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及其历史嬗变

2022-05-13 20:25修丰义王发龙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2年2期

修丰义 王发龙

摘 要 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总体战略、基本理念、具体举措等在不同历史时期体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继承性和创新性。通过审视历史与现实可以发现,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的发展路径是从权力安全主导到规范嵌入再到认同建构。中国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利益共同体的征程中,海外利益发展与维护应从国际权力提升、国际制度运用、国际认同建构等层面综合施策,同世界各国一道,根据国际法准则及相关国际规范,携手应对金融危机、能源危机、信任危机等新威胁、新挑战,协力保障自身利益和他者利益的共同发展与安全。

关键词 海外利益 权力安全 规范嵌入 认同建构

21世纪以来,中国海外利益快速发展,同时面临日益增多的现实威胁和潜在风险。十八大报告提出,“坚定维护国家利益和我国公民、法人在海外合法权益”

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R].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

。2014年11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强调“要切实维护我国海外利益”。

如何有效地保障海外利益的发展与安全,已经成为中国的重要战略议题。加强海外利益保护机制和能力建设,既要借鉴海外利益维护的历史经验,也要正确面对海外利益维护的现行举措。本文尝试探讨中国在不同历史时期为维护海外利益分别遵循了何种主导逻辑,在海外利益维护的总体战略、基本理念、具体手段等方面有哪些发展和举措,以期为更好地提升中国海外利益维护能力提供历史借鉴和政策应对。

一、改革开放前,权力安全是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海外利益突出表现为政治利益、文化利益、安全利益而非经济利益。相应地,中国在国际社会打破政治孤立、回应意识形态攻击、保障边境安全成为海外利益维护的主要任务。在冷战的背景下,“欧洲国家因此看到了来自东方的政治、意识形态和军事的威胁”。与此同时,中国不得不面对来自西方的政治、意识形态和军事的威胁,通过拓展外交空间、应对意识形态挑战、进行军事反击等方式来维护海外利益。

(一)在政治领域积极拓展外交空间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长期面临西方的政治孤立和外交围堵。比如,时任美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曾向他国发照会,要求“切勿采取导致承认中共政权的任何行动”。在此形势下,打破政治孤立、拓展外交领域即成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基本前提。

在双边外交方面,发展与各类国家的双边关系成为中国打破政治孤立和外交围堵的主要途径。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指出:“凡愿遵守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等项原则的任何外国政府,本政府均愿与之建立外交关系。”在冷战的时代背景下,中国对外工作尚未摒弃战争与革命的传统逻辑,秉持独立自主、和平共处等基本理念积极而审慎地发展新型外交关系。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重要成员,中国将社会主义国家作为开拓外交空间、打破政治孤立的优先方向。1949年10月3日,中国与苏联建立了外交关系,争得苏联对我国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工作的了解和支持。外交部解密档案《与我建交国家简况》显示,1949年10月至1950年11月,中国与6个亚洲国家和12个欧洲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掀起第一次建交高潮,成功打破外交困局,获得世界范围的首次承认。50年代中后期到60年代末,中国积极发展与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国家以及民族独立国家等各类国家的对外关系,掀起了第二次建交高潮,显著拓展了外交领域。其中,中国将赢得民族独立的亚非拉国家作为拓展外交领域的“主战场”。1964年1月27日,中法两国决定建交,实现了中国与西方大国外交关系的重大突破。60年代末,中美关系出现了缓和迹象。70年代,中国与美、加、意、日、澳等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及土耳其、伊朗、马来西亚等第三世界国家建交,迎来了第三次建交高潮,彻底打破了外交孤立、战略受困的被动局面。

在多边外交方面,中国借助重要国际组织来拓展外交领域的路径较窄。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曾寻求恢复在部分国际组织的合法席位,在遭到西方拒绝后认为国际组织是美国攫取利益的工具。

1960年1月,毛泽东提出,“对一切国际组织,毫不在乎,要美就我,我不就美”。质言之,中国在西方“版本”的体系内开展多边外交不仅欠缺充分的战略偏好,还缺乏良好的国际环境。在主观层面,中国敌视主流国际制度而强化了自身国际制度挑战者、革命者的国际角色,不具有以多边外交维护海外利益的意识。在客观层面,中国被排斥在主流国际制度之外,不具备以多边外交维护海外利益的条件。当然,中国并没有放弃创造良好国际环境和维护国家利益的努力。直至1971年10月25日,中國突破美国设置的障碍,最终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

综上可见,中国主要通过双边外交而非多边外交来拓展外交空间,秉持权力思维和斗争理念来维护海外利益,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国际局势下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二)在文化领域应对意识形态挑战

冷战时代,意识形态领域的国际影响力是国家维护海外文化利益的重要保障。对社会主义新中国而言,意识形态既是维护海外利益的有效工具,又是海外利益的重要组成。陈乐民认为:“在谈到一国利益时,这个利益观是把意识形态因素也包括在内的。”

改革开放前,中国为巩固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将“防修反修”作为开展文化工作的重心和目标,不仅回击西方国家在社会制度、价值观念、发展道路等方面的无端指责,还应对苏联发起的意识形态攻击。其中,中苏意识形态大论战是中国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典型事例。自1956年苏共二十大始,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社会主义道路、时代特征、无产阶级专政、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等重大问题上产生了思想上和认识上的明显分歧,两党关系和两国关系因之而更为恶化。1961年苏共二十二大后,中苏两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和斗争更加明显,就不同问题发生了激烈而针锋相对的论战。其中,苏共领导和苏联报刊通过发表文章和信件等形式,对中国共产党展开持续而激烈的攻击和污蔑。同时,中共中央则以《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编辑部之名义,接连发表9篇文章以反击苏共的公开信,批评苏共的内外政策。实质上,中苏意识形态论战的分歧在于彼此是否坚持和实践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认为,中国是马克思主义纯洁而坚定的捍卫者和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利益的维护者,而苏联早已蜕化为修正主义者。1967年2月3日,毛泽东和阿尔巴尼亚领导人谈话时表示,“修正主义要推翻我们,如果我们不斗争,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或几十年,中国就可能变颜色。”

此外,中国与美国、苏联两大霸权国家围绕“中间地带”展开了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维护了在文化和舆论领域的海外利益安全。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中国面临中苏关系持续恶化、中美关系严重敌对的严峻形势。在此形势下,中国提出“两个中间地带”理论,号召部分社会主义国家、亚非拉发展中国家、资本主义国家反对美国和苏联的控制以打倒美帝和苏修,不仅增强了自身的文化自信和民族尊严,还打击了美苏两大霸权国家一统天下的格局。1960年7月中旬,毛泽东与李富春、薄一波、陈正人等人谈话时指出:“我们处在被轻视的地位……资本主义国家看不起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不给技术,憋一口气有好处。”冷战时代,国家在意识形态上的趋同或对立成为衡量能否增进政治承认、获取国家利益的重要标志。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认为,“不同类型的国家用不同的方式来界定自己的利益”。明显的是,中苏两国尽管在政治体制、社会制度、价值观念上多有相似,但是发生了激烈的意识形态论战。该时期,中国的内政外交均难以摆脱意识形态的影响,海外利益维护通常掩盖在意识形态的帷幕之下。比如,中苏意识形态论战浮于表面的政治争吵和外交批判,实则服务于发展、维护和实现各自的海外利益。

(三)在安全领域坚决进行军事反击

改革开放前,中国海外安全利益的主要风险不是海外公民和法人所面临的人身财产威胁,亦非贸易争端、投资风险、能源资源短缺等经济安全问题,而是周边地区的地缘安全问题。因此,反击他国的武力侵扰成为中国海外安全利益维护的重要选择。

一方面,中国以一己之力回击侵略势力,维护海外安全利益。新中国成立之后较长时期,中国的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面临美国、苏联等霸权国家和印度、越南等第三世界国家的威胁。毛泽东曾就此表示:“如果国际侵略集团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的话,我们也并不惧怕战争。”该时期,中国被迫以武力回击了霸权国家美国、超级大国苏联、南亚霸主印度、“世界第三军事强国”越南等国的武力侵扰,保障了边境地区的环境安全和周边地区的地缘稳定。另一方面,中国联合他国共同抵御境外侵略势力,维护海外利益安全。在战争与革命充斥国际社会的时代背景下,保障周边地区的地缘稳定既是中国的海外安全利益,也是相关国家的国际共同利益。朝鲜战争爆发后,中苏两国在战争中协力合作,粉碎了美国企图将战争推至中朝边境的阴谋,保障了东北边陲的安全局势和东北亚的地缘安全,保障了两国地缘政治利益和周边安全环境。

中国被迫“以武力保卫和平、以输出革命的形式来牵制帝国主义,通过国际统一战线营造世界和平,从而为当时中国的政治利益和安全利益服务”。毛泽东曾就抗美援朝问题表示,“如果不是美国军队……侵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打到了我国的东北边疆,中国人民是不会和美国军队作战的”。应当指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尽管应该摈弃西方大国的权力思维和黩武主义,但是不可忽视特殊环境下军事力量的根本保障功能。

改革开放前,中国海外利益维护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权力思维和斗争理念,借重外交斗争、军事反击、意识形态论战等方式,缺乏借力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组织和国际规范的主观行为与客观条件。在欧洲学者哈里什·卡普尔(Harish Kapur)看来,中国外交表现出革命的、好战的形象,“威吓性和教训性的调子”乃其主导方式。客观而论,权力主导下的中国海外利益维护在保障海外政治利益、海外安全利益的同时,影响了对外贸易、海外投资等海外经济利益的发展以及国际形象、国际认同等海外文化利益的提升。

二、改革开放后,规范嵌入成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模式

改革开放后,作为国际制度的参与者、合作者,中国高度重视国际制度之于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的重要功能,借力国际制度维护海外利益,应对海外利益面临的威胁与风险,提升了维护海外利益的意识和能力。

(一)通过参与国际制度维护海外利益

改革开放后,超越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差异而积极发展海外经济利益成为中国外交的显著特征。其中,国家发展的需要成为中国参与国际制度的内在驱动。此外,国际形势的发展提供了中国参与国际制度的体系背景。邓小平曾表示,“不去计较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差别……以自己的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来谈问题和处理问题”。相应地,中国为了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不仅放弃了此前对主流国际组织的敌视和怀疑,还逐渐地接触、参与乃至创建部分国际制度。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参与国际制度的维度大大扩展,在分布区域和问题领域方面大有建树,不仅涵盖全球性、区域性、次区域性等层面,还遍布经济、文化、安全等领域。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 90年代中期,中国参与国际组织的数量由几乎为零增至大约为美国、日本的70%,印度的80%,世界平均值的160%。美国学者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认为,“在后毛泽东时代,中国在国际机制和国际组织内的会员身份明显增加”。在经济方面,中国积极参与主要国际经济制度,为海外经济利益的发展与安全提供制度保障。1980年4月至5月,中国恢复了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国际金融公司、国际开发协会等主要国际经济组织的合法席位。1986年7月,中国提出恢复其关贸总协定创始国的申请。1991年11月,中国加入了亚太经合组织。在文化方面,中国通过签署国际文化协定來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发展与安全。1985年12月,中国加入了《世界遗产公约》,提升了中华文化的国际知名度和影响力。1993年5月,中国加入了国际展览局而成为其第46个成员。截至1998年年底,中国与138个国家签订了文化合作协定,与外国签订了407个文化交流执行计划,数量均数倍于前期。在安全方面,中国积极参与国际安全制度,通过借助国际合作之力来应对海外利益面临的威胁。1984年1月,中国加入国际原子能机构。1984年9月,中国成为国际刑警组织的成员。1992年3月,中国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在江忆恩看来,中国参与核不扩散机制,短期内不利于其安全利益,是基于提升国际形象的利益考量而做出了积极参与的战略选择。

随着参与国际制度程度的提升,中国在投资、金融等方面的海外经济利益得以快速拓展和有效维护。如图1所示,中国年度对外承包工程金额快速提升,由1979年的0.33亿美元增至2000年的117.19亿美元。此外,中国在国际形象、国际认同等精神层面的海外文化利益亦实现有效维护。在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实践中,“中国始终强调自己是发展中国家的一员,关注‘负责任的大国’的国家形象,这是中国在全球化国际社会建构过程中形成的海外利益的新‘坐标’”。

(二)通过创建国际制度维护海外利益

随着全球化的日益深入,西方大国主导下的主流国际制度之公正性不足、合法性缺失等痼疾和制度失灵、制度赤字等问题不断凸显出来。在国际关系民主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下,主流国际制度的发展不仅落后于国际社会的制度化进程,还无法满足全球治理的现实需要。进言之,创建国际制度既是中国的国际责任和时代担当,又是维护海外利益发展与安全的现实需要。美国经济学家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North)坦言:“什么是有效的制度框架?人们为实现某种目标功能而建立制度,如果由此得出的结果不符合初衷,我们就要修改制度,直至制度能够产生出我们想要的结果。”在此形势下,中国积极参与国际制度的创建进程,为海外利益维护搭建了广阔的合法框架与战略平台。

改革开放后,中国在发展和维护海外经济利益的进程中,难以超越主流国际经济制度所“布设”的结构性障碍。因此,中国积极参与国际经济制度的创建和完善。1980年,中国恢复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合法席位,获得了创建国际经济机制的相应权利。比如,中国参与了世界银行的股份分配、投票权、章程等方面的建设,为广大发展中国家争得了更具代表性、公正性的话语权。毋庸赘言,中国参与国际经济机制建设有助于其海外经济利益的发展与维护。相关研究表明,“自1980年中国恢复世界银行成员资格到2005年年中,中国在约270个项目上获得了世界银行共约400亿美元的贷款支持(其中,国际复兴开发银行提供约300亿美元硬贷款,国际开发协会提供约100亿美元软贷款)”。冷战后期,中国在政治制度、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等方面频遭西方大国的无端攻击。在此形势下,中国积极参与国际政治制度创建以更好地保障海外政治利益。1981年,中国当选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成员国。之后,中国参与了《儿童权利公约》《保护所有迁徙工人及其家属权利国际公约》《保护民族、种族、语言、宗教上属于少数人的权利公约》等国际人权法的起草和制定工作。历史表明,中国参与创建的部分国际政治制度,为海外利益维护提供了坚实的政治基础和机制保障。该时期,和平与发展尽管已成为时代主题,但是传统安全问题和非传统安全问题仍频频凸显,严重威胁着我国海外利益的安全。在此形势下,中国参与创建国际安全制度、借助国际合作之力来应对海外利益面临的威胁成为现实需要。1986年9月,中国参与制定了《及早通报核事故公约》和《核事故或辐射紧急情况援助公约》。1988年12月,中国参与制定了《核材料实物保护公约》。

为建立新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中国参与和创建了一系列有利于和平与发展的国际制度。上合组织是中国创建国际制度的典型事例。建立上合组织的构想肇始于1989年11月中国同苏联之间关于在边境地区相互裁减军事力量的谈判,谈判旨在落实1989年5月中苏关系正常化时,两国领导人达成的关于将部署在中苏边境地区的军事力量裁减到与两国正常睦邻关系相适应的最低水平并在边境地区保持安宁的协议。1990年4月24日,中苏两国政府签署了《关于在中苏边境地区相互裁减军事力量和加强军事领域信任的指导原则的协定》。1991年12月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四国组成联合代表团与中国继续进行边境裁军谈判。1996年4月26日,中、俄、哈、吉、塔五国元首在上海签署了《关于在边境地区加强军事领域信任的协定》,1997年4月,经过谈判,又完成了《关于在边境地区相互裁减军事力量的协定》的制定工作。至此,“上海五国”机制建立起来,开创了后冷战时代应对国际安全问题的新型合作模式。2001年6月14日至15日,“上海五国”元首在上海举行第六次会晤,乌兹别克斯坦以完全平等的身份加入“上海五国”;15日,六国元首举行首次会议,并签署了《上海合作组织成立宣言》,上海合作组织正式成立。

总之,改革开放后,中国具有了创建国际制度的初始意识、基本能力和切实行动。中国在参与国际制度的同时,通过创建国际组织、国际机制、国际规则而转变为国际制度的建设者、贡献者,这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提供了有利条件。

(三)通过运用国际制度维护海外利益

作为国际社会的规范性结构,国际制度不仅影响着国家对海外利益本身的认知和偏好,还左右着国家对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之手段的选择和运用。作为国际制度体系的后来者,充分运用国际制度乃是中国“海外利益的基础所在,是确保国家实力稳步提升不可或缺的要素,也是未来中国持续崛起的支撑性力量。”改革开放后,中国在参与国际制度建设的同时,还借力国际制度来消减海外利益面临的威胁。

随着对外开放的不断深入,西方主导下的国际经济旧秩序是影响中国海外经济利益安全的结构性障碍和根本性威胁。中国为了保障海外经济利益的长远发展和基本安全,不仅借力国际经济机制来促进对外贸易、海外投资、国际金融等海外经济利益的发展,还根据国际经济制度的具体规则、规范来化解海外经济利益的威胁因素,为改革国际经济旧秩序蓄力。1981年10月,中国在墨西哥坎昆召开的南北首脑会议上,提出了改革国际经济旧秩序的必要性问题和操作性方案。冷战后期,中国频遭某些西方大国的无端攻击而致海外政治利益面临多重威胁。比如,西方时常污蔑中国的人权利益和人权立场。在此形势下,中国通过参加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联合国大会第三委员会、联合国经社理事会等会议,回击西方大国对人权利益、人权立场及相关利益的损毁,借力国际制度来维护在價值观念、意识形态、国际形象等方面的海外政治利益。2000年4月17日,中国代表刘京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第五十六届会议上,批判了美国在人权问题上搞双重标准、攻击中国人权的卑劣行为,捍卫了人权、自由、民主等方面的海外政治利益。冷战结束后,国际社会的文化渗透、价值变迁、观念转移等问题不断加剧,致使中国文化“走出去”面临着严峻挑战。其中,西方大国出于对中国和平崛起进行战略攻击的目的,在文化领域大肆渲染“文明冲突论”“中国崩溃论”“中国威胁论”等论调,损毁了中国的国际形象和国际影响力,妨碍了海外文化利益的安全。在此形势下,中国借力国际制度来回击西方大国的文化侵袭,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发展与安全。比如,中国领导人多次利用参加国际论坛、国际会议的机会,消减“文明冲突论”对中华文化产生的消极影响。

随着国际社会制度化进度和规范化程度的日益提升,充分借力国际制度是世界绝大多数国家保障自身海外利益发展与安全的主要抓手。其中,中国借助国际制度进行的海外利益维护实践,不仅消减了源自国际社会的误解、偏见、疑虑,还塑造了其国际制度参与者、建设者、合作者乃至引领者等良好的国际形象。

综上,中国在改革开放后高度注重发展与国际制度的互动关系,通过参与、改革、运用国际制度,为海外利益维护搭建了更为广阔的战略平台与合法框架。换言之,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已然实现了从权力主导向规范嵌入的历史转变。

三、新世纪以来,认同建构成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鲜明特征

进入新世纪,中国更为注重建构与他者的认同以保障海外利益的发展与安全。作为海外利益大国,中国与他者建构国际认同既是国家崛起和国际大势的双重变局的必然结果,又体现出中国推进民族复兴征程的现实之需和引领世界发展潮流的时代之责。在此形势下,中国为从根本上降低他国对其海外利益发展和维护的心理疑虑、认知错误、战略误判,

更加注重建构、增进、维系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观念认同、身份认同、利益认同。

(一)通过建构观念认同维护海外利益

建构主义认为,不同国家(单元)所持有的“共有知识”(结构)对各自的身份和利益具有显著的建构功能。

由此推之,国家只有在国际交往的实践进程中将“自有知识”建构为国际规范、国际惯例等“共有知识”,才能获得国际社会的观念认同,进而发展和维护自身海外利益。

新世纪以来,中国在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的过程中,高度重视建构、增进、维系与海外利益所在国乃至其他国家的国际观念认同。其中,中国所提出的“互信、互利、平等、协作”的新安全观,“推动不同文明友好相处、平等对话、发展繁荣,共同构建一个和谐世界”的国际秩序观,“亲、诚、惠、容”的周边外交观,“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亚洲安全观,“义利并举、以义为先”的正确义利观,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国际意识以及“一带一路”的国家顶层倡议等观念,“互信、互利、平等、协商、尊重多样文明、谋求共同发展”的“上海精神”等,获得了海外利益相关国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积极反响和高度认同。由此以往,中国在国际社会之观念认同的广泛建构和不断增进,为其海外利益维护提供了有力的理念支撑和思想保障。2014年7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韩国首尔大学的演讲中表示,中国“倡导合作发展理念,在国际关系中践行正确义利观”。相应地,中国在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的实践中,通常以建构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观念认同为基础。比如,中国在倡议和筹建亚投行的进程中,不偏于一己之私而顾及亚洲地区的经济发展需要和相关国家的合理利益关切,以促进自身海外利益和亚洲共同利益的共同发展为基本出发点。现实亦表明,中国倡导的平等协作、共同发展、合作共赢等观念,得到了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印度、韩国、菲律宾、以色列等亚投行成员国和部分国际组织的积极响应与广泛支持,进而建构并增进了彼此之间的国际观念认同。2015年4月7日,世界银行行长金墉表示,亚投行是世界银行合作实现全球减贫目标的“潜在强大合作伙伴”,“我将尽己所能,寻找新的、创新性的方式与这些新机构合作”。2015年6月5日,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在例行记者会上亦表示:“亚投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包容性,其宗旨得到了各方认同。”

综上可见,中国在开展外交活动实践和海外利益发展进程中,不断提出、宣介国际合作观、发展观、利益观、安全观、秩序观等观念,进而获得了海外利益相关国的深度认知、充分认可与高度认同。质言之,中国海外利益维护在继续调控自我与他者之外在行为差异的同时,更加注重建构自我与他者的内在观念认同。

(二)通过建构身份认同维护海外利益

在建构主义者看来,身份和利益是国家的内在规定,物质性和社会性乃国际社会的本然属性。在国际社会的互动进程中,国家在不知自我身份的情况下通常难以知其所需,进而难以制定明确的外交政策、做出恰当的对外行为。国家只有就自我身份、他者身份乃至集體身份达成共有认知、彼此认同,才能明晰在国际社会的利益诉求,进而做出使国家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选择。

新世纪以来,中国展现出明显的超前意识,高度注重建构与他国的国际身份认同,以此来促进海外利益的发展和安全。其中,中国主要通过发展伙伴关系、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打造命运共同体等方式,来建构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身份认同,进而消弭国际社会对中国身份的定位差异和认知错误。2014年9月12日,习近平在上海合作组织杜尚别峰会上强调,中国外交要“牢固树立同舟共济、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利益共同体意识”。相应地,中国在国际社会积极开展全方位外交,秉持“结伴而不结盟”的理念与70多个国家、国际组织、国际机构建立了90多对伙伴关系,构建了覆盖全球的“伙伴关系网”,不仅塑造了自身重和平、谋合作、负责任等良好的国际形象,还获得了其他国家对其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等高度的身份认同。在此身份认同建构下,亚投行“从最初57个创始成员携手起航,发展到今天的来自亚洲、欧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大洋洲等六大洲的102个成员齐聚一堂,亚投行不断发展壮大,已经为成员提供了近20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诚如美国学者丹尼尔·德雷兹纳(Daniel W.Drezner)所言,“与传统观点相反,中国已像一个全球经济游戏规则的负责任支持者,而非一个决意削弱美国所构建的体系的修正主义者”。实践表明,中国与海外利益相关国建构战略合作伙伴、利益攸关者、命运共同体等集体身份认同,能够纠正部分国家对其“新殖民主义者”“世界霸权挑战者”“国际秩序颠覆者”等国际角色的错误认知,进而消减国际社会对其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的战略疑虑。

(三)通过建构利益认同维护海外利益

无论国际局势如何变幻,一国的利益只有受到国际共有观念的规范和约束,才能得到国际社会的基本认可与接受。

新世纪以来,中国海外利益维护逐渐超越了外在的器物层面和制度层面,注重从理念层面建构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利益认同,以官方文件、政策报告、领导讲话等方式,提出了一系列旨在建构国际利益认同的战略思想,以从根本上消减其他国家的心理疑虑、认知错误和战略打压。例如,中国通过创建上合组织、打击“三股势力”、维护地区安全等,提出了旨在增进利益认同、维护共同利益的外交政策,不仅关涉中国在中亚地区之市场开拓、能源开采、地缘政治等自身海外利益,还影响地区各国的国际共同利益。201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上合组织比什凯克峰会上指出:“要树立同舟共济、互利共赢的意识。”中国促进国际共同利益的战略倡议获得了上合组织其他成员国、观察员国乃至对话伙伴国的高度认同。2015年9月2日,哈萨克斯坦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在中共中央党校的演讲中表示,“联手创建哈萨克斯坦和中国的命运共同体,这是哈萨克斯坦的战略选择”。时任乌兹别克斯坦外长埃廖尔·加尼耶夫(Elyor Ganiev)亦表示,上合组织“各成员国及其人民的长远利益要求我们开展密切的互利合作”。在实践层面,中国通过创建国际组织、签署国际协议、参加国际会议等方式,在打击恐怖主义、防范金融危机、应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治理方面以实际行动,建构、增进、维系了与海外利益相关国乃至国际社会的国际利益认同。2014年4月22日,中国与东盟代表在第20次中国—东盟高官磋商会上,不仅商签关涉海外利益发展与安全的“中国—东盟国家睦邻友好合作条约”、开启中国—东盟自贸区升级版谈判、设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共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加强防务安全合作、办好2014年中国—东盟文化交流年等,还倡导构建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

2017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一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上宣布,中国将从2018年起举办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2020年11月4日晚,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三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暨虹桥国际经济论坛开幕式上发表主旨演讲,强调各国要携手致力于推进合作共赢、合作共担、合作共治的共同开放,宣示中国将秉持开放、合作、团结、共赢的信念,坚定不移全面扩大开放,让中国市场成为世界的市场、共享的市场、大家的市场,为推动世界经济复苏和发展注入强大正能量。可见,中国不仅借助东盟地区论坛、中国—东盟自贸区、亚投行等地区机制来应对海外利益面临的威胁因素,还注重通过进博会促进世界各国加强经贸交流合作,促进全球贸易和世界经济增长,推动开放型世界经济发展,增进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共同利益乃至共有利益的广泛认同。

该时期,建构与他国的国际认同成为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在总体战略、基本理念、具体路径等方面展现出异于此前的鲜明特征和时新做法。质言之,中国的海外利益维护实践并不限于自身利益,而以增进自身海外利益与国际共同利益的协同发展、共同安全为依归。换言之,中国的海外利益维护充斥着鲜明的“国际主义”,通过建构与海外利益相关国的国际认同,在“独善其身”的同时“兼济天下”,展现出了既要为中国人民谋幸福,又要为人类进步事业而奋斗的宽广胸怀。

四、结语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始终将海外利益维护作为开展外交工作的重要议题。70多年来,中国海外利益维护的核心理念、基本机制、具体做法和路径在不同历史时期体现出鲜明的差异性、多样性,也兼具继承性和创新性。从第一个时期的国家安全为导向,到改革开放时期的海外经济利益,再到新时期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世界大国地位,海外利益维护的主导逻辑始终未超出总体外交战略的基本框架和外交政策的顶层设计,在演进时序上实现了从权力安全主导到规范制度嵌入再到认同建构的历史嬗变。

在发展与维护海外利益的历史征程中,中国不但清晰地认识到海外利益发展之于社会进步、国家崛起、民族复兴的重要性,而且将海外利益维护问题提至国家战略层面。在百年大变局与世纪大流疫交织叠加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海外利益继续在全球层面拓展,已然步入全面进步、均衡发展、持续繁荣的历史新时期。与之相伴的是,中国海外利益不仅面临传统安全问题和非传统安全问题的综合威胁,还迎来日益增多的全方位现实威胁和潜在风险。鉴于此,中国为保障海外利益安全与海外利益发展协同一致,需在海外利益维护的战略制定、路径选择、手段运用等方面力避单一维度着力,应从国际权力提升、国际制度运用、国际认同建构等层面综合施策。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利益共同体的征程中,中国应以海外利益发展与维护为抓手,同世界各国一道,根据国际法准则及相关国际规范,携手应对金融危机、能源危机、信任危机等新威胁、新挑战,协力保障自身利益和他者利益的共同发展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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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林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