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的城市表征及其叙事策略

2022-05-23 19:47张凡何倩
百家评论 2022年2期

张凡 何倩

内容提要:对中年危机话题的关注、探讨与创作实践,可以说是作家孟小书近年来倾力再现的重要内容,其间再现了作家对人生的换位思考。小说《凉凉北京》《请为我喝彩》以及新近的《业余玩家》,形成了作家孟小书有关“孙闯闯”一个“系列”,字里行间呈现的是“孙闯闯”从青年到中年不同阶段的生存境遇和人生遭际,可谓发人深省。从现实的利己主义者到至真至纯的理想主义者,有力再现了作家笔下“孙闯闯”这一人物澄净灵魂的蜕变与不得已的安然,揭示了这种人在个人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中不得不选择妥协,以及置身感情与事业双重困顿中的“人到中年”的无力感和蹉跎多舛。中篇《业余玩家》以更为理想化的观照视角来书写年少时的自命不凡和步入中年的成熟洗练之间的“无缝”衔接,并试图在个人理想与现实的博弈中努力寻求一种“活下去”的情非得已与无可奈何。

关键词:“人到中年”  城市表征  “孙闯闯系列”  《业余玩家》

一直以来,对“中年危机”话题的持续关注、探讨与文学表达,可谓当代文坛极为重要的存在。在学者龚刚看来,作家杨绛和白先勇当年发表的同名小说《小阳春》可以说是关注“中年危机”这一话题的早期文本,它们“均表现出青春已逝的怅惘和‘中年危机’的症候”,同时“彰显了人在生命肌体由盛转衰的转折期对于人的有限性以及理想与现实的鸿沟的敏锐感知”。a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作家谌容在《收获》1980年第1期上发表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继而将这一话题引向更为深入的探讨空间与可能。作家谌容借助讲述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终因负担过重病倒的悲情故事,将观照视角聚焦于人生过半的中年群体,尤以躺在病床上的陆文婷走马观花般回顾自己的前半生而让人触目惊心,由而将那个当下知识分子现实生存中不得不面对的诸多困境呈现在读者面前。从某种角度上来看,“80”后女作家孟小书的“孙闯闯系列”可以说是独具匠心、曲径通幽,将笔触对准中年群体,尤其那些身居城市里的中年人——着力塑造了同为“孙闯闯”的三个中年人以及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与命运遭际。当人们还沉浸在《请为我喝彩》中乐评人孙闯闯的所作所为时,又一个孙闯闯“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世人面前。而这次,他既不是窝在沙发上观看盗版碟片以寻求灵感的音乐访谈节目主持人,亦不是那叱咤风云、一稿难求的乐评人,转而以“扭曲的面孔”——乐队键盘手这一身份出现在马拉松现场,让读者为之一振。某种意义上,被视为孟小书“孙闯闯系列”的第三部——小说《业余玩家》中的“孙闯闯”,他身上随处可见无数当代人庸常而琐碎的中年日常和竭力反抗的不渝之择。细心一想,究竟什么魔力促使作家对笔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性如此表达或说是一种“执拗”?不言而喻,在功利现实主义洪流中,大多是些随波逐流、碌碌无为的人,虽不乏奋起反抗却又无疾而终的极少数,他们甘愿屈尊或迫于现实生计,撲通几下就被现实的巨浪打翻在地。作家孟小书刊载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11期、又被《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选登的中篇力作《业余玩家》,讲述的是乐队键盘手孙闯闯在现实的巨幕下为理想而闯荡,在生活中挣扎、对抗时坚持自我,而这些就是“人到中年”的孙闯闯既坚定又来之不易的倔强抉择以及所谓的“中年人生”。孟小书在这部中篇小说里直面当代中年人的心理状况以及人生面临的各种困顿,以细腻的笔调再现了已“人到中年”的“新中年”走向不得已之“成熟”的艰涩、曲折历程。

一、对抗庸常生活与不堪的中年

一般意义上,“出生于社会转型时期的‘80后’作家,共享着城市化所带来的发展成果”,他们更加“注重呈现城市背后的文化内涵,以及生活在这种空间背景下的城市中人的心灵样态”,b生于北京的“80后”作家孟小书也不例外。作家孟小书的小说刻画了城市生活挤压下普通人身心俱疲的现实与不堪,不论身处哪种不为人知的生存境地,他们均以非常个人化、也颇具悲壮感的方式去竭力生活。孟小书多篇小说的字里行间,既充斥着人物内心的纠结、拧巴与坚持,亦间夹杂着现实生活的冰山一角。在谈及小说《请为我喝彩》时,孟小书曾认为,“独立音乐和纯文学小说差不多,都是小众的,非主流的,且沉溺于自我世界中,”“既复杂又单纯,特别拧巴和矛盾。”c不难发现,作家孟小书构思的“孙闯闯系列”正是这样一个拧巴的“小众”群体,不论身为音乐访谈节目主持人,抑或一稿难求的乐评人,甚或乐队键盘手,都有着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清高、孤傲以及别人眼中的“另类”。尽管他们出身不同、各自负载着不一样的人生与遭际,却保有同样珍贵的精神内在。可以说,自命不凡的“孙闯闯”,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心怀愿景、近乎偏执,无奈不得不委身于现实,在理想和现实的博弈中摇摆不定、难以抉择。孟小书以“孙闯闯”之名塑形出独具孙闯闯式的性格与人生的一个群体——生于平凡却不甘于平凡,苟活于俗世又不尽显媚俗之态,即便已是步入中年的“新中年”,并非不能迸发出别样光芒。换言之,人到中年之时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这样或是那样的抉择——或是安于现状?或是继续折腾?人生始终是个未知数,未来怎样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许“如果大家都以中年危机的心态,不再把稳定和平淡的生活视为生命的拐杖和依赖,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积极改变,那么中年危机则是给每个人的有益警醒。”d

如果说孟小书笔下的“秦梦”展现了一众青年承受巨压后不堪重负的心理困顿,那么“孙闯闯”则是浸满了人生能否顺利从青年“自然过渡”到中年的隐忧或焦虑,以及对年近不惑的“新中年”拼尽全力对抗现实、活出别样风采的某种期待。小说《凉凉北京》作为孟小书“孙闯闯系列”的第一部,以全新的视角窥觑中年人生,揭示了隐匿于人性深处的懦弱与无助——试图对“不幸”重拳出击,可在遭受多重打击之后又不得不选择妥协、终而偃旗息鼓。业已成型的剧本被退也就作罢,甚至连编剧的身份都被无理剥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欺压”怎能不使孙闯闯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他想反抗、想寻得些许被无视、被践踏的个人尊严,可在见到秦总后的毫无作为又不免令人唏嘘!慷慨、激昂的情绪就这样被生活、被现实给压得悄无声息,连带着他极为珍视的一丝仅存的尊严也一并被保安轰出大门。人至中年,时刻奔波忙碌却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加上婚姻的负荷更使他喘不过气来,可叹世人皆是身处种种困境之“孙闯闯”。学者李振曾认为,孟小书的小说“不再像青春写作那样对自我甚至只是想象出的自我有着过分的关注,而是把既有的自我置于既有的现实之中,在小说人物的不同关系中去发现人的自我认知、处境以及与外部世界扭曲、错位的尴尬状况。”e换句话说,孟氏小说借“他者”的视角来再现中心人物的生命境况及其时下困境,在对比中揭示现实的残酷与薄情,尽显人到中年之种种不易与无奈。具体到小说《凉凉北京》,作家孟小书便以孙闯闯与苏玲儿两人的相处来进一步凸显孙闯闯婚姻失败、事业无成的尴尬中年与无助人生。一般来说,在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跟前,一些人总会更容易表露自己的软弱与残忍。与前妻离婚时想起苏玲儿,剧本被拒时亦想起苏玲儿,这便是懦弱的孙闯闯,故而他在遭遇挫折时向苏玲儿满心倾吐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孙闯闯眼中,苏玲儿是粉丝,却终究也只是粉丝,承接消化他的负面情绪很自然就成为了一种“义务”。然而,这个“出气筒”亦如同《龙争虎斗》中的镜阵,全面映衬出孙闯闯的不堪中年日常与自欺欺人。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小说《凉凉北京》可以说是直击人性的懦弱与庞杂。人们常对亲近之人置气怒吼,却鲜少敢在与他人对峙时不顾挺身,一如孙闯闯性格中的懦弱与拧巴。孙闯闯对苏玲儿究竟有无爱意?大约是没有的,这无关乎曾经失败的婚姻,在于蘇玲儿当初是以粉丝的身份/角色走进孙闯闯的世界的,这就自然注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互动的“不对称性”。当然,在小说《请为我喝彩》中,作家更是将这种“不对称性”延伸至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在身份错位的情形下,孙闯闯还能是最初的那个孙闯闯吗?小说中的“孙闯闯”社会地位显赫,身为知名乐评人,乐评稿件水涨船高,可谓“一稿难求”,他有资格随意挂断催稿电话,听到奉承时“高傲”在无意间便流露出来。却不料有朝一日灵感枯竭、“江郎才尽”,乐评人孙闯闯转而“跨界”做了编剧,曾经的“成就”烟云过眼,置身未曾涉足过的、全新的领域,“新人”编剧孙闯闯变成了如小职员姚小瑶一般的平常与普通,终于发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此刻“有求于人”的孙闯闯才切身体会到“职场小白”的艰辛不易和世情冷暖。这戏剧性的“反转”恰似无数人现实生活的写照,社会地位今不如昔,连带着待人处事也变得小心翼翼,既现实又让人心酸。不难发现,小说直指社会诸多层面,既有卑微求稿的姚小瑶身处职场底层忍气吞声,也有步步高升的张静兰待人冷漠绝情,而孙闯闯“跨界”东山再起又是否为正确的选择?人生近半方得见世事艰辛、成绩得来不易,是否算是对他一入职场便成名、不知柴米贵的一种“反讽”?在小说中,作家孟小书以身份转变为轴,将孙闯闯置于不同身份处境当中,以孙闯闯一人映现出潜在社会阶层的差别,揭露现实的残酷与冷血,同时故事结局促使孙闯闯终而意识到自身处境与外部世界错位之尴尬或无语,故而在观影后洒脱离去,这也算是孙闯闯“跨界”的另一种“圆满”。

如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与其说《凉凉北京》表现了一个利己主义者的庸常中年,那么《请为我喝彩》可视为现实向理想的过渡与衔接。孙闯闯的剧本最终被采纳,虽以被剽窃的方式获得认可,但他坚守热爱的初心已然难能可贵。基于此,中篇小说《业余玩家》更是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孙闯闯。因为热爱组建乐队,因为追求离开乐队,他是自由而任性的,不拘泥于任何事物,音乐才是他的本命所在。在追求音乐的路上,子夜为名利所困,愈陷愈深,以致囿于樊笼之中,直至疯魔。而孙闯闯对音乐的酷爱与创作从未停止,他的音乐梦在每一次的创作中铿锵作响。显而易见的是,在孙闯闯这一人物身上,有着少年不可一世的狂妄,在狂妄的背后隐藏着他将音乐奉为圭臬的赤诚与热爱;就是这一次,孙闯闯得以成功对接中年而未曾屈居现实,可以说这时候孟小书笔下的孙闯闯,已然焕然一新。

二、理想与现实博弈下的中年境遇

1990年在香港上映、由王家卫执导的电影《阿飞正传》中曾有过“无足鸟”的比喻,“这种鸟没有脚,飞累了便在空中睡觉,落地之时就是鸟儿死亡之时。”而影片中的每个人似乎都如同“无足之鸟”,在现实的逼迫下他们不停地向前飞,即便疲惫不堪也要硬着头皮迎风奋飞,直到无路可走才最终落地而亡。中篇小说《业余玩家》中的子夜在一百万违约金的步步紧逼下无奈坠地,随之跌落的还有他对音乐不掺杂质的挚爱;与此同时,孙闯闯仍在空中竭力挣扎,疲惫时卧于风中偶得清闲,以近乎执拗的姿态埋首于音乐当中。正如小说中的陈总、大飞和邓科他们所认为的,“既然想在这个圈里混,想出名,那就得遵守游戏规则。”f换言之,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业余玩家”会被早早淘汰掉。然而,乐队究竟处在怎样的规则中呢?他们是否也是被早早淘汰掉的“业余玩家”?执迷不悟于乐界更高层级(或者身份)的子夜和退出乐队潜心创作的孙闯闯,谁又将是那个被早早淘汰掉的“业余玩家”呢?

就小说中的子夜来说,他只想活得更体面一点,不论是凭借热搜火一把还是强迫孙闯闯签约,他只是为了获得更高的地位以及更优质的资源,既而赢得更多的期待与赞赏。可是,美味可口的苹果可能藏着致命的毒药,被诱惑蒙蔽了双眼的子夜一脚踏入了无法触底的无尽深渊。人生如同一场赌局,可惜他下了自己赔不起的重注,连带着自己的音乐梦和拼力生活的渴望都一起折了进去。小说《业余玩家》中塑造的子夜和孙闯闯,恰似《红与黑》中竭尽全力也想在上层社会混得一席之地的主人公于连。初入社会的于连虽然功利却也单纯,他与子夜一样,天真地想象凭借自身的努力来改善现实中个人的处境,以此奋力跻身更高更广的阶层和圈子。可事实上,贵族们早已登上了“峰顶”并派兵把守“上山之路”,不愿待在“山脚”的便只能选择同流合污,不择手段的于连最终还是因为一封揭发信而被送上了断头台——如于连这般工于心计,却最终不得不落得命丧黄泉。世事难料,一心想要在音乐领域有所成就的子夜,怕也不曾料到他会沦落至精神病院潦草度日,如此前后巨大反差让人唏嘘不已。

比较而言,《业余玩家》中的孙闯闯更近似于连灵魂的纯洁面,理想化的近乎没有半点杂质,让人心生艳羡、甚至嫉妒。孙闯闯在跟乐队签约、有机会走红的“诱惑”下,仍然故我地离开了乐队,果断地放弃唾手可得的“美好前景”。他曾在与乐队比赛中获胜,重新翻红,却以悄无声息地离开作为终局,他不愿委身资本,更不愿将音乐视为获取功名利禄的“捷径”。他与于连共同的闪光点在于有着坚定不移的理想或者梦想。于连反抗不公的信念,孙闯闯纯净的音乐梦,都是他们为人的底线与选择坚持的要义所在。一如《红与黑》结尾时于连拒绝上诉,以死明志,他撕破贵族的虚伪面具,绝不向厌恶并决心抗争到底的资产阶级卑躬屈膝。作家孟小书的成熟之处不只在于构思完整的故事框架,更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从她小说里所塑造的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真实,是活生生的人情世态。某种意义上,我们拥有孙闯闯澄净的理想,却也面临着和子夜相似的现实两难,若被置于相近的境遇之下,未必会比他们处理得高明。

“在循规蹈矩的惯常工作背后,中年人的工作更像是机械、循环、规定的动作,工作内容既无新意,也无趣味,年轻时创新、突破、进取的想法被岁月日渐消磨。”g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波澜不惊的中年日常里,是否也会在某个时刻再次萌发不甘平庸的念头?这场处于个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拉锯战,或许在时至中年的他们心中从未停歇过,尤其以小说《黄金时代》的印证最为充分。“我”与李赞在剧本讨论会上偶然相识,有趣的是两人虽都曾拜读对方的小说,却都以剧作家的角色参与讨论会,试图实现作家向编剧的身份逆转。这种“逆转”多半基于生活所迫,致使李赞背弃了小说,从此被现实枷锁紧紧包裹或束缚,从而吐露“文学已经抛弃了我”这般无助之语。亦令“我”这一孤傲的职业作家在面临剧本邀约时,提出先打预付款的请求,曾坚信“商业电影与艺术无关”的想法早早被抛诸脑后,驱动“我”接受剧本的原因只是路人的一口二手烟。h让人庆幸的是,将小说视作理想和艺术的“我”没有转战剧本,避免了理想沾染世俗商业之气;而妥协于生活的李赞终于在电影海报上印出了自己的名字,成为真正的编剧。看似安稳无忧的中年背后,隐藏着无力对抗现实的隐忍和想要奋力抗争的英勇,这场理想与现实的较量,存在于每个中年人生的必经之途上。小说的字里行间,微妙地显露出各色人物的真实心境,没有刻意的夸张美化,更没有突兀的转折,只是基于朴素的生活欲望展开情真意切的表达。

不可否认的是,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既然生于俗世的泥淖当中,不免受其浸染,进退维谷,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注定无法真正做到独善其身。小说《凉凉北京》中看盗版碟的孙闯闯,《请为我喝彩》中渴望剧本受到赏识的孫闯闯、偷拿剧本参展的费主席、转型后热度不再的炎雅伦,《业余玩家》中深陷名利怪圈难以自拔的子夜、洒脱收手的大饼、前往四川安家的苏玲儿,《黄金时代》中怒极撕碎剧本却忍气吞声、继续修改的李赞,这些人在与现实的对抗中又屈尊于现实,唯独小说《业余玩家》中的孙闯闯历经世事,始终怀有赤子之心,坚持个人的“音乐梦”。在这场理想与现实的交锋中,究竟谁胜谁负自是见仁见智。不得不说,孟小书的小说创作,“低沉的叙事语调、凝练的语言与并不复杂的故事走向,构成了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浮萍般的无力感与无所归依的疏离感相交织的基调与氛围。”i小说的结构简洁凝练,紧凑有序,矛盾冲突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透过理想与现实的对弈,得见置身其间又苦苦挣扎的“自己”,以全新视角审视自身,引发有关人性的深刻反思。

三、中年生活的无力感和蹉跎人生

不得不说,“人到中年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是绚烂的、明媚的、仿佛挥霍不尽的青春,在此之后,是终将远去的韶华和茫茫来日。”j步入中年,虽说算不得人生波动起伏的转折期,更似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庸常生活的倦怠和循规蹈矩,向前一步或可打破常规却也面临朝不保夕的风险。一般而言,以“安稳”来定义的“中年人生”,鲜少有人敢去无畏拼搏、倾力击溃当前萧规曹随的“单一”,只能任由自身陷于事业与感情的双重困顿中而无法自拔。他们不满现实,却又不得不安于现实,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中年漩涡中苦苦挣扎,作家孟小书笔下的“中年人生”更是将这一群体之共性表现得入木三分。无论是小说《凉凉北京》中那收不到剧本预付款、以恶劣态度气走苏玲儿的孙闯闯,还是《业余玩家》里脱离乐队、连女朋友也悄然离去的孙闯闯。无论是《黄金时代》中李赞婚姻破碎——不仅与“我”的恋爱无疾而终,更要命的是剧本被频频退回、返修,事业之路可谓举步维艰,还是《猴子文身》中庞大奔自家小卖部几近倒闭、妻儿弃他而去的悲凄惨况,似乎都在呈现一个不争的事实:一旦步入中年,他们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血气方刚与斗志昂扬,他们不得不面对来自事业与感情的多重压力、深陷一种“内外交困”的人生境地。从某种意义上,不论他们在自我建构的世界里怎样呼风唤雨、英姿勃发,可是,当立于现实生存的盲风晦雨中时,谁又能够做到逍遥自得、游刃有余呢?

需要强调的是,“随着社会转型的深入和时代的发展,传统的‘家本位’婚姻观也随之崩塌”,“人们更加强调‘个人本位’,因此在婚姻生活中夫妻双方更强调独立的个性,这使得婚姻中出现问题的概率大增。”k聚焦孟小书小说书写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她笔下的诸多形象都曾遭遇相似的婚姻变故以及家庭残缺——婚姻遭遇滑铁卢、原生家庭不完整,比如小说《凉凉北京》《请为我喝彩》中的孙闯闯、《黄金时代》中的李赞、《猴子文身》中的庞大奔,他们几乎都曾经受失败婚姻的打击(夫妻离婚),再如《逃不出的幻世》中的秦梦父母离异、《擒梦》中秦梦和思远可以说都是离异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可见作家孟小书对家庭关系有着自己的思索与考量。作家以这一独特视角切入庸常与无序,试图解构笔下人物的中年生活,揭示人到中年以后在感情、婚姻上可能存有的隐患或困顿,借以探求他们内在的真实想法、同时予以外现出来。小说《请为我喝彩》中的孙闯闯在不得已而为之的“跨界”之路上屡屡碰壁,被他人轻视时忽的记起真心待他的前妻,内心大受触动,然而究竟是什么致使原本相爱相惜的夫妻俩走上陌路的?或许二人在婚姻磨合期显现的“不一致”——孙闯闯视若珍宝的壁画前妻却觉得恶心,见微知著,二人见解的分歧会在随后的婚姻生活中不断被放大、被凸显,终而导致婚姻的最终不欢而散。与之相似的还有小说《黄金时代》中的李赞,他与前妻:一个偏爱小馆子的独特口味,一个期待体面雅致的小资生活;一个景仰文学,一个热衷《变形金刚》《钢铁侠》,两条短期交汇的直线逐渐分道扬镳,直至南辕北辙,从此再无交集。当然,以上这些,并非止于小说层面。比较来说,近年来社会离婚率逐年攀高,当代人、尤以年轻人对家庭的选择与责任愈发任性和恣肆,不论男女都对所谓的“婚姻自由”是否有了更为个人化的理解以及更为自主化的认知与体悟,每个人似乎都期待着掌控自己婚姻的选择权和决定权,破碎的家庭已然屡见不鲜。作家孟小书从感情与事业的双重主题出发,描绘出当代社会里人与人关系的脆弱或不堪一击,其间包含了婚姻关系,个中隐约可见处在人生转折期的“80后”女作家的一种悲观情绪或隐忧。

值得一提的是,成长成熟于城市里的“80后”作家,自身的城市经验积累和沉淀有着个人化的生命印记与代际印痕。当然,在叙写城市及“城中人”的心理样态时,作家孟小书有较为独特的观照与个人体悟。她回避了宏大背景下城市里的车水马龙,而是将个人视角置于生活在城市中的芸芸众生,借以将城市生活挤压下的普通人的真实境况呈现出来,“在对‘自己时代的凝视中’,孟小书更多的是发现这个繁华盛世背后的单调与乏味。”l比如《锡林格勒之光》中遭遇车祸却在康复后不愿起身直面生活的“我”,《猴子文身》中被送货上门的超市抢夺生存空间的小卖部,《黄金时代》中恳求先给预付款的“我”、气极后撕碎剧本的李赞以及放弃诗人梦想的立春,以上诸般,足见个体在现实困境中试图反抗的无力感,有如一池浮萍在城市洪流中漂泊,挣扎起伏以寻求“生”的出路。

不置可否,人的一生将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或决定,不时会有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左右徘徊、手足无措的无助与无奈,小说《黄金时代》的李赞和《请为我喝彩》的孙闯闯亦是如此。“我曾经与小说之间是亲密爱人的关系”,“而我和剧本则是嫖与被嫖的关系”,m这就是李赞给自己的答案。之于梦想是小说,之于生活是剧本,在与现实的一次次碰撞中他终而选择捡起撕碎的剧本,不得不屈服于庸常生活。相比而言,小说《请为我喝彩》中的孙闯闯在遭遇“江郎才尽”之时则迅速转战剧本,力图创作事关炎雅伦的传奇,而在这其中,间杂着孙闯闯理想的内核,与李赞所言及的“嫖与被嫖”论有着思想层面的区别,却同样未能逃脱世俗的陈规与乏味。青年学者周荣曾认为,“孟小书的小说有着相似的结构,她热衷于‘重复’讲述一个故事。”n人到中年的“孙闯闯”,在孟小书不同小说里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经历不同的挫折与“成功”,在偶然与必然的交错中建构起了“孙闯闯”不俗的“中年人生”。孟小书的小说聚焦人到中年的微妙心理,以小说倾诉并映现出身处中年却不得不面对感情与事业的若干困顿,倾诉着已至中年的八零一代内隐的无奈、无助以及压力与人生。

结语

当初,作家杨绛和白先勇的同名小说《小阳春》都聚焦于中年知识分子的深层心理,在复杂的情感纠葛中残忍揭露人到中年不得不面临的“生命的老化和庸常化”,o全面正视“中年”精神状态与身体素质的双重衰弱,显示出对“中年危机”的充分关注。作家孟小书的“孙闯闯系列”在延续书写“中年危机”话题的基础上,从事业与情感等层面入手,笔落之处就有人物内心的真实和处事的繁琐日常,更有常人在不同境遇下做出的两难选择。“孟小书以一连串相互映照的细节编排出一个在内心、现实以及时间的流动中都将自己悬置起来的人物,他不面对星空或生死的追问,也不面临出走或扎根的艰难选择,他所面對或根本不愿面对的只是内在的、不大不小的拧巴。”p纵览孟小书的“孙闯闯系列”,人们看到了坚定的、市侩的、高傲的、无奈的“孙闯闯”,既有对一碗牛肉面夸夸其谈的孙闯闯,也有为了维持尊严向朋友撒谎的孙闯闯,更有坚决拒绝剽窃、奋力追逐理想的孙闯闯。从小说《凉凉北京》到小说《业余玩家》,孟小书笔下的“孙闯闯”可以说是性格突出,鲜活有度,形象极富表达的张力,他们在世俗的磨练中越发纯净,在理想与现实的诘问中泰然作答。更进一步地说,小说《业余玩家》展现了焕然一新的“新中年”孙闯闯,他不为物质所累,活得潇洒自在,音乐是他的生活,在他的身上理想与现实并存,自命不凡与成熟稳重融为一体。在孟小书的创作中,既得见林林总总的中年群像,也深刻领会到时至中年身不由己的心酸,随小说人物的跌宕起伏而挂念。而实际上,小说与生活是密切联系的,当我们身处各式各样的现实压力时,希望能如孙闯闯一般保持着理想主义般清透的灵魂和心气。

注释:

ajo龚刚:《“中年危机”叙事的早期范本——杨绛、白先勇同名小说〈小阳春〉比较分析》,《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4期。

b舒薇:《“80后”女作家的城市书写》,《山西大学》,2018年硕士论文,第3页。

c孟小书:《他是我不熟悉的》,《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

d田丰:《“中年危机”的蔓延与应对》,《人民论坛》,2019年第8期。

ep李振:《“新中年”孙闯闯——孟小书的〈请为我喝彩〉和孙闯闯系列》,《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3期。

f孟小书:《业余玩家》,《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

g田丰:《“中年危机”的蔓延与应对》,《人民论坛》,2019年8月。

hm孟小书:《满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82—83页,第92页。

iln周荣:《“你们是迷惘的一代……”——评孟小书的小说创作》,《小说评论》,2019年第2期。

k苗家豪:《现实视野下的婚姻悲剧——池莉小说中婚姻悲剧的成因探析》,《名作欣赏》,2020年第20期。

(作者单位: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改革开放以来新疆汉语文学的现代性建构”(编号:21BZW136)、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区域文化视野下新疆兵团文学研究”(编号:2018M643773)、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新疆兵团红色文化资源传承与传播研究”(编号:19YJA85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