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为何不寄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
——从学界三种代表性观点说开去

2022-03-13 12:22李述森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2年4期
关键词:纪事俄国恩格斯

李述森

《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通常被学界看作马克思论述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尤其是“跨越卡夫丁峡谷”问题的重要文献,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就一直受到高度重视。然而,马克思最终并没有寄出这封信。关于未寄出的原因,多数学者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而力求给予阐释的,可概括为这样三种观点:一是“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论,即沿用恩格斯事后的解释,说马克思因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才没有将信寄出去;二是“俄国革命形势消退”论,即认为当时正值俄土战争,俄国出现了革命形势,但后来俄国没有在战争中失败,革命形势因之消退,马克思再发表此信就不合时宜了;三是“观点尚未成熟”论,即马克思觉得自己的观点还不够成熟,不便于公开发表。

对马克思不寄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原因进行探究,既涉及人们能否正确理解马克思这封信,也关涉对“跨越卡夫丁峡谷”这一宏大问题的准确把握,因而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马克思之所以不寄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主要还是因为马克思认为它内含诸多矛盾与不洽,担心发表此信会造成人们思想上的混乱,给俄国革命事业带来消极影响。由是观之,学界上述三种解读范式或多或少都是存在问题的。

一、学界存在的三种解读范式

马克思写作《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起因是这样的:19世纪70年代后期,随着《资本论》在俄国的传播,俄国思想界掀起了一场如何理解《资本论》以及能否将其应用于俄国的争论。这一争论在1877年达到高潮。当年9月,俄国经济学家茹柯夫斯基在《欧洲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反对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观点。10月,俄国自由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则在《祖国纪事》上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一文,为《资本论》中有关理论进行辩护。然而,在辩护的过程中,米海洛夫斯基也产生了误读,认为马克思将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看作普遍的历史哲学理论,主张一切国家都要经历资本主义发展阶段。马克思读到米海洛夫斯基的文章后,认为他有意歪曲自己的理论,随即在11月写了《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拟给予驳斥,但信并没有寄出。

关于马克思没有将该信寄出去发表的原因,学界目前存在以下三种解读范式。

(一)“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论

马克思在世时,其他人并不知道《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存在。后来恩格斯在整理马克思的遗稿时,发现了该信稿。1884年3月,恩格斯将该信的手抄本寄给了俄国女革命家查苏利奇,并附言道:“随信寄上马克思的稿子(抄本)一件,您可以酌情处理。我已经记不清,他究竟是在《言语》还是在《祖国纪事》上看到《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这篇文章的。他写了这篇答辩文章,看来是准备在俄国发表的,但是没有把它寄到彼得堡去,因为他担心,光是他的名字就会使刊登他的这篇答辩文章的刊物的存在遭到危险。”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23页。该信后来于1886年在日内瓦《民意导报》上发表,1888年又在俄国合法刊物《司法通报》上公开发表。

我国学者在论及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原因时,多是照搬恩格斯的说法。例如,孙来斌就在《马克思的“跨越论”与落后国家经济发展道路》一书中指出: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是一份正式的声明,其目的是澄清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理论的错误解释;马克思的这封信看来是准备在俄国发表的,但是他担心这会给刊载它的刊物带来政治上的危险,因此并未将其寄出②孙来斌:《马克思的“跨越论”与落后国家经济发展道路(修订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第70页。。

罗保国在《“跨越论”:对马克思三个文本的再解读》一文中,进一步捍卫和发挥了上述观点。他指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观点鲜明、逻辑清楚,显然是一封准备公开发表的信。但是实际上,马克思既没有寄出,也没有公开发表。那么,原因何在?关于这个问题,恩格斯的解释是,马克思担心‘光是他的名字就会使刊登他的文章的刊物的存在遭到危险’。”③罗保国:《“跨越论”:对马克思三个文本的再解读》,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他认为这个解释是可信的。正如恩格斯所分析的那样,当时的俄国正处在革命的前夜,推翻沙皇专制制度似乎指日可待,俄国革命一定会使欧洲一切反动势力失去最后的堡垒,也一定会有力地推动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马克思写了《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劝告俄国人不必急急忙忙地跳进资本主义。但是俄国的革命没有发生,沙皇制度战胜了“恐怖主义”,显然,在这种情况下,再寄出和发表此信就不合时宜了。因为尽管对米海洛夫斯基的错误观点需要批判澄清,但是当考虑到一旦将信件发表会对俄国革命者和他们的刊物产生不利影响时,马克思就不会这样做了①罗保国:《“跨越论”:对马克思三个文本的再解读》,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此外,一些学者还常常引用俄国民粹派思想家丹尼尔逊1885年致恩格斯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来强化此种说法,丹尼尔逊在信中写道:“约两年前您曾交来卡尔·马克思对米海洛夫斯基写的《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一文的答复,要求在我们的一个杂志上发表。发表这个答复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因为几种杂志一个接一个地被查封了。”②《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0页。

(二)“俄国革命形势消退”论

学界个别学者将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原因与当时的俄土战争及由此出现的俄国政治形势的变化联系起来。

张有军可以说是这一理解范式的代表。他在《也谈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一文中指出,马克思在信中所表达的主要思想,就是反对米海洛夫斯基将其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理解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反对俄国走资本主义道路,希望农村公社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③张有军、李邦来:《也谈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载《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然而事实却是,俄国自1861年改革以后走上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农民正在遭受剥夺。要阻止这一进程持续下去,挽救农村公社,就必须首先推翻沙皇专制制度。

如何才能推翻沙皇专制制度呢?就俄国内部而言,19世纪70年代轰轰烈烈的民粹派“到民间去”运动,由于得不到广大村社农民的理解和支持,在政府的镇压下归于失败。之后,由知识分子进行的“恐怖活动”,尽管给沙皇政府带来了一定的震荡,但不能构成致命的威胁。恰恰在这个时候,俄土战争爆发了。如果俄国在这次战争中失败,不仅会严重打击沙皇专制制度,还会激化俄国国内矛盾,使革命迅速爆发。正如马克思在1877年9月27日致左尔格的信中所说,“这次危机是欧洲历史的一个新的转折点。俄国——我曾经根据非官方的和官方的俄文原始材料(官方材料只有少数人能看到,而我是由彼得堡的朋友们给弄到的)研究过它的情况——早已站在变革的门前,为此所必需的一切因素都已成熟了。由于土耳其好汉不仅打击了俄国军队和俄国财政,而且打击了统率军队的王朝本身(沙皇、王位继承者和其他六个罗曼诺夫),变革的爆发将提前许多年。按照一般规则,变革将从立宪的把戏开始,接着就会有一场绝妙的热闹事。要是老天爷不特别苛待我们,我们该能活到这个胜利的日子吧!”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5页。马克思因此密切关注着俄土战争的进程,在战争没有以俄国失败结束之前,他是不会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为此,张有军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进行佐证:马克思1879年4月10日在致丹尼尔逊的信中说,“在英国目前的工业危机还没有达到顶峰之前,我决不出版第二卷”,因为这次危机表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特点,需要“注视事件的目前进程,直到它们完全成熟,然后才能把它们‘消费’到‘生产上’,我的意思是‘理论上’”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45页。。战争最后以土耳其人的失败而告终,马克思的希望未能实现。为了使自己不陷入被动的境地,马克思便决定不将《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寄出去发表。

张奎良虽然没有从头至尾分析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原因,但也将马克思写作此信的背景与当时的俄土战争进行了一定的关联。他在《跨越卡夫丁峡谷设想: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理论品质的体现》一文中写道:1877年4月爆发的俄土战争,加剧了俄国的社会危机,使沙皇政府内外交困,处境极为险恶①张奎良:《跨越卡夫丁峡谷设想: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理论品质的体现》,载《求是学刊》2002年第2期。。俄国面临的革命形势引起了马克思关注和振奋,他在致友人的书信中,表明了自己的兴奋心情,说俄国早已站在革命变革的门前,为此所必需的一切因素都成熟了,“要是老天爷不特别苛待我们,我们该能活到这个胜利的日子吧!”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5页。马克思致《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就是在此后两个月希望能亲眼看到俄国革命胜利的乐观心境下写出来的。这封信不是一般抽象的理论探讨,而是极有针对性地回答俄国革命胜利后面临的迫切课题,即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问题。在这里,张奎良教授虽然没有直接说出马克思没有将信件寄出发表的原因,但合乎逻辑的结论是:随着俄国在俄土战争中的胜利,俄国革命已不会发生,马克思再寄出这封信就不合适了。

(三)“观点尚未成熟”论

如果说第一、二种解读范式主要着眼于外在原因的话,那么,第三种解读范式则是将关注点主要放在了对信件内容和马克思处理问题方式的考察上。甘建民就是较早和比较典型的从此角度出发考虑和分析问题的。他在专门论述此问题的文章《试析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中指出,恩格斯关于马克思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的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并非主要的原因。因为马克思如果真想发表这封信的话,俄国国内不行,在国外是完全可以的。这封信后来就是首先在日内瓦的刊物《民意导报》上公开发表的。日内瓦集中了俄国众多的政治流亡者,在那里发表此信,同样可以起到澄清自己观点的作用。因此,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是马克思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尤其是农村公社前途与命运问题上的观点还不成熟③甘建民:《试析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载《哲学研究》1989年第11期。。

甘建民认为,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马克思对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看法是单线论的,认为俄国也必然会像其他国家一样,农村公社走向瓦解,最终过渡到资本主义土地所有制。但马克思的俄国社会发展道路观、农村公社观到1882年发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即认为俄国农村公社不必然走向灭亡,假如俄国革命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相互补充的话,俄国现今的农村公社土地所有制就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这表明马克思完全承认了俄国农村公社的特殊性,开始具体地设想俄国公社的非西欧发展模式问题,表明他的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理论、农村公社前途理论由单线论转向了多线论。而在1877年写作《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时,马克思的这一思想转变还没有完成。

马克思之所以要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主要是纠正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错误解释。但马克思在写作此信的过程中发现,他对俄国农村公社的命运问题还没有形成特别明确的结论。尽管马克思已经开始意识到,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生产起源的历史概述不能生搬硬套地运用到俄国,但毕竟还没有通过自己的专门研究而最后形成关于俄国农村公社的新见解。由此一来,对于俄国农村公社的命运问题,马克思既不能回避,一时又难以从正面给予明确的回答,便不得不通过迂回曲折的、显得游移不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倾向。“马克思生前之所以一直不把《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寄出去公开发表,关键就在于马克思在这封信中所表述的关于俄国公社的观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公开发表的程度。”①甘建民:《试析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载《哲学研究》1989年第11期。之后,马克思的思想观点在1881年3月写给查苏利奇的信中趋于完善,而在1882年2月终于找到了公开表达的契机,这就是《〈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的写作和发表。至此才可以说,马克思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观点、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的观点完全成熟了②甘建民:《试析马克思不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之原因》,载《哲学研究》1989年第11期。。

二、对三种解读范式的比较分析

以上三种解释范式,总的来说,都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前两种观点试图从外部找原因,基本上属于主观臆测;后一种观点力求从内部找原因,路子虽然对,然而也没有找准问题。

(一)对“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论的分析

学者们援引的恩格斯的说法,从根本上说,属于恩格斯的猜测。因为它是恩格斯在给查苏利奇私人信件的附言中顺便提及的,不是经过严格考证得出的结论,也不是为了发表用的。恩格斯主要是根据1884年的形势作出的判断,而1877年时俄国的情况与1884年时有着很大的不同。1877年时的俄国还处在西化改革的余波中,各方面还相对宽松。但到了1884年时,随着亚历山大二世被刺杀和新皇帝亚历山大三世即位,俄国政府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镇压革命者的浪潮,形势趋于紧张和严酷,政治上开始大大倒退,思想界和报刊界开始受到严厉控制。

另一方面,马克思似乎从来没有和恩格斯说过写了答辩信这件事。这也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一直就重大问题保持着密切的沟通。马克思没有告诉恩格斯,就说明这个问题不是异常重要,因而也就不会在恩格斯那里留下多少印象。恩格斯可能隐约感觉到马克思注意到此事,但对具体情况肯定记不清了。至于丹尼尔逊后来致恩格斯的信,说的也是1884年后的情况,而非1877年时的情况。

对于恩格斯的说法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的问题,甘建民在其文章中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马克思真想发表这封信,即使俄国国内的刊物不行,在国外的俄国政治流亡者所办的刊物上还是可以的。因为马克思与拉甫罗夫等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时常就有关问题进行通信和当面交流。俄国的革命者主要集中在国外而非国内,在国外澄清问题同样能够达到目的。

另外,正像王瑞聚在《马克思“卡夫丁峡谷”跨越设想问题》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样,即使马克思将信寄给了编辑部,也不等于就公开发表,因为发表不发表,主要还是由刊物的编辑们定夺的事③王瑞聚:《马克思“卡夫丁峡谷”跨越设想问题》,载《云梦学刊》2015年第1期。。也就是说,发表某种文章是否会给刊物带来政治风险,主要应该由刊物的编辑们来确定。刊物的编辑们完全知道发表这样的东西会不会有风险,而马克思当时不会去具体设想这样的问题。实际上,《祖国纪事》杂志当时发表的许多重要文章都是关于马克思的《资本论》的,一些文章包括米海洛夫斯基的那篇文章,主要还是为《资本论》进行辩护的,都顺利发表了出来,该刊物一直到1884年才停刊。尽管《祖国纪事》杂志后来被查封了,但1888年该信还是在俄国的公开刊物上发表出来了,而当时的政治形势并不比以前好。从另外的角度讲,米海洛夫斯基既是马克思所反驳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也是《祖国纪事》杂志的主编,马克思完全可以将信寄给他,即使不能发表,也可让其知道自己的想法,向其澄清问题。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恩格斯的“担心给刊物带来危险”论是难以为据的。人们引用恩格斯的说法,主要是为了强调马克思这封信的内容的可靠性,因为既然作为革命导师之一的恩格斯都那样说了,还能存在什么问题吗?

(二)对“俄国革命形势消退”论的分析

可以明确地说,马克思的信与当时俄土战争的形势毫无关系,既不是因俄土战争而起,也丝毫没有涉及当时形势的内容。

马克思写这封信的起因与俄土战争无关。俄土战争发生在1877年4月,马克思的信是由于1877年10月《祖国纪事》杂志围绕《资本论》的争论引起的,而关于俄国围绕《资本论》的争论,马克思又只是因俄国友人的告知才知道的。资料表明,马克思最初对俄国国内围绕《资本论》的争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切,无论是反对的观点还是拥护的观点,马克思都没有作出什么评论。唯独米海洛夫斯基文章中对《资本论》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理论适用性的观点引起了马克思的注意,遂决定予以反驳。马克思为什么要反对米海洛夫斯基的观点呢?原因很简单,就是马克思不想让人们将其看作俄国人探索自己独特发展道路这一努力的反对者,或者俄国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拥护者。这源自马克思与民粹派的独特关系。

对于俄土战争,马克思自然是非常关注的。马克思非常希望俄国在俄土战争中失败,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在对外战争中失败,俄国国内才能发生革命,而如果俄国胜利了,则会大大加强沙皇专制政府的地位。自战争开始后,俄国实际上一直占有优势。在马克思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时候,俄国还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在俄国国内出现的是战争的狂热而不是革命的高涨。但马克思没有受这一客观形势的左右,仍在像给左尔格的信中那样谈论俄国革命。进入1878年后,越来越明显的迹象表明,俄国将在这场俄土战争中获胜。即使在这时,马克思、恩格斯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俄国革命充满了期待。马克思指出,在俄土战争中我们站在土耳其人一边,“因为俄国人的失败会大大加速俄国的社会变革(变革的因素大量存在),从而会大大加速整个欧洲的剧变”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页。。恩格斯也强调说,俄国在战争后屈辱的让步“一定会使人民的不满发展成猛烈的革命爆发……俄国革命意味着不只是在俄国国内单纯换个政府而已。它意味着,一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就一直是欧洲联合的专制制度的柱石的庞大的、虽然也是笨拙的军事强国将消失……它还意味着俄国人本身全民一派生机的开始,同时也意味着俄国真正的工人阶级运动的产生。总之,它意味着欧洲整个形势发生这样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一定会受到每个国家的工人兴高采烈的欢迎,被看作是向他们的共同目标——劳动的普遍解放——迈出的巨大的一步”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页。。俄国真正的屈辱是在几个月后。1878年春,当英国等列强看到俄国获得的战果太大时,开始联合向其施压,最终签订的条约使俄国失去了战争中获得的大部分成果。这当然是俄国的一次重大挫败,但也没有真正引起俄国革命。

由此看来,无论俄土战争进程如何、结果怎样,都和马克思的信没有任何关系。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马克思信的内容丝毫没有涉及俄土战争和俄国革命的问题,哪怕是间接的影响,也看不出来。马克思的信只是就事论事,谈的是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曲解问题。马克思在信中针对俄国问题提出的一些结论性意见,也看不出与现实形势有任何关系。因此,关于马克思的信“是在由俄土战争引发的俄国革命形势出现高潮时写的,后来因为俄国革命形势消退,再发表此信就不合时宜了”“是在俄国革命就要胜利的乐观心境下写的”等说法,显然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三)对“观点尚未成熟”论的分析

虽然甘建民力图从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内容本身找原因,较之完全从外部找原因是一大进步,但其对问题的分析,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仔细考察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文本,可以看到,该信的主题并非要论述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和命运问题,信中对俄国农村公社本身并没有作出任何具体的分析,只是在说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时简单提及。该信的主旨是要解决《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理论的适用范围问题,说明这一理论没有涉及西欧之外的国家,不能用它来套用别的国家。为什么呢?因为各个国家所处的历史环境是不一样的,必须对其进行具体的分析。马克思在信中指出:如果俄国继续走1861年改革后的道路,就会丧失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必然带来的一切灾难性波折;假如俄国继续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就必然受资本主义制度严酷规律的支配。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不管在其中表达了怎样的思想倾向,但显然不是提出了一种什么新的历史发展观和“俄国农村公社观”。

那么,马克思致查苏利奇的复信以及《〈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是否对俄国农村公社问题作了成熟的阐述呢?详尽研究这两份经典文献,我们也会得出否定性的结论。

我们首先看一下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这封信是在1881年3月为解答查苏利奇之问而写的。查苏利奇在写给马克思的信中,请求他解答这样两个相关的问题,即俄国农村公社的命运究竟如何、是否必然走向解体?各国是否由于历史的必然性都要经过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各个阶段?查苏利奇还特别指出,这对俄国革命党人来说是生命攸关的问题,因而希望马克思作出的答复能允许公开发表。马克思在经过半个多月的思考后,终于写就了复信,但信的内容却与查苏利奇的请求差距甚大。首先,马克思指出,他不能给查苏利奇写出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声明,而只是想用寥寥数语消除俄国革命党人的一个误解,即《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理论只是针对西欧的情况提出的,没有涉及其他国家的情况,不能随便套用于其他国家。其次,《资本论》丝毫没有涉及俄国农村公社问题,既没有提供它有生命力的论据,也没有提供它没有生命力的论据。最后,马克思根据他自己对现实材料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能够消除各方面袭来的破坏性影响,农村公社可以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仅此而已。最后的结论没有任何论证,丝毫谈不上马克思初步提出了成熟的俄国社会发展理论和农村公社观。

至于说可以从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几份复信草稿中找到某些关于农村公社命运问题的论据,那也是缺乏说服力的。因为这些草稿中的内容根本就没有被马克思写进正稿里,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些思考是很不成熟的,包括对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论述。

我们再看看马克思、恩格斯1882年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该序言是应俄国革命党人的请求写的。俄国革命党人想知道当时的马克思、恩格斯是如何看待《共产党宣言》的。马克思、恩格斯在篇幅不长的序言中回顾了《共产党宣言》发表以来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主要是美国和俄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状况,然后简要提及了俄国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在俄国正兴起资本主义发展的狂潮,但大部分土地还掌握在农村公社手中,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将《共产党宣言》中的理论应用于俄国呢?马克思、恩格斯的回答是:如果俄国革命与西方革命互相补充的话,俄国农村公社中的土地公有制就可以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在这里,也只是对俄国农村公社问题作了简要的提及,没有任何的论证。因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是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高度去看待俄国问题的,其重心显然是在鼓励俄国革命和推动世界革命上。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提及农村公社问题,只是因为这是俄国革命党人关心的事情,他们正以此为信仰去进行革命斗争,马克思、恩格斯要给他们一定的鼓励。在这里,显然不表明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所谓成熟的农村公社理论。

既然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没有论证俄国农村公社问题,《〈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的重心也不在农村公社问题上,以此来论证马克思1877年时的俄国农村公社观还处在形成过程中或者不成熟,就显得无的放矢了。

三、马克思不寄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真正原因

细究起来,马克思最终决定不寄出《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是受到了多重因素的影响,但从根本上说,还是该信内容存在着诸多矛盾,在纯理论分析与基于政治考量得出的结论之间存在着不洽。

从浅层原因说,马克思并非一定要发表这封信不可。自19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就与大多数俄国民粹派人士保持了较好的关系。一部分俄国革命民粹主义者还加入了马克思、恩格斯领导的第一国际,成立了第一国际俄国支部,邀请马克思担任他们在第一国际中的代表,马克思也欣然接受了这种邀请。许多俄国民粹派人士与马克思、恩格斯保持长期的通信联系,向他们提供俄国社会发展状况的资料。马克思为此学习了俄语,研究了大量的俄国文献。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不赞成俄国革命者的理论,但对他们关心和探索自己国家发展道路却保持着足够的尊重。例如,马克思对俄国民粹主义主要奠基人之一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详尽研究了俄国劳动人民状况的《俄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的作者弗列罗夫斯基,就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因此,在较长的时间里,马克思、恩格斯都很少发表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意见,对俄国民粹派人士的请教,也大都婉言谢绝。

只有一个算是例外,那就是1875年恩格斯对俄国革命民粹派代表人物特卡乔夫的批判。但起因也具有“迫不得已”的性质。当时,特卡乔夫因办刊方针以及俄国革命策略问题与俄国民粹派另一代表人物、恩格斯的朋友拉甫罗夫发生了争执,出于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关心,恩格斯对此进行了评论,其中批评了特卡乔夫的做法。这引起了特卡乔夫的不满,他发表了一封致恩格斯的公开信,对恩格斯进行了猛烈攻击。如果仅仅是攻击自己,恩格斯未必理会,特卡乔夫宣传的观点也是民粹派共有的,没必要与其论战。但恩格斯认为特卡乔夫是在为巴枯宁辩护,而巴枯宁和马克思、恩格斯之间是尖锐的敌对关系,在政治立场上是不可调和的。更重要的是,巴枯宁和特卡乔夫都是典型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将俄国的一切、包括农村公社都看得优于西方,甚至认为“没落的西方”需要输入斯拉夫人的血液得到新生,而泛斯拉夫主义意识形态恰恰是沙皇专制政府所极力宣扬的,为沙皇俄国的侵略扩张服务。由此一来,问题就超出了单纯的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范畴,具有了尖锐的政治性。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恩格斯才写了《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对特卡乔夫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还有一个例子,也可以看出马克思并不想主动对俄国问题发表意见,这就是马克思对查苏利奇之问的处理方式。查苏利奇是俄国革命民粹派的著名代表人物,在俄国革命者中享有盛誉。她受俄国革命者之托向马克思询问俄国农村公社的前景问题,言辞之恳切、提的问题之重要,超出了一般信件的范畴。马克思最初写了较多的文字拟作为答复,但最终还是决定用寥寥数语进行回复,对查苏利奇等人极为关心的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即使这样一个简短的答复,马克思也嘱咐查苏利奇说不适合发表。

马克思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甚至连上述的缘由和背景也不存在。在当时俄国围绕《资本论》的论战中,米海洛夫斯基作为自由民粹派在整体上是捍卫《资本论》的。他写的《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就是专门批判茹柯夫斯基对《资本论》的攻击的。米海洛夫斯基的错误在于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那段论述的适用性没有作出正确的理解。马克思肯定不赞成米海洛夫斯基的看法。一来,马克思自1840年代以来就断定资本主义已经到了灭亡的时代,因此才致力于发动无产阶级革命推翻它。怎么能一方面在西方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另一方面又在落后国家发展资本主义呢?二来,俄国革命者正在进行反对专制制度的斗争,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种革命斗争对推动西欧社会主义革命的早日胜利是非常重要的,而俄国革命者之所以与专制制度作斗争,是因为对俄国特殊发展道路和农村公社是社会主义的胚胎的信仰。如果人们从《资本论》中得出马克思也主张俄国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结论,会对俄国革命者造成重大的心理打击,也混淆了马克思与自由派的区别,这是马克思非常不希望看到的。尽管如此,米海洛夫斯基也不是像巴枯宁和特卡乔夫那样的民粹派,不是马克思、恩格斯政治上的敌人,非进行回击不可。况且也没有任何人请求或催促马克思作出回复,对其置之不理并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而从深层原因上看,则是《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在内容上存在着一系列矛盾和不洽。如果作了公开答辩,反而会带来一系列问题。

首先,马克思在信中力求说明的是,《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理论只是针对西方而言的,并没有涉及其他国家。对于其他国家是否经历同样的过程,一切取决于历史环境。为此,他还举了古罗马人的遭遇作为例子。古罗马的自由民也被剥夺了财产,成为了一无所有的人,但他们却没有像后来的西方自由民那样成为雇佣劳动者,因为当时的西方还不存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切取决于历史环境”,这看起来是一种非常中性的说法,只是“破”而没有“立”。具体到俄国,马克思既没有肯定它会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也没有否定它的这种可能性,至于具体走哪条道路,要看它所处的具体历史环境。如果俄国所处的是同西欧各国相似的历史环境,那么它必然经历西方式的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过程;反之,则不会。那么,俄国当时到底面临着怎样的历史环境呢?马克思在信中没有作出任何分析与说明。

其次,尽管没有对俄国所处的历史环境作出任何的分析与说明,但马克思在信中却又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3页。这个结论虽然是以一种假设的句式提出的,具有不确定性,但从表达的思想倾向看,无疑是非常接近民粹派的。在没有分析俄国相应的历史环境的情况下,却得出了与民粹派相近的结论,这如何能自洽呢?况且,从根本上说,马克思、恩格斯还是一贯坚决否定民粹派的理论的。例如,恩格斯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中反复强调,俄国农村公社和俄国农民是极其落后的,它不可能先于西方实现社会主义;要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它必须以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率先胜利为前提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9页。。马克思在同一时期写的《巴枯宁〈国家制度与无政府状态〉一书摘要》中,也严肃地强调了这一点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405页。。言犹在耳,俄国的国情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变化,怎么能得出上述的结论呢?

马克思之所以在信中加进了上述结论,只能用“为了在政治上鼓励民粹派”这一原因来解释。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一切取决于历史环境”的说法太中性了,不仅对民粹派没有意义,甚至还可能是一种打击,会使他们认为马克思不支持他们为自己的祖国寻找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的努力。这又是马克思想竭力避免的。然而,按照政治上的考量作出的结论又难以从理论上作出论证,发表出去自然会有损马克思作为科学社会主义创始人的声誉,而且对整个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健康发展也是不利的。两难之下,马克思最终还是决定不公开发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宁愿将其放在自己的故纸堆里。

后来,正如马克思所顾虑的那样,在该信公开发表后,人们大都认为马克思表达的观点倾向于民粹派。米海洛夫斯基就在读到此信后沾沾自喜,认为马克思看了他的文章后最终改变了看法,开始赞同民粹派的观点;而后来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普列汉诺夫也认为马克思的信有利于民粹派而对恩格斯发表这封信表示不满。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最终作出不寄出此信的决定是非常明智和富有远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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