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自我崛起下的存在焦虑分析

2022-05-23 20:43王润泽杨璇
编辑之友 2022年5期
关键词:自我认同

王润泽 杨璇

【摘要】进入互联网时代,网络成为一种结构性力量,重塑了社会的运行方式、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人的存在方式。由大众社会开启的媒介化生存之态愈演愈烈,由数字自我崛起所引发的存在焦虑愈发显现出来,成为一种流行的症候,困扰也麻痹着线上线下的人们。文章拟对此现象进行剖析,阐述人们对媒介的依赖所带来的数字自我的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两种存在焦虑,包括对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以及对疏离感和孤独感的焦虑,体现为物质自我的延伸与截除、社会自我的重塑与迷失、精神自我的投入与围困。

【关键词】数字自我 存在焦虑 自我认同

【中图分类号】G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2)5-037-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5.005

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的醒世箴言“认识你自己”,指明了哲学上的一个终极问题,并暗示了自我认知之于人的重要性。安东尼·吉登斯曾言:“自我,当然是由其肉体体现的。对身体的轮廓和特性的觉知,是对世界的创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1](61)然而,由移动互联网技术开启的媒介化生存却对自我的这一定义进行了现实的质疑。

工业革命开启了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一个被学者们称为大众社会的新的社会组织模式的出现,改变了社会的运行方式与组织方式、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交流方式,以及人的存在方式和思维方式。社会日益依赖信息与媒介而存在,作为新媒介的互联网与数字技术的发展,更是以一种结构性的力量推动了社会与自我的重塑。由曼纽尔·卡斯特于20世纪90年代所预言的“网络社会的崛起”亦已在今天成为现实,互联网已然成为基础设施一般的存在,并借由以手机为代表的智能终端为载体,变革了人们对于自我与存在的认知。伴随着网络社会的崛起,一种新的自我形态——数字自我亦在悄然成型。

在移动社交、网上办公、线上生活常态化的当下,数字自我已经成为真实自我不可或缺的一面,是自我在网络空间中的呈现。然而,随着人们对于数字自我的沉迷,对现实自我的忽视与行动力的丧失,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自我认同的危机与存在焦虑。那么如何看待数字自我与现实自我的关系?数字自我的崛起又如何导致存在焦虑的出现?

一、数字自我与存在焦虑

1. 焦虑的由来

“只要存在,就有焦虑”,19世纪欧洲存在主义哲学先驱克尔凯郭尔提出的焦虑本体论构建了哲学界对于存在焦虑的理论框架。为人所熟知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保罗·蒂利希提出的存在焦虑的三种类型,更是体现出焦虑的这种本体性。在对西方文明史的梳理中,蒂利希根据“非存在”威胁“存在”的三种方式,划分出三类焦虑: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本体论)、對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认识论)以及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伦理学)。[2]从本体论的角度而言,人生始于全然的无助,而终点都将是走向死亡,因而,存在焦虑是一种潜意识,甚至可以认为是人之为人的本能。另一位存在分析心理学家布根塔尔在蒂利希三维度分类的基础上提出了第四维度,即“对疏离感和孤独感的焦虑”。布根塔尔的第四维焦虑受启发自弗洛姆的“存在矛盾性”理论,后者认为,人的存在具有矛盾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个体化与孤独感的矛盾,生与死的矛盾,人的潜能的实现与生命之短暂的矛盾”。[3]由此看来,焦虑已成为20世纪以来特有的存在困境,它并非一种病理性的情绪体验,而是人们的一种存在状态,虽然这种体验并不舒适。

2. 数字自我的崛起

在人类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之后,生存的问题得到了暂时的搁置,肉体不至于随时处在死亡的日常威胁之中,然而,心灵的问题随之凸显。个人的命运被现代性的洪流裹挟着向前,在不确定性与偶发性之中,寻找不到安全与稳定的栖息之所。随着技术连接起的“地球村”的实现,不无风险的全球化倾向随之而来,进一步加剧了个人的不安全感。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全感,人们愈发依赖媒介获知更多的外部环境信息以保障安全。同时,现代社会所倚仗的工业秩序越来越多地减少了过去以感情为基础的人际联系,社会的不断流动带来人际联系的日渐松散,加剧了布根塔尔所言的第四维焦虑,从而加深了人们对于媒介的依赖,并期待着媒介成为彼此建立联系、发展关系的新纽带。由媒介依赖引发的媒介化生存带来了现实自我在网络之上的延伸,即数字自我的出现。

数字自我,是自我意识被数字化并在网络空间中存在的一种自我样态,是真实自我的一种数字展现。[4]美国心理学家雪莉·托克曾说:“在个人主页上,一个‘人’的身份从他/她所认识的人、所连带的关系和组织中浮现出来。”[5](258)如果不进行哲学上的探讨,单从字面意思进行理解,数字自我其实就是与现实自我相对而言的一种存在,与前者的虚拟化存在相比,后者更接近于一种物质自我的概念,具有相对固定的被给予性。而数字自我则是更为开放的一种设定,它将自我由我是谁的问题转化为我想成为谁的选择,因而拥有了极大的魅力。

然而,数字自我却加剧了蒂利希和布根塔尔所言的存在焦虑。作为一种非本真的符号化存在,其转移了人们对现实的注意力,麻醉了精神,改变了“信息—行动比”。因此,在关掉屏幕、回到现实生活之后,人们会感受到无尽的空虚与失落,激发了对空虚与无意义的焦虑,以及对疏离感和孤独感的焦虑。无力的是,在互联网已经成为基础设施的媒介化社会之中,人们愈发难以逃脱日常生活中以数字自我为主导的局面。有学者认为,互联网催生了人们对于自我意识的重构,构建出“由数字自我为主导的,以物质自我为生理基础,以社会自我为连接纽带,以精神自我为意义归宿的新的整体自我样态”。[6]循着这一界定,我们可以从物质自我、社会自我与精神自我三个层面来反观数字自我崛起后整体自我的变化,从而对由数字自我崛起导致整体自我陷入某种失衡状态及其引发的存在焦虑予以审视。

二、物质自我的延伸与截除

1. 身体的“缺席”与“在场”

一直以来,在以大众传播为主流的传播学领域中,身体由于脱离不开时空的限制而被视作阻碍传播尤其是远距离传播的消极因素,因此在以笛卡尔为代表的身心二元论的传统理念指导下,传播研究偏向一种意识主体论,身体多处在一种缺席的状态。互联网的发明促进了时空压缩,为信息的远距离传递与分享以及人际传播的开展都带来了新的讯息。在曼纽尔·卡斯特写作《网络社会的崛起》之时,CMC(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s)所谓“电脑/互联网中介的沟通”还是一种相当新的社会现象,而如今一部接入移动互联网的手机就可以让人们彼此之间连接起来,中介化的连接已是常态,身体依旧被视为可以缺席的存在。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人机结合、仿真身体等新事物的出现,开始凸显“身体的危机”。一直以来被手机中介化的社会交往,也因身体的长期缺席给人们带来了交流的不真实感与不确定性。而当对话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对一,人们也开始向往曾经能触摸身体的存在感。如《对空言说》的作者彼得斯所言“过去交流成功的标志是触摸灵魂,现在是触摸肉体”,在远距离交流大行其道的今天,“面对面身体在那里存在本身就显示了某种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本真性和善意”。[7]这种对身体在场的强调让我们想起麦克卢汉思想中对于人的身体与感知的论断。麦克卢汉认为,任何发明或技术都是人体的延伸或自我截除。[8](61)一方面,人类以前需要身体来完成的每件事情,如今都需要也可以得到扩展和延伸。另一方面,由于延伸如同器官、感觉或功能的放大,而为保证整体感觉的内在平衡,中枢神经系统会对被延伸的那部分进行麻木从而实现自我保护。所以,媒介作为我们感知的延伸,必然会形成新的比率,身体则会谋求新的平衡。因此,人使用技术的过程,也是被技术不断修改的过程。由于持续不断地接受各种技术,人“仿佛成了机器世界的生殖器官”,不断帮其衍化出新的形式,“成了技术的伺服系统”。[8](61-71)所以,在媒介技术的作用下,身体因延伸而被截除的交流,在走向莱文森所言的人性化趋势的同时,也日益异化了人、奴役了人。

2. 延伸即截除

作为当下的新媒介,手机以其便携性贴合了现代人在工作、学习、生活之余的碎片化、伴随式使用,无线网络的普及和各类手机应用的开发则给予人们使用价值和社会交往等多样满足。截至2021年12月,我国手机网民规模达10.29亿,我国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7%。[9]可以说,“机不离手、人不离线”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日常状态。伴随着快节奏的都市化生活,城市空间的不断扩大与日益繁忙的交通拉开了人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全民移动社交工具微信的普及将人们在日常中的联系与交流搬上屏幕,重新拉近了人们的距离。然而,这种便利性却日益侵蚀了人际互动中信任的基石。

面对虚拟的头像,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动作等非语言符号,打字的机械动作代替了有温度的口语,所以我们才会努力通过标点符号与表情包来辅助我们的对话,以表达如同面对面交流的诚意。同时,面对聊天窗口,我们无法判断对方是否一直在场并会继续与我们对话,“对方正在输入”也许是一种体贴的设计,但依然缺少了真实回应的细节。事实上,我们自身的日常使用告诉我们,多窗口交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我们可以同时处在不同的对话场景中,现实社会中线性的交往模式被打破,交流变得可以相互交叠。身体“缺席”的虚拟互动虽便捷有效率,然而它失去了现实自我的温度,隔着屏幕,人们缺失了情境中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是作为知觉主体的现实自我才能体验得到的。因此,当界面替代身体感知,数字自我代替现实自我发言,身体的触觉被指尖的机械操作所取代,自我在被延伸的同时也被截除了现实的感知力。

更糟糕的是,人们日益习惯于线上联络的便利与高效,熟人社会搬上网络导致人们忽视现实社交,这一现状已成为这个时代的症候,热衷于朋友圈的人们往往忽略甚至逃避现实的社交圈,伴随着减少的社交意愿,现实的沟通能力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化,印证了延伸即截除的定律。当过度连接带来重负之时,线上互动的热情也在逐步冷却。网络之上,海量信息、“自我广播式”垃圾信息嘈杂无节制的分享,将人们不断淹没,线下的强关系越来越完整地被复制到线上,产生出越来越多的社交压力和群体压力,人们的虚拟互动日益简单化直至冷淡。现实交往的意愿和能力都已消减,线上的互动又日渐倦怠,对于空虚与无意义的焦虑愈发显现出来。

三、社会自我的重塑与迷失

1. 身份重塑的困境

互联网飞速发展的二十余年,也是中国经济腾飞与社会转型的二十余年。互联网本身作为新的生产要素,在创造新的社会财富的同时,亦推动着其在全社会的重新分配,由此带来了不同利益主体的兴起与冲突以及社会关系的流动与重构。随着阶层的分化乃至固化,人们愈发察觉出存在于现实社会中的种种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在互联网上也被越放越大。正在崛起的网络社会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离开甚至改变现实的出口,大致有三个方向:作为一种逃避现实生活的捷径、作为一种抵抗现实的手段以及作为实现某种程度的社会流动的方法。[10](128)前两种采取的都是一种消极的姿态,而第三种则赋予了人们对于网络社会的憧憬与想象。

这种想象是一种积极的“自我实现的预言”,然而随着网络社会中的权力格局也日渐成型并趋于稳定,多数人渴望的“实现某种社会流動”的可能性也在逐渐缩小。人们一度欢呼着互联网对于话语权的下放让人人都有了麦克风,互联网的去中心化带来社会层级的扁平化以及权力格局的重构。但技术意义上的平等并不等同于现实的情况,在众声喧哗的空间里,源源不断的信息混淆了人们的视听,认知对象的过剩转换为认知疲劳,因此新的意见领袖阶层的出现成为必然。可现实是,拥有实际社会资本的人们在网络之上依然拥有极高的发言权,如专家、商业巨头、媒体人、名人等,也有另一类属于大多数的存在空间的草根领袖。最终,脱颖而出的终归是少数,剩下的依然是沉默的大多数。在这样的互动模式中,个体的存在感相对较弱,即使那些意见领袖,也需要在与他人的互动中才能展现其光芒。[11]一方面,那些一夜成名的网红让人们看到互联网颠覆现实权力格局的力量,但另一方面这样一种跨越阶层的想象始终也只在他人身上实现,人们不停地喝下如何成功的“心灵鸡汤”,但实则深陷身份重塑而不得的困境之中,沦为资本压榨下的数字劳工。

2. 分裂的社会自我

遭遇身份重塑的失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对现实的消极逃避,这种现实自我中的消极沉沦就会转向对数字自我的积极建构,通过诸如网络游戏进行角色设计,以找到“我想成为谁”的答案。西方学者提出过“网络精英”的概念,是指在互联网上的这样一群人,他们“对自我实现和同他们的真实自我建立联系毫无兴趣……他们致力于培育和提炼一种同时行动的能力,一种经常发展多重性的平行身份的艺术”,然而他们永远找不到坚实的落脚处而只能不停地寻找、选择栖息地,尽管“认识到这种虚构的脆弱性会导致幻觉的清晰破灭和意义的流失,但也会带领他们走向对创造性自由的沉醉以及永无止尽的可能性”。[10](132-133)这种沉醉所付出的代价即是社会自我的迷失。

一如“网络精英”所秉承的,醉心于数字自我者注重一种对自我的深层次探究,展现自我的本色(米德所谓的“主我”),拓宽对自我的认知,并寻求丰富的情感体验与精神满足。在网络之上,“虚拟化身”可以刀枪不入,拥有跨越时空的能力,突破身份与规约的限制,使得深藏于内心的自我得以尽情抒发、自由建构。如同美国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引述的一个MUD玩家的话:“当没有身体的自我能够拥有那么多不同的体验时,为什么要给有身体的自我那么高的地位?”然而,游戏并不能替代生活,特克尔的研究也证明,“在屏幕上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还是会受到他们实质自我的欲望、痛苦和必死命运的限制”。[5](267)因此,当身份与身体分离,复数的自我带来的很可能是一种矛盾、无序、混乱与分裂。

按照吉登斯的观点,个人的认同是在保持特定的叙事进程之中被开拓出来的,如果一个人要在日常世界中与他人保持有规则的互动,那么其个人经历就不能全然是虚构的。它表现为持续地吸纳发生在外部世界中的事件,把它们纳入关涉自我的、正在进行着的“故事”之中。[1](60)因此,类似角色扮演的游戏所带来的多重的数字自我无法被个体纳入对真实自我的持续的、统一的叙事之中,从而也就无法关注并维持活生生的自我感。而当人们将现实世界的生活视为与网络上任何一个视窗当中的世界一样,现实世界也逐渐坍缩成另一个窗口,而使仍处现实当中的自我深受存在焦虑的煎熬。

四、精神自我的投入与围困

弗洛姆提出的“个体化与孤独感的矛盾”启发了布根塔尔对存在焦虑的第四维解释,即“对孤独感和疏离感的焦虑”。数字自我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这一层面的焦虑。弗洛姆认为,人的存在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成长过程中身体和精神的日益强大,使人感受到独立性和自我力量的增长;另一方面,他日益失去了母亲的保护,感到自己与他人的冲突和分离,感到世界的强大与自我的渺小,他孑然一身,面对着这个强大的充满威胁的世界。[11]因此,人的精神自我在走向个体化的进程中,也不断伴随着孤独感的袭击,加深了存在焦虑。

1. 个体化与自我实现

现代性带来了人的原子化与个体化。现代社会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开启,环绕着工厂系统建立起来的新的社区不再是过去按照血缘、地缘联结的共同体,而是来自不同地方、彼此匿名的外来者。科层制成为新的社会组织方式,以感情为基础的人际联系越来越少,而由法律契约形成的非人格化的义务关系越来越多。[12]这种传统秩序的共有特征同现代生活的非个人性质的对立,被滕尼斯分别冠之以礼俗社会和法理社会,后者是一个契约替代信任的社会,也即传播研究视野中的大众社会。其所改变的社会支配形式“把大多数人从制定最终政策和作出最后决定的领域中排挤出去,迫使人们不得不去关心自我,也就是大多数人所感受到的无权无势”。因此,对自我实现的关心,被吉登斯阐释为“不仅是个人对几乎无法控制的带威胁性的外部世界的自恋式的防卫,而且部分地也是向全球化影响对日常生活环境冲击的一种积极调适”。[13]

这种对自我实现的关心促使人们不断地寻求自我,并在网络社会之中积极地自我呈现。然而,正如麦克卢汉所言,人们对自己在任何材料中的延伸会立即产生迷恋。因为意识到会被观看,为了提升存在感,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的自我呈现往往带有一定的表演色彩,而尤其处在强关系网络之中时,数字自我的塑造就不再是肆意而自由的。为了获取关注与潜在的社会资本,人们需要仔细经营自己的人设,自我在表演的同时,也在与他人的互动中进行自我审查与调整。社交平台演变为一种“圆形监狱”,他人的评价以及我们想象中的他人对我们的期待建构成无形的墙,人们的自我意识及其表达在空间中延展。当碰到墙壁时会反弹回来,人们即根据这种反弹来调整自我表演策略,甚至在深层次修正自我认知。[14]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人也逐渐与自我相疏离了。

2. 连接与孤独的困境

个体化面临的孤独感使现代人有一种强烈的寻找可信任的人与组织的心理需要,即所谓的个人和群体的归属感。虚拟社群的兴起以及社交媒体的发展,让缺失了地缘、血缘联结而彼此相互隔绝的现代人得以重新结成新的共同体,找寻到意义与归属感。基于共同的兴趣、文化、利益、价值观等需求,人们结成不同的圈子,聚集在线上。社交媒体的兴起,将每个用户都变成一个中心,人取代网页成为互联网的基础单元。在虚拟空间中,人们不仅可以将现实中的社会关系进行复制重现,还可以依据自身喜好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因此,互联网既能维系人们既有的身份认同,同时也会重构或建构新的认同,从而影响人们对于自我的認知。

然而,这种虚拟集合由于缺乏现实的联结与权利义务的规约,又表现出某种阻止全方位投入的自反性距离。[15]在脱离了日常的惯例、秩序与道德束缚之下,个体在虚拟社群间的流动性更强,群属身份易拾也易失。因此,虚拟共同体难以给予人们稳定坚实的群体归属感与集体认同感。同时,线上的浅交往、即时交往跳过了时间之河的滋养、灌注和冲洗,变成了当下临时性、表面化、形式化的信息交换。[16]信任他人是体验稳定的外在世界和完善自我认同感的源泉,线上的浅交往无法为数字自我提供充足、稳定的他者期待,从而无法获取我是谁的答案。互联网虽然提供了个体之间相互交往、参与互动的便利性,实现了天涯若比邻,然而它同时成为失控的引擎,其所带来的认同与信任危机、引发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都将难以兑现共同体复苏的愿景。因而,人的社会认同、人与人的连接依然找不到信任的基石,引发了网络上遍在的群体性孤独,愈发加深了人们对疏离感和孤独感的焦虑。

结语

多伦多大学哲学教授马克·金维尔在其书《解剖无聊》(Wish I Were Here)中提到,一直面对手机等智能终端的界面,人们会感受到“平静的焦虑”。当一切都在界面上平静地展开,人基于具体时空当中的存在状态与感知力被忽视甚至被屏蔽,现实的自我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言说但又难以消解的焦虑之中。在数字自我崛起与主导之下,作为生理基础的物质自我面临延伸与截除的矛盾,作为连接纽带的社会自我面临重塑与迷失的矛盾,作为意义归宿的精神自我面临投入与围困的矛盾,此三组悖论引发并加剧了人们的存在焦虑,并泛化成为一种社会心态。数字自我的扮演越是丰富与充盈,现实的自我就愈发走向落寞与单薄。

虽然,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的数字化(即将自我意识移出或更换载体)还没有提上日程,然而技术的日新月异以及人们对于脱离死亡的恐惧、突破肉体限制的渴望,使人们一直对拥有一个不依赖于物质自我的精神自我孜孜不倦地追求。众多科幻电影、小说已对这种情形做出了设想与展示。也许,数字自我的真正实现可以使人脱离对于死亡的焦虑,然而其引发的对自我唯一性的动摇及其伦理问题亦会延续甚至深化存在焦虑。届时,自我的迷失、混乱与异化将成为新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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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王润泽(1971— ),女,辽宁大连人,中国新闻史学会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主要研究方向:新闻学;通讯作者杨璇(1991— ),女,安徽安庆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传播理论与思想史。

Existential Anxiety in the Context of the Rise of Digital Ego

WANG Run-ze, YANG Xuan(School of Journal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In the Internet age, the Internet has become a structural force, reshaping the way the society operates, people's lifestyles, and the way people exist. The state of mediated existence initiated by the mass society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intense, and the existential anxiety caused by the rise of digital ego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obvious, which not only becomes a popular symptom, but also bothers and paralyzes people both online and offline.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analyze this phenomenon and explain that people's dependence on media has brought about the rise of digital ego, which causes two kinds of existential anxiety: anxiety about emptiness and meaninglessness as well as anxiety about alienation and loneliness. The existential anxiety manifests as the extension and auto-amputation of material ego, the reconstruction and loss of social ego, and the devotion and siege of spiritual ego.

Key words: digital ego; existential anxiety; self ident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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