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转:论黑塞中期小说创作转型

2022-04-07 03:48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克莱因黑塞现代性

陈 丽 华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1946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 年出生于德国南部的卡尔夫小城,1924 年入籍瑞士后,终生居住于此。黑塞的一生见证了时代巨大的变革,每一次外部世界的改变都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内在精神世界,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改变了黑塞认知世界的角度。与早期倾向于倡导回归自然、艺术王国来抒发自己对现实社会不满的那一类作品相比,黑塞中期的文学创作则表现为对现实社会的彻底绝望,作品思想也逐渐呈现出“向内转”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黑塞的“向内之路”并非只关注自己的一隅之地,而是“涉及了世上的一切”[1]101。用黑塞自己的话说就是:“处境困难时从其他人身上寻找罪责,这样做很简单,我也会的。而我同时也懂得,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存在单方面的罪责,这场战争也不例外,一切罪责永远总是双方面的。我始终认为,想方设法确证他人的罪责绝不可能丝毫改善世界,因为其中必然也存在他自己的罪责。”[1]101在黑塞看来,导致欧洲精神走向衰落、现代文明出现危机的根源恰恰是人类自身。从《德米安》(Demian,1919)、《悉达多》(Siddhartha,1922)、《克莱因与瓦格纳》(Klein and Wagner,1920)到《荒原狼》(Der Steppenwolf,1927),黑塞通过剖析矛盾性的个体在现代社会的存在性问题,揭示内在世界的广袤复杂,并以这些极具实验性的个体的心灵困境传达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与生存危机,从而表明自我强化的重要性。

一、向内之路的缘起

从黑塞创作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较为明显地感受到其创作发生转变是在1919 年出版的《德米安》。恰如黑塞所言:“如果您从拙作《德米安》中感受到新的创作特点,那么您是正确的。这些创作特点已经始于之前的几篇童话。对我自己来说,那个时候是我生命历程中的巨大转折。这个转折与世界大战紧密相关。直到战争之初我还是一个隐士,尽管自认为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反对过皇帝和威廉海姆政权,但是与祖国、政府、公众舆论、官方态度还没有尖锐的矛盾。”[2]黑塞这次创作风格的转变不仅使他成了能与托马斯·曼、卡夫卡等人并肩的充满国际影响力的作家,而且也决定了其作品的深刻性。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惊醒了黑塞的田园梦,他放下手中的鹅毛笔,毅然走出书斋赴伯尔尼义务从事战俘救济工作。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让黑塞深感个体生命之脆弱。为了宽解战俘心灵上的苦痛,黑塞亲自创办了《德国战俘报》和《德国战俘星期日快报》两份杂志,并且还建立了“战俘图书中心”。据统计,从1916 年至1919 年大约有50 万战俘从中受益。筹办中途由于资金周转不开,黑塞不惜变卖家产,甚至出售自己的手稿,为战俘提供文化刊物供他们阅读。这种义举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黑塞深信精神对于人的作用。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道:“我们无法肯定艺术与美能否使人变得更好或者更坚强;但我们确知,它们如漫天星斗,使我们想起光明、秩序与和谐,以及混乱中的‘生存意义’。”[1]62战争爆发前夕,当时欧洲各个交战国都洋溢着狂热的民族主义氛围,各国知识分子都纷纷通过写作来歌颂战争,为自己的祖国鼓与呼。在这个紧要关头,黑塞却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发表了大量警告性的反战文章。其中在《啊,朋友,换个调子吧!》一文中大声疾呼:“爱高于恨,理解高于对立,和平高于战争。”[1]62黑塞希望以此启迪民智,挽救欧洲的未来。然而此文一经发出便在德国社会产生了激烈的反响,黑塞立即遭到了民粹主义者和媒体的围攻。他们指称黑塞为“德国的叛徒”,千夫所指;再加上此时黑塞父亲病逝、黑塞夫妻关系不睦等一系列的内外交困使他罹患严重抑郁症。在这种状态下,黑塞对人性、自我产生了怀疑。他说道:“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世界上一切战争和一切谋杀游戏的根源,它们所具有的一切轻浮性质,一切粗俗的享受欲,一切胆小怯懦,于是我首先便需要自我尊重,而我已丧失了蔑视自我的能力,我无法可施,只能够怀着时而炽烈沸腾,时而又黯淡低弱的希望眼瞪瞪望着这混乱的世界,渴望从这一片混乱中重新寻找到自然,重新找到纯洁无邪。”[1]76在此后的多年,黑塞为了找寻失去的“纯洁无邪”,不断地在创作上通过塑造一个个矛盾的个体,像经历地狱之行一般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他们的痛苦与劫数。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3]58,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固守的真理,有交错更迭之间的不被理解。人应做的不是一味地去找外界的问题,去诟骂和埋怨战争与革命的凶恶,然后打着时运不济的幌子,放任自流,丧失本真和分辨善恶的能力,而是扪心自问:“我是怎样犯上罪的?我要怎样才能恢复清白?”[4]只有认清自己、不断地向内部探寻,“只有把自己作为‘人’来认识……自愿循着人性轨迹而前行之时,它才能找到最大的满足,也同时找到他自己”[1]85。

黑塞“向内”的实质是一条通向个人生命意义之路,他想做的并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引导人们去改变自己,进入自己的内心,听从自己的良知,保持精神的独立。对于黑塞本人来说他也是这么做的,从战争爆发到结束,尽管他频频遭到德国社会的谩骂,最后不得已流亡瑞士,忍受着经济拮据和同胞背弃之苦,但他却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和行为。直到1946 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黑塞才真正意义上得到了德国人民和国际社会的认可。颁奖词高度赞扬了黑塞在一战期间的反战行为,指出“他以罕见的忠诚从事着他的职业,在一个悲剧的时代成功地携带着真正人道主义的武器”[5]131。可以说,如同骑士一般的黑塞一直都是“执拗”地在自己的文学王国里开疆辟土,惩恶扬善,捍卫真理,张扬着自己的英雄主义。

总体而言,黑塞中期文学创作“向内之路”的探索大体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是展现处在时代交替背景下的个体心灵之困,第二是现代化进程中所引发的生存之思。其探索的成果主要体现在《德米安》《克莱因与瓦格纳》《悉达多》《荒原狼》等著作中。黑塞试图通过文学的世界来表达其“向内之路”的“曲径通幽”。

二、心灵困境的勘探

经历过创作转型后的黑塞,其笔下塑造的主人公大多是处于时代之交迷茫的个体。他们在这个充满冒险奇遇的世界上,在这个不稳定的星球上,常常痛感陌生、邪恶和危险,常常有沉沦之感。这是时代的特征,同时也传达着人们面对混乱时的感觉[1]86。在创作上,黑塞惯以一种二元化的对立思维方式深入剖析主人公在现实生活面前所展现的心灵之困。这在黑塞看来,他们的分裂与纠结、放逐与回归实际上都取决于自己是否能够消散心灵的荫蔽、跨越自我的障碍,从而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发表于1919 年的《德米安》标志着黑塞“向内”探索的开端。该小说是黑塞在伯尔尼从事战俘救济工作时开始创作的,副标题是“埃米尔·辛克莱年少时的故事”,表面上看写的是个人成长之路,实际上,如托马斯·曼所描述的,黑塞写的是“整整一代年轻人的故事”[1]71。黑塞以一种类似于自传的形式描写辛克莱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所出现的心灵困境。童年时期,辛克莱萌生出对外部世界的困惑与不满,他被包裹在一个圣洁、充满道德与爱的“光明的世界”里,却时刻对“黑暗的世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他对现实中既定的一切秩序和学说产生怀疑。成年后,这种对世界的两极化认识不断地在辛克莱的内部精神世界中来回拉扯,几度使他达到濒临绝望的境地。于是他一路探索,任由自我的操控,屡屡碰壁,后在音乐家皮斯托里乌斯、德米安和艾娃夫人等人的引导下逐渐走出思想的迷雾,内部世界也渐渐滋生出自我的力量。他明白了世间相互对立的事物都是彼此关联、不能排除的;人要做的是退居内心,面对它们,找寻自我意志。最后,辛克莱听从命运的呼唤,在思想与行动相结合中获得新生。辛克莱看似离经叛道的一生,却蕴含着黑塞对“自我强化”的深刻思考。辛克莱之所以会深陷彷徨和迷惘的漩涡之中,是因为他想要的不是被安排的道德与正义,而是从本性出发所探索出的道德与正义。他不断地穿梭在光明与黑暗的世界中,去体验挣扎、感受疼痛,一步步整合内部分裂的自我。当他再回到这个善恶交杂的世界中,他好像具备了一种强大的能力,能够扒开堆积在美好事物上的瓦砾,去欣赏生活的本真之物,黑暗再也不能击垮他。时过多年,黑塞在谈及这部作品时说道:“我们的时代使那些较善思索的青年活得特别艰难。到处全部在努力谋求把人搞得千人一面,尽可能地限制他们的个性。对此,我们的心灵有理由作出抵制,德米安的体验由此而生。——对每个人来说,接受体验的形式各个不同,但是它们所蕴含的意义则永远完全一样。谁认真对待,谁就能战胜,谁若是强者,他就会从一个辛克莱变成一个德米安。”[5]70在黑塞看来,德米安不仅仅是辛克莱的精神指路人,更是辛克莱内心的自我投射和自我角逐。德米安代表着一种神秘而奇谲的力量,他是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闪闪星辰,每当人们处于低沉困顿之时,抬起头来,便能得到命运的指引,通向自我的征途。

1914 年4 月,黑塞虽已结束了战时救济工作,但战争留给他的阴霾仍未完全退散。为了重建内部崩塌的世界,黑塞在安顿好三个孩子和精神失常的妻子后,只身一人离开了伯尔尼,前往瑞士南部的卢加诺。黑塞在卢加诺的朴素清静的日子里如获重生,期间创作了大量作品。《克莱因与瓦格纳》是黑塞在卢加诺期间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一个全新的开始。1919 年黑塞在给友人的信里写道,这部小说是他“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部,“突破了我早期的风格,这是全新的开始。这部作品并不漂亮、优美,确切地说,它像氰化钾一样是有毒的,但它很棒,而且这种改变也是必要的”[6]。如果说黑塞早期的创作还投射出现实社会轮廓的话,那么《克莱因与瓦格纳》则逐渐脱离外部社会,其情节结构被约束在人物心理范畴之内,着重探索主人公内部世界的发展过程。无疑,黑塞从1919 年开始探索的这条重主观感受的现代化叙述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1]86。

小说的主人公克莱因拥有受人尊敬的工作和幸福美满的家庭,但内心却时常难以平静。在一则关于德国南部一位名叫瓦格纳的教师以血腥的方式杀害了妻子和女儿并最后自杀的新闻的刺激下,克莱因屡屡做着杀死全家的噩梦。为了不连累家人,克莱因抛弃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一切,饱受抛弃家人的内心谴责,只身前往维埃拉,改头换面,以克莱因-瓦格纳的名字来承担自己所未曾犯下的“罪行”。不幸的是,成为克莱因-瓦格纳后,他不但没能在探索的过程中找到那个极力渴求的“自我”,反倒使自己的内心更加分裂。即使后来他结识了一位充满生机的舞女特莱希娜,也未能填补克莱因-瓦格纳内心的空虚。对他来说每种事物和感觉背后都是一条通向虚无的道路,他对所有他恐惧的事物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好奇。最后他登上一艘小船,在湖上划了很远之后,收起了桨,任由小船在水中飘着。这个时候克莱因-瓦格纳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与此同时瓦格纳的影子逐渐在他身上消失。他脱离了任何依附,于平静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获得解脱。黑塞以一种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的手法,无情地剖析克莱因心灵深处的矛盾与不安的同时,也是在与自己久未战胜的心魔作斗争,“我也时常与自己内心的谋杀者、野兽和罪犯纠缠不清,然而我也同时与圣贤之人,与过早渴求抵达和谐境界,与放弃欲念,与遁入单纯的善良、高尚和纯洁状态而伤脑筋。两者必须同时并存,没有野兽和谋杀者,我们便会像被阉割的天使,不会有真正完善的生活,而没有一再更新的迫切愿望,渴求美好、纯洁,崇尚非感官和无我境界,我们也不会成为真正的人”[1]88。在《克莱因与瓦格纳》中,黑塞以一种与人物同频的节奏揭开了日常生活中人们极力掩盖的恶的面纱,将人从虚假造作中解放出来,反对强加给人的无形的压迫,表明在心灵天平的两端只有同时安放着善意与恶意、纯真与伪装时方可达到真正平衡。

从二元化的克莱因身上,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黑塞在1922 年发表的《悉达多》。主人公悉达多和克莱因类似,虽有着别人羡慕的现状,但始终对内部自我并不满意,为了渴求真正的自我,离开了所谓的“舒适圈”。悉达多先是经历了三年的沙门苦修,把自己抛掷于自然中,以一种精神脱离肉体的方式与外界对抗,一遍遍弃绝自我又一遍遍回归自我,不断地在“轮回”中打转。后来,意识到短暂的麻痹并不能让自己开悟,于是他放弃了苦修之旅,转而拜谒乔达摩,聆听佛陀宣法。他在佛陀的身上领悟到佛陀的教义是他自身悟道的结果,而非适用于众生。悉达多决定独自上路,辗转俗世,不再扼杀感性的自我去填补理性的自我。然而,感性自我逐渐最大化的同时,他也逐渐地厌弃自己、失去自己。几度困顿之后,他来到了曾经出发的河边,在聆听河水中抵达澄明之境。悉达多看似历经沧桑又回到起点,但比起故步自封来说毕竟是另一番的境界。他的内心比之前更开阔,开阔得可以容纳万物。德籍华裔学者夏瑞春在分析悉达多的出走时说道:“他只有在他不单纯地聆听别人,而是坚信一切必得通过个人独立的体验之后,他才能够走上得道的正路。因而他不得不走一条弯路。”[1]134从辛克莱到克莱因再到悉达多,黑塞的微言大义无非是告诉读者:人只有自己去历经黑暗之域,方能完成自我意识的建立,从而实现与世界的勾连。

于黑塞本人而言,写作是他挣脱心灵之困、走出幽暗自我从而回归崭新自我的一种方式。1927 年,黑塞在五十岁到来之际,试图用《荒原狼》这部作品完成一场对灵魂的粉碎性解剖。他将小说主人公哈里赋予他相仿的年纪、首字母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国籍、相似的人生经历与情感好恶,可以说哈里就是黑塞本人的一个缩影。表现主义作家库尔特·品图斯(Kurt Pinthus)在读完《荒原狼》后称,这部小说“比卢梭的《忏悔录》更加挖掘人内心,更加阴暗”,这是“作家最残酷的生日礼物,自我的解读和毁灭。赫尔曼·黑塞用孤独和这个世界抗衡着,没有恶意的控告,他在忍受着,让身体的碎片在这喧闹的声音中漂浮着。……我现在觉得黑塞所有的书里都有《荒原狼》的影子,这是本不断寻找自我本质且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7]355。小说的内容主要从哈里与自我的冲突、时代的冲突和世俗的冲突这三个层面展开的。哈里与自我的冲突体现在他身上“人性”与“狼性”特征总在自己心里此消彼长。他鄙夷庸俗的市民生活,却又习惯于这种生存环境;憎恨市民文化,却又沉溺享受其中;厌恶道德沦丧,却又沾染污秽。他的内心反复地在这种相悖的力量之间摇摆不定,无法找到归属感。因此,他不断地在灵魂的深渊中呐喊,苦于“人性”与“狼性”的区别而无所适从。两种对立意识所产生的焦虑感促使他寻求了一个“妥协的出路”[3]56,那便是“幽默”。这种幽默能够把圣贤和堕落这两种社会的两极弯曲到市民阶层中并加以肯定,它是“那些完成伟大业绩的使命受到阻碍的人的美妙发明,这种也许是人类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绩。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似乎并非是我们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于法律之上,占有财产而又似乎‘一无所有’,放弃一切又似乎并未放弃,所有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断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实现”[3]56。幽默的模糊性造就了包容,为压抑者的心灵找到出口。但值得注意的是,哈里内部世界的对立两极也并非泾渭分明、固定不变的,他是处于一种不断摆动的状态,然而每一次的冲动都是指向了自我。所以,黑塞借荒原狼之口说道:“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这种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尽管古代的先知有过相反的感觉;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诚挚的渴望又吸引他回归自然、回归母体,他的生活就在这两种力量之间颤巍巍地摇摆。”[3]9黑塞由哈里的分裂思考的是,这个世界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两极,而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如同多重人格一般,善恶美丑的每一面都是自己。我们不应该被任何一种标准框定,也不应成为任何存在的附属,而是在翻盘自我和外界设定的自我中不断地求索、颠覆、蜕变并重整旗鼓。哈里在这个空洞无光的时代中,坦然跳进世俗的海洋,将自己内心的挣扎状态一展无余,一次次朝着内心最幽暗的地方行走,最终在生活的废墟里开出精神的花朵。黑塞通过荒原狼传达的是一个恒久的生命存在之思:当我们能够承受自我的一次次裂变后,才能够获得重塑的能量,实现自我的救赎。所以说,荒原狼的困境不仅仅是哈里的个人困境,同时也是所有时代中的所有人的困境。

与马克思和托马斯·曼等人强调的主体改变世界的看法不同,黑塞的落脚点始终在个体,他想要改变的是个人。他在作品中极力探寻的是个人与自我以及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并不遗余力地将人类真实的善恶冲突展露出来,让人们看到并真切地感受到个体超越黑色的暗流所作出的蜕变,以及为了冲破矛盾所彰显出的内部自我的力量。当然,黑塞这种向内探寻的做法遭到了很多人的诟病。一些人认为,黑塞关注的视野只是内在世界的四角天空,并没有涉及到广阔天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遭人诟病的也正是黑塞思想的独特之处。笔者认为,“改变世界”与“改变个体”的出发点是一致的。通常情况下,世界的问题从本质而言都是个人的问题,无数个体的改变最终也会使得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就像黑塞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所说的:“当我写作的时候并不会在意读者所期待的好书是什么样子的,而且我对现实也毫不关心。我觉得我们最不应该关注的就是现实,因为它的存在感很强大,即便有别的更好或更有必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关注。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对现实感到满意,不会对现实感到憧憬,因为它是偶然,是生活的排泄物。但是我们不能改变这现实,这总是令人失望又空虚的现实。我们只能够用我们自身更强大这个事实来战胜它。”[7]308-309

三、个体生存的哲思

以本体论为核心的诗化生存的问题一直都是引发文学家和哲学家们思虑的核心命题之一。随着科技和工业化的迅速发展,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与所处的场域形成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状态,相应地他们生发出对“物化”现象抗衡的心态。在人类历史中,以卢梭为源头,他首先发现科学和文化建构的人类文明,在其正值增长的进程中也产生了巨大的负值效应。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认为,“人生来是善良和幸福的;是文明腐蚀了他,毁了他最初的幸福”[8]。这进一步揭示出现代科技文明与生存性之间尖锐矛盾的一面。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卢梭提出“返归自然”的主张。在卢梭的作品里,无论是日内瓦湖和瓦莱山区,还是蒙莫朗西森林和布洛涅树林的美好景色,都是同现实生活的庸俗丑恶相对而出现的。他希望人们通过自然的指引,感受自我的心灵状态,寻得生命的皈依。在这种诗化生存的世界观里,卢梭这种无条件地对感性世界的追寻和对诗意生活的肯定,更多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哲学式的抽象。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在享受自然馈赠的同时,内在欲望也愈发膨胀,人甚至失去自然人的特性,开始奴役自己。针对这种情况,卢梭认为,建立一个民主式的政府可以解决这一困境,民主政府和人民达成一种契约关系,政府的权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种“救世主”式的光芒带给了革命者希望的火种,成为法国大革命的一根导火线。大革命的爆发对德国文人界产生深刻的影响。前期,以荷尔德林、谢林、费希特、黑格尔以及施莱格尔等人为代表,他们饱含着对革命的热情,种下了思想解放的自由树。他们渴望建立道德神性与生存诗性的和谐社会。但雅各宾专政滋生的罪恶和暴力血腥的无序社会状态的出现,打破了革命之初许诺的美好景象。这让这些诗哲们对革命陷入了苦闷的深渊,他们开始对这场破坏力极强的“世界性大地震”产生失望与怀疑:这场具有思想启蒙,让人获得自由和解放的大革命的实质是不是在彻底败坏人性?对大革命的反思使得这个气质沉郁却不乏内在激情的德意志民族表现得像背负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人类历史从来不乏残酷、庸俗、败坏的时期,但人们毕竟还闻所未闻为追求道德解放、精神自由而行残酷、庸俗、败坏的事情。浪漫派诗哲们为启蒙问题深感苦恼,他们认为,这一切也许是因为现代人心丢失了古希腊式持重的虔敬和灵性。于是,他们转向柏拉图诗意般的理想世界,转向基督的上帝……这样一来,历史现实与理想世界的尖锐对立就突显出来,浪漫哲学的焦思始终没有能摆脱这一实在的矛盾。”[9]从思辨层次来说,这种矛盾又体现在现象与本体、有限与无限、经验与超验、理性与感性、自然与必然、人性与文明等对立上。如何解决这种普遍存在的对立统一的矛盾,通过何种方式搭建一个桥梁去联结两极,联结后是否又能达到圆融统一的生存状态,等等问题,是自德国古典哲学肇兴以来,一直纠缠德国诗哲们心智的一些根本问题。

18 世纪至19 世纪,以城市化和工业化为主的德国现代化进程瓦解了传统的自然经济。德国以威廉二世为首的掌权者主张实现经济跃步式发展,很多传统的手工业和农牧业都逐渐被机器化大生产代替。大批农村贫困人口带着寻找工作的愿望,怀揣对城市的幻想开始往城市迁移。在新的工业区,他们一方面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另一方面又无法快速地融入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处在从“自然社会”过渡到“文明社会”的交接点上,人们产生了对过往生活的怀旧与对新生活的向往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逼迫人们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人们对都市的狂热赞叹与深恶憎恨正是对这种矛盾的不同反应。实际上,“现代性”本身就是一个很矛盾的词。在《现代性的五幅面孔》中,马泰·卡林内斯库将“现代性”划分为社会现代性(资产阶级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说明这两种现代性之间一直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前者源自启蒙主义传统,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引起的广泛经济和社会变迁的产物,崇尚科学与理性,接受进步学说与实用主义;后者发轫于浪漫主义,是基于对前者的批判和反思中形成的,是对前者的反动与超越,强调现时的、想象的、纯粹的主观美。但两者也彼此依存:审美现代性反思和批判社会现代性产生的人的精神危机问题,伴随论战关系而生;社会现代性在对审美现代性驯服过程中,催化审美现代性的内在危机,促成美学的自我反思与不断更新。因此,卡林内斯库试图阐释审美现代性的同时,交织着社会现代化的发展趋势,以丰满审美现代性的概念演变。卡林内斯库纠正了自尼采以来普遍认为的“理论世界观”与“悲剧世界观”,即科技理性与人文精神,也即历史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之间的绝对对立的观点,并提供一个理性客观的视角。现代文明的出现的确极大改变人们的生活,但是我们不能一概地否定。作为现代现象标志的物质文明的出现,18 世纪的自然科学的发展,特别是牛顿的万有引力理论、力学大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开阔了人们的思路,并激发了启蒙运动思潮,使得人从封建等级秩序和中世纪以来天主教推行的神秘主义与蒙昧主义的压抑中解放出来。但在科技理性和机械化创造的现代社会里,科技技术造福人类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人的异化。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自己卷入大机器生产的“涡轮”之中,“这些敏于计算的都市人,越来越表现出克制、冷漠、千篇一律的退隐状态。人们分明的个性在不断地消失。而且,都市中物质文化的主宰,都市中压倒性的劳动分工,使个体越来越孤立。劳动分工要求个体只能专注于某一方面,显然,这种专业化趋势会导致个体人性上的不完善,在都市琐细而复杂的组织里,个体仅仅是都市机器的齿轮。都市基本上是一个异化和非人格化的场所”[10]。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人们脱离了原有社会秩序的轨道,改变了人们旧日熟悉的生活方式与情感寄托。人们在这个物化世界的洪流中跌入了灵魂的放逐之地,陷入了对生命的迷失之中。现代物质文明的加速发展迫使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适应这种“现代之变”,他们“不仅要在自己的个人和社会中不拒绝变化,而且要积极地要求变化,主动地找出变化并将变化进行到底”[11]。原本作为现代化的主体在以资本化为目标的社会里逐渐沦为现代化的客体。“物的世界”吞噬了人的“精神世界”,那些不符合目的性、独具个性的个体遭到无情地压制与摧毁。

经历了近代欧洲思想最为动荡时期的黑塞看到了现代文明与内在精神相对抗的实质,他从现代人的孤独、绝望的情绪中敏锐地感受到无法遏制的生存危机。和很多德国知识分子一样,针对现代人的“存在”问题,黑塞在现代性的反思与价值重估之中,企求为欧洲现代文化找寻一条出路。在黑塞心中,个体诗化生存问题绝不亚于科技理性。尤其是身处庸俗物质主义文明当中,人不能成为只知满足欲望的永不满足者,从而忘却了生存的另一个向度——“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

从黑塞中期创作的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其笔下的主人公身上都有着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之感,他们大多看起来生活稳定,但内心总是不安宁。德米安出生于一个充满爱与教养的家庭,克莱因是一个受社会尊敬的银行职员,悉达多有着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地位和令人羡慕的前途,荒原狼哈里是个正直的作家……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脱离现有生活的方式,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在外部世界中撞个头破血流,只为了找到心灵真正的归宿。黑塞通过他们的所作所为,思考的是一个从尼采以来很多人物都提出过的问题:“在特定时代特定文化中,成为心理病人是不是比放弃一切理想而去适应时代潮流更值得尊敬,更高尚,更正确。”[12]53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顺应时代并不意味着我们内部的自我被时代的潮流裹挟而去,失去分辨善恶是非的能力,也不是对历史的抉择不加思索、麻木畏惧,而是在时代的画板上描绘出一个不盲从、不被少数人操纵、充分张扬的自我。黑塞强调只有发现极致的自我才能更好地与世界一体,实际上两者是并行不悖的。就像黑塞说的:“年轻人发现我的文字多半鼓励人发展个体个性,而教师们的做法恰恰相反,他们力求让年轻人的心智合乎规定和千篇一律,这么做很正常也很可以理解。其实我的发展个性和他们的力求处于常规,两者乃相辅相成,如同呼气与吸气两者互相配合缺一不可,如同世上一切相辅相成的双极事物。想要悟到其中道理,并且懂得在必须驳斥反对者时仍对其心存爱心,懂得自己与对方实乃一体之两面,这就需要一点智慧,一点虔诚和敬畏之心。……如今,也许应当说是可见的长时间内,世界总是操纵在把一切事物都简单化的人们之手。这种现象恐怕在人类遇到一场浩劫之前是不会改变的,而这场浩劫自1914 年前即可见其端倪了。”[1]12所以说,发展内部自我并不是与外部世界为敌,而是在强化内部精神的前提下,促使内部精神不断地与现实世界产生联结,这样才能得以俯视生活的高度、看见世界的整体,灵魂才能得救。

结 语

黑塞中期创作的“向内”探索实现了他人生中一次决定意义上的转折,至此他走上了一条永恒超越自我的道路。他以“自我”的分裂与整合作为实验去体验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与生存危机,诉诸文字的绝不是不痛不痒的无病呻吟,而是企图唤醒隐藏在人类身上的天性与激情,让他们在每一次深入灵魂的黑暗地带时都能够窥探出生活的美好。因而,尽管他描写的都是一个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日常感觉与心理体验,但目的却是提倡人们建立起自我,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探索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张力,并在两者相互抗衡的力量中,竭尽地完善自我,追求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人性的目标。故而,“在一个物欲横流趋势有增无减的时代,在人们感情麻木、思想混乱的社会,与黑塞作伴,或许能够唤醒我们对精神追求的渴望,寻回被重重魔障掩蔽着的本性,使得我们比较宽容、比较有同情心,或许还能多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和怀疑的勇气”[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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