尔喀王朝占领南部泰莱地区,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势力范围产生冲突。(13)杨公素:《中国反对外国侵略干涉西藏地方斗争史》,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2年,第39页。

1814年11月1日,英国东印度公司正式发动了对尼泊尔的战争,从东、西、南三面向尼泊尔进攻。(14)[尼]I.R.阿里亚尔、T.P.顿格亚尔著,四川外语学院《新编尼泊尔史》翻译组译:《新编尼泊尔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69页。然而,10月23日,东印度公司就做出了吞并库马翁的决议,觊觎其重要地理位置,以及丰富的铁矿、铜矿、铅矿与木材资源。(15)Ramkant,Indo-Nepalese Relations 1816 to 1877,New Delhi:S.Chand & Co,1968,p.36.11月2日,英人就任命了库马翁与加瓦尔的首任长官加德纳(E.Gardner)。12月中旬,加德纳收到指示,“要求加德纳上校与海德·扬·赫西上尉的军队强行进入库马翁,以分散加瓦尔的廓尔喀军队的注意力。”(16)R.S.Tolia, British Kumaun-Garhwal an Administrative History of a Non-Regulation Hill Province,Gardner and Traill Years(1818A.D.-1835A.D.),Delhi:Shree Almora Book Depot,1994,p.1.1815年4月27日,印度总督莫伊拉勋爵(Lord Moira)接到库马翁首府阿莫拉(Almora)的廓尔喀军队战败的消息,便正式任命加德纳为库马翁事务行政长官。6月1日,莫伊拉勋爵密函东印度公司委员会,提议以卡利河作为与尼泊尔的边界。(17)Jagat K.Bhusal,“Evolution of Cartographic Aggression by India:A Study of Limpiadhura to Lipulek,”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of Nepal,Vol.13,2020,p.50.

1815年7月21日,尼、英两方决定进行边界谈判,12月2日,在赛哥里达成协议,协议包括割让卡利河以西的土地给英国的内容。然而,尼泊尔谈判代表并未获授权签署割地条款,尼泊尔政府拖延批准条约。1816年2月,英军重新发起进攻,尼泊尔再次战败。3月4日,尼泊尔被迫在《赛哥里条约》(18)条约见《艾奇逊条约集》第14卷,1929年,第54-56页。《艾奇逊条约集》全名为《印度和邻国的条约、协议、证书汇编》,由英属印度政府外交部次长C.U.艾奇逊主编。(C.U.Aitchison,A Collection of Treaties,Engagement and Sanads:Relating to India and Neighbouring Countries,Vol.14.,Calcutta:Government of India Central Publication Branch,1929,pp.54-56.)上签字。4月13日,加德纳被任命为英驻加德满都政治委员,特雷尔(G.W.Traill)接任库马翁事务专员。由于库马翁与西藏毗邻,莫伊拉勋爵一度担心中国政府反对英国的占领。(19)Ravuri Dhanalaxmi,British Attitute to Nepal's Relations with Tibet and China (1814-1914),New Delhi:Bahri Publications Private Limited,1981,p.29.并且,英国也曾考虑吞并尼泊尔,但顾忌这将与中国产生一条七、八百英里的漫长边界,不可避免发生冲突,而没有这样做。(20)[英]阿拉斯太尔·兰姆著,民通译:《中印边境》,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6年,第4页。

英人将1814年的军事上的失败归咎为测绘地图的缺乏,1815年占领库马翁地区后,很快就开始了地理测绘。测量工作的负责人是韦伯(W.S.Webb)(21)韦伯曾经参与罗希尔坎德、恒河、奥德与戈勒克布尔的测量工作。之后又回到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学习了天文学的课程,在尼泊尔战争时期,他携带一组新的天文时钟回到印度。,他在吞并库马翁的的军事行动中服务于28兵团,担任代理旅长。他编制的“恒河测量图”(Survey of the Ganges)也在1814年战争中被使用,并且可靠性得到印证。(22)“Description of the Route from Almora in Kamaon to Burokeree Gurhi,27,Dec.,1814”,J.L.Cox,Papers Regarding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Marquis of Hastings in India,Printed in Conformity to the Resolution of the Court of Proprietors of East-India Stock,1824,p.149.1816年,霍奇森(J.A.Hodgson)刚任职西北山地省总测量师,即派韦伯前往库马翁地区开展测量。(23)S.Styles,The Forbidden Frontiers:the survey of India from 1765 to 1949,London:Hamish Hamilton,1970,p.75.5月,韦伯测量了卡利河源头。他还试图进入西藏境内测量玛旁雍错湖,但并未成行,共测量了130个地点的经纬度与海拔高度。(24)R.H.Phillimore,Historical Records of Survey of India,Volume III 1815 to 1830,Dehra Dun:Survey of India,1954,pp.44-46.霍奇森与韦伯是最早一批对喜马拉雅山区进行测量的测绘员,韦伯是对卡利河流域测量的第一人。

韦伯的测量存在并不准确的情况,15年后额菲尔士就发现韦伯的测量未能很好应对大地因素的干扰。(25)R.H.Phillimore,Historical Records of Survey of India,Volume III 1815 to 1830,p.45.1848年,英中尉亨利·斯特雷奇(Henry Strachey)指出韦伯的测量数据较实际海拔低87英尺。(26)H.Strachey,“Note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ap of the British Himalayan Frontier in Kumaon and Garhwal”,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Vol.17,p.2,1848,p.532.正如埃德尼指出,印度测量局早期的测绘地图难免存在不准确的情况,但无可否定其价值。(27)Matthew H.Edney,“The Atlas of India 1823-1947/the Natural History of a Topographic Map Series”,Cartographica,Vol.28,No.4,1991,p.60.

1860年11月1日,英国为回报尼泊尔当局出兵帮助镇压1857年的印度民族大起义,又与尼泊尔签订条约,一方面再次肯定了之前的条约,另一方面将《赛哥里条约》割让的卡利河以东至拉普蒂河之间的平原地带归还给尼泊尔,但不涉及卡利河以西的区域。(28)“Treaty with Nipal,—1stNovember 1860”,C.U.Aitchison,A Collection of Treaties,Engagement and Sanads:Relating to India and Neighbouring Countries,Vol.14,pp.63-64.《赛哥里条约》签订之后尼、英曾推进了竖立界桩的工作,但不涉及卡利河中上游一线,1816—1860年间,尼印之间共树立了913个界桩。(29)Buddhi Narayan Shrestha,Border Management of Nepal,pp.142-143.

韦伯的地图并未标记国界,但对卡利河有明确标记,西源即现在印度所谓的昆提-杨提河就是卡利河(Kalee-R)。尼泊尔学者的研究指出,英国东印度公司1827年2月1日出版的以韦伯测量图为基础的“加瓦尔与库马翁”图标记了边界,位于卡利河与里普列克山口之间,但并未变更韦伯图中卡利河的标记。(30)Jagat K.Bhusal,“Evolution of Cartographic Aggression by India:A Study of Limpiadhura to Lipulek,”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of Nepal,Vol.13,2020,p.54.韦伯地图是以《赛哥里条约》为驱动的测量结果,清楚地将西源认定为卡利河。1827年图在保留卡利河标记与位置的情况下,改变边界,造成地图与条约之间的冲突。这是地图与条约文本无法对应的矛盾之始。

三、英人侵略西藏与卡拉帕尼河“边界”画法的形成

英国控制克什米尔与拉达克之后,开始对中国西藏阿里地区进行大范围地理测绘。1846年,孟加拉66兵团中尉亨利·斯特雷奇从卡利河上游地区进入西藏阿里玛旁雍错湖开展测绘活动。1848年,他的兄弟孟加拉工程师理查德·斯特雷奇(Richard Strachey)从库马翁更西部的通道前往玛旁雍错湖开展测绘。1849年,他们兄弟二人又从拉达克进入阿里进行测绘。(31)黄盛璋、王士鹤:“清代西藏阿里地区中印边界的历史研究”,载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边界历史地理论丛》,1980年,第27-29页。此时,担任库马翁与加瓦尔省高级助理官的是他们另一位兄弟约翰·斯特雷奇(John Strachey),他们兄弟三人(32)理查德·斯特雷奇发表在1851年《皇家地理学会杂志》第21卷上的文章提到了他们三人的兄弟关系,参见 R.Strachery,“On the Physical Geography of the Provinces of Kumaon and Garhwal in Himalaya Mountains,and of the adjoining parts of Tibets”,Journal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Vol.21,1851,pp.57-85.在1846—1850年间改动地图边界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

通过1846年的《阿姆利则条约》,英人控制了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古拉伯·辛格,非法侵占中国西藏的拉达克地区,英国计划与克什米尔、中国组成三方的“边界委员会”考察西藏和拉达克的“边界”。1847年,印度总督哈定(C.Hardinge)任命亨利·斯特雷奇参加“西藏边界委员会”,试图与西藏地方政府探讨西部的边界。虽然中国并没有响应与参与,但两年间亨利·斯特雷奇乘机对边境地带做了广泛的地理调查。(33)Graham Sandberg,The Exploration of Tibet,Its History and Particulars 1623-1904,Calcutta:Thacker,Spink & Co,1904,p.138.

1846年,亨利·斯特雷奇的考察路线是沿卡利河北上,从西源到喜马拉雅山脚,9月翻过兰帕山口(Lankpya Pass)进入西藏,考察了拉昂错与玛旁雍错两湖,10月7日,由里普列克山口穿越喜马拉雅山,返回卡利河。他依据1846年9-10月的测量数据对韦伯图做了修改,绘制了“库马翁、加瓦尔地区的英国喜马拉雅边界图”。1848年,他在《孟加拉学会杂志》发表了一篇地图编制说明,解释该图的底图是《印度地图集》的第65号、66号图(即韦伯图),第一条就指出《印度地图集》的标记错误,他对卡利河做了修改。(34)H.Strachey,“Note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ap of the British Himalayan Frontier in Kumaon and Garhwal”,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Vol.17,p.2,1848,p.532.同本杂志发表了他的考察记录,对考察过程做了详细记录,在附录的考察路线图上对卡利河边界的修改做了专门的标注。

亨利·斯特雷奇把西源的卡利(Kalee)之名改为“昆提-杨提”(Kunti-Yanti),将卡利(Kali)之名移给韦伯没有命名的东源。他对两支源头做了比较,“在河床与流量上,昆提-杨提都要比卡利大三分之一,从源头到汇流处的长度则几乎是其4倍,尽管如此,东部这条小支流还是以整个河流的名称命名。”(35)H.Strachey,“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Cho Lagan(Rakas Tal),Cho Mapan(Manasarowar),and the valley of Pruang in Gnari,Hundes,in September and October 1846”,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Vol.17,p.2,1848,p.116.考察报告还写道:“东卡利河虽然现在是英国与尼泊尔的正确边界,而对当地菩提亚人来说则一直如此;所以地图虽然在理论上是正确的,但事实上却错误地将西部河流昆提-杨提命名为卡利河,并且把红色边界线绘于其上”。(36)H.Strachey,“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Cho Lagan(Rakas Tal),Cho Mapan(Manasarowar),and the valley of Pruang in Gnari,Hundes,in September and October 1846”,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Vol.17,p.2,1848,p.117.他在考察路线示意图上用红色重新描绘了库马翁西北的“边界”,将自卡利河西源与东源汇流处以北的边界,自东源延伸到里普列克山口后,再由喜马拉雅山脊向西北延伸。(37)H.Strachey,“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Cho Lagan(Rakas Tal),Cho Mapan(Manasarowar),and the valley of Pruang in Gnari,Hundes,in September and October 1846”,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Vol.17,p.2,1848,p.120.

1850年4月,印度测量局副局长特威利尔上尉(H.E.L.Thuillier)编制“库马翁与英属加瓦尔地图”(Map of Kumaon and British Gurhwal),将东源绘制为尼、印边界线,东源与西源并未独立命名,图注中对东源描述为“东卡利河”(East Kalee)。该图由印度测量局局长绘制,图注还说明此变化是依据1846年亨利·斯特雷奇、1849年理查德·斯特雷奇的考察。地图上有约翰·斯特雷奇的注释:“沿着老地图的东卡利河至里普列克山口一线作为边界”(38)原文为Keep the boundary as in the old maps along the east Kalee to Lepu Lekh。。

该图另一个版本见于1851年出版的《库马翁省官方报告》,该版本删除了约翰·斯特雷奇的注释。此书作者为库马翁与加瓦尔高级助理官巴腾(J.H.Batten),他对该地图的编制情况做了介绍,特维利尔花了两年的时间,整合不同来源的材料,参考的地图资料有《印度地图集》的第65、第66号图,韦伯、特雷尔、亨利·斯特雷奇、理查德·斯特雷奇以及巴腾自己的地图。(39)J.H.Batten,Official Report on the Province of Kumaon,with a Medical Report on The Mahamurree in Gurhwal,in 1849-50, Agra:the Secundra Orphan Press,1851,preface,pp.4-5.所谓巴腾自己的图,应当是一幅名为“卡马盎与英属加瓦尔地图”(A Map of Kamaoon and British Gurhwal)的地图,该图有巴腾的花体英文署名与日期,矛盾的是署名时期为1846年10月,但旁边有一段印刷体的说明:“由测量局长办公室原图复制,加尔各答,1849年6月13日”。该图日期应该以1849年6月13日为准,也就是说有一幅1849年6月13日以前版的印度测量局地图,这幅地图有可能只是未公开出版的工程版,应该与我们见到的1850年4月版差别不大。该图也以卡利河东源作为边界,但将西源命名为“西卡利”(West Kalee)。结合1850年版地图,可以推断这一段时期印度测量局分别以西卡利、东卡利命名两支源流。《库马翁省官方报告》中的一幅地图“库马翁、加瓦尔与周边地区”(Map of Kumaon,Gurhwaland Adjacent Territories)也将西源标记为卡利河(Kalee River)。

关于印度测量局1850年版“库马翁与英属加瓦尔地图”,我们还发现有其他版本,可见曾得到较广泛传播。在卡利河边界的画法上,1850年印度测量局编制地图是直接参考斯特雷奇兄弟的建议,但并未接受西源为昆提-杨提河的命名。此后一段时间,昆提-杨提河的名称被越来越多的地图采用,不过印度测量局编制的地图中也存在依旧将西源标记为卡利河的情况,如印度测量局1857年编制的一幅“尼泊尔、锡金、不丹与西藏地图”(Nepal Sikim Bhutan and Tibet)。

四、大三角测量与分水岭“边界”画法的形成

1865—1877年间,英印政府对库马翁与加瓦尔的大三角测量工程的一个结果是《库马翁与英属加瓦尔》测绘地图编制出版,其中1879年出版的第37号分区图的空间范围正是卡利河上游边境地带。该图又将尼、印“边界”向东移动,形成当今印度所主张的分水岭边界。

1864—1865年度的《印度大三角测量综合报告》提出对尼泊尔与库马翁边界的喜马拉雅山测量计划,赤裸裸地标榜测量之外的政治阴谋:“更值得期待的是,尼泊尔政府应该被诱导效仿所有土邦那样置于英国保护之下,并且允许测量他们的领土,目前对那里了解之少如同未被考察的非洲与中亚的中心地区。”(40)J.T.Walker,General Report on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and the Topographical Surveys of the Bengal Presidency,for 1864-65,Dehra Dun:Office of the Superintendent G.T.Survey,1866,p.22.

1867年8月31日,库马翁与加瓦尔测量队负责人卡特(T.T.Carter)要求地形测量官员不要浪费绝佳机会,要学习与了解土著的风俗、贸易情况、作物、历史遗迹以及动植物等具有极大价值的信息。(41)J.T.Walker,General Report on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and the Topographical Surveys of the Bengal Presidency,for 1866-67,Dehra Dun:Office of the Superintendent G.T.Survey,1867,Appendix A,p.24.

1871—1872年度,库马翁与加瓦尔大三角测量员洛(J.Low)对卡利河边界做了基础性测量,测量还覆盖了视野可及的尼泊尔一侧的45平方公里土地。该年度报告中附上一幅1872年9月编制的库马翁与加瓦尔测量图,地图将全区切分成为38个分区,卡利河上游位于第36、37分区。该图所示的最东北点依然是位于37分区的里普列克山口,位于37分区的卡利河东源为与尼泊尔的边界。(42)T.G.Montgomerie, General Report on the Operations of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during 1871-72, Prepare for Submission 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Dehra Dun:the Office of the Superintendent of G.T.Survey,1872,p.44.

1874—1875年度,库马翁与加瓦尔测量队分作两支,一支由助理队长赖亚尔(E.C.Ryall)负责继续测量境内高山,另一支由队长特威利尔(H.R.Thuillier)带领测量行政中心德拉敦地区。完成该年度的调查后,英人对库马翁与加瓦尔的地理特征有了充分的认知,认为依据海拔与物理形态可以划分5个地带。卡利河上游与尼泊尔接壤地区是1号地带,大多地方的平均海拔在20000英尺左右,地理特点是“地面虽高,但是起伏不平。虽然空气稀薄让人难受,但登顶多数山峰或山脊并不难。”(43)J.T.Walker, General Report on the Operation of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During 1874-75,Prepare for Submission 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 Dehra Dun:the Office of the Superintendent of G.T.Survey,1876,p.46.测量员麦卡锡(J.F.McCarthy)这样描述接壤尼泊尔边境的居民,“居民是臭名昭著的流氓与酒鬼,并且他们靠近尼泊尔与西藏边境,这让他们非常难对付。”(44)J.T.Walker, General Report on the Operation of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During 1874-75,Prepare for Submission 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p.48.

1874—1875年度已经完成库马翁与加瓦尔东北角之外区域的田野测量作业。1875—1876年度,为集中全力完成德拉敦地区的测量,暂停了对东北角的测量。1876—1877年度完成了对库马翁与加瓦尔所有地区的测量。(45)J.T.Walker, General Report on the Operation of the Great Trigonometrical Survey of India During 1876-77,Prepare for Submission 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 Calcutta:Office of the Superintendent of Government Printing,1878,p.10.1877年的工作重点就是对东北角卡利河上游与尼泊尔、西藏交界地带的针对性测量,这次测量由赖亚尔带队,队员还包括佩顿(M.J.Peyton)、波科克(J.S.Pocock)、沃里克(R.F.Warwick)。

1879年1月,大三角测量队编制出版了《库马翁与英属加瓦尔》(Kumaun and British Garhwal)第37号分图(暨37分区图),该图西南角坐标为北纬30°东经80°30′、东北角坐标为北纬30°15′东经81°5′。图注载:奉印度大三角测量主管沃克上校之命,基于1873—1874年度、1874—1875年度以及1877年的测量,制图工作由赖亚尔以及佩顿、波科克、沃里克承担。该图对卡利河上游与尼泊尔的边界作了修改,将与尼泊尔的边界绘制在卡利河东源与尼泊尔境内丁喀河(Tinkar,该河也是卡利河支流)的分水岭上,将东源标记为卡利河,将西源标记为昆提-杨提河。据前文梳理1865年以来的库马翁与加瓦尔地区的测量工作,并且1873—1874年度、1874—1875年度测量报告所附地图仍以东源为边界。可见,第37号分图对边界位置的修改是基于1877年赖亚尔等人的测量。

1879年的大三角测量地图发布后,英印政府便完成了地图上对“边界”的建构。显然,英人清楚分水岭“边界”与《赛哥里条约》卡利河边界条款的冲突,在英方文献中可以看到许多试图自圆其说的“解释”,对后人的历史认知制造了干扰。例如,1886年的《喜马拉雅地名志》一方面指出西源是卡利河的正源,另一方面写道整个卡拉帕尼河流域都为英国领土,卡拉帕尼河与西源汇流后才形成卡利河暨与尼泊尔的边界。(46)Edwin T.Atkinson,The Himalayan Gazetteer of the Himalayan Districts of the North Western Province of India,Vol.3 p.2,New Delhi:Cosmo Publications,1886,pp.382,412.这一说法为诸多印方文献所继承,显然是针对1879年分水岭“边界”的话语建构,然而文字逻辑无法自洽,显得苍白而无力。

结 语

在19世纪印度测量局的测绘地图上,尼泊尔、印度的“边界”经历了从卡利河西源到东源,再到东源分水岭的变化。这个变化过程是随着英国对喜马拉雅区域地理考察、测绘活动的深入,理解这些活动的基础是,测绘与制图活动都是英方的单边行为。英国殖民印度次大陆期间编制了很多尼泊尔地图(47)17世纪时,尼泊尔开始出现在欧洲的地图集中,这得益于传教士的活动,尤其是1662年访问加德满都的格雷博(J.Grueber)。尼泊尔人制作的历史地图最早可以追溯到1807年拉那王朝国王(Rana Bahadur Shah)的记录。参考Harka Gurung,Maps of Nepal Inventory and Evaluation,Bangkok:White Orchid Press,1983,pp.7-9.,但1924年以前的地图基本上是英人单方所为。(48)[苏]波斯别诺夫著,姚绪荣、高大德译:《各国测绘成图状况》,第108页。1927年,印度测量局在尼泊尔政府的合作下,发布了名为《尼泊尔草图》(Skeleton Map of Nepal)的测绘地图。(49)E.A.Tandy,Survey of India General Report 1926 to 1927,Calcutta:Surveyof India,1927,p.1.尼泊尔自主测绘的政区图的出现迟至1975年。(50)Jagat K.Bhusal,“Evolution of Cartographic Aggression by India:A Study of Limpiadhura to Lipulek”,The Geographical Journalof Nepal,Vol.13,2020,p.60.当代尼泊尔与印度所举证的19世纪测绘地图中的“边界”,实际都为英殖民视角的单方面构建,并非与尼泊尔联合勘查的共识。

河流或分水岭作为“自然边界”被近代西方地理学家认为具有便于治理“科学性”,1915年伦敦大学学院经济地理教授莱德(L.W.Lyde)写道:“边境最显著的特征是山脉与河流,后者在许多情况下更为有效。例如,我们所谓的‘原始’河流边界就在未开发的地方尤其有效”。(51)L.W.Lyde,“Types of Political Frontiers in Eurpe”,The Geographical Journal,Vol.45,No.2,1915,p.127.袁剑讨论了19世纪后期英属印度西北边疆的“科学边疆”实践,指出所谓的“科学”本质是权力话语与文化霸权,“科学”与否是由英殖民者决定的。(52)袁剑、刘玺鸿:“‘科学边疆’及其实践——19世纪后期英国围绕印度西北边疆的治理策略及其影响”,《世界历史》,2018年第6期。地理测绘与地图编制则是他们为“边界”赋予“科学”新衣的关键手段,印度测量局又为之涂抹了“权威”的印记。卡利河边界争端的案例显示,印度测量局等殖民地科学机构所谓的“科学”成果,本质是为殖民政治背书,人为的“科学”无法建构有序的边界,反而会成为冲突的根源。边界冲突是后殖民时代的南亚次大陆地缘格局的痼疾,科学帝国主义的历史遗产及其话语体系的影响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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