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及其意趣

2022-04-07 03:48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民歌

许 中 荣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 464000)

在明代民歌中,大量的暮夜元素是其中有趣且值得重视的文本现象。比如,从一更到五更递转歌咏的“五更调”,在《青阳时调词林一枝》卷三中栏的《哭皇天歌·闹五更》、《风月词珍》中的《新兴闹五更·银纽丝》、《大明春》卷五中栏的《汇选苏州歌叠叠锦·闹五更》、《挂枝儿》私部一卷的《五更天》等明代民歌中均有收录。在《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三回中,郁大姐夜唱“闹五更”,即是这一时曲在社会广泛流行的具体写照。而且,我们翻阅明代民歌也可见,在“痴男怨女的心声”中,暮夜元素亦是其独特的表情达意的方式之一:一方面,痴男怨女的相思、约会、闺怨、嫌隙等,是暮夜中充满活泼之趣的日常生活图景;另一方面,寄托着痴男怨女情感的星月、夜雨、夜风、促织等自然景观,以及银灯、更鼓、铁马、鸡叫等人文景观,在明代民歌中更是频繁出现。明代民歌中为何如此频繁地出现暮夜元素?暮夜元素有何特点?它赋予明代民歌何种意味?据笔者所见,当前学界尚少从这一角度考察明代民歌,本文试对此略作阐释,以就正于方家。

一、暮夜的低吟:古代民歌的一个抒情传统

民歌与暮夜的结缘,早自《诗经》已有因思慕淑女而“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周南·关雎》)的吟唱。“耿耿不寐”(《邶风·柏舟》)的“失眠症”在《诗经》中也曾多次出现。例如,《邶风·终风》中“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寤言不寐,愿言则怀”的相思之苦;《陈风·泽陂》中“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中心悁悁”“辗转伏枕”的“有美一人”;还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郑风·风雨》)、“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唐风·绸缪》)的情人相会之欢,以及“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陈风·东门之杨》)的彻夜等候情人而情人却未践约而至的焦灼心情。

两汉乐府诗中的暮夜元素也值得关注。例如,《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1]暮夜元素在这首乐府诗中起着关键的作用,暮夜不仅是物理时间背景,还是与女子情感抒发关联密切的元素。《有所思》呈现了女子情感由深沉到决绝,再至追忆、犹豫,终而无奈的变化,同时也凸显了女子独自舔舐情变带来的创伤而不愿与兄嫂分享的绵绵不绝的羞赧与痛苦,巧妙地把时间背景设定在私人化的暮夜。“天寒知被薄,忧思知夜长”(《太平御览》卷七〇七),由于夜间光线变弱导致视觉压缩以及温度降低致使肌体收缩,人的思绪也逐渐由外在世界转向内在心理,故而人类情感在夜晚往往比白天更为敏感与脆弱。“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月夜观星诗》),不仅是隋炀帝的夜间情感体验,也是人类普遍的情感共鸣。

相对于《诗经》、汉乐府中的间或出现,暮夜元素作为修辞手法在南朝民歌文本中已是重要的构成要素之一。以《子夜歌》《子夜四时歌》为代表,诸多民歌不仅以暮夜作为时间背景,以暮夜中痴男怨女的相会、相思、闺怨为内容,还以明灯、更鼓、明月、夜风、暮砧等暮夜元素传情达意。其中,抒写相思的怨苦,如“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子夜歌(二十八)》)、“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华山畿(二十三)》)等;抒发相会的欢欣,如“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子夜歌(三十一)》)、“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子夜四时歌·秋歌(八)》)等;久待情人不至的焦灼与哀婉,如“一坐复一起,黄昏人定后,许时不来已”(《华山畿(十五)》)、“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读曲歌(六十二)》)等。

“从《诗三百》到汉乐府、敦煌曲子,再到明代‘小曲’,民歌走的是一条曲折而浪漫的生命之旅。在这个旅途中,明代民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段落,也可以说有着集大成的意味。”[2]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相较《诗经》、汉乐府、南朝民歌、敦煌曲子词而言,无论是对暮夜元素的撷取,还是情感内容的表达,抑或抒情方式的运用,都更加丰富与巧妙,极大地拓展了古代民歌中暮夜元素蕴含的文学境界与文化深度。笔者认为,明代民歌中暮夜元素的意趣主要表现在内容上的倚“情”结纂、视角上的女性视野、修辞上的视听建构三个维度。下文将对其展开详细论述。

二、暮夜元素的倚“情”结纂

郑振铎在为顾颉刚辑录《山歌》所作的跋语中说:“(《山歌》)也和一般的民间歌谣一样,究以‘私情’的咏歌为主题,而且也只有咏歌‘私情’的篇什写得最好。《诗经》里的最好的篇什不是情歌么?《子夜歌》、《读曲歌》不是情歌么?唐、宋人词,元、明人曲里,许多最晶莹的篇什,也离不了男女之情的歌咏。”[3]明代民歌作为抒写痴男怨女心声的“私情谱”[4]119,男女真情的抒发是其最值得关注,也是最具价值的所在。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紧紧围绕“情”字生发,一切皆为情而设,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作为物理时间背景的暮夜及其相关元素。“明月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夜晚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情人时间”。“青年男女选择在夜间相会在很大程度上缘于爱情的私密性与不可分享性,深陷情网的男女在夜色的遮盖下独享爱情的甜蜜,这也是人类在爱情上所持的普遍观念。”[5]在明代民歌中,青年男女的情爱生活,在夜间得到丰富多彩的呈现。如描写相思的,有《大明天下春》卷四中栏《新增一封书》中的“黄昏后,点上灯,手托香腮想情人”[6]88;《风月锦囊》卷一《新增楚江秋后联清江引·关山夜月》中的“相思病渐呆,疏桐弄影斜,十分明月清秋夜。敢则是我们此处较光,他那里云遮多,应不照亏心者”[6]43;《挂枝儿》欢部二卷《夜坐》中的“到黄昏,独背着银缸坐。和影儿两个把更漏消磨。听谯楼又转三通过。欲眠灯渐灭,影子也抛奴。孤枕的无眠也,凄惶杀了我”[4]19;等等。如描写离别的,有《挂枝儿》别部四卷《初别》中的“玉人儿,辞别了径往他州去,撇下奴独自船舱内好不孤凄。知几时和你重相会,明月穿窗影,清风过柳溪。好一筒(应为“个”笔者注。)良宵也,可怜只少了你”[4]43;《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中的“别离别离苦别离,别离不觉许多时。夜深对着孤灯坐,不知情郎在那里,孤恓孤恓好孤恓”[6]132;等等。如描写闺怨的,有《风月锦囊》卷一《新增山坡羊》中的“重门半掩,独对着银缸坐。见花稍月影多,那愁肠眉口锁。绞绡帐冷,免强在床上卧。听尽残更也,哎,寂寞的那曾睡着。情多,哎,情多恨也多”[6]53;《山歌》私情杂体卷七《寂寞》中的“昨夜郎来热了介忙,今夜无郎冷了介慌。千恩万爱,思量几场。孤灯只影,凄凉满床。阳台梦杳魂飘荡。姐道郎呀,褥子上番身无席摸,千条锦被弗如郎”[4]189;等等。如描写约会的,有《大明天下春》卷七中栏《时兴玉井青莲歌》中的“等郎月上暗偷情,只为爹娘难脱身。欲待开门门又响,欲待开窗窗又鸣。恼人心,心惊胆战怕人听”[6]110;《山歌》私情四句卷一《半夜》中的“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好计。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单裙出来赶野猫”[4]127;等等。如描写夜闹的,有《挂枝儿》隙部五卷《夜闹》中的“明知道那人儿做下亏心勾当,到晚来故意不进奴房。恼得我吹灭了灯把门儿闩上。毕竟我妇人家心肠儿软,又恐怕他身上凉。且放他进了房来也,睡了和他讲”[4]57;《挂枝儿》隙部五卷《归迟》中的“薄情的,这时候方才来到。拥香衾和绣枕,只做睡着。耳根边当不起千般咶噪:下次不敢了,权恕我这一遭。偷眼的瞧他也,好笑又好恼”[4]60;等等。

第二,作为民歌起兴的暮夜元素。暮夜作为抒情的时间背景,由于夜间人体感官的内转,人类在夜间更易多愁善感。在明代民歌中,我们可见诸多的“情”(情感)是以暮夜起兴吟咏的,暮夜元素具有重要的氛围营造作用。例如:《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咏五更离情》中的“听罢东邻,弦拨相思调,越引奴奴心上焦”“听罢西邻……翠袖殷勤揾泪重。……听罢南邻……交我凄凉闷转添。……听罢北邻……阁不住恓惶珠泪垂。……听彻邻家,报晓鸡三唱,无计支吾此夜长”[6]9;《挂枝儿》感部七卷《秋》中的“孤人儿怕的是秋来到,怕的是金风儿将窗子敲,怕的是明月儿将奴照。怕的是寒蝉噪,怕的是黄叶飘。怕的是促织儿呼雌也,一声声叫到晓”[4]73;等等。

第三,作为吟咏对象的暮夜意象群。明代民歌中有大量对暮夜元素的吟咏,而咏物实为写情而作,把没有感情的具体物象赋予人类的情感,并切合人物的情感状态使之别具意趣。例如:《挂枝儿》咏部八卷《月》中的“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笑。高不高,低不低,正挂在柳枝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来照。清光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缺的日子多来也,团圆的日子少”[4]80;《山歌》桐城时兴歌卷十《新月》中的“新生月儿似银钩,钩住嫦娥在里头。嫦娥也被勾住了,不愁冤家不上钩。乐圆日子在后头”[4]212。《山歌》咏物四句卷六中的《蜡烛》《灯笼》《走马灯》《流星》《夜合花》等篇均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写法。

三、暮夜元素的女性视角

明代民歌暮夜中的抒情主体多数是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暮夜元素也可视作女性情爱心理的独特表达。例如:《风月锦囊》新增南京时曲《楚江秋》中的“相思病渐成,西廊待月明,多情去了人孤另。想着他鸾凤被里意儿饧,细语低声,今宵门掩人空等。寒窗挑尽灯,寒帏数尽更,月移花影摇松径”[6]61;《摘锦奇音》卷之一《劈破玉歌·风》中的“无形无影檐前闹,窗儿外把花枝影乱摇,心惊错认才郎到。摆得帘儿响,又将铁马敲。吹灭了银灯,吹灭了银灯,乖,添上奴烦恼”[6]188;等等。闺中的相思、闺怨、离别、相会、情变、生隙等,大都是以女性的视角、口吻来吟咏的。“无论诗词,在描写女性时,都惯用一种‘阴性’的语言,使用一种‘阴性书写’。‘阴性’语言的特征是比较香软,凡诗词中涉及女性描写的作品,大多以情为主,基调都是较为柔和的。”[7]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多偏阴柔,这是由夜晚阴性的物理与文化属性所决定的。同时,在暮夜元素的创设上,明代民歌也刻意凸显其阴柔特征。如写夜风,多是“月移花影摇松径”“窗儿外把花枝影乱摇”;写灯,多是“闷对银缸”“独对孤灯影”“孤灯只影”;等等。风是柔软的微风,而非肆虐的狂风;灯是孤灯,而非璀璨的华灯。在力量、色彩、形状的呈现上,明代民歌都彰显了暮夜元素极富女性意味的阴柔特点。

暮夜元素别具女性色彩的阴柔特征,既受到了男女、阴阳、昼夜的分类的深刻影响,也受到了文学传统的直接影响。就文学传统而言,古代文学中的暮夜书写由于暮夜属“阴”的文化属性,易与女性的阴柔气质契合,在各体文学中,夜间多有女性的心理刻画、感情生活的体现。暮夜书写在男女性别的审美取向上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对于女性而言,暮夜书写多侧重于私人感情,或者说是“小我”的感情;而对于男性而言,暮夜中的感情虽也有“小我”,但却并非单纯的男女相思,更多的是宏大的家国之思。抒情文学的这一书写传统,直接影响了明代民歌暮夜书写的女性主体化特征。

明代民歌之所以收录如此众多歌咏暮夜中的女性及其夜生活的内容,作为收集者之一的冯梦龙还可能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兴趣。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歌咏女性及其夜生活,特别是暮夜中的女性及其夜生活,是一种悠久的传统。这一现象的形成,不仅在于女性有异于男性的“独特美”,还在于以男性为阅读、创作主体的群体基于性别,对异性具有品鉴、审美、好奇与窥探的需求。私密情感的抒发、私人日常生活的呈现,“这些属于女性私密的闺中活动更能激发男性文人书写‘窥视’得到的快感以及满足读者通过文学作品‘偷窥’闺中女性的欲望”[5]。细绎明代民歌,可见其格外关注夜间女性的“隐秘”。例如,隐秘的情感,有“相思病渐成,西廊待月明,多情去了人孤另”(《风月锦囊》新增南京时曲《楚江秋》)、“闷对银缸,坐想行思只为郎”(《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咏题情》)等女子饱受的相思之苦;隐秘的情事,有“晚间独对孤灯影,斜倚帏屏哭到明”(《新编寡妇烈女时曲·鹧鸪天》)、“送郎出去并肩行,娘房前灯火亮瞪瞪。解开袄子遮郎过,两人并做子一人行”(《山歌》私情四句卷三《送郎》)、“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挂枝儿》私部一卷《佳期》)等女子独守空闺、情人相会的情景。黑夜不仅为“偷窥”提供了天然便利,黑夜中进行的活动对于读者来说,更具有窥探的乐趣。而且,夜幕作为一个天然的纯黑色“幕布”,更易把夜间发生的情事彰显出来,而别具舞台聚焦效果。这或许也是明代民歌创作者热衷书写夜间女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暮夜元素的视听建构

明代民歌围绕暮夜元素不仅建构了丰富的声音背景与视觉场景,而且声音与视觉的融合,使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始终有“人”的存在,充满了人的饱满情感与活泼的生活气息。

第一,听觉意象群与声音背景建构。谯楼上的钟鼓声、街上的更声、夜空中嘹亮的雁鸣、邻居家的箫声、窗外的夜风吹过树木花丛的声音、檐前的铁马叮咚声、“淅零零雨打芭蕉”声、竹叶上的轻响,甚至是院子里半夜的鸡鸣、猫儿的叫春、窗下蟋蟀的鸣叫、屋内老鼠的窸窸窣窣等诸多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暮夜声音元素都出现在明代民歌中。例如:《挂枝儿》感部七卷《鸡》中的“俏冤家一更里来,二更里耍,三更里睡,四更里猛听得鸡乱啼。挦毛的你好不知趣,五更天未晓,如何先乱啼?催得个天明,鸡,天明我就杀了你”[4]76;《挂枝儿》感部七卷《促织》中的“促织儿,没来由,在窗儿外噪。是何人,教唆你,絮叨叨。我孤眠独坐多焦躁。忙叫丫鬟起,铜盆水去浇。浇不出他来也,你再把棒儿捣”[4]76;等等。这些民歌营造了极具生活气息、活泼风趣的情景。

由听而思,听觉也是触发感情的媒介。明代民歌以起兴的形式呈现,通过隐隐而来的钟鼓声、雁声等,把人的思绪带入幽远的情境。例如:《挂枝儿》怨部六卷《恨天》中的“谯楼一鼓,一声声敲,一声声风透。南来雁,一声声叫,一声声离恨愁。曾记得月儿下,灯儿前,一声声罚咒。你的咒儿一声声都变做了假,我的咒儿一声声都变做了羞。恨煞那不挣眼的皇天也,就在卓儿上拍一拍手”[4]68;《徽池雅调》卷二上栏《续选劈破玉歌·秋》中的“教我愁听那窗儿外,淅零零雨打芭蕉,形单影只心惊跳。闷恹恹卸倒在床儿,刚合着眼,做个梦儿,梦见我的才郎,正儿夫雌也,一声声叫到晓”[6]178;等等。“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张潮《幽梦影》),声音笼罩整个场域,形成整体性的情绪氛围,成为人物心理的背景与主体。

第二,视觉意象群与夜间景观的创设。明代民歌也着意视觉场景的创设,如室外的明月、花影,以及室内的孤灯、蜡烛、衾枕、象牙床等。室外视觉意象群的作用,更多的是为了见物起兴,如《挂枝儿》感部七卷《月》中的“闷恹恹,独坐在荼蘼架。猛抬头,见一个月光菩萨。菩萨,你有灵有圣,与我说句知心话。月光华菩萨,你与我去照察他。我待他是真心,菩萨,他到待我是假”[4]73。室内视觉意象群建构的作用,在于通过视觉收缩在一室之内,而形成的情感收缩,强化孤独感的形成,如《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咏五更离情》中的“深锁香闺,脂粉香消懒画眉,闷把孤灯对,怕入罗帏内”[6]12。“锁”在此不仅锁住了香闺的门户,更是锁住了闺阁少女的内心,把自己和闺阁外的世界隔离开来,好像孤灯一样蜷缩斗室,自我消磨。

第三,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亦注重视觉场景与声音背景建构上的巧妙配合。例如:《八能奏锦》卷三中栏《新增急催玉歌》中的“黄昏后,夜沉沉,冷清清,静悄悄,孤灯独照。闷杀人情惨惨,意悬悬,愁听那窗儿外,淅零零雨把芭蕉,形单影只心惊跳。闷恹恹,卸倒在床儿,刚合着眼儿,做个梦儿,见个人儿,正诉着衷肠,又被风铃儿惊散了”[6]78;《挂枝儿》想部三卷《无眠》中的“灯儿下,独自个听初更哀怨。二更时,风露冷,强去孤眠。谯楼上,又听得把三更鼓换。四更添寂寞,挨不过五更天。教我数尽更筹也,何曾合一合眼”[4]30;等等。视觉与听觉共同构成抒情场域,营造抒情氛围,渲染浓郁的感伤情绪。

明代民歌中视听建构的逻辑有由听而视、由视而听两种形态。首先是由听觉而视觉的形态。由远及近,由不可见的、整体性的声音压迫,形成情感上的笼罩感,令人沉浸于特定情绪之中,渐进而从听觉过渡到视觉,触目所及的物象,不由自主地会带有特定的情绪色彩。这类例子如《风月锦囊》新增南京时曲《楚江秋》中的“相思病渐浓,谯楼夜撞钟,猛然惊醒团圆梦。好教人难挨难起恨匆匆,好事成空,无言独把寒衾拥。窗棂忽透风,灯花忽爆红,朱帘不卷金钩控”[6]60。由远处谯楼上悠悠传来的声音在此犹如一条会收缩的线,把场景由远处收缩到室内的窗棂、灯花、珠帘,钟声的缥缈与空虚感笼罩整个情境,与人物的思绪浑然一体形成整体的感伤氛围,晕染于触目所及的窗棂、灯花、珠帘,使暮夜意象群也成为饱满的“情语”。其次是由视觉而听觉的形态。由近及远,由可见到不可见的视听建构逻辑,易于营造思绪逐渐飘散的扩散放大之趣。这类例子如《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咏题情》中的“月户云窗,梦里瑶台夜未央。寂寞添惆怅,漫卷金钩上。嗏,冷落象牙床。背银釭,萦损柔肠,离恨添凄怆,忍听谯楼更漏长”[6]4。由触目可及的物象,睹物思人。睹物思人的情绪在视觉上是有限的,但是在诉诸不可见的听觉时,这种情绪就不再局限于视觉所及,而延伸到没有边界的听觉空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真幻、远近之间的差别,令这种情绪如声音般弥漫整个场域。这是此一书写形态的重要修辞技巧,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古代抒情文学暮夜书写的疆域。

另外,“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幻听或误听,也赋予了民歌别样的意趣。傅修延认为,缘于人物辨识语音时的听觉预期,大凡处在有所思盼状态中的人,下意识中都会有“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种不由自主的过敏反应,而形成幻听、误听[8]203。这类例子如《挂枝儿》私部一卷《错认》中的“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冷清清,独自在房儿中睡觉。猛听得是谁人把我门敲,像是我负心的冤家来到。慌忙披衣起,罗裙拴着腰。急急的开门也,呸,又是妹妹的孤老”[4]11。幻听、误听,让女性的“善变”心理跃然纸上,民歌更富戏剧效果和轻喜剧情调。《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一回中的“四不应山坡羊”也有“最关心伴着这一盏寒灯来呵,又被风弄竹声,只道多情到矣,急忙忙出离了书帷。不想是花影轻摇,月明如水”[9]。如此种种,均从《西厢记》“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脱化而来,而别具日常生活中的活泼情趣。

结 语

暮夜元素是明代民歌中“有意味的”文本,它具有相对固定的意象群和倚“情”结纂、侧重女性视角,以及着意建构视听场景的书写程式。明代民歌中的暮夜元素不仅是写实的内容对象,亦是抒情的表达策略。它呈现了明代痴男怨女丰富生动的情感生活,是明代的“小夜曲”。暮夜元素的艺术表达源自悠久的文学传统,并富于明代民歌轻快活泼的民间情趣,彰显出鲜明的“明代风格”,为古代抒情文学传统注入了新的生机活力,别具引人瞩目的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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