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李白背后中国文人的精神困境

2022-04-02 10:16任文汇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双重文人李白

任文汇

内容摘要:李白的形象始终承担着两种对立的功能:既是一种超人间的纯精神视角,俯视着烟火人间的生存逻辑;又是一个秉承了人性弱点的凡俗中人,怀疑着那个“超人间的纯精神”。“达”则孔孟,“穷”则老庄,游移撕扯,但终究无法平衡自洽,这也是中国文人普遍精神困境的写照。

关键词:双重 李白 文人 精神困境

在关于李白的千言万语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超人间”。在普通读者的想象里,他穿最贵的裘,喝最烈的酒,走最远的路,眼里有着永不衰败的能量和激情。二十岁的时候喊出“丈夫未可轻年少”,四十岁依然要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贵妃磨墨,力士脱靴,天子呼来不上船。醉卧酒池边,不理会美人掉落的翠翘,也不理会散发打鼓的君王。肆意挥洒的才情,视权贵如粪土的傲气,这一切都让人相信,李白就是这样豪横的,盛唐就是这样华美的、大气的、包容一切的。

如果对李白的了解止步于此,那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传》足以刷新你的认知。哈金说,当我们谈论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上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仙人、侠客、饮者、狂士,这是诗人自造的人设,正是这些为他积累起自由率真的形象,后世也就此把他想象为浪漫主义的代名词。但仅有这些是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诗人的,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是24岁开始辞亲漫游,金陵夜里写“低头思故乡”,安陆山间写“日日醉如泥”,长安街头写“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極言世路坎坷、壮志难酬。

而就在李白嗟叹漫漫人生、岁月蹉跎的时候,同龄的王维早已打入京城主流社交圈;年长他三岁的王昌龄,二十九岁也辗转进了仕途;小他三岁的崔颢,十九岁就中了进士。

这些人的才华自不必说,更有常人难望项背的门第:太原王氏、清河崔氏,五大高门榜上赫然在列。用当下的话说,他们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生在罗马的豪门阔少。而李白几乎是带着原罪降生的,他的出身是士农工商中排名末位的商家。“无商不奸”的标签好比那个挂在胸前的“红字”,决定了他永远没有资格通过科举将才华变现。

于是他选择两次入赘到贵族家中,哪怕是早已没落的贵族。三十岁时第一次来到长安,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李白谒宰相张说,结交宰相之子张垍。寓居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还谒见其他王公大臣,四处写求职信,求举荐求内推。直到千金散尽无可傍身,都没有迎来自己的机遇。

十一年后,李白四十一岁再次入京,总算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权力礼遇,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种种。做个翰林待诏,不过是为皇帝和贵妃写写歌词罢了,况且玄宗对李白一边“御手调羹”“降辇步迎”,一边说:“此人固穷相。”就是说无论李白多有天赋,在皇帝看来,他都只是一个“品级欠缺的寒微子弟”,是可有可无的如戏子般赋诗凑趣的玩物,和贾谊一样,帝王即使“可怜夜半虚前席”,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不过是在“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之际,用“倚马才”来写“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的艳词,无法献上治国安邦之策。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会有一种李白是天生乐天派的既定印象呢?仿佛什么不顺心,都无法侵蚀他的神采。原因之一是如前所述,他自我构建的狂放不羁特立独行的人设;之二是历史文化想象的塑造。“被投喂”是一般读者的阅读常态,他们能接触到的层面就是普及性的那几首诗,《静夜思》《独坐敬亭山》《将进酒》构建了他们心目中关于李白的全部印象;之三是在人生的后半场,他入了道教,从形式上完成了和世俗的切割。

自42岁被玄宗赐金放还、永别长安后,李白接受了他注定不富贵的命运——毕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跟滔滔逝水相比,人世的短暂辉煌算得了什么呢?于是全情投入旅途的他,再次变得超脱、自信、不在乎、不愤怒。朴素日常生活里有着宁静而宜人的幸福,平凡的日子中一样有回味悠长的诗意。这一时期的诗人消减了年轻时的锐气,静悄悄地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

但是自洽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对平静的渴望终究不敌对功名的焦虑。壮心不已的李白57岁时应永王之邀加入其叛乱阵营,为他摇旗呐喊,至身陷囹圄,长流夜郎,侥幸遇赦后仍不敢弃干谒求进,至死不悟。

或许之前他费心维持平静本就出于无奈,本性还是“享受那种拥有名声和崇拜者的感觉”。正是因这种感觉的引领,诗人一次又一次重新上路,最终走向人生的窄门,落到了杜甫所说的“世人皆欲杀”的地步。所谓热烈、天真、透明的心性,全都被另外的声音掩盖。

现实的引力如此沉重,伪装的自在无比脆弱,诗人并不总是飘飘欲仙,凌空飞升。在他希望精神上“通天”,求忘却求超脱的同时,从未放弃过肉身上“通天”。一边喊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边又说出“愿君侯惠以大遇……白即膝行于前”。没有世人想象的那种睥睨一切、潇然自远。

如此看来,诗人的形象始终承担着两种对立的功能:既是一种超人间的纯精神视角,俯视着烟火人间的生存逻辑;又是一个秉承了人性弱点的凡俗中人,怀疑着那个“超人间的纯精神”。是赤子、诗人,但诗意的花朵却没能常开不败。

在那些随兴创作的纯粹的诗作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最真诚的纠结:因为“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虽然“拔剑四顾心茫然”,但还是劝自己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承认自己身为凡人,有做事的心气,也有难以克服的局限。他最好的,让人惊叹的诗几乎都来源于这种坦白。

这才是真实的、生动的、有温度的李白。纵观其一生,就像哈金在《通天之路:李白传》里描述的那样:少年失意老年流放,两次入赘妻离子散,流浪半生客死异乡,千金散尽穷愁潦倒的。六十年蹉跎一过,所谓诗仙,也不过和所有凡人一样,从广阔到狭窄,从骄傲到压抑,最终还是难逃才子梦碎的宿命。

这么说无意于颠覆诗仙形象,不过是客观呈现人性本身的多元、丰富与局限。世上本没有神,我们本来就不该对其抱有脱胎换骨、进为天使的希望,脱离想象后的诗人不过是更接地气而已。况且在凡人与神仙、入世与逃离、显赫与落寞之间纠结徬徨来回切换的戏码文学史上一直都在上演,它不独属于李白,而是中国文人普遍精神困境的写照。

一部文学史,写尽了中国古代士子对功名的执念以及身处微末时的落寞。关于中国人的官瘾鲁迅早有四字论断:实在是深。

始終鄙视利禄参透人生的高人寥若晨星,耳熟能详的有上古的许由、春秋时的介子推、东汉严光、唐代孟浩然、北宋林逋,都是视爵祿高位为腐鼠,淡泊名利,不与世游。

终身不仕的原因各不相同,以孟浩然为例,他并非“为隐居而隐居”,也并非出于无奈,或受儒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观念的影响,其深层原因在于其始终坚持以“求真”、“放性”并以其作为统摄立身行事的基本原则,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个性不见容于官场,为了保持真实的自我,选择了归隐。孟诗多写山水田园、隐居逸兴以及羁旅行役的心情,诗风不事雕饰,富有超妙自得之趣,而不流于寒俭枯瘠。

亦官亦隐来去随心的典范是王唯。王维的生活的时代,佛教繁兴,士大夫学佛之风很盛。政治上的不如意,使得生活舒适的王维自然向往佛学中的境界,所以他一生几度隐居,一心学佛,以求看空名利,摆脱烦恼。王维诗现存不足400首。其中最能代表其创作特色的山水田园和隐逸之作在描绘自然美景的同时,流露出闲逸萧散幽寂冷清的情趣,可见其对现实的疏离甚至禅学寂灭的思想情绪。

但无论终身不仕还是半官半隐从来都不是主流。中国古代文人其人格精神的核心是修齐治平。《论语》中一句“学而优则仕”就为天下读书人指明了正道。不过上位之路有的迂回,有的直接。

祖师爷级的大隐,太公望就曾集80年隐居之智慧,为求“显”大大的耍了一把酷。他老人家在文王将要路过渭水时处心积虑,大搞行为艺术,无饵直钓,离水三尺,钓乌有之鱼,以怪诞和无厘头的造型吸引了文王的注意,果然是钓人不钓鱼,遂心所欲,由隐而显,登科拜相。

而另一位隐士诸葛孔明先生说是“苟全性命”“不求闻达”,实则欲擒故纵,以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姿态示人,先以徐元直为鼓风机进行吹风造势,等到刘皇叔登门求教时,却又大摆隐士高人架子,让刘皇叔三顾茅庐,心痒难止,最后才抖出包袱。《隆中对》横空出世、“艳”惊天下,以三分天下的高论将刘皇叔彻底套牢。该隐士也由隐而仕,出山成为一代名相。

相比借隐说事、以隐扬名、以退为进,更为常见的是直抒胸臆。孔子屈身下吏,以求自我实现;屈原为楚大夫,受谗被黜,六年后被怀王召回,三年后再遭放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司马迁受腐刑,蒙冤含垢,发愤作《史记》,获大赦后又任中书令;三曹七子皆为奋进之士、军旅骚人;陶渊明早年就“猛志逸四海“,企望“大济于苍生。”;杜甫青年时代也是豪气干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岑参、李颀、王昌龄等把立功边塞当成通往仕途的捷径,于是世有“边塞诗人”一说;更韩柳欧苏,哪个不渴求建功立业、名满天下?

历届文人如此汲汲于功名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出于世俗考量,为稻梁谋,因为紧随其后的毕竟是“利禄”。读书人再清高,为了生存也必须向现实妥协。余秋雨《阳关雪》中有一段文字记忆深刻: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他想强调的是古代文官至今留存史册是凭借其文而不是其官,可见唯精神不朽。这点毫无疑问,但同样无庸讳言的是文官们当年的显赫确实是因官而非文。现世荣华跟后世流芳二选一的话,当事人的答案怕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人愿意潦倒一生而只等着时光为自己加冕。

“功名”除了带来“利禄”之外更有权势。《黑冰》里王志文有一段经典独白:你知道权力是什么吗?权力绝不是说一纸公文就能让你荣辱升迁的某个职务,权力也不是某种让你实现人生价值的行为快感,权力的实质是看你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和控制他人,乃至整个社会的精神生活。台词老师说透了权力的本质,人间悲喜剧跟争权相关者十有八九也就不难理解了。古往今来,能抵挡权力诱惑的物种恐不多见。

跟“利”“权”二字高度捆绑的是社会地位。中国的科举教育传统绵延一千多年,其核心价值就是读书做官、出人头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造就了深刻的阶层焦虑。单一的价值观和评判标准只认可普世价值的成功,所以读书人除此之外没有选择。加之专制统治下的文人在政治、经济、感情上对封建皇权存在很强的依附性,入仕是知识阶层进入皇权体制的重要途径。

再者,儒释道三位一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其中儒家思想对读书人的影响至为深广。儒的本质是“内圣外王”,它以“仁义”“忠恕”为核心,但目的仍为出世和担当。历代文人自然以天下为己任,企望得志而扫寰宇。他们或目不窥园,醉心于文字哲理之中,著书立说,开院立派,求桃李三千;或衣冠博带,意气风发,慷慨陈词于朝堂之上,只求天下河清海晏;或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只为成就“史家之绝唱”;或布衣躬耕,寒窗十载只求一朝入仕,衣锦还乡;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刚健雄豪,气贯霓虹;或颠沛流离于乡绅小农之间,胸怀天下,而无伯乐知;或横刀立马于沙场之上,指点江山于帅帐之间,但保天下太平、国家安宁;或有政务干才,惜不逢辰,鸿图难展,终生江湖飘零,衣食不继;或辗转半生,于蛮荒之地仍远眺北辰之星,修身而立命。总之,儒家的济世情怀激励他们心向庙堂、自强不息。没有庙堂高位,何来造福万民?于是上下求索,朝夕不倦,家国情怀,日月可鉴。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求取功名爵禄,只要手段正当,都不能简单粗暴地斥之为急功近利,欲望毕竟是人类改造自己改造世界的根本动力,也是人类进化、社会发展与历史进步的源泉。重要的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执着于功名并能得尝所愿的文人不在少数,善始善终的却不多见。这些人大多少负盛名,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坦诚直率又不懂君心,容易得罪权臣,遭人陷害,君臣生隙。加之文人出身的士人,较多考虑底层利益,有着儒家“天下归仁”的情怀,又不甚懂得官场规则,因此常遭排挤。持不同政见者一旦发生碰撞,败走的往往是文人政客。

仕途跌宕、身世浮沉、心灰意冷、远离政治,此时与儒家哲学相反的隐士哲学便应运而生。正所谓“得意时信孔孟,失意时信老庄”。

虽说懂得变通、知难而退、独善其身是一种生存智慧,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但隐终究是虚的,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的心灵慰藉。而仕是实的,是兼济天下,是立功的路,是济世展才的人生追求。比起与山间明月为友,与石上清泉为伴,或登高望远,或临溪汲水,他们更愿意跻身朝堂之上,为民请命,实现自己的宏图伟业。正因为逃离是无奈的选择,所以他们始终心存不甘。因为不甘,所以经历着内心的徘徊与撕扯。

李白时而高呼“天生我材必有用”,时而低吟“自古圣贤皆寂寞”;陶潜在二十九岁到三十九岁这十年间,几出几隐,数番折腾,实为避害全身的被迫之举;东坡每一次政治失意,都会走向山水。到了杭州,他在西湖边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告诉自己,我虽然政治上受挫、失意,可是我在西湖这个地方还可以看到这么好的山水,其实在提醒自己,生命不论得意与失意,都可以过得很快乐,不见得得意就忘形,失意就颓丧。被贬黄州,作《定风波》、《赤壁赋》时仍可见超旷之心,但毕竟受困现实,常有悲慨,最终未能导向解脱。

在入仕与归隐上的种种口是心非、言行不一,隐隐折射出古代文人哲人的思想道德追求与矛盾心理。有学者说,一部隐仕文化史,就是中国几千年封建文化史的缩影。挣扎在进退之间,寻求入世,但现实残酷,政治险恶;被迫退隐,企图以老庄淡泊旷达自安,又难舍功名荣耀、难忘社稷苍生。进退两忧,无所适从。如何平衡自洽,怕是难有答案。

现代社会,文人知识分子在精进与退缩(最新的说法叫躺平)、上升与下沉之间也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困境。“教育内卷”“教育军备竞赛”“阶层鄙视链”,诸如此类的网络热词正在制造全民焦虑。在这种语境下,平和、圆融的人性越發难得。但当前政策已指向淡化阶层甚至去阶层化,比如媒体和商家热衷“中产”“阶级”“阶层”之类的表述,而政策层只提“中等收入”“群体”,不允许以身份标签作区隔,背后的导向天壤之别。一个价值多元、远离“内卷”、“鄙视”和“阶层焦虑”的无差别社会人人心向往之,国家层面为缓解焦虑、化解精神困境、构建和谐人性所做的努力。

参考文献

[1]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02-01.

[2]余秋雨.文化苦旅[M].中国文学出版社.2009-1.

(作者单位:苏州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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