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马形象在元代社会的转变
——以任仁发《二马图》为例

2022-02-24 09:22陈思蓓
名家名作 2022年20期
关键词:画家

陈思蓓

一、形神兼备、以马喻人:任仁发《二马图》之迥异

任仁发,字子明,号月山,为青浦人,元代画家、水利家。上海青浦区出土的一些文物中含有任仁发家族的墓志,据上面存留的字迹看,任仁发于1254年出生,与赵孟頫同年,生活的时期正是宋代灭亡、元代兴起这样一个更替之期,在世有七十三年。关于他的史料记载并不多,元明之际的诗人王逢在自己的《梧溪集》中写过一首《谒浙东宣慰副使致仕任公及其子台州判官墓》,这首诗后面记载过任仁发虽出身贫寒卑微,但年少就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十八岁就中了南宋举人。曾经任中宪大夫、浙东宣尉的副使等官职,南宋都城即将沦陷,任仁发毛遂自荐,主动要求参战,有如此勇气的他当时也不过二十岁。之后他负责青龙一带的治安,慢慢升至正千户,任职期间常常关心水利问题,发挥了他在水利方面的才能,皇帝因其治水有功任命其为都水少监,之后治理黄河决口、盐官州海塘、吴淞江、大盈、乌泥等有功,任期中大兴水利,撰写《水利集》,官职也一直在晋升,仕途一帆风顺,至死还被朝廷重用,官至三品。

兴修水利期间,他也寄情于书画之中,书法上崇尚李北海,绘画上学习李公麟,绘画方面与同岁的赵孟頫齐名,擅长鞍马画、人物画。元代绘画提倡古法,赵孟頫提出“作画贵有古意”“书画同源”,任仁发在技法上也表现出复古的思想。当然,这与他的仕途息息相关,因水利方面的成就受皇上重用,得以了解李公麟、赵孟頫等画家,学习绘画创作。元代文人的处境卑微,很多文人士大夫选择放弃仕途,重新回归自然,常常在山水画中表达自己淡然的心情,而任仁发不一样,他甚至主动请示为保宋出一份力,拥有向上、乐观的心,这样的性格也导致他很多画作画面明快、轻松。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与他交好的朋友甚少,重视气节的文人对他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与他相对亲近的黄庚曾经为他寄诗多首,也常常规劝他归隐,可他还是选择了服务朝廷。当然,这也让他将精力放在治理水利问题上,将情感寄托在画作上。

元代绘画崇古,任仁发也不例外,尤其受韩干、李公麟影响,他在《式古堂书画汇考》中题跋道:“画马至韩干,能事毕矣,予尝以师之,日就月将,颇得三昧,视近世画手,优劣为何如出此,以俟识者评品焉。”可见其认为韩干的画马水平极高。任仁发所绘之马多为横式构图,且多为贡马,色彩富丽、笔法细腻,使用高古游丝描,深受皇族的喜爱,而在小幅画中所作之马多有隐喻含义,与国家时局有着密切联系,表现出其兼济天下的大局意识。他画的马也广受好评,同代的顾瑛写道:“月山道人画唐马,笔力岂在吴兴下。”杨维桢也写:“任公一生多马癖,松雪画马称同时。”

任仁发绘制的鞍马图清新脱俗,有着独到的见解,他画的众多贡马与皇族有着直接关系,但有一幅鞍马画较为特殊,那就是《二马图》。这幅画目前存于故宫博物院,横式构图,尺寸为142.7cm×28.8cm,绢本设色,画面中有两匹马,一肥一瘦,肥的那匹位于右侧,整体呈红色,身体有大片白色的花纹,肚子十分肥大,四肢健硕,毛发旺盛,马的嘴上系有绳子,绳子垂在地上,向前昂首阔步,马尾巴在身后悠然自得地摆动着,显得神采奕奕,而它的身后,有一匹略显老态的马,它整体为棕红色,头部似乎非常沉重,直直地低下去,步伐蹒跚,走起来很费劲的样子,绳子绕着脖子,毛发也比前一匹稀疏得多,身上没什么肉,骨瘦嶙峋,甚至连背上有几条肋骨都清晰可见,在后面垂头丧气。整个画面除了两匹马,还有画家所作的题,款署“月山道人”,附有两方印章,为“任氏子明”和“月山道人”,还有元代鉴赏家柯九思的题记和“柯氏敬仲”“缊真斋”“奎章阁鉴书博士”等鉴赏、收藏的印章,印证了元代文人画“书画同源”的思想。画面内容上,没有任何背景的映衬,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出两匹马的样子截然不同,但马的形象十分生动逼真,贴近现实生活。在线条上不难看出任仁发对线条有着极高的要求,对线条的把握十分纯熟。肥硕的那匹马线条富有弹性,均为弧线,看上去更加丰满,而瘦马曲线较多,着重描绘肋骨,更显苍老。从线条上也能看出,任仁发学习、沿用了李公麟的白描法,以精细的墨线巧妙且准确地勾画出两匹马的形态与主要结构,色彩上,画面以赭石为主,设色轻松明快。

任仁发大多绘制的都是贡马,对自己的仕途有益,而《二马图》的表达较为创新独特。既然《二马图》这样的表达形式特殊,何以见得与众多鞍马图不同呢?就拿另一幅同样包含画家个人思想的《五王醉归图》来说,两幅画虽同为任仁发所绘,但它们之间也有所差异。

首先,《五王醉归图》是一幅人物鞍马画,与《二马图》不同,是纸本设色,同样为横式构图,描绘的内容是唐明皇李隆基登基之前与他的四个兄弟一起出游骑马、喝酒后醉归时的场景。画面中五王、四个随从、九匹马,人物与马匹的神情样貌都各不相同,个个生动逼真,画面内容十分丰富。画中骑着照夜白、着深红色衣服、有两个侍从跟随的男子就是李隆基,骑乌骓马、满脸通红、身穿淡黄色衣服的为宋王李宪,后面的岐王往后探着身子骑着玉花骢与薛王对视,紧跟着申王骑的是九花虬。和《二马图》一样采用平面散置的方式,画面平整而又不单一。高古游丝描勾勒出细致有力的线条,设色上运用吴家样的渲染方法,不难看出处处透露着唐朝的韵味。鞍马向前奔跑的动感十足,加上五王衣服轻薄的质感,使画中的运动感、风感都跃然纸上。两幅画的马虽品质不同,但五王所骑皆为良驹,是御马,而《二马图》中马的动感并不强烈,也正因如此,更加突出了本来为千里马的瘦马被摧残的老态。

整幅画无论从内容上还是技法上都散发着唐风。元代复古的大环境下,任仁发尤其喜爱唐马。这幅画虽然所画都是唐朝的人物和马,却是以古喻今,以唐代李宪将自己的皇帝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李隆基的事,比喻当时元仁宗将皇位让给哥哥乃孝悌之美,所以作这幅李隆基兄弟一起游行、交好的画,表达自己对这种美德的赞颂,也表明了对曾服务过的元仁宗的忠诚,这种表达稍显含蓄。而《二马图》体现出的感情要更加强烈,是对腐朽的官场制度的抨击和谴责,从画作中能感受到他作为南宋遗民见证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大段的题记、对比的画面也明显表现出讽刺之意。这些也使他们在观赏《二马图》时会有与众多鞍马画极为不同的感受。同样是鞍马的形象,无论是表现形式还是情感寄托都有所不同。

二、继往开来,别出心裁:元代鞍马形象之流变

“鞍马”的题材在中国画中极为特殊。古代,马常常是作战的骑乘工具,形象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被赋予不同的寓意。秦汉时期,马只出现在壁画之中,而东晋时期,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出现了逼真的马的形象,虽然不是以马为主,但据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以马为专题的画家在魏晋已经出现,名马、鞍马等种类专题画的形成,为隋唐时期马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国力昌盛的唐朝,马画创作基本为宫廷画家,由帝王规范艺术审美取向,这个时期鞍马画达到了鼎盛时期,韩幹、曹霸的马画十分生动逼真,鞍马的形象皆拥有强健的体格和圆润有力的腿部,画法、技艺纯熟高超,鞍马的形象无不体现唐朝强大的国力。两宋时期推崇“理学”,文人画兴起,画家们把理学思想融入作品中,更注重观察和描绘现实生活之物,并且强调画家个人思想的表达,任仁发受宋代李公麟的影响颇深,李公麟画马极佳,马画中带着浓重的文人气息,为马画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由此可见,元代以前的鞍马画多是对马整体形象的刻画,追求写实逼真,主要表现的是马安静或意气风发的形象特征,流露出各个朝代的精神气质,大多都没有融入画家个人的意志和情感。由蒙古族统治的元代,相较于汉文化,画显得通俗易懂,一些汉人画家为皇帝进献画作而得到皇帝赏识和重用。元代对鞍马画极为推崇,身为游牧民族的他们,马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皇帝对马有着天生的喜爱,许多画家就投其所好而获得晋升。当然,还有一些文人画家,对于当下环境有着更多的无奈,郁郁寡欢,将愤懑的心情带到画作之中,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比如,在仕途上怀有执着抱负的任仁发显然属于第一种。

形神兼备的两匹马,简洁干净的画面,细腻的画风,写实的手法,构成了这幅《二马图》。画家在描绘肥马、瘦马的时候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让人不禁思索其中的缘由。任仁发为这幅画所作的题记上有所解答。题记道:“予吏事之余,偶图肥瘠二马,肥者骨骼权奇,萦一索而立峻坡,虽有厌饫刍豆之荣,宁无羊肠踣蹶之患?瘠者皮毛剥落,啮枯草而立霜风。虽有终身摈斥之状,而无晨驰夜秣之劳。甚矣哉,物情之不类也如此!世之士大夫,廉滥不同,而肥瘠系焉。能瘠一身而肥一国,不失其为廉,苟肥一己而瘠万民,岂不贻污滥之耻欤!按图索骥。得不愧于心乎?因题卷末,以俟识者。”这才使人恍然大悟,原来任仁发将肥瘦二马比喻成贪官和清官,廉明的清官为了国家事业鞠躬尽瘁,最后累得骨瘦嶙峋、毛发脱落还不受重视,那些假公济私、视财如命的贪官反而身形肥硕、精神抖擞。他认为清官为整个国家的繁荣付出一切才能成为廉洁,那些不顾民情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简直是国家的耻辱,想必一定是任仁发为官期间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情形,由此发出不公的感叹。回到画面的细节,能观察到肥马脖子上的缰绳松散地拖在地上,马头呈仰起状态,似乎随时可以成为脱缰之马,不受束缚。反观瘦马,它脖子上的绳子依旧紧紧绑着,使它不得不低下头,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继续劳作。由此又可以看出任仁发通过细节传达出自己对官制的看法,只有严格管控,才能预防腐败滋生,不让那些贪官成为脱缰野马为所欲为。龚开曾经在其名作《骏骨图》上题跋:“经言马肋贵细而多,凡马仅十许肋,过此即骏足;惟千里马多至十有五肋。假令肉中画骨,渠能使十五肋现于外,现于外非瘦不可,因成此相,以表千里之异,居劣非所讳也。”那么《二马图》中这一匹枯老的肋骨细而多的瘦马并不是普通的马,事实上它是一匹千里马,虽为千里马,却没有被善待,没有被伯乐相中,只能低声下气地劳作,被拴上绳子成为苦力,皮毛不及肥马亮丽,变得又深又灰,马鬃也因疲劳而变得稀少。就像那些清官在不公平的官员制度下担惊受怕,只能低下头颅,埋头尽全力效命,就算这样也不能受到同等的待遇。反观那些不遵守法规制度,欺压百姓,每天光鲜亮丽的贪官污吏却能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向前。廉致瘦,滥致肥,这是何等的不公正,是何等的耻辱,这更是任仁发心中的愤懑与疑虑。

诗书画相彰,画家将画马作为自己情感表达的媒介,通过肥瘦二马引申到贪官、清官的行为品质上,表达自己的为官之道、对官场黑暗的鞭笞,也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向世人展示出来。如前面所说,元代废除了科举制度,文人的地位低下,任仁发怀揣着自己远大的理想抱负,有着宏观的格局,考中举人后南宋面临灭亡,他却没有自怨自艾,归隐田园,而是一直认为自己有超乎常人的才干,需要施展,所以主动顺应时代发展,在新的社会依旧想要为百姓谋取幸福,兴修水利工程,官职也一直升迁。但他毕竟是南宋遗民,不会被完全接纳,何况在官场上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见识了太多黑暗,也同样想为这些不公发声,抨击腐败的社会现实,这是他作为文人士大夫骨子里存在的济世精神。这幅《二马图》除了画本身技艺上的精湛高超,还饱含画家强烈的思想感情色彩,这在元代之前的鞍马画中是十分罕见的。

正是在这样不受约束的元代社会环境下,鞍马形象的创作才更为自由,并为后人所推崇。元代画家崇古却又不拘泥于古,开创了新的笔法、皴法。而经历过“国破山河在”的宋遗文士也常将自身意趣和情怀流露于此,鞍马形象便被赋予了新的诠释和价值。

三、结语

“鞍马”作为中国画的传统题材,成为文人笔下独特的形象,随着时代变化被赋予不同的精神寓意和审美表达。元代任仁发所绘的《二马图》,肥瘦二马迥异的对比,象征着清官鞠躬尽瘁却疲惫到骨瘦嶙峋,贪官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却无往不利,巧妙地讽刺了官场上的黑暗,托物言志的方法使整幅画有其独特的思想性,极大地发挥了元代文人画家的主体意识。在文人士大夫地位极低的元代,鞍马画时常变成入仕的一块敲门砖,《二马图》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社会背景,以沉稳精细的笔法,展现了画家对于官场的深刻认识,加以清隽秀丽的色彩,来抒发自己坚贞廉明的崇高志向。相较以往归隐山林之士追求潇洒雅致的境界,增添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虑思,这是他身为文士的济世精神。如此,元代的鞍马形象成为画家追求自身价值的意象,更多地投射出个体的意识主张,为明清鞍马画提供了继往开来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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