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得救与重生

2022-05-23 19:47赵炳鑫
百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灾难广东

赵炳鑫

内容提要:小说将诸多人物置于一场人类濒临灭绝的大灾难之中,在这场历时五天的大动荡、大灾难面前,读者看到的是魔幻的现实和真实的人性。魔幻的现实直逼人性的幽暗、深邃和神秘。人性的波诡云谲和复杂让现实更加魔幻和不堪。细品这部小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对这个变化急遽的世界的巨大质疑,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强烈的精神囚禁、精神恐惧和精神逃离的欲望。当然作者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小说的结尾,地球得以拯救,人类化险为夷,表达了他对人类智慧的自信。

关键词:灾难  人性的真相  陈继明  广东

2021年对于作家陈继明来说,是颇有收获的一年,长篇小说《平安批》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随后,他的另一个长篇小说《0.25秒的静止》在《中国作家》第9期刊出。如果说《平安批》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的话,那么,《0.25秒的静止》则是不同于此的另一个比较独特的文本。它完全颠覆了陈继明以往小说留给人们的印象和对他小说的认知。正如陈继明自己所说:“这部小说有全新的内容和全新的气质。”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陈继明对自己的要求。他在努力试图打破自己创作的思维惯性和定势,在最大可能上完成自己创作的精神突围,以其新的尝试展现新的姿态,令人耳目一新。

《0.25秒的静止》是一部荒诞而不失凝重,奇异而不失深邃,结构新颖,寓意丰沛的小说,如果不细品,会忽略好多东西。它的每一个人物可以说都会构成一个独立的篇章,有很多细节值得分析。看似魔幻荒诞,但又非常逼真,开掘了现代小说的诸多可能。我感觉这个小说动用了陈继明诸多思想资源和思考,也是他从修辞到结构都发挥了才华的一个小说,涉及了一系列现实的伦理和人类命运问题,应该说是他的一部重要之作。

这部小说的正面是写灾难的,其实是面对灾难写生存的,更准确一点,是写人的“存在”的,它要探究人性的真相、生命的本源和意义。小说把诸多人物的活动设置在一场人类濒临灭绝的大灾难之中,这场灾难,具有末日审判的味道。在这场历时五天的大动荡、大灾难面前,读者看到的是魔幻的现实和真实的人性。魔幻的现实直逼人性的幽暗、深邃和神秘,人性的波诡云谲和复杂让现实更加魔幻和不堪。当然作者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小说的结尾,地球得以拯救,人类化险为夷,表达了他对人类智慧的自信。

“6日晚上,安南躺在床一样宽的木质沙发上,打算想点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想不了。”为什么?因为他发现脑子空了,大部分词汇死了。“词汇是思考的工具,更是思考的动力。”“而眼下,大部分词汇已经先于人而奄奄一息。”他进而发现,书房里的书也都变成了只剩书名的空心书,“所有的书死了。”他随手抽出了《百年孤独》。“他妈的,都死了!”安南明白,词汇是以永恒为前提创造出来的,但永恒即将湮灭。

作为哲学教授,安南对语言词汇的感受是独特的。哲学家拉康以为“语言即本质”。人类创造语言,语言又反过来规训人类。海德格尔也有类似的观点:倒不是人说语言,反而是语言说人。当一个人出生后学着说话开始,就已经在被人类的语言程序所编辑、校正、琢磨、打造、赋形、开发、利用。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赋予语言上的意义进而加以刻画和塑造,最后,你的性格,脾气,气质类型,思想观念,都独树一帜。福柯的“人之死”,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业化和意识形态对人的“坐架”(海德格尔语)和规训,说透了,最终极的追问,还是会落到语言层面。罗兰·巴特在《法兰西学院就职讲演》时说:“语言是一种立法,语言结构则是一种法规。”他在《作者之死》一文中指出,“是语言而不是作者在说话。”语言只知道主体,而不知道个人为何物。语言本身就是一個自成一体的系统。主体只不过是这个系统中的一个成分。安南作为哲学教授,他对哲学家关于语言的研究肯定是了然于心的,因此,他对人类文化知识、语言的变异就非常敏感。在地球即将毁灭的大灾难来临之前,他的感受跟别人不一样。“词汇死了,知识死了,文字死了!思想死了!全死了,那么我们还是知识分子吗?我还是哲学教授吗?我还是哲学教授安南吗?”

本来他想在末日来临的最后几天宅在家里,在阅读中打发剩余的时光,结果他发现,阅读也不可能。“语言死了,词汇死了”,阅读怎么可能进行?“任何一个词语的尸体上都沾满了人类的自负和矫情。”

这种体验让他想到一个人一生要经历的一个重要阶段。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语言生命”。“这个生命往往要经历一次或几次更复杂、更严酷、更深刻的蜕变和革命,而成人世界和现实环境对这一点往往重视不足,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总是用世故态度或道德眼光加以排斥,于是一个人便陷入语言绝境。”“一个人的语言生命第一次出状况的时间,一般都在二十岁以后,刚刚完成大学学业,即将进入由为数众多的过来人组成的庞大社会体系,雄心勃勃地打算成为一个成功者,但是一出手才发现那完全是另一个语言系统,那个系统能够给予一个新人的东西,只会是打击。很多年轻人终究没迈过这个坎,成了一生的失败者。有不少人正是在这个时候得了抑郁症、孤独症、社交恐惧症,有人甚至去了疯人院。”

“语言直接源于信心,语言源于信心,又激发信心。”“人类的信心已死”安南觉得人是没救了。“他想明白了,他突然就感到豁然开朗,他获得了一种放下的能力。”这是安南的顿悟。

读这样的小说,不但考验我们的审美能力,更重要的是考验我们的心智和思想深度。

在后来的小说叙述中,在展示末日灾难时,声波的消失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人类作为一个独享语言靠语言交流而结成的社会,他的全部社会关系中,语言的作用不言而喻。因为声波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也就意味着在这个众声喧哗的社会,人在某种程度上的“死亡”。

作者在这里的象征意味很明显:在现实生活中,词汇肯定不会死亡,语言也肯定不会死亡,但它会被改变,被改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死亡,这就是语言的“忒修斯之船”。记得多年前看过一部韩国电影叫《时间》,里面有一个女主,老是担心自己不够漂亮会被老公甩了,就玩失踪去做了美容整形,结果,三个月归来后,她老公不肯相认,说这不是他的妻子。最后这女的疯了,车祸身亡。是的,一个人把肝换了,把心换了,把脸换了,你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语言也一样,你把它改头换面,谁还认得它还是原来的意思?比如,我们现在所流行的网络语言,包括一些敏感词,被屏蔽后所用的替代词,都会改变语言原来不证自明的定义,使语言变得变幻莫测,莫衷一是。有学者撰文“语言腐败”的问题,语言腐败在百度词条里是这样定义的:具有话语权的人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操纵人心。这样一个词最初是在英国作家乔治·奥维尔1946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来的,现在已成为政治哲学理论中的经典术语。语言腐败的现象自古有之,但应该说,只是在20世纪之后,特别是网络时代的到来更加肆无忌惮。北大教授张维迎在《语言腐败及其危害》一文中指出语言腐败的严重后果至少有三个:首先,语言腐败严重破坏了语言的交流功能,导致人类智力的退化。第二,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第三,语言腐败导致社会走向的高度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在作家陈继明的笔下,安南教授的感受并非空穴来风,语言的死亡为我们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敲响了警钟。

在安南的世界里,最后出现了一个叫齐国的“疯子”。他是安南的学生。其实,他并不疯,只是行为有些跟所谓的正常人不一样罢了。他拒绝了安南他们的好意,仍然热衷于捡垃圾流浪的生活,并以此为乐。他从进大学后就拒绝现代文明的洗礼,比如不洗澡,拒绝用手机,喜欢用老式钢笔,听课时喜欢刨根问底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害怕过“正常人的生活”?那是因为正常人的生活太虚伪了,他渴望真实。20世纪的现代主义和我们的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张扬个性和人的解放,其中不乏人的觉醒和“感官解放”的内容。关于“感官解放”,评论家张柠是这样说的:所谓“感官解放”,“就是恢复感觉器官的‘初始功能’,或者叫‘纯功能’。如果人的感觉器官的‘纯功能’被压制或者被禁锢,就会出现变异,出现‘附加功能’。那些‘附加功能’被不适当地夸大,人就会扭曲变态,就会出现狂人、孔乙己、祥林嫂、闰土、阿Q、王胡、华老栓、魏连殳、吕纬甫……阿Q悲剧的根源之一,就是他有着顽固地遵循感官纯功能的执念。他试图舂米便舂米、割麦便割麦、撑船便撑船、吃饭便吃饭、睡觉便睡觉、求爱便求爱,然而却不能够。阿Q的所有小动作(细节)都不符合‘克己复礼’的要求,不符合伦理规定性。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些感官的纯功能,成了‘礼教’仪式的组成部分,而不是生命展开的过程。”齐国是一个觉醒者,他渴望感官解放,他怕自己的感官被收编为现代文明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华而不实的人”,“一个沉醉于仪式感的人,一个喜欢用方式抒情的人。”说透了,他不想演戏,他拒绝虚伪,他不想成为“骗子”,也不想成为当代的阿Q。这世界骗子遍地,他不想再为这个已经肮脏的世界增添一个垃圾。最后,他以捡垃圾的“行为艺术”,向这个骗子遍地的社会发出了自己的抗议。这让我想到了在小说另一节中写到的苏维维和迟轶参观生猪屠宰场的情节。开屠宰场的暴发户迟瑞竟然标榜自己信佛,并以自己设计的“金合券”向佛陀行贿。“纯金,代表了我对释迦牟尼佛的无尚崇敬。”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屠宰场屠宰前要给猪弹钢琴,让猪听半小时轻音乐,自诩为“人性化的屠宰”。不言自明,这是作者对病态社会心理的辛辣反讽?

正如安南的妻子黄绿所说:“人类的确很聪明,因此,人类早就被自己的聪明迷惑了。人类聪明里包含着的残忍和杀伤力,可能已超过一切灾难。”“一伙聪明人聚在一起,让聪明看上去有点邪恶。”“人类需要接受自己的缺陷,好好地把人做好。人才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存在,人很渺小,也很伟大,人类应该把造宇宙飞船的钱,打仗的钱,搞军备竞赛的钱,花在人身上。”

开搏击馆的凌千里从小重山下来,在回馆的路上遭遇球形闪电受伤,从医院回到家中后,脑门上的伤口开始痊愈,精神状态也有很大好转,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开始叽叽咕咕说胡话。在回到“四维世界”后,他开始穿越时空的阻隔,回到他的前世,漫溯他前世的种种历程和遭遇。“从旧石器时代拉着弓箭打猎的我,到扛着石头修长城的我,再到越战时期开飞机的我,再到和关广文成为同门徒弟的我。”这似乎不是他的个人经历,而是由个人经历串起来的人类史。

在四维的世界里,凌千里被一个时髦的年轻人引领开始走入“时间的缝隙”。“时间的缝隙”是一个什么东西?作者是这样解释的。“打个比方,电影通常是以每秒24格放映的,这个速度正好是人的大脑处理图像和信息的速度,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速度。但是,如果让放映速度成倍地慢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呢?看电影的人就会看见原来看不见的一些内容,比如,一些遗憾、一些拍摄瑕疵、一些稍纵即逝的细节,甚至一些一闪而过的人物……”此时的凌千里“在时间的缝隙里”重新回顾他前世今生所干过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所干过的坏事,所犯的罪恶。2600多年前以吳国要离的身份刺杀庆忌;在越战中作为美国大兵,比赛杀人枪杀七名越南百姓;五年前打死一名卡车司机并伪造作案现场,掩盖犯罪事实。诸如此类,不管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他的行为动机如何,但对于一个社会个体的人,都会经历时间的洗礼和考验。他不堪回首这些在“时间缝隙里”犯下的难以饶恕的罪恶,这是何等震撼人心!“时间缝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它表征着时间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存在。一个人的“时间缝隙”就是他的心灵秘史,那些不可告人和面对的罪恶大多潜藏在“时间缝隙里”,它相对于明面上的历史,构成了一个人的另类个人史,更具原型和本质。因为明面上的历史往往会被修饰和涂脂抹粉,从而面目全非。而“时间缝隙里”的历史,则是真实的,它映照的是游离于灰色地带的人性秘密,它为我们探寻人性真相提供可能。其实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演进,与人的“时间缝隙”一样,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特别是征战杀伐,血污和肮脏),往往成为时间深处人类历史的另一个隐秘的版本,它触目惊心,振聋发聩(虽然以各种各样的色彩涂抹成各种光鲜的外表,打上了自表正义或者正当的理由)。虽然它不为人知,但在某种程度上,却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着人类历史的进程,这应该是作者在这一节留给读者的思考吧!

灾难过后,凌千里做的第一个决定是回宛城立即去自首,他无法再忍受良知和不安的折磨,他要接受惩罚,赎回在人类历史上所欠下的所有罪孽。他为自己赎罪,其实是在为人类赎罪。人类确实需要赎罪,还大地朗朗乾坤。

凌千里这一人物的塑造,可以说是想象奇特,构思精巧,拷问人性,直击灵魂。

马伦有一个机器人性伴侣,她叫穆穆,是按照马伦的初恋穆小梅设计制造的。但穆穆并不愿意一直扮演穆小梅的角色,她渴望成为她自己。而最后,马伦的弟弟马雷把她踩扁了,扔向海边的悬崖。

而另一个机器人露西却出人意外地杀了人。她杀人的动机很简单。就是忍受不了声波消失后死亡般的寂静。人们可以想象声波消失后,地球将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人是无法承受无声世界绝对的安静的,所以人类在这无声的世界只能昏睡不醒。你可以想象,在那万籁俱寂的无声世界,人类都已经死亡般的昏睡不醒,只有一个名叫露西的机器人在惊恐慌张中,无所适从,从而选择攥紧了室内一个个昏睡中人的脖子……这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不能忍受绝对安静的露西在作案,当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杀人,当她意识到了时,再也停不下来了。为什么?因为她受到了语言的暗示。她经常从电视里听到恋人们说,“恨不得一口吃掉你。”也经常听到老太太对孙子说“爱死你了,真想把你碎成小块块,吃进肚子”之类的话。她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让他死。露西并不了解人类的语言有多复杂。露西一直在学习人的一举一动,想学得跟人一样聪明。她希望能跟人一样,“想学好多好多,比如:人会说谎、会冒险、会折磨人、会心如刀割、会心跳怦怦,人有血液循环、有染色体、有DNA、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妹妹,人可以遗忘、可以长大、可以衰老、可以出走,人能生儿育女,能开始一次长长的婚姻旅行,能经历若干次生物学革命。”当然,她也希望自己有和人一样的权利。比如,“拒绝服从指令的权利。”但她也明白,“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没有做被告的权利。”没有做被告的权利,那肯定就不会有拒绝服从指令的权利,所以露西杀人是无罪的。有罪,也只能是追究开发商的责任。聪明的人类把科技运用到了极致,机器人就是人工智能最前沿的体现,然而,机器人却杀人了,这是人类万万没有想到的,这是不是对自以为是的人类的反讽?!记得几年前,特斯拉CEO马斯克发出的警告: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最大的威胁!并非危言耸听。

小芒经历过一年她曾经梦想的大学生活后,她意识到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所谓大学生活,最后的结果是让自己变成唯“绩点”是瞻的“下流”。当下我们的大学教育所奉行的励志成功学,就是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简化为一组叫做“成绩”或“绩点”的数字。在大学校园里,小芒看到的是被功利主义所摧毁的个体,她决然选择了退学,她拒绝在世俗的大众和父母眼里,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形塑的成功学。她的叛逆在父母看来是“病”,需要治疗,于是就把她送到了做心理医生的小姨梅云那里,“学做人,学做事”,同时,给她进行一些心理治疗。小芒的父母把小芒划入“病人”之列,是可以理解的。国人大多都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强烈愿望,在他们眼里,追求所谓的“成功”,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寄托。他们想通过子女,证实自己并不失败,名义上是为了孩子,实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从来没有把孩子当作一个独立个体的人去尊重,他們眼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私有产品,他们要在自己的产品上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成就他们的自豪和骄傲。但小芒拒绝那样的改造,她心存善念,追求真实的自己。

小芒有病吗?有病的其实不是小芒,而是她的父母和整个追求所谓“成功学”的这个社会。小芒不感兴趣的,正是他们所热衷追求并渴望得到的。在整个宛城停电之后,梅云的心理服务中心在赶制蜡烛,而她首先想到的是把多余的蜡烛送给此刻最需要的人。在送蜡烛的路上,小芒毫不犹豫地跟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加入了裸体女人的队伍。

“裸体女人”,这是陈继明的小说文本中出现的一个有意味的设计。在末日灾难的场景中,灾难的恐怖和人类的无助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遍地都是流血、伤残、死亡,狼奔豚突,惊恐不安,在这样惨烈、苍凉、冷硬的现实图景中,遍地都是昏昏欲睡、萎靡不振的生命,如飘萍,如落叶。但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时不时地会看到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一群赤裸的女人,在海边,在海滨公园,自然地形成队列,双手上举,以一种沐浴的姿势,接受月光的洗礼。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富有生气而又充满希望。而梅云也曾加入了这样一个行列,苏唯唯也曾有加入进去的冲动,但被儿子小永阻止了,小芒义无反顾地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潜意识中,人类本身就有裸呈的冲动。“裸体女人”并不绝望,就像生命从不绝望一样。“裸露者肯定是最有信心的人。”因为她们对于人的本质的回归抱有希望。而男人们并没有女人们那么自信,他们一个个奔赴寺庙,在烟雾缭绕的训经声中匍匐在偶像的脚下苦苦求饶。在小说的最后,小芒不断重复地唱着:“地球回来了,你回来了,这个世界回来了。”这毋宁说是小芒的自信,还不如说是作家陈继明对自我迷失的人性能够得到救赎的自信。

人类文明的起源,说透了,还是从有了羞耻感开始的。《圣经》创世说中有这样一段公案。在伊甸园中,上帝规定亚当和夏娃禁食智慧树上的果实,后来亚当和夏娃受魔鬼撒旦的诱惑,偷食了禁果,从此便能分辨羞耻与善恶。因为他们违背了上帝旨意,犯下了“原罪”,被逐出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才产生了欲望,才有了爱的冲动,才有了男女之事,才有了羞耻心。文明是什么?文明其实就是给裸体穿上一件体面的外衣。然而,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却越来越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正如小芒被地下色情电影公司劫持之后让她创作的剧本里的一句台词:“我也讨厌穿衣服,心理上有一种挣脱一切枷锁的冲动。”

“理性”是现代文明的关键词。现代文明的演进就是一个不断理性化的过程。逻格斯中心主义者首先强调的就是人的理性。就连大哲学家康德也说:启蒙就是最大限度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十七世纪西方启蒙主义者就是运用理性,消除蒙昧。但过度的理性化,会异化人的本质。因此,在西方就有了非理性主义思潮,就有了反理性化的浪潮。以德里达、罗兰·巴特、福柯、鲍德里亚等为代表的法国解构主义哲学,他们强烈地意识到,在工业化之后,高科技对人的奴役和异化,把人变成一个个工业流水线上的工具,被消费逻辑编码的残酷现实。特别是现代商业广告的大范围入侵,过度的包装已经让人这个自以为是的万物之灵,虚伪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往往在光鲜的外表下面,包藏着一个个丑陋甚至邪恶的灵魂。女人,这感性的尤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表征着一个社会的善恶尺度,也寄托着一个社会的未来和希望。有人说:看一个社会的好坏,就要看这个社会的女人;看一个社会的堕落,也要看女人。这话不全对,但也有一定的道理。小芒决然挣脱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训和打造,成就真实的自己,表现出向世俗力量挑战的勇气,从她身上,我们对这个社会还不至于丧失信心。

小芒被劫持到一家地下成人影视公司,她在这里创作的一个剧本很有意思。她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情景——不明星体撞向地球的情景。在此次灾难中她设置了想要逃脱的七个必然条件,让四组人物陆续出场,对照选择。最后发现没有一个人符合这样的条件,大家就把矛头指向了设置这一命题的豌豆大叔,说他是骗子。他确实是骗子,在他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写着一行半圆形的红色大字,“严禁进行色情、暴力、诈骗等视频表演行为。”而他偷偷进行的正是色情影视创作。最后,路人A却站出来说:“生活里突然没骗子,我们能适应吗?”“没人骗我们,我们怎么办?”看似漫不经心的诘问,其实是对这个已经堕落的社会现实的反讽。无疑,小芒对这个骗子遍地的社会体认的最为深刻。

小芒最终选择去酒吧做了一个流浪歌手,这是她喜欢的生活,她找到了真实的自己。这是一个呼唤爱、引向善、看取自由,乐观自信的女孩。

小说的结尾,以小芒的歌声收束。

“没有人是吓死的……活着的人是坚强的。”

“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

“我叫小芒,来自北方。”

苏唯唯跟小芒一样,也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她从一所外交大学毕业后被派往南美洲的阿根廷做了不到一年的三等秘书,由于状况无聊,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辞职回国,在宛城临海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把自己安顿下来,过起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从小有画画的天赋,精通三门外语,四种方言。她崇尚自由,率性而为,追求真实的自己。她对这个上世纪90年代迄今以商业、资本、经济、产值、收入、利润、财富、GDP、成功人士凌驾一切的所谓“小时代”怀有深度质疑,不屑于现代的成功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要失败”,有一点西方女权主义者的味道。在她身上,你似乎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反抗现存秩序的颇具后现代意味的自由女性形象。

苏唯唯自己标示追求真实的生活,但生活中的苏唯唯却是一个把谎言挂在嘴边的女子。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她看似任性的生活其实正是兑现承诺的实践过程,这也可以看作是她自己真实的一面吧?她的生活最早是起于一个谎言,那是她在南美洲时跟随一个朋友去教堂看人们是如何忏悔时说的。她不知道要忏悔什么,于是就临时虚构了自己的罪过:“我曾经同时和四个男人保持亲密关系,更可怕的是,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不觉得自己不专一。”说到后来,还流下了痛心的眼泪。这本身是一个预设的谎言,但后来却变成了现实。回国后不到半年时间,苏唯唯就有了四个男人——画家、商人、法国教授、天文学家。她是一个泛爱主义者,在常人看来,多少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她在四个男人中间像一条可爱的小鱼,游刃有余地来回穿梭。为了在四个男人中间不穿帮,她把撒谎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在每个男人那儿,她都有不同的名字,还包括不同的籍贯、出生地、父母兄弟、兴趣爱好,以及穿衣打扮。她只把真实给了天文学系马伦。“一个人,编造了什么样的过去,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苏唯唯这里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苏唯唯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任何一种有约束的生活,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痛苦。在南美洲的时候,一次她的法国男友让她听灵歌。“那种认罪、依附和信靠的味道,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自己不缺男人,但缺一个父,自己一直以来真的需要一个父,一个与喜欢喝酒、抽烟、吹牛、满口脏话的普通父亲不同的父,一个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亲近又遥远的father……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她痛哭流涕。”但当第二天到教堂时,“很多人集中在一起祈祷的样子令她毛骨悚然。”“你哪怕掉一根头发,上帝都知道。”正是此刻,怕受约束的她心里明白,她这一生注定是不会成为基督徒了。

灾难到来的时候,敏感的苏唯唯发现植物们惊恐的样子,并且她还看到了“受伤的风,受伤的光线,受伤的阳光,受伤的水,还有受伤的仁慈。”这是一个自然主义者眼中的灾难世界。灾难过后,苏唯唯决定和迟轶带上孩子离开宛城一起去浪迹天涯。人类离不开声音,更离不开自己创造的语言。当声音消失,一个无声的世界是多么可怕。生活就意味着和声音打交道、过日子。人类的历史,就是声音和语言的历史,没了声音怎么行?当人们体验到了灾难中无声世界的恐惧时,才体会到了嘈杂的世俗生活中鸡鸣狗叫娃娃吵、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喇叭声、吼叫声、警笛声、撞击声、刹车声、骂娘声……都是这世界最和谐的音符,最美妙的合唱。是啊,世俗的生活是美好的。它远远胜过勃拉姆斯、德彪西、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这些天才的音乐。“满街都是史诗”。只有当你失去了的时候,才会感知曾经拥有的可贵和美好。“当震动本身就是音乐的时候,一切人类创作都显得陈腐而做作。”经历了一场浩劫,他们跟其他经历过灾难的人们一样,都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矫揉造作、多么世故圆滑。”做一个简单朴素的人是多么的好啊!人类确实迷失得太久了,需要重新找回自己。

十八世纪,德国的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曾经说过:哲学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其实,包括一切人文学科何尝不是?在所有的人文学科中,文学是最容易走向回归的。所以,哲学教授邓晓芒先生说:中国作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回归也就是寻根。远离城市,回归家园。但在陈继明的笔下,苏维维的出走和浪迹天涯,意味着人类“回家”的努力终究是一种“暂坐”的状态,永远“在路上”才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

梅云是一个心理学专家,在东丽半岛开了一家心理服务中心。她所面对的核心问题便是一个脱离了物质困扰的人,在现代发达的都市生活中,究竟患上了什么样的精神隐疾。一个现代心理医生,她不但要关注人的外部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要了解这些“隐疾”背后的存在真相。有多少现代人为“虽然心是我的,但我却无法操控它”这惊人的悖论而饱受煎熬。梅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医生,她有一般心理医生所没有的悟性和洞察力。她对现代人的心理问题有着深刻理解,因此,她发明的一些医治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就具备了形而上的意义。她的会议室里有两条醒目的标语:“艺术起源于劳动”,“愉快的劳动已经是艺术”。这是心理服务中心所服从的核心理念。她发现,现代人闲出来的精神问题要远远高于忙碌着的人的精神问题。因此,围绕“在劳动中体验愉悦,享受生命”开发出各种各样的治疗方式方法,取得了良好效果。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人是艺术的,不是工具的。这些都说明了人本主义思想对人本质的关注。人是一个追求超越性的精神动物,人需要在劳动中建构意义,而艺术和审美应该是人建构意义的命义所在。而建构意义,除了宗教,艺术和审美就是很重要的一路了。因此,1917年,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主张。马克思恩格斯在论及共产主义社会时才会说,就在未来,人们会把谋生的必须(劳动)变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娱乐。把劳动变成娱乐,就是劳动娱乐化,这就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生活。梅云懂得现代社会存在的根本问题,用现代最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人的异化。因此,才有西方社会学家提出的拯救现代人异化的“生存美学”。

当然,除了劳动,梅云还发明了很多特别的治疗方法。比如开办挨骂训练营,开发智能人倾听者,借用测谎仪治疗,举办各种有趣的学习班等等。

但令梅云想不到的是,作為心理医生,她自己却病了,而且束手无策。“睡好觉,是她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她从小重山回来后,灾难已经来临,电磁波消失,她失眠了。接着,她明明在殡仪馆里看到的静卧于花坛丛中的黄靓靓却出现在她的服务中心。“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恐惧极了。身为心理医生,平日里忙于患者,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如今,这些问题直逼她的心里。人为什么会失眠?人为什么会恐惧?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现实问题在无眠的夜里会在她的脑海里非常活跃,搅扰得她无法安宁,一些人事也会纷至沓来。马伦“五天之后,地球毁灭”的断言让她无法入睡,这时候,她第一次清晰明确地对面对失眠和死亡。

“睡着真的成了最难的事情!”身为心理医生的梅云这才真正理解了失眠的人为什么容易自杀。“很简单,自杀是一个及时的安慰。但深更半夜,一个孤独中的失眠者最难得到的就是安慰。别人都睡得香香甜甜,你不可能叫醒任何一个人索求一点安慰,哪怕是最亲的亲人。这时候想起死,就变得不再可怕。甚至相反,死有可能成为一个诗意盎然的动作,成为一生中最后的抒情,像一种白色海鸟从空中斜斜地扑向海面,潜入水中好一会儿不露面,啄到鱼苗之后再从几米外飞出来,动作简单、洗练,非常有美感。很多失眠者会选择从楼上跳下去,也许正是被类似的幻觉蛊惑了。死往往还是一种惩罚,对这个世界,对亲人,对敌人,对不可战胜的某一种逻辑,是微妙的惩罚。”

梅云觉得,和失眠相比,死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死了之后丑陋的样子不可接受。因此,她得出一个结论,“当所有人一同死,……死就是世界,死就等于不存在。”死也就不可怕了。是的,她跟海德格尔想到一块去了。海氏说:死亡碰上的此在却并不本己地属于任何人,常人拿走了此在的生存,也拿走了它的死。通俗地讲,常人就是指芸芸大众。我们总是说“有人死了。”好像死亡碰到的都是别人,与自己无关。正因为“常人”在场,你就觉得死亡与己无关。这里的常人,就是梅云眼中的众人,因为常人替代了你的死亡,因此,你对死亡就不那么害怕了。

梅云发现“无声才是构成恐怖的重要元素,无声即恐怖。”这和哲学教授安南的感受惊人的一致,安南以为词汇的死亡、语言的死亡意味着人类的命运走到了尽头。而梅云意识到,“毁灭这个世界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只需拿走声音。”梅云还发现,“人的身体里面藏着一部鲜活的恐惧史。”“恐惧是一个物种,有自己的DNA”。相对于人类那些形形色色的恐惧,每个人的恐惧都不一样,“一个人很难理解另一个人的恐惧。”因此,她得出一个结论:“每一个单一的个体,都是不可复制的。在这个世界上,首先要保护的东西,就是个体性。”

在此,梅云对人存在的本质性拷问,直击人的意志、情感和欲望的深海之中,揭示这些平时被人们忽略了的现代人的普遍隐疾,直面这些存在,引起疗效的注意,这也许是这个小说丰富性的又一体现吧?

总之,细品这部小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对这个变化急遽的世界的巨大质疑,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强烈的精神囚禁、精神恐惧和精神逃离的欲望。而这种逃离,他给出的唯一出路是地球的毁灭与得救。而得救,就可重生。就像声音的消失和回来一样。语音,这标识人类存在之必然,它的起死回生,也就意味着人类的得救和重生。陈继明以一个巨大的隐喻,展示了一个人类得救涅槃的“场景”。他渴望一個真实的世界,大自然获得重生,人性的光辉得以重现,人类获得重生,期间的每一个人都回归人的本质。但是,有一个问题是,他把人类得救的机缘指认给了一颗黑矮星撞击地球这一几千万年才可一遇的偶然事件,我想,作者可能仅仅是出于叙事策略的需要吧?人类的得救还得靠人类自己。从这一点说,这场魔幻现实主义悲剧,因其0.25秒的静止而被成功改写,但留给我们的思考却是深刻而难忘的。

(作者单位:宁夏回族自治区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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