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的“诗”“歌”情结
——永恒的德奥艺术歌曲《纺车旁的格雷琴》

2022-03-27 11:27
轻音乐 2022年3期
关键词:纺车浮士德舒伯特

徐 静

为什么要学习艺术歌曲,学习艺术歌曲能为演唱者带来什么,为什么不能跳过艺术歌曲而直接学习歌剧咏叹调?为什么需要和艺术指导合作?这些恐怕是很多声乐专业学生感到困惑的问题。金晶老师在《艺术歌曲是职业歌者的测量仪》一文中为男中音歌唱家马金泉和合作钢琴家张佳林教授新录制的黑胶唱片《中国近代艺术歌曲16首》中写道“艺术歌曲有较高的艺术性,对歌者的演唱要求是严苛的,不仅需要在演唱技术上不断锤炼、打磨,同时也要求歌者具备与之相匹配的艺术修养”[1],足可见能够掌握演唱艺术歌曲的能力是衡量演唱者能力的一个重要标杆。笔者结合多年作为钢琴艺术指导学习艺术歌曲的经验,以舒伯特《纺车旁的格雷琴》为例来解析学习艺术歌曲的重要性和艺术修养。

一、作曲家与诗人的情感碰撞

高尔基说过:“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207年前,一个来自维也纳的少年在他18岁生日的前三个月写了一首歌,这首歌改变了当时乃至整个世纪继他之后的作曲家们对歌曲创作的看法。这个少年就是著名的德国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他创作歌曲《纺车旁的格雷琴》(Gretchen am Spinnrade)的那一天,1814年10月14日成为了德国艺术歌曲的“诞生日”[2]并由此拉开了德国艺术歌曲的序幕。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来到这世上,除了作曲,没有别的目的”,即“我就是为作曲而生”[3]。舒伯特在这首艺术歌曲中运用了一种近乎革命性的创作手法奠定了钢琴和人声关系的历史性地位,这首作品的戏剧性冲击力和作曲手法大胆的创新至今仍在回响。

1814年10月,舒伯特还是一个寻找职业道路的惆怅少年[4]。他刚刚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并入职他父亲担任校长的学校,然而他对这份工作并不感兴趣。那时他已经写了两年的歌曲,实际上舒伯特非常钟爱歌德的文学作品,他曾为歌德的文学作品创作歌曲达到73次之多[5]。舒伯特被浮士德中的戏剧和故事所震撼,几个星期后,他为《浮士德》中的教堂场景(Church Scene)创作了两首独唱与合唱团的音乐。

二、演唱者与欣赏者的情感共鸣

歌词如下:

﹡文中所有涉及的翻译均为笔者译

舒伯特读过的故事是歌德的《浮士德》——在书中,浮士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换取放荡的生活方式,当然其中也包括一个女孩,格雷琴。舒伯特把文字变成了画面,歌曲设定的场景是格雷琴独自待在一个封闭而狭小的房间里,她一边纺纱,一边沉浸在对她的心上人浮士德的回忆之中——炽热的爱、回忆、憧憬、焦虑、哀叹和忧心忡忡。车轮不停地旋转和舒伯特给予格雷琴起伏不大的歌曲旋律部分共同制造了一种情绪被限制、被压抑的感觉。舒伯特对于戏剧性细节的处理是不同凡响的,钢琴部分右手代表了纺车不停旋转的车轮,而左手部分则代表了格雷琴有节奏的心跳声,如谱例1。舒伯特把这样的节奏模式贯穿在歌曲始终,保持了戏剧和情感的张力,开头不到两小节的钢琴部分模拟纺车旋转的前奏部分引入了格雷琴的内心独白。

谱例1: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1—4小节[6]

“我的宁静已经一去不复返,我的心情很沉重,”(Meine Ruh’ist hin, mein herz ist schwer)这是格雷琴在歌曲开头的自言自语。舒伯特运用了这种戏剧性的手法,他在右手伴奏部分使用了连续不断的十六分音符,这样的节奏让格雷琴最大程度地表达她的沮丧,并揭示她隐藏着的自我,以便推动歌曲情节不断向前发展。同样地,格雷琴的内心情感被舒伯特用高超的音乐笔触描绘出来:她由于激动而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安宁”(Ich finde sie nimmer und ninmmermehr),其中两次的“ninmmer”(不能)和“ninmmermehr”(再也不能)强调了她绝望的心声,如谱例2。随后,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所有的元素都在运转——旋律、和声、人声和钢琴。

谱例2 :Franz Schubert, “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5—12小节 Ibid.

舒伯特最令人惊奇的地方是,一个17岁的男孩能以某种方式进入女性的心理世界并通过音乐的形式传达给听众。通过演奏和分析舒伯特的歌曲以后,人们能感觉到他的乐曲中具有难以置信的理解力,就好像他自己经历过这种感觉一样。舒伯特给钢琴伴奏部分的每一小节都赋予了音乐动机,他用钢琴部分持续不断地十六分音符牢牢地让格雷琴感受到她此刻的感受,当格雷琴一想到未来,她就会分心。如谱例3,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她唱到“当他不在我身边时,生命就像坟墓;整个世界充满了苦涩”(Wo ich ihn nicht hab’ ist mir das Grab, Die ganze Welt ist mir vergällt)。格雷琴期待和浮士德的美好未来却无法预见后果,这实际上是她悲剧的真正原因。

谱例3:Franz Schubert,“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13—21小节 Ibid.

格雷琴对浮士德的爱带给她自身的不是自由和释放,而是恐慌、怀疑、挣扎。在这一切所带来的情感压力下,她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思考、反思和质疑自己的经历。她对浮士德身心的欲望和她所受的教育即基督教道德之间存在着对立。她苦恼,然而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出口。如谱例4,她的“我可怜的脑袋几乎要疯狂,可怜的思想被撕成了碎片”(Mein armer Kopf ist mir verrückt, Mein armer sinn ist mir zerstückt)。其中的“verrückt”(疯狂的)和“zerstückt”(粉碎的)两个词表达了她亟待探索并拯救自己却无路可逃的挣扎的内心。

谱例4:Franz Schubert,“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21—29小节 Ibid.

三、诗与音乐的完美融合

舒伯特在这首艺术歌曲中给予了纺车一个重要的角色,旋转的纺车车轮不断行进的节奏既是格雷琴的自言自语,也象征浮士德的谎言,同时带给听众象征着格雷琴无穷无尽的挫折和伤痛的循环。她的感情在不断地堆积,最后,随着情感的释放,格雷琴经历了最激动的事情——浮士德的吻,她突然停止了冰冷的纺车转轮,尖叫道:“啊他的吻!”(Sein kuss!)。舒伯特用音乐让她的情感在那一刻得到了尽情的宣泄。这个fermata延音记号给予听众在听觉上的延长和无限的想象空间,让听众跟随着格雷琴感受被激情拥抱的瞬间,然后随着音乐的戛然而止,让人们再发挥想象力去体会她如今的孤独和苦涩,如谱例5。

谱例5:Franz Schubert,“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65—68小节 Ibid.

四、拓宽演唱者的想象力

在格雷琴的情感爆发之后,纺车的脚踏板停止了,格雷琴试图让纺车再次运转起来。她尝试了三次,在第三次的努力之后纺车才恢复运转。在这里,舒伯特巧妙地运用七个音组成的一个简单重复的音组,降B-升C-降B-A-G-A-降B,模仿了格雷琴三次试图让纺车重新运转的情景。她前两次尝试重启纺车的车轮,但都失败了,如谱例6的69—70小节,然后纺车又停了下来,需要额外的一点动力才能让它再次运转起来。当她再次激动的时候,她的脚更重地踩在踏板上,这时候左手使用了保持的八度音程(见第72小节)来代替钢琴延音踏板的作用,她的思想集中在重新找回那一刻的激情上,右手一个上行短小的音阶让纺车重新转动了起来。

谱例6:Franz Schubert, “Gretchen am Spinnrade” 第65—75小节 Ibid.

钢琴伴奏部分模仿纺车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伴随着副歌的出现,乐曲又回到了原来的速度上。钢琴在这首歌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右手可以听到车轮的旋转,左手持续的八分音符(如谱例1—6中第73—75小节)可以听到格雷琴激动的突突的心跳声——这绝对是舒伯特这位大师出色的音乐比喻。在两百多年前,舒伯特用音乐塑造了一个新女性的形象——这个女性形象有意识地主动地追求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归属,并将自己确立为一个个体。舒伯特把女性的痛苦提升到引人关注的位置,这在两百多年前的欧洲无论如何都是伟大的创作。《纺车旁的格雷琴》这首艺术歌曲今天仍然很重要,“这首艺术歌曲从未缺少过赞美,这些都驱使后来的音乐家们一遍又一遍地研究他(即舒伯特)的早期的歌曲”[7]。舒伯特在戏剧人物塑造方面的天赋在《格雷琴》和《魔王》这两首早期歌曲中都有体现。舒伯特用重复的“吻”扩展了最后的高潮,然后用前两行诗的重复让激情的时刻冷却下来,最后以格雷琴再次陷入忧郁结束这首歌。

舒伯特,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在一生中致力于创新与突破,颠覆传统,挑战现实,追求极致,达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例如他的第一首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Die schöne Müllerin)和最后一部《冬之旅》(Winterreise)。正如唐纳德·艾维Donald Ivey在Song:Anatomy,Imagery and Styles一书中评价:“舒伯特对浪漫主义和歌曲创作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他独特的和声与旋律结合的创作手法,他将音乐与诗意完美结合,他把所有可能的节奏变化都运用到他的创作中去,用令人惊叹的诗意性的音乐将前辈们和他同时代的音乐家们的成果带到了让整个世纪叹为观止的高度。[8]”

这一切,多亏了200多年前维也纳一个不满18岁的孩子。

注释:

[1]金 晶.艺术歌曲是职业歌者的测量仪[N].音乐周报,2021-03-27.

[2]Carol Kimball, Song: A Guide to Art Song Style and Literature. Hal Leonard Corporation,Milwaukee,2005:39.

[3]Quoted in Harold C. Schonberg, The Liv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New York:W.W.Norton,105.

[4]Kreissle von Hellborn, Heinrich. The Life of Franz Schubert.1869,5.

[5]Carol Kimball, Song: A Guide to Art Song Style and Literature. Hal Leonard Corporation, Milwaukee,2005:53.

[6]Franz Schubert's Werke, Serie XX: Sämtliche Lieder und Gesänge, No.261(Le/-+*/*: Breitkopf & Härtel) Web. IMSLP Petrucci Music Library.

[7]Maurice J.E. Brown, Schubert: Instrumental Derivatives in the songs. Music and Letters. Volume XXVIII, No.3,1947:207—213.

[8]Donald Ivey,Song: Anatomy,Imagery and Styles,New York,Free Press,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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