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无定代词“有的”“没的”分析

内容摘要：“有的”“没的”是现代汉语中两个常用词，但是这两个词的词类性质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明确，两个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文章利用结构语言学的分布分析法、统计法、语义分析法和语言类比法对“有的”“没的”的语法性质进行了分析，经过与“的”字结构的比较、语义、语用和历史等几个方面的分析，认为“有的”“没的”应视为现代汉语中的一对无定代词。

关键词：“有的” “没的” 无定代词

现代汉语中有两个词很有意思，一个是“有的”一个是“没的”。“有的”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解释为：“指示代词。人或事物中的一部分（多重复使用）：～人记性真好/十个指头，～长，～短。”“有的”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一版中虽然没有明确标识词性，但是词义和示例与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完全一致。这说明“有的”一词至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已经被大多数人看作是一个指示代词。但是，在语言学家的词类划分中，却鲜有“有的”的身影，“没的”几乎没有得到关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朱德熙2003）《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2000）、《词类辩难》（邢福义2003）《现代汉语词类研究》（郭锐2004）等众多语法著作中都没有涉及到“有的”与“没的”。在《现代汉语》教材上更是如此。笔者猜想，大约是有些语言学者是把“有的”“没的”看作了短语。那么“有的”“没的”到底是词还是“的”字短语呢？如果“有的”“没的”是词，又应该归为哪一类呢？

一.“有的”“没的”的研究现状

关于“有的”“没的”的讨论比较少，最早注意到“有的”一词的是《汉语口语语法》（赵元任1979），书中指出：“‘有的’作名词的修饰语，意思是some。‘有的东西’，‘有的时候’”①。可以看出，趙元任先生虽然在明确划分词类时并没有特别将“有的”划归某一类词，但是他在介绍动词“有”时注意到了“有的”一词的特殊性，因此特别进行了说明。但是遗憾的是他只是在词义上指明了“有的”相当于“some（一些）”，没有对“有的”的语法性质进行明确，更没有注意到语言中与“有的”相对的“没的”的存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刘丹青、段业辉专门撰文对“有的”一词的词性、语法分布、语法语义特点，以及“有的”的语用功能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这就是《论“有的”及其语用功能》。文中明确指出：“‘有的’是‘有指’代词，它所代替的人或事物是听话人不能确定的，但说话人心中却是能确定的，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说话人不便或不需要讲出来。”②

从《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就将“有的”单列词条来看，“有的”作为一个词应该已经被多数语言学者所接受。到了《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有的”被明确指出是指示代词，表示人或事物中的一部分（多重复使用），比如“有的人记性真好”“十个指头，有的长，有的短。”

而“没的”从早期的语法著作到现在基本没有入学者的法眼，《现代汉语词典》直到第6版，也没有将其纳入其中，只是收录了“没的说”，且将其解释为“没说的”。可见“没的”至今尚未确立自己的独立位置。但是，近年来，逐渐有学者开始关注“没的”以及它和“有的”的关系。

马荣尧（1990）指出，“没的”在近代汉语中有三种不同的结构形式和意义：（一）“没的”是动词“没”加结构助词“的”构成的“的”字结构（和“有的”相对，但又有自己的特点）。例如：那人【没的】回答。（《金瓶梅》52回）;（二）“没的”是动词“没”加语气助词“的”，其意义为“没有”。例如：婆婆也，怕【没的】真心儿自守。（《窦娥冤·楔子》）;（三）“没的”是一个单纯词，并非“没”加“的”的语法组合，也不表示“没有”义，是一个表示语气情态的副词。例如：素姐双眉直竖，两眼圆睁。说道：“你【没的】扯那臭淡！丫头纵着他偷馋抹嘴，【没的】是好么？忒也曹州兵备——管的宽！打杀了我替他偿命！【没的】累着你那腿哩！” （《醒世姻缘传》48回）。而这种表示情态语气的副词“没的”内部也不完全统一，马荣尧（1990）将之分为四类，分别表示反问、揣度、感叹、陈述四种语气。马荣尧所说的第一种“没的”就是本文所要讨论的“没的”。他认为这种“没的”是动词“没”加结构助词“的”构成的“的”字结构。这种观点得到了部分学者的认可，比方说李立成（2006）、李双剑（2013）。但是李立成进一步认为“没的”已经由“的”字结构名词化。与这种观点不同，石毓智（2001）、石毓智和李讷（2002））把上述三种“没的”看作一个东西，认为“没的”跟“没有”出现的时间相同，也是14世纪左右（元明之际）。“没的”只是动词“没”语法化过程中的过渡阶段，“没”由动词“没”语法化为一个只表示否定的标记后“没的”就消失了。关于“没的”后来消失的观点李立成（2006）已经对其提出质疑，这里不作讨论。但是石毓智和李讷却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没的”语法性质的一种认识。

二.“有的”“没的”是词还是“的”字结构

“有的”和“没的”是近代汉语以来才有的。之所以长期以来没有受到学者关注，主要原因应该是受到“的”字结构观点的影响，认为“有的”“没的”是由动词“有”和动词“没”与“的”构成的名词性的“的”字结构。事实上，“有的”“没的”跟一般的“的”字结构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首先，“有的”“没的”从意义上看，一般很难说是转指。例如：

（1）吃的丢了——有的丢了——没的丢了

（2）带上吃的——*带上有的——*带上没的

示例（1）中“吃的丢了”中的“吃的”显然是“的”字结构，转指“吃”的受事。但是“有的丢了”中的“有的”并没有发生转指，而是“有一些”“存在一些”的意思。同理，“没的丢了”中的“没的”也没有转指的意思，只是“没有什么人或物”的意思。示例（2）中“带上吃的”是一个正常的表达，但是“带上有的”“带上没的”就很不自然，不符合汉语的习惯，倾向于用“有的带上”“没的带”这样的说法。

由此可见，“有的”不是简单的“的”字结构，它更像是汉语中一个单个的词。正因如此，《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就已经收录了“有的”一词。到《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就干脆直接给“有的”标注为“指示代词”。

虽然《现代汉语词典》一直没有收录“没的”，更没有给它标注词性，但是“没的”也是一个词。

据统计，从元代开始，到明清，不仅“有的”已经存在，例如：

（3）你快船撑过来，我有的赏你。（《全元杂剧》）

（4）红云姐姐有的言语，和他说破。（《全元杂剧》）

（5）从今一上，有的文书，申到区区，再也不用支吾。（《全元雜剧》）

到了明清时期，此类的用法则更多，例如：

（6）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红楼梦》）

（7）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红楼梦》）

（8）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红楼梦》）

如果说“有的”已经是一个合成词，那么，“没的”则更应该确定是词，因为在《元杂剧》《红楼梦》《醒世姻缘传》中“没的”也已经广泛独立使用，例如：

（9）他也没的吃，咱别处寻讨去来。（《全元杂剧》）

（10）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红楼梦》）

（11）他没的奉承他，送他二十根大松梁！（《醒世姻缘传》）

“没的”从语法结构上来看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从语义上来看也并没有什么转指作用，例如：

（12）康大姐这顿就没的吃了。（CCL语料库）

（13）这回汉斯没的迟疑。（CCL语料库）

（14）“没的事！我有数，大哥海量。”（CCL语料库）

不仅如此，“没的”甚至比“有的”一词使用频率还高。据统计，在《醒世姻缘传》中“没的”出现了181次，而“有的”只出现了47次。在《全元杂剧》中“没的”出现了26次，“有的”只出现了24次。《红楼梦》中“有的”用的多一些，出现了66次，“没的”出现了56次。从“没的”与“有的”在《元杂剧》《红楼梦》《醒世姻缘传》中的出现次数来看，二者差距并不大，因此，“没的”应该和“有的”一样属于词。

三.“有的”“没的”的词类性质

前面我们证明了现代汉语中“有的”“没的”是词而不是“的”字结构，那么“有的”“没的”是什么性质的词，属于哪个词类呢？

关于“没的”的词类性质，尚没有什么讨论，只有沈阳、史红改的《现代汉语否定性无定代词“没的”》（2017年2月被《当代语言学》录用）中对“没的”一词的来源和性质进行了探讨。“有的”一词的性质，刘丹青、段业辉（1989）明确提出“‘有的’是有指代词”，“‘有的’既能指示，又能称代”③，还说“有的”“既不同于有定的，也不同于无定的”。④《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开始就直接将“有的”标注成了“指示代词”。本文认为，“有的”和“没的”一样，同属于无定代词。理由如下：

首先，从语义上来看，“有的”“没的”只表示存在或者不存在某些人或事物，自身并不表示具体指代哪些人或事物，例如：

（15）有的方面在较早的年龄阶段就达到较高的发展水平，有的方面则要到较晚的年龄阶段才能达到较为成熟的水平。（CCL语料库）

（16）有的长于抽象思维，有的长于形象思维;有的喜欢文学，有的爱好音乐;有的具有表演的才能，有的具有组织的才能;……（CCL语料库）

示例（15）中两个“有的”都是作名词“方面”的修饰语;示例（16）中则是“有的”作多个句子的主语。无论是示例（15）还是示例（16），“有的”都是表示存在而已，从上下文看不出“有的”所指为何。至于有的时候能够从上下推理出所指，那是语境的作用，不是“有的”自身携带的语义。

“有的”尚且如此，“没的”是表示根本不存在东西或人，因此它更是谈不上有什么所指了。

其次，从历史来看，“有的”和“没的”归为“无定代词”更合适。古代汉语中有肯定性无定代词“或”和否定性无定代词“莫”，这是大多数语言学者所认可的。那么作为一种语言的应具有历史的延续性，事实上在翻译古文中的“莫”和“或”时，大家一般都是分别将之译为“没有人或物”和“有的”。例如：

（17）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经郑风》）

（18）或告子旗，子旗不信。（《左传昭公八年》）

（19）莫击之，或益之，立心勿恒，凶。（《易益上六》）

可见在多数人看来，“有的”与“或”意义相当，而“没的”与“莫”意义相近。

最后，从“有的”“没的”对举来看，二者的确可以看作是近现代汉语中的一对无定代词。在元末明清时，“有的”“没的”已经同时使用，意思是存在的不存在都怎样，极尽夸张之能事表示所有、全部。例如：

（20）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水浒全传》）

（21）他嘴里有的没的乱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下）》）

（22）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红楼梦（中）》）

即使到了当下，“有的没的”还经常这样使用，例如：

（23）“那是谁教你这些有的没的？（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24）却忘了自己的立场跟他说一些有的没的。（《罗德岛战记》）

（25）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张爱玲《连环套》）

综上所述，“有的”“没的”应视为现代汉语中的一对无定代词，其中“有的”是肯定性无定代词，相当于古代汉语的“或”，“没的”相当于古代汉语的“莫”。这样设的好处，一个是能够照顾语言的历史;同时又能弥补现代汉语代词系统对于“无定代词”的缺失，使得现代汉语的代词系统更加的丰富和均衡对称;此外还能与英语的代词系统相对应。事实上，当年赵元任先生在《汉语口语语法》中把“有的”解释为相当于英语的“some”，就说明那时赵先生已经隐约感觉到“有的”就是存在的、某个、某些的意思，属于无定代词。在周法高先生的《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篇）》中将“莫”解释为“约略相当于英语的none，可指人或物”⑤。他在解释“莫击之，或益之，立心勿恒，凶。”（《易益上六》）时，指出“‘或’相当于‘someone’和‘莫’‘no one’对举”。这说明，“或”“有的”“some/someone”应该是同一类词，即表示肯定存在的无定代词，而“没的”“莫”“none/no one”是一类词，表示否定存在的无定代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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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裘荣棠.谈“动+的”短语的几个问题[J].中国语文，199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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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赵元任著，吕叔湘译.汉语口语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11]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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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周法高.中國古代语法（称代篇）[M].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1959.

[14]朱德熙.自指和转指——汉语名词化标记“的、者、所、之”的语法功能和语义功能[J].方言，1983（01）：16-31.

注 释

①参见赵元任著，吕叔湘译《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2001，第231页。

②参见刘丹青、段业辉《论“有的”及其语用功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第93—98页。

③参见刘丹青、段业辉《论“有的”及其语用功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97页。

④参见刘丹青、段业辉《论“有的”及其语用功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93页。

⑤参加周法高《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篇）》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1959年，第253页。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动词基本语义特征——过程范畴、完结范畴的类型学研究”（18BYY175）。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北京开放大学城市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