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退居”情结再析

2022-05-30 14:18李彩彩
艺术科技 2022年11期
关键词:知行合一王阳明

摘要:“隐逸”是中国文学的一大表现主题,明人王阳明诗文亦涉及這一主题。但由于王阳明个人身份的复杂性,且明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隐逸”文学,因此王阳明的“隐逸”在其诗文中集中表现为强烈的“退居”意向。而王阳明的“退居”情结与终养祖母的人伦之道和“觉民行道”的终极追求相关,亦为“知行合一”的心学体系在认知和实践层面的体现,且对当代乡土治理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故文章探析王阳明的“退居”情结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退居”;“觉民行道”;“知行合一”;乡土治理;王阳明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1-0-03

明代很多士大夫在为官时往往会思考“隐退”的问题,王阳明亦不例外,其《别三子序》直言:“予有归隐之图,方将与三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遗风,求孔、颜之真趣;洒然而乐,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1]而其诗歌《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三》中的“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1],化用陶潜的《桃花源记》,用“桃源”暗示其精神归宿,这是他“退居”的理想归处。

朱晓鹏《论王阳明中后期的隐逸情结及其进退之道》一文指出,王阳明的隐逸情结具有“超世而不离世、绝俗而不离情”的特征,其中晚期的“隐居讲学”“隐居以求其志”等行为说明其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2]。正是由于他不离尘世,力求有益于国家社会,故其“隐居”和前人的“隐逸”区别开来。“隐居”指隐居不仕,遁匿山林,其所处环境多有清幽冷寂的特征。而“退居”的地点不一定是山林江湖,亦有乡里和闹市。王阳明在其诗文中所表达的态度也绝不是道家的遁入山林,远离世俗,而是有益乡间,教化民众,故用“退居”更为恰当。经探讨分析,王阳明的“退居”情结远承孔、颜,近师濂、洛,体现了“终养之图”的人伦厚度和“觉民行道”的终极文化指向。

1 “退居”情结的文化指向

王阳明深受儒家士大夫文化的影响,其在《乞养病疏》中自称“田野竖儒”,而其诗文所体现的“退居”情怀不过是儒家文化作用于其思想的结果。王阳明祖父王天叙的山水情怀和文人气骨是王阳明产生“退居”心理的重要条件,但“退居”情结最终指向为其内心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无论是人伦思想还是“觉民行道”的理想,都是儒家文化对其产生影响的结果。从文化发展脉络来看,“退居”情结的文化指向是与孔门之道相合的。

儒家文化所强调的“道”,最主要的衡量维度和实现途径便是进入日用伦常之内。《孟子·滕文公上》云:“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3]孟子之“五伦”关系中,最重要的便是父子之伦,即所谓的天伦。“父子有亲”讲的是血缘关系,血缘伦常是一切关系的基础,特别是政治关系。王阳明深受“五伦”观念的影响,其对祖母的“终养之图”便体现了其对血缘、亲情和孝道的重视。

正德十年,王阳明在《乞养病疏》中首先陈述了南方条件之艰苦和其对自己身体的影响:“臣自往岁投窜荒夷,往来道路,前后五战,蒙犯障雾;魑魅之兴游,蛊毒之与处。其时虽未即死,而病势因仍,渐肌入骨,日以深积。……其实内病潜滋,外强中槁。顷来南都,寒暑失节,病遂大作。”接着,王阳明陈述自己要让祖母颐养天年:“且臣自幼失母,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归为诀。……伏乞放臣暂回田里,就医调治,使得目见祖母之终。臣虽殒越下土,永衔犬马帷盖之恩!”[1]

在中国文化里,让长辈颐养天年是头等大事。终养祖母是王阳明的一大心愿。“终养之图”既是血缘亲情的内在要求,又是儒家倡导的“仁”与“爱”在家庭秩序中的一种体现。王阳明自幼丧母,祖母对他来说如母亲一般,故王阳明希望晚年能陪伴祖母终老。感情、血缘和“仁爱”便是“五伦”的具象化,也是其“退居”情结的文化指向。

“退居”情结除了与“终养之图”的人伦思想相关外,还体现了王阳明将“内圣外王”的儒家政治理想转化为“觉民行道”的终极理想。先秦的“士”主要以“仁”为己任,到了宋代,宋代士大夫的政治参与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空前高涨,他们要求与统治者“同治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成为“士”的一种普遍意识[4]。他们倡导通过辅佐帝王,自上而下改革政治,以实现社会稳定的目标。但到了明代,因为皇权的高度集中,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再次被压抑,“得君行道”这一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故包括王阳明在内的不少士大夫把改革视野放到了民间,寄希望于通过建立乡规民约,教化民众,形成淳厚风俗以维护社会稳定,王阳明的诗文便可以佐证这一点。所以,王阳明选择“觉民行道”,即启发民智,教化民众,以达到化育天下的最终理想。

可以看出,士大夫政治理想的实现经历了从官方到民间的演变过程,这一演变过程体现在王阳明那里,即“人人皆可为圣贤”,而不是此前的圣贤只存在于上位和官方体制内。

“终养之图”和“觉民行道”都是儒家文化的体现。深究下去,“退居”情结又是远承孔、颜的。在《孟子·万章下》中,孟子回答了万章之问:“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3]根据孟子的回答,可知孔子以“道”行于世,而非以“业”或者“事”行于世,自然也不是为了俸禄。王阳明深受孔、孟影响,故他在诗文中多次强调自己有“窃禄”之嫌,而且强调自己想要“退居”乡间。但他的“退居”不过是通过其他途径来探求“道”的可行性。孔子早在《论语》中就阐述了“退居”,涉及“隐居以求其志”[5],还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5],以及“道不行,乘桴浮于海”[5]。“退居”便是“止”,是“退”,是“藏”,是“隐”。而颜回“箪食”“瓢饮”“陋巷”之“乐”就是对知识分子“退居”时自处的诠释[5]。

正德七年,王阳明在《上大人书》中写道:“人生若寄,古之达人之所以适情任性,优游物表,遗身家之累,养真恬旷之乡,良有以也。”[1]“养真恬旷之乡”便是能在乡间“洒然而乐,超然而游”,从而达到“恬淡其心,专一其气,廓然而虚,湛然而定”的自我精神状态,做“君子儒”[1]。

2 “退居”情结与“致良知”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强调知与行是一回事,二者“合一并进”、相互渗透,包含知行本体、知行互成、真知为行和为善去恶四方面的内涵[6]。而从某种角度来看,其“退居”情结是阐释他“知行合一”思想体系的切入点之一。“知行合一”于“退居”层面来说,可以表述为以“孔颜乐处”之“心”为核心,以家庭式教育来引导乡间文化教育,以在乡间形成“淳厚”的风俗为具体表现。

“退居”对王阳明来说,既是“知”,又是“行”。正是因为王阳明把“退居”这一处世之道置于“知”“行”一体的认知层面,所以他在体会到政治生态的恶劣和觉察到个人身体状况不佳之后,选择“养真”于乡间。

“退居”于本体认知层面来说,是和王阳明想“读书学圣贤”以接续孔门“道统”的理想相联系的。“退居”既可以是“知”,王阳明从思想层面认知到“退居”,有利于实现其通过文化教育以化民众的理想;又可以是“行”,王阳明从官场退出来闲居便是真正的“行”。“知”“行”二者有先后顺序,却不代表二事,二者一体而已,“一体”即求做“圣贤”之心。王阳明从根本上剔除了朱熹“格物致知”的科学化、可量化标准,将“知”“行”置于道德认知的评价标准之下,如此,只要纯然自我之本心,去除心上之私欲,即可实现“知”“行”一体,“知”“行”同一。“退居”从表面上看无法实现“知行合一”,因有王阳明的个人之“私”在内,然“退居”的终极指向是孔门“道统”,是“觉民行道”的文化理想,是王阳明所谓的“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1]。

“退居”既是心愿,又是行为,其可以看作王阳明道德精神良知在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层面的呈现。在王阳明看来,心是无善恶的,由心产生的意识是有善恶的,意的本体是知,知的对象是物,这物不在心外,而在心内,因而要“致良知”。而“致良知”便要使“退居”这一外物,因为良知获得其“理”的过程和状态。而从“退居”的文化指向来看,“退居”正是要进行文化实践和道德实践,从而启发民智,达到自下而上的社会风气和习俗变革。同时,王阳明的“退居”从思想认知和社会实践层面来说,都与他所推崇的圣人境界相一致,而这种境界正是要具备“退居”的心态,才能实现其想要化育乡间,形成“仁厚风俗”的社会和谐理想。

3 “退居”情结与当代乡土重建

孔子的“子欲居九夷”[7]、“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7],以及颜子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7]说明儒家要求知识分子能在条件艰苦的地方自处。故从一定意义上来说,“退居”能考验士人的德行和操守。儒家要求“儒者在本朝则美政治,在下位则美俗”[5]。此处的“下位”在某种程度上类似“退居”,而“美俗”强调的便是个人对地方文化发展的作用。

和前代不同,明代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氛围尚“利”而不是尚“礼”,社会风俗恶化。王阳明在《南赣乡约》中指出:“往者新民盖常弃其宗族,畔其乡里,四出而为暴,岂独其性之异,其人之罪哉?亦由我有司治之无道,教之无方。……诱掖奖劝之不行,连属叶和之无具,又或愤怨相激,狡伪相残,故遂使之靡然日流于恶,则我有司与尔父老子弟皆宜分受其责。”[1]在他看来,社会风俗的恶劣和社会教育机制的失效有关。因此,通过相关的地方制度来改革民俗尤为重要。11世纪中叶,士大夫已经认识到“治天下”可以从建立地方制度开始[4],而王阳明“退居”期间即有所作为,这些制度服务于其“觉民行道”的自我追求。

乡土社会是一个“无法”的社会,是一个“礼治”的社会[4]。王阳明推行的“十家牌法”和《南赣乡约》说明其认识到了“乡土社会”的这一特性。《南赣乡约》典型地阐释了乡土社会的“礼治”特性,明确了社会文化教育的目标:“孝尔父母,敬尔兄长,教训尔子孙,和顺尔乡里……务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仁厚之俗”即王阳明之所求,是其“退居”乡里的文化理想。“仁厚之俗”的可量化标准是“死丧相助,患难相恤,善相劝勉,恶相告诫,息讼罢争,讲信修睦”[1]。王阳明真正想做到的是启发民智,以和谐的“五伦”关系来培育“淳厚民俗”。“乡约”是一种地方性制度,具有以“礼”化“俗”的作用和功能[8],而王阳明“退居”乡里重新阐释《大学古本序》和《礼记》就体现了他想要通过礼制文化来化育民众的政治理想。

除了重释经典外,王阳明还希望在乡里建立社学乡馆,“兴社学,教诗歌礼仪,得淳厚之俗。务学术明正;务在隆师重道,教训子弟”[1]。社学乡馆的教育目的和教育内容如下:于“德”,“以启迪为家事”,同时“训饬其子弟,亦复化喻其父兄”,讲求家庭伦理;于“智”,教人以“勤劳于诗礼章句之间”,并致力于“德行心术之本”,讲究以“智”辅“德”,最终实现“务使礼让日新,风俗日美,庶不负有司作兴之意,与士民趋向之心”。[1]

可见,“家”这一秩序于王阳明而言,是“天下一家”的文化共同体,是“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社會表现。中国乡土社会的“家”没有严格的团体界限,身处其中的各个成员是按照自身需要沿亲属差序向外扩展的。由“家”到“社群”到“天下”,是一种从己向外推而构成的“差序格局”[8]。乡土社会以亲密关系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与协调各个人的行为,社会成员之间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悉的,甚至是自动的[8],所以“家事”能使乡土社会中的人自发遵守“乡约”,维护乡间和谐,这对当代乡土建设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4 结语

自《诗经》时代起,中国文化就孕育出了隐逸或退隐的情结。魏晋时期,“隐逸”与“游仙”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重要的表现主题。“隐逸”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主题,王阳明诗文的“退居”情结也由“隐逸”书写。首先,王阳明社会身份的多重性使其“退居”情结的生成原因也是多重的,既有士大夫的精神向往,又有明代政治生态的恶劣和礼制做圣人的理想。其次,王阳明的“退居”旨在对相关地区进行“家族式”的文化引导和教育,表现了王阳明“终养之图”的人伦道德和“觉民行道”的终极理想。并且,“退居”是其心学讲求“知行合一”在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层面的具体呈现。最后,王阳明的“退居”情结对乡土文化的生发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53,805,325,332,1355,667,665,67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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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彩彩(1996—),女,贵州贵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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