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谢谢

2022-06-16 08:02秋野
阳光 2022年6期
关键词:王晓东老五高山

秋野

仅一字之差,王晓东就坐过了停车点。

司机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扭过头,不耐烦地说,是你上车时没说清楚嘛,快下去吧!

上车之前,王晓东分明对司机说得清清楚楚,是司机一时忘记了,途经那个站点时,路边没人候车,司机既没停车也没询问车上是否有人要下车。

看见司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王晓东忍了,甚至还站在大巴车门口朝司机说了句,谢谢师傅!

就这样,王晓东在赵村镇下了车,而他真正要去的是赵村矿。

秋已经很深了,镇街上行人寥寥,两旁的店铺有半掩着门的,也有只开半扇门的。浮尘在街面上飘飞着,钻进王晓东的袖口和领口,还有两眼里。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一辆电动三轮车已经停在面前。

兄弟,坐车不?

三轮车上坐着个男人,套件脏兮兮的羽绒服,脖子短粗,头上戴着黑色的马虎帽,帽檐儿拽得很低,加之嘴上围着围巾,使人看不清他的脸和他的年龄。

王晓东问,去赵村矿多少钱?

五块钱,送到矿上大门口。三轮车司机说。

王晓东说,能少点儿吗?

多少年都是这个价儿,看来兄弟你不是矿上的人呀?三轮车司机说。

王晓东望了望荒凉的街道,抬脚迈进车里说,走吧。

路面坑洼不平,三轮车噪声又大,一路无话。

下了车,王晓东把五块钱递给三轮车司机。三輪车司机在收钱的同时递给他一张名片,说,兄弟,再用车时来个电话。

王晓东扫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赵老五。然后把名片放进口袋说,谢谢!

大门一座,方形门柱矗立两端,电动伸缩门森严地紧闭着,门头上方竖着四个大字:赵村煤矿。

站在大门旁边,王晓东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现在看来是有点儿草率了。看这大门的气势,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国企煤矿,人员肯定不会少。人越多的地方,想要寻找一个人越难。尽管来之前也做了一番设计,但真正要实施起来,并非易事。

犹豫了一会儿,王晓东走进大门旁边的门卫室。

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保安正低着头玩手机。王晓东递上两支烟,年轻保安没接,其中一人语气严厉地说,这里不允许抽烟!王晓东就说,我想找一个人,是你们矿上的职工,他叫高浅,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认识?

两个保安想了想,同时摇了摇头。一个保安说,你打他的手机嘛。王晓东说,打了,不通,可能换号了。另一个保安问,你知道他在哪个部门吗?王晓东说,他曾经对我说过,现在我忘了。保安就说,我们几千人的大矿,到哪儿找去?王晓东问,你们矿有人力资源部门吗?保安说,我们这么大的矿能没有吗?王晓东说,我想去那里查查高浅在哪个部门工作。保安问,你有介绍信和其他手续吗?王晓东说,没有。保安不耐烦地说,没有谁给你查?接着,保安说,你先出去,我们门卫室有监控,规定不许外人进来。等职工下班时,你再问问别人吧。

王晓东从门卫室出来。蹲在一个花坛边点上一支烟。刚抽了两口,一个穿黄马甲的卫生工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严厉地问道,矿上禁烟你不知道吗?王晓东马上把烟掐灭,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卫生工说,幸亏是我,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肯定罚你五十元钱。随后又问,你不是矿上的人吗?王晓东说,我是从淮城过来找人的。卫生工问,找到了吗?王晓东说,没有,刚才去门卫室问了保安,他们都说不知道。卫生工问,你找哪个?王晓东说,我找高浅。卫生工不屑地朝门卫室瞟了一眼说,那两个嫩瓜蛋子,他们能认识几个人?我们矿是几十年的大矿,都熬到三代矿工了,死的退的、老的少的,你想想,得有多少人?说着拿眼盯着王晓东问,你和高浅是亲戚?王晓东说,不是。卫生工又问,是同学?王晓东说,也不是。卫生工自顾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说,你怎么能认识这个人?淮城离这儿那么远。王晓东说,我们是朋友。卫生工说,他小子刚进矿时我就认识,按说他该喊我师傅呢,我比他早进矿十年。

看来卫生工是认识高浅的,王晓东掏出烟正准备递给卫生工,突然想起矿上的禁烟规定,便又装进口袋。卫生工看看王晓东把掏出的烟又装了回去,就说,有时也可以抽,只要别让别人看到就行了。王晓东马上又把装进口袋的烟掏出一支递给他。卫生工接过烟没点,往耳朵上一别,盯着王晓东问,你们大概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吧?王晓东说,是的,他的手机也打不通,可能换号了。卫生工说,他多年都不在矿上了。王晓东惊讶地说,啊,他家里有什么事吗?卫生工说,他家里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过去上班时,他惹过不少熊事,要不然,他还老老实实在采煤三队上班下井扒煤呢。说着,卫生工把夹在耳朵上的香烟拿在手里,放在鼻子前一边闻着一边说,对了,你可以去他原来的单位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王晓东问,他原来在什么单位?卫生工有些不耐烦地说,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嘛,采煤三队,采煤三队!

王晓东说,谢谢!当下,王晓东便想,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焦躁?

听说王晓东打听高浅,采煤三队办公室来往上下班的矿工要么说高浅早就不在这个单位了,要么说高浅几年前就内退了。再问,都敷衍一句不知道或不清楚。

后来,从里边一间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问道,是谁找高浅?

王晓东见此人面容清瘦,戴副眼镜,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威严,马上回答道,是我,我是从淮城来的。

那人将王晓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和高浅什么关系?

我俩是朋友。王晓东马上掏出香烟递了过去。

进屋坐坐吧。那人说罢转身回到办公室。

王晓东跟着走了进去,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矿工进来说,王队长,我明天想请一天假。王晓东随即便想,难怪此人面容和声音与众不同,原来是个队长。

王队长把刚才王晓东递给他的烟点上,问那个矿工,请假干什么去?

矿工朝王队长办公桌前挪了挪,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放在办公桌上说,去县城找我老婆。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王队长马上板着脸嗔怪道,不是我批评你,你一年找她多少回啦?

矿工一脸无奈地说,咋办呢,孩子整天缠着叫我去找啊!

王队长手一摆说,去吧,不过你也要多长个心眼儿,别老是去什么饭店、超市,也去洗脚店、歌厅和浴池找找看。

矿工嘴里说着“谢谢队长”,很快退到门外。

矿工刚出门,王晓东便说,挺有缘分啊王队长,我也姓王,咱们还是一家子呢。

王队长没接王晓东的话,而是拿审视的眼光看着王晓东问,你和高浅是什么朋友?

说是朋友吧,也不太准确。王晓东顿了顿说,应该说,高浅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王队长审视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诧异。

是的。王晓东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有天傍晚我钓鱼回家,在淮城郊外一条马路上,不幸被一辆私家车给撞倒了,车主不但没救我,反而开车逃逸了。当时,高浅和他朋友开车经过,见我躺在马路上,及时把我送进医院……伤愈后,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主动联系过他几次,从此,我们就算成了朋友。

王队长说,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王晓东说,七八年前了。

王队长接着问,你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现在为什么又来找他?

王晓东说,我伤愈出院后,几次联系他,我说要来看看他,都被他拒绝了,我只好邀请他去淮城玩儿,他同意了,就去了两次淮城。不久我就去了坦桑尼亚,没想到一去就是四五年。对了,忘了向王队长您汇报了,我在淮城一家基建公司工作,我们的项目业务不仅在国内,国外也有。从坦桑尼亚回来,我曾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是无法接通,估计他是换了手机号了。一晃又过去几年了,始终联系不上他。我昨天正好来你们县城出差,就过来找找他,看看他。多年没见他了,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说完,王晓东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王队长轻蔑地说了句,他还会救人?

王晓东马上解释道,我确实是被他送进医院的,当时还有他的一个朋友。

王队长表情认真地问,你真正了解他这个人吗?

王晓东意识到王队长话中似乎有话,就附和道,说实话,要说了解他多少,也真不多,毕竟我和他只见过两三回面,而且都是在饭桌上喝酒吃饭,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再说了,几次见面,我主要还是想报答一下儿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也没认真去想他这个人如何。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肯定没有你们矿上的人了解他。不过,经你这么一问,我觉得,他突然变得神秘起来。

看你这个人倒挺诚实,也是个重情重义的讲究人,那么,我就跟你说说他这个人吧。王队长随手拆开办公桌上那包中华烟,自己先点上一支,而后,才扔给我一支。

王队长说——

高浅是我的老乡。

高浅还是我的同学。

高浅又是我手下的一个工人。

我之所以先说明这三种关系,就是想让你通过下面几件事情,能够客观、真正地了解他,认识他。

先说第一件事吧。

我们两个人的老家都在赵县。那年煤矿去我们县里招工,我们村只给了三个名额,当时报名的有几十人,竞争很激烈。按照综合条件,高浅几乎没有一点儿希望。那天,他突然找到我,恳求我看在同学的分儿上,一定要帮帮他。什么以后感恩呀、报答呀,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我们俩是当年高中应届落榜生,当时我正准备复读,他因成绩太差,就放弃了复读,正准备外出打工。其实,在学校虽然我俩一个班,关系却很一般。既然他上门找到我,我还是很重视同学情分的,就把他的情况和我父亲说了一下儿,那时,我父亲是我们村里的支书。我父亲也认识他,就让高浅去村部找他。我告诉了高浅,很快他就去村部找了我父亲。不久,他就和我一起被招工来到矿上。一年以后,我回赵县探亲,问他回去不,他说他暂时不想回去。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姑妈就领着我表妹来我家质问我,高浅为什么把我表妹甩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内情,高浅也从没和我说过他和我表妹谈朋友了。原来,没到矿上之前,高浅就已经和我表妹确定了恋爱关系,谈了大半年,高浅就给我表妹写了封信,表示彻底断绝关系。我姑妈说,当时我父亲牵红线时,高浅连犹豫一下儿都没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就主动约我表妹,还把我表妹领回他家给他哥和他嫂子看。后来到了矿上,还经常给我表妹写信……不就是一个煤矿工人吗?既然对对方没感觉,或者觉得不合适,那也没必要欺骗对方嘛!

第二件事。

那年,我們队里要选个班长,当时的队长和书记都已经内定我了,可是选举程序必须要走。另一个候选人虽然没被领导内定,但他的工作能力也不差,群众基础也很好,这样就给我带来一定的竞争压力,不过,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工作能力我优于他先不说,群众基础更胜过他,因为全队一百多名职工,有一半的人都是和我同年进矿工作的赵县老乡。可没想到选举结果出来,我和那位候选人票数相同。大家都觉得诧异,参加投票的人数明明是单数,结果怎么就成了双数了呢?谁也没想到,事情就出在高浅身上,他把他的那一票投给了他自己。这就是我老乡、我同学高浅干的事!

再说第三件事。

这件事说起来,不知内情的人可能会认为我当干部了,身份和地位发生变化了,人也变了,变得不讲人情,变得高高在上了,变得和工人不一样了,还会认为我真正违规违纪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那是我当队长的第二年。当时,我们矿共有八个采煤队,按照安全、产量和绩效三大指标考核,我们三队排名倒数第一位。作为一队之长,我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为了扭转这种工作末位的局面,我们队领导班子多次开会查摆问题,分析原因,寻找对策,制订和完善一系列规章制度,其中就包括工资奖金分配奖惩办法。鼓励职工严格工作标准,按质按量完成工作任务,多干多拿,少干少拿。这样一来,职工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不仅各项工作有了较大的起色,职工收入也得到提高,同时也扭转了工作排名末位的被动局面。不到半年,我们三队在八个采煤队排名上升到前三名。可我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高浅告我克扣工人工资和奖金。开始,是他一个人跑到矿纪委告我,纪委经过认真调查,认为我们三队工资奖金分配完全是按照制度执行的,不存在克扣现象。对纪委调查的结果,高浅不相信。后来,他又拉上他师哥田大山去矿业集团公司告我。集团公司纪委又派人下来调查,查了几天,也没查到我们队有克扣工人工资和奖金,只认为我们队存在私设小金库现象。说实话,这种现象在基层每个单位都存在。说是小金库,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临时存放的一点儿资金,它既不是个人的,个人也无权使用。再说了,账和款由专人保管,清清楚楚。当然啦,按规定不应该私设小金库。这种规定难道我不知道吗,我们队里领导班子不清楚吗?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作为队里领导,为了工作,站的位置不一样。而他高浅,仅仅是站在个人角度上认识这个问题。全队一百多个工人,没有人对我们队领导班子尤其是对我这个当队长的不认可的,只有他高浅,总是把我们干部看成对立面,挑毛病,找缺点,盯着我们工作上哪怕一点点失误不放,这既是一个人的心态问题,也是思想上的问题。你说高浅是你的救命恩人,而我和你只是一面之交,今天,我之所以说了高浅这么多,主要还是念起刚才我说的那三点,我和他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再加上他又是我的工人。但愿我所讲的能够帮助你更加客观、深入地了解他,并真正认识他。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王晓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递烟代替他的应答。王队长接过他递的香烟时说,但愿我所说的这些,不会影响你和高浅的关系。

一时间,王晓东仍没找出合适的话,就摇摇头,问了句,听说他内退好几年了?

王队长说,是的,当时我不批准他也退不掉。内退不是正式退休,虽然现在他不用上班了,也不拿我们队里的工资,但他仍然属于我们三队的非在岗职工。

他平时和你们单位还有联系吗?王晓东问。

这几年,我没有他一点儿消息。王队长说。

王晓东接着问,他老婆孩子在矿上住吗?

看来你还是真不太了解他。王队长说,他没有孩子,老婆早就和他离婚了。

王晓东说,噢,原来是这种情况呀!

王队长略加思索,然后说,如果你想继续打听他的下落,可以去找一个人问问。

王晓东忙问,谁?

一个叫史秀芳的女人。王队长说。

王晓东又问,她是高浅什么人?

王队长说,算是他师娘吧。

王晓东点点头,向王队长道一声,王队长,谢谢你!

在一片老旧平房家属区,王晓东找到了史秀芳。

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低头择菜,一副安静的姿态。王晓东说明来意,她从小矮凳上站起来,拢了拢灰白的头发,一张圆脸上满是温婉和忧郁。

请坐!史秀芳说着,倒杯开水递给王晓东,又重新坐回凳子上,捡了一棵菊花心,轻轻地掰着泛黄的菜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哪位让你来找我?

王晓东说,矿上采煤三队的王队长。

噢,是嘛。史秀芳语气平和地说。王晓东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王晓东把对王队长说的话又向史秀芳说了一遍。

很抱歉,和你一样,我也好几年没见过高浅了,也没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其实,他在赵村矿应该是有不少工友和熟人朋友的,至于他们是否知道他的消息和下落,我不晓得。而王队长却让你来找我打听他……史秀芳迟疑片刻,声音更显温和平缓地说,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史秀芳所讲的故事:

矿上有个矿工叫老陈,有天下班后被两个工友拉到食堂去喝酒。和大多数矿工一样,老陈喜欢喝酒,但酒量有限。喝完酒,三个人各自回家去了。老陈一个人刚走出大门不到两百米,从路东向路西穿过,快到路边时,被一辆轿车撞倒在地,轿车来不及刹车,硬生生从老陈身上辗轧过去。就这样,老陈连句话也没留下,当场就死了。

交警经过现场勘查,定性为一般交通死亡事故。老陈属于橫穿马路,司机也没超速和违章行驶,只是躲避不及。对此,老陈家人也没提出异议,事故很快就处理了。

老陈火化的第二天,老陈的一个徒弟找到老陈的爱人,气愤地告诉老陈爱人,这不是一起普通交通死亡事故,而是一起无证驾驶致人死亡的交通肇事,并且,肇事者还被具有驾驶资格的司机顶了包。还有,老陈在汽车驶过来之前,已经穿过马路走到路边,也不属于横穿马路。

老陈爱人既不相信也不理解,问道,难道交警处理错了?

老陈的徒弟说,肯定错了。

老陈爱人又问,你说的这一切属实吗?

老陈的徒弟说,有人亲眼看见的,不属实,我能瞎说吗?这种处理不公平!

老陈爱人说,人都已经火化了还能怎么样呢?

老陈的徒弟说,申诉。

老陈爱人思忖片刻,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都是一个矿上的人,他们也不是故意而为,更谈不上杀人害命,还是原谅他们吧。再说了,人已经不在了,不论追究出什么结果,也没有意义了。

老陈的徒弟说,对于他们这种触犯法律的行为,不能原谅。原谅是对法律的不尊重,既然有法,就应该遵守。

老陈爱人说,法律是法律,人情还是人情。事已至此,如果申诉,胜诉了,也会给他们带来痛苦的。

老陈的徒弟说,这不是人情的事,因为是他们违法,才给别人造成伤害。如果他们心中装着人情,就不会去违法,更不会伤害无辜了。你担心会给他们带来痛苦,那么,师傅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给你留下就走了,你痛苦不痛苦?

老陈爱人说,还是算了吧。

老陈的徒弟说,我师傅走得冤枉,这事不能算了。你别问了,我替你申诉。

拗不过,老陈爱人只好随他去了。

老陈这徒弟说到做到,他前前后后忙乎了半年多,请律师、立案、找现场证人、跑交警队、去法院……开庭那天,没想到证人因为害怕遭报复,临时改变了主意,作证时吞吞吐吐,言语模棱,被法庭视为证言无效。同时,事发地段没有监控,肇事车上也没有行车记录仪,无法提供充分的证据。最后,反而败诉。

老陈徒弟不死心,又瞒着老陈爱人去找劳动仲裁委员会,为老陈申报因工伤亡,理由是老陈是在下班途中遭遇的车祸,要求仲裁委员会予以裁定。仲裁委员会调查后,确认老陈是在下班两个半小时以后发生的车祸,按规定,这个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他从矿上回到家里的时间范围,是“不合理的上下班时间”,不能认定为因工伤亡。

老陈爱人知道后,对老陈徒弟说,算啦,让你辛苦了。

老陈的徒弟沮丧地说,我是想替师傅争取他应有的人身权益,也是想为你争取些补偿,可什么也没争取到。

老陈爱人做梦也没想到,老陈徒弟不但没给她争取来补偿,反倒招引来一个荒唐的谣言,在矿上和家属区里悄悄传播着。谣言说,老陈的徒弟和老陈的爱人早就有暧昧关系,老陈这一死,正好成全了他们,要不然,老陈的徒弟也不会又是不遗余力地替她打官司,又是找劳动仲裁委员会裁定因工伤亡。还说,老陈徒弟为了老陈爱人,早就和他老婆离婚了。

原本老陈的突然离去对老陈爱人就是一场重大而痛苦的打击,现在又生出这样的谣言,等于在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她心里不仅仅是疼痛,还有一种有口难辩的愤怒和哀戚。她陷入了不能自拔的自责中,后悔当初没能果断地制止老陈徒弟的一系列行为。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更出乎老陈爱人意料的是,老陈徒弟直白地对她说,我不在乎,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光明正大地让谣言变成现实。

老陈爱人面带愠色地嗔怪道,你这个半吊子!然后,郑重地对他说,今后没什么事,你就少来我们家吧,望你能够理解。

沉默了许久,老陈徒弟无奈地说了句,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从此,老陈徒弟再没走进过师傅的家。

故事结束了,史秀芳站起来,给王晓东杯子里续了水,重新坐回小矮凳上。王晓东对史秀芳所讲的故事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儿信息,但终究还是不明就里。只是随口说了句,谢谢你!

篮子里的青菜在故事声中已被史秀芳择完,干净而整齐地码在一个塑料盆里。史秀芳两手相握,支着她那清瘦的下颏说,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故事里的人物。是的,老陈就是我的丈夫,那徒弟就是高浅。

王晓东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有点点头。

史秀芳温和平缓地说,请你相信,我真不知道高浅的下落,如果知道,你进门时我就告诉你了,也就不用给你讲这个故事了。

王晓东说,我相信你。

史秀芳迟疑了一下儿说,要不,你去矿上北门,找田大山问问,几年前,听说他和高浅一块儿去山西小煤矿干过一段日子,他也是我丈夫的徒弟。

王晓东告辞时,朝着满脸温婉和忧郁的史秀芳恭敬地道了声,谢谢你!

北门没有门。

两个墙垛之间留出一个不足两米的口子,中间又竖起一根半米高的铁柱子,只能过人,不能行车。门外两旁错落着十几间低矮的简易房,全是用破砖烂瓦搭建而成,其中,三家小吃铺,两家烟酒店,另有一个发屋。

王晓东向一家烟酒店老板打听田大山,老板伸着脖子朝外喊了声,瘸子,有人找你!

隔壁一家小吃铺里马上有人应了声,谁呀?

王晓东走进小吃铺说,田师傅你好,我是高浅的朋友。

吐着火苗的炉灶上炸着一锅带鱼。油刺刺啦啦的响着,香味充满小屋,一股淡淡的青烟蹿到屋顶。田大山系着一块颜色斑驳的围裙,手持漏勺正在锅里翻来翻去。

王晓东递支烟给他,他接过烟顺手夹在耳朵上。

王晓东先说出史秀芳的名字,然后,把对王队长说过的话,又向田大山说了一遍。

在王晓东说话时,田大山已把带鱼捞到一只塑料盆里,端下油锅,拎起一只水壶放在炉灶上。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张小方桌旁,叹口气,慢慢地坐下。见他一直没说话,王晓东又讨好地说,看这带鱼炸的成色,田师傅,你的厨艺一定很好嘛。

我这算啥厨艺?田大山顶着一头灰白的短发,松弛的眼皮也没能遮住黯淡无神的目光。两颗门牙已经脱落,以至于话从他口中出来,带着“咝咝”的漏气声。

王晓东又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把夹在耳朵上的那支烟拿下来点着,看了王晓东一眼,叹口气说,不瞒你说,要不是史老师让你来问我,这輩子我都不想再提起高浅那个屌人!

王晓东说,听说你也是陈师傅的徒弟,那你和高浅应该是师兄弟呢。

唉——不瞒你说,要不是师兄弟,我也不会落下这条瘸腿,也不会没黑没夜地守着这个小店,一天挣不了三十五十的。可高浅他个屌人倒好,好胳膊好腿的,南里北里跑着挣钱。田大山正说着,一个穿工装的矿工突然闯了进来,疾声厉语地说,瘸子,赶快炒个肉丝,我带着下井!

已近中午,趁田大山炒菜的工夫,王晓东去旁边的小卖铺里买了两盒烟和两瓶口子酒。虽然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喝酒了,但王晓东知道酒对大多数矿工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再回到小吃铺时,见田大山拎着炒锅正在水龙头下冲刷,王晓东说,田师傅,你也给我炒两个菜吧,午饭我就在你这里吃了。

田大山低头刷着锅说,不瞒你说,你就是晚饭也在我这里吃,我也不能告诉你高浅的下落,因为我不知道啊!

王晓东说,田师傅,找到找不到高浅都没什么,一日三餐总是要吃的。

田大山抬头瞅见王晓东手里拿着两瓶口子酒,黯淡无神的目光忽然一亮,忙说,那倒是,那倒是。不过,这顿饭我请你。

王晓东说,我请你。

在我店里,哪能让你请我?再说了,你大老远的来找高浅,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虽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这个屌人,可我俩毕竟是师兄弟,就算我替他招待你了。田大山把刷好的炒锅放到炉灶上,说,你先坐会儿,我弄几个菜,马上就好。

不知是他拖着一条腿不方便还是菜案和灶台太高,田大山切菜、炒菜的动作都显得不够娴熟,甚至还有几分笨拙。待把炒好的菜放到桌子上,他咧着没有门牙的嘴说,弄得不好哈,随便吃。

王晓东忙说,挺好,挺好!

唉,这做饭、炒菜,都是女人家的活儿,不瞒你说,过去我哪儿会弄它呀。田大山说。

王晓东把酒打开。田大山盯着酒瓶咂咂嘴说,我招待你,还让你花钱买酒,多不合适呀。

王晓东说,田师傅你别客气,虽然这次我来矿上没见到高浅,能认识你,也算没白跑一趟。说着,便把酒倒进酒杯里,端起酒杯说,来,田师傅,我先敬你一杯。

我敬你,我敬你。田大山端起酒杯,一仰脖,把一杯酒干净地倒进他那没有门牙的嘴里,而后说道,吃菜,吃菜!

三杯酒下肚,田大山露出了矿工特有的豪爽和直率。这豪爽和直率让王晓东不由得生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于是,酒喝得格外畅快轻松,很快半瓶酒下去了。平心而论,田大山炒的几个菜味道很一般,但王晓东还是夸道,田师傅,你的手艺不错,几个菜都很有味道嘛。

田大山狠狠地抽了几口烟,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不瞒你说,我这也是被高浅逼出来的。

王晓东又给他倒满一杯酒,略带惊诧地说,噢,是吗?

田大山叹了口气说,唉——我和他虽说是师兄弟,但他比我晚进矿四五年。第一次认识他,是在我师傅家里喝酒,一瓶酒没喝完,我就把他喝倒了。一直到后来,他喝酒都不是我的对手。喝酒他不行,扒煤他也不行,当年我们井下都是炮采,我一个班能干三十棚,他连二十五棚也干不到。不过他比我多念了几年书,脑袋瓜子聪明,那年我被评为采煤能手的材料就是他给我写的。师傅评价我们俩说,如果我的文化能有高浅那么高,我就能当个副队长;如果高浅像我一样能干,他能当个正队长。师傅高看我俩了,实指望我俩都能干出个人模狗样的。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只管把领导安排的活儿干完就行,别的什么也不想操心,也操不好心。我是个采煤工,多扒煤,不出事故,多挣钱养家糊口就是本分。师傅也知道我就是个扒煤的料,没有什么指望。后来,就指望他高浅能混个班长队长的干干,师傅脸上也光彩,哪知道,他个屌人不仅没能混个班长队长,还……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田大山忽然停下不说了。王晓东又递给他一支烟,端起酒杯说,来,田师傅,我再敬你一杯。王晓东先把酒干了,见田大山没有把话说下去的意思,就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他在矿上挺好的,工作稳定,收入也高。

工作稳定?田大山说,他整天没事找事,惹是生非,惹出事不但得不到一点儿好处,还弄个臭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沾他,最后不得不提前办了内退。他自己作贱自己,落下这个结果倒也算了,还连累别人。

田大山说着,拍了拍自己那条瘸腿,你看我这条腿,被他个屌人坑得还轻吗?

田大山呷了一口酒,咂咂嘴,松弛的眼皮又垂了下来,却遮挡不了眼里的愤懑和怒火。少顷,把没喝干的酒一口喝了下去,摇摇头,叹息一声道,唉——我这辈子也是他娘的命不好,偏偏就遇见了高浅这个屌人。不瞒你说,没出事之前,我盘算着能平平安安在采煤三队干到退休。到那时,不但能轻轻松松地供两个孩子念到大学毕业,还能给老婆买份儿养老保险,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哪能想到,他高浅把我下半辈子的如意盘算打乱了,算盘珠子都打落了。不瞒你说,他干的事,开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直到他去我家找我时,我才知道,他去矿上纪委把王队长给告了。结果没告赢,他就来找我,叫我和他联名再去矿业集团公司纪委告王队长。我怕惹事,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他就帮我算账。他说按照我们三队每月的产量计算,我每月可以拿到七千到八千块钱,实际我每月只拿到五千块钱。经他这么一算,我也想,一个月少两三千,一年就是两三万呢。对于我们家来说,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两个孩子正在上高中和初中,老婆没个工作,如果每年多个两三万的收入,我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想是这样想,我还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告王队长。我们三队那么多人,又不是光克扣我俩的工资,别人都不去告,我也不敢出这个头。高浅说,如果大家都不去揭发他,以后他会扣得更大胆,也会扣得更多,只要告赢了,以前克扣我们的工资和奖金一定会退还给我们的。而且,往后他再也不敢克扣了。我说王队长还是你老乡呢,你俩一起进矿的,你不顾及情面吗?高浅说,他干了违纪的事,侵犯了我们大家的利益,他怎么不顾及情面呢?后来,高浅把写好的上告材料拿出来叫我签字,当时,我喝了点儿酒,糊里糊涂就签了。第二天上午,高浅就来找我和他一起去矿业集团公司。开始,我不愿意去,后来想想,上告材料我都签字了,不去也脱不了身,就跟着他去了。

田大山伸手拿过酒瓶,给王晓东和自己酒杯里倒满酒,俩人把酒干了,王晓东递给田大山一支烟,问道,这回告赢了吗?

田大山说,告是告赢了,矿上先是把王队长和其他几个干部给撸了,让他们停职检查,随后给我们全队职工每人退还四千块钱。王队长被停职检查后,矿上安排一个副队长主持全队工作,一个月后,副队长把高浅提拔成班长。自从他干了班长后,班里经常出事,要么产量完不成,要么材料费超支,要么执行安全规程不严。有一天,工作面上突发冒顶没来及处理,被安监部门检查发现,全班每人罚了五百元,高浅不但被免了职,还进了“三违”学习班学习了一个月。高浅还没从“三违”学习班回来,王队长和几位队干部就官复原职了。高浅回来后,王队长和队干部研究决定,还让他当班长,只是把他换到另一个班去。高浅不愿意干,队干部又研究决定,让他不要下井扒煤了,在地面干队务工作。就是在队部扫扫地、打打水、跑跑腿、接个电话、修个工具什么的。因为不下井,每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块钱。这不是明显报复他吗?高浅一气不干了,主动提出内退。内退只是拿生活费,每月千把块钱。哪能想到,他个屌人内退后不到半年,王队长就找我谈话,说我年纪大了,不适合下井了,把我调到井上供应科看仓库。看仓库属于地面低档工作,每个月最多也就拿三千块钱的工资,我一家四口人全指望我挣钱吃饭呢,孩子还在上学,三千块钱怎么生活呀?我不愿意去。王队长说,这是矿上为了整合劳动力,统一安排的,谁不听从安排,谁就只能申请内退,没有别的岗位可去。

王晓东问了句,你去了?

田大山说,不去怎么办?不去就得办内退,内退的那点儿钱,都不够我们一家四口人买粮食的。

王晓东问,那你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田大山一声叹息,唉——说起来,也怪我他娘的不长记性,又上了那个屌人的当,一言难尽呀!我刚去供应科干仓库保管员不到两个月,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听见是他的声音,我马上一头怒火,把他大骂一通。他等我骂完才说话,他说他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他承认是他拖累的我,连声向我赔礼道歉。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也办内退,去山西和他一块儿干。这时候,他已经在山西一家煤窑干了半年了。他说山西小煤窑多,特别缺少有经验的采煤工人,主要是工资很高。他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师哥”的喊我,他说就因为他拖累了我,才想更好地补偿我。他个屌人说,只要我去山西,他保证一年能让我挣个十几万……不瞒你说,这时候,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了老婆孩子,想去不想去我都要去。再说了,我想他个屌人再不會坑害我了吧?就这样,我很快办了内退手续,去山西找他。那是一个私人承包的小煤窑,虽说井下开采条件不如我们大矿,但工资确实很高,我去的第一个月就拿了一万多。高浅因为比我去的早,已经干上小队长了,每个月比我多拿两千多。我干了四个月,就存了四万块钱。他对我说,我俩好好干,再干个十年八年的,轻轻松松挣个几十万,然后就回赵村矿养老。我盘算着,照这种工资待遇,干个十年八年,弄个几十万也确实不费劲。到那时,我两个孩子也都大学毕业工作了,老婆买了保险也能拿上养老金了,我啥都不用愁了。哪想到,第五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手,井下发生了突水事故,把整个小煤窑都给淹了。突水那天,高浅组织我们几十个人拼命往上跑,刚跑不远,我就被一根铁柱子砸了腿,当时我就动弹不了了,高浅一口气把我背上井。这样,我们几十个人才没被淹死在井下。小煤窑完全报废了,老板给大家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叫大家各奔东西。我的右腿被砸伤了,老板多给我两万块钱,算作补偿。我和高浅不同意,老板说他全部家产都被水淹没了,叫我们体谅他的处境,然后,老板就偷偷跑了。高浅把我送回赵村矿,觉得对不起我,丢给我三万块钱,第二天他又走了。我在家躺了三个月,再下床走路时,右腿就瘸了……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王晓东问,从那天起,你就再没见过他?

田大山说,不光我,整个赵村矿的人,也没人再见过他。

王晓东问,电话也没联系过吗?

田大山说,没有。不过,我接到过两回无名电话。头一回是我刚下床走路时,我“喂”了半天,对方就是不说话,我就把电话挂了。还有一回,我刚干这个小吃店,也是对方一直不说话。我估计也是他打来的。

王晓东问,那个电话号码你还记得吗?

田大山说,早就忘了。

王晓东问,你现在还怨恨他吗?

田大山脸上掠过一丝苦楚的表情,反问道,如果是你,你还怨恨不?

王晓东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极为愚蠢,连忙把俩人的酒杯倒满,歉意地说,来,兄弟我再敬你一杯!

田大山一口把酒喝干,咂咂嘴问,他有个侄子也在我们矿上,你知道不?

王晓东说,不知道。

田大山说,他侄子叫高山,和高浅长得一模一样。他侄媳妇叫娟子,在赵村镇上摆货摊,镇上的人都认识她。唉,不瞒你说,我希望你最好打听不到他的下落,这个屌人,谁沾他谁倒霉!

王晓东不置可否地笑笑。

整个中午,除了那位炒个肉丝带走的矿工之外,小吃铺没再进来一个客人。王晓东离开小吃铺之前,悄悄地把两百块钱压在盘子底下。然后,带着几分醉意与田大山道别,并连连说道,谢谢你,谢谢你,田师傅!

离开矿北门,王晓东浑身向外散发着热量,尽管午后的秋风裹着浓浓的寒意,他却感觉像夏天,没走多远便满头冒汗。对他来说,毕竟几年没喝过酒了,虽然还没醉,但酒在体内的反应,让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太适应。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同时掏出三轮车司机给的那张名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里对方说,我是赵老五,你是哪位?王晓东回了话。赵老五说,兄弟,你在原地等会儿,我马上就到。

一辆从矿里开出的运煤火车吐着白烟爬行在秋天的原野上。伴着渐行渐远的车轮声,王晓东站在路边长长地撒了泡尿,这才感到身体里的酒气少了些。

颠簸伴着噪声,三轮车又把王晓东拉回到赵村镇上,仍然一路无话。

午后的街道两旁以及农贸市场却不见摆摊的和买货的,整条街上显得空荡而寂寞。赵老五说,小地方,人少,中午都在家里睡觉,下午四点以后才出摊。王晓东想想,便让赵老五拉他找家旅馆先住下。

三轮车停在镇东头一座三层楼门前,门头装着灯箱,灯箱上四个大字:赵村宾馆。赵老五坐在没有熄火的三轮车上,大声喊道,六子,来客人了!

小旅馆还算干净,王晓东一觉睡到下午五点,醒来时,已没了醉意,匆匆洗把脸,就下楼到前台向老板六子打听娟子。六子说,她的杂货摊不固定,有时在街边,有时在学校门口,现在这个时间点,大多在农贸市场门口。

农贸市场大门口摆了好几个杂货摊子,摊主清一色女性,所卖货物也大致相同,有的摊位上放着小扩音嗽叭,不停地播放着叫卖声;有的摊位上没有小扩音嗽叭,摊主反倒是多了几分沉着和自信。

王晓东径直走到大门东边第一个摊位前。摊主看上去三十多岁,相貌端正,只是容颜略显粗糙,穿一件红色风衣,腰间系了一个黄色的腰包。见王晓东走到摊位前,她马上热情地说,大哥,想买点儿啥,随便挑。

王晓东故作随便地问了句,娟子今天没来摆摊吗?

俺就是娟子嘛。

王晓东问,你丈夫是叫高山吧?

是啊。你在矿上和他一个单位吗?

王晓东说,我不是矿上的人。

怪不得呢,他们单位的人,俺们大部分都认识哩。

王晓东问,他现在在家吗?

他上中班,晚上十点才能下班哩。你找他有事吗?

王晓东说,向他打听一个人。

谁?

王晓东说,高浅。

这个叫娟子的女人马上瞪着眼瞅了瞅王晓东,瞬间,笑盈盈的脸耷拉下来,语气里也没有了热情,冷冷地说了句,俺们好几年也没见过他了。

王晓东问,高山呢,他应该知道他叔叔的消息吧?

娟子漫不经心地说,那晚上你去问高山吧。

王晓东问,请问晚上怎么才能见到高山?

娟子抬手朝大街对面一指说,移动手机店后边第一个院子,俺们家就住在那里。

王晓东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半。距高山下班的时间还早,也不到吃晚饭的时辰,王晓东只好先回旅馆。

老板六子见王晓东进来,便热情地问,没找到她了吗?

王晓东说,找到了,可我要找的是她丈夫高山,他晚上十点才能下班回家。

那你就晚上再去找他呗。老板六子说着,便从吧台里拎壶热水出来,让王晓东坐在小厅堂里喝茶。刚泡上的茶很烫,一时不能入口。王晓东掏出香烟递给六子一支,六子说,谢谢,我不抽烟,只喝茶。王曉东说,你很会养生嘛。六子说,谈不上养生,从小就没学会抽烟。两个人年龄相仿,这时店里也没其他客人,于是,老板六子就陪王晓东坐在小厅堂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起来。

老板六子给王晓东的第一感觉就是,此人言谈举止恰当自如,一副深谙江湖的样子。闲聊中,他既不问王晓东来赵村的目的,也不问王晓东的职业以及个人事体,只是谈季节里的秋天,谈秋天的气候,谈乡村现状,谈城里的房价。因赵村距淮城两百多公里,也不归淮城管辖,当王晓东说起淮城的房价时,六子就说,你们地区经济多发达呀,交通位置又好,房价虽然偏贵,说明发展前景势必很好。其实,两个地区在全省综合实力排名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六子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故意抬高淮城,而是给客人面子。这话受听,王晓东也懂,就笑笑说,都差不多。而后问道,赵村镇和赵村矿是什么关系?是先有的赵村镇,还是先有的赵村矿?

没有什么关系,赵村矿既不属于我们市管,更不属于县和镇管,它属于矿业集团,矿业集团是国企。六子往王晓东茶杯里续着水说,赵村矿才开了五十多年,而我们镇在清光绪年间就因为商业繁荣、人口集中,加之交通便利形成了集镇。没形成集镇之前,一直就叫赵村,后来就加了一个镇字。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王晓东又问,赵村矿离赵村镇五六公里,按华里算,十几里路呢,相距这么远,为什么叫赵村矿呢?

一个原因是,赵村矿坐落的地方是赵村镇下边的一个行政村;另一个原因,所有赵村镇下辖的村庄,没有一个比赵村的名声更响亮。我们国家很多的地名都是这样形成的。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六子说。

茶过三遍,仍然醇厚香甜。王晓东说,老板这茶真好,味道真浓。

味浓未必就是好茶。六子看出王晓东不是懂茶之人,便客气地说,也不是什么好茶,解解渴,润润喉罢了。

挨到七点,已到了晚饭时辰,王晓东就去镇街上转转。这时,镇街在各种灯光的映衬下,多了几分热闹的景象。路边停放着各种车辆,三三两两结伴溜达的矿工和闲逛的乡村青年随处可见。沿街商铺的门敞开着,各种招牌的灯光竞相闪亮,置身于这个乡村夜晚的镇街上,王晓东突然想,高浅也许曾经在这条街上消磨过夜晚的时光,也许曾经喝得酣畅淋漓,甚至有点儿形骸放荡。

中午在田大山小吃铺只顾喝酒了,吃得很少。转了一会儿,便有了饿意。王晓东走过几家饭店,都是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临近镇街西头,见一家名叫“阿阿食房”的小炒店倒很清静,王晓东便走了进去,点了两个炒菜、一碗米饭。老板是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女孩儿,她笑盈盈地问,大哥你不喝点儿什么吗?王晓东随口问,你这儿都有什么喝的?女孩儿说,白酒啤酒都有,还有饮料。说着,女孩儿拿过来一个小扁瓶,大哥,你一个人,我看喝这个比较合适,二两的,不浪费,也不会醉。王晓东接过小扁瓶一看,酒的名字叫江小白。王晓东没喝过这种酒,也没见过这种酒,就认真地看看,只见酒瓶匝纸标签上印着一行黑字:

人生的道路,有长有短,有苦有甜,看你和谁一起走。

王晓东说,行,就喝它了。王晓东辨识不清这句话是箴言谏语还是心灵鸡汤,没等米饭上来,就把一瓶酒喝光了。尽管中午已经喝了不少,但此时此刻,在深秋这个乡村小镇上,他一边喝着这种叫江小白的酒,一边看着江小白酒瓶上的话,却没感觉到半点儿醉意。他盯着酒瓶上的那句话,心里只想喝个若水淡然,喝个情断缘尽……于是,他又让女孩儿拿了一瓶。当他接过小扁瓶,扫一眼匝纸标签时,又是一行不同内容的黑字:

爱与不爱,都需要放手,把牵挂藏在心里,酿成思念。

这时,女孩儿说,大哥,你一个人喝酒,可不能喝多哟。

王晓东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便苦笑了一下儿说,谢谢你的提醒!

十点刚过,王晓东便走进移动手机店后面第一个院内。正巧,娟子在院里水池边洗衣服。王晓东问,请问高山回来了吗?娟子转脸向屋里喊,高山,有人找你。

高山穿件黑毛衣,手里端着饭碗,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嘴里嚼着食物说,噢噢,来屋里坐吧。

走进屋里,王晓东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吃饭了。

高山说,俺这也算吃好了。说着放下饭碗去给王晓东倒水。

王晓东递支烟给他,他说俺不会抽烟。而后,拽把椅子坐下来。王晓东这才打量了一下儿高山,这个田大山口中“和高浅长得一模一样”年轻人,三十四五岁,方脸大眼,鼻高唇厚,留一头短发,精神俊朗,脸上透出几分腼腆。王晓东说,我是你叔的朋友。

你是县城的?高山看看王晓东。

王晓东说,不是,我从淮城来。接着便把对王队长说过的话又向高山说了一遍。

高山听完没说话,低头抠着指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晓东问,你和你叔几年没联系了?

高山这才说,从他办理内退以后就没联系过。

王晓东问,你最后一次见他什么时候呢?

高山想了想说,有五六年了吧。

王晓东问,你叔和你婶子离婚几年了?

高山说,好多年了。

王晓东问,你知道你婶子现在的情况吗?

高山说,俺不知道。

王晓东说,这么说,你嬸子现在也不在赵村矿居住了。

高山说,早不在矿上住了。

这样对话,看起来很难从高山口中打听出什么,王晓东只好换个话题,说,你叔那人可是个好人呀。

高山没吱声。

这时,娟子撩起围裙,擦着手走了进来。她准是听到了王晓东和高山的说话,只见她耷拉着脸,一副赌气的口吻说,俺叔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呢!说着,靠在门框边理了理了头发,接着说,没有他这个好人,俺们一家也到不了矿上;没有他这个好人,俺们在老家县城至少也能分两套楼房;没有他这个好人,俺们两个孩子以后上大学,一分钱也不用愁!

高山低头继续抠着指甲,不说话。

王晓东有些惊诧地盯着娟子问,你们一家属于矿上的人,怎么能在老家县城分房子呢?

娟子解去身上的围裙,从饭桌下边拽出一把小椅子坐了下来,指了指高山,说,你问他嘛。

高山没抬头,也没接话。

娟子两眼直视着王晓东说,俺也不知道你这位大哥和俺叔啥关系,既然你来找俺们打听他的情况,俺们也没必要隐瞒你。你刚才说他是个好人,俺不和你抬杠,可俺们不知道他好在哪里。当年俺们俩在老家刚结婚,轻轻松松种着十几亩地,吃不愁穿不愁,再养些猪呀羊呀,根本也不用出去打工,日子也能过得很好。可俺叔硬是当俺们的家,做俺们的主,把俺们俩都弄到矿上。说矿上虽然比不上城市,可总比农村好;说种地不挣钱,还有风险,到矿上上班收入稳定;说农村的教育条件差,为了俺们的孩子读书也应该到矿上;还说以后农村发展方向是,土地必须整合,推行农场制,大部分农民不用再种地了,都要进城进厂矿务工……反正他讲了一大套的道理,听起来都是为了俺们好。当时,俺们不听他的都不行,他是个长辈嘛。

说啥呢,说啥呢!高山突然弱弱地说了句。

娟子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继续说,俺们到了矿上后,高山是有了一份下井的工作,可俺等了大半年,才在矸石队找了一份装车的工作。哪知道,没干两年,矸石队不再用人工装车了,叫俺们一群女工下岗回家了。下岗就没有工资了,那几年俺又生孩子又养孩子,全指望高山一个人上班挣钱,遇到哪个月绩效不好,开的工资连吃饭都不够……后来,没办法,俺只好在镇子上摆个货摊儿。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娟子似乎一肚子的气刚冒了个头,盯着王晓东说,这位大哥,你刚才问俺,俺们一家属于矿上的人了,怎么还能在老家县城分房子,俺跟你实说吧,来矿上可把俺们一家坑苦了。

王晓东说,是吗?

娟子说,俺们来矿上,得要把户口迁来吧?把户口迁走了,俺们在村里的土地就得交出去吧?说起来好听,俺们是矿上的人了,矿上的人就属于城里的人了。可现在呢?俺们混得都没脸回老家了。现在俺们村里人,哪家哪户不是在县城分几套房子?哪家哪户没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存款?哪家哪户没有小汽车?

王晓东问,你们村种植什么农作物?让大家变得这么富裕?

娟子说,啥庄稼也不种了。土地全被征用了,修高速公路、建高速公路收费站。村庄都推平了,建了经济开发区……现在俺们村里人都住在县城,开着私家车去开发区上班挣钱。再看俺们,高山在矿上下井,整天叫人担惊受怕的,俺们摆个摊儿整天风吹日晒,连这个小院也是租人家的。这位大哥,你给评评,俺们是不是叫俺叔给坑惨了?

王晓东未置可否地笑笑。

娟子接着说,现在俺们家混成这个样子,俺叔他也不来替俺们当家了,也不为俺们做主了。他倒过得自由自在,离婚了,也办内退了,一个人长年在外游荡享福……

王晓东问,这几年他就一直没回来过吗?

娟子说,反正俺们没见他回来过。

王晓东问,他难道不回来看看孩子吗?

娟子说,他要是有孩子,就不会动心思把俺们从老家弄来了。当初他把俺们从老家弄到矿上,就是想让俺们为他养老送终哩。

王晓东问,听说你叔来矿上之前,在你们老家谈过一个对象,是吗?

娟子说,不谈那个对象,他也来不了矿上。后来到矿上当了工人,就不要人家了,人家那姑娘不就是有点儿小毛病,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吗?

这时,一高一矮两个小女孩背着书包从外边进来。娟子马上对两个小女孩说,赶快去洗洗睡觉吧。

王晓东问,这是你们的孩子吧,怎么这么晚才放学?

娟子说,她们是晚饭后去补课的。说着,抬手指指两个女孩说,照过去俺叔的话说,这里的教育条件比农村好,俺们也不知道哪里好了。要真教得好,俺们还用花钱给她俩补课吗?再看俺们老家村里现在的孩子,好多都上寄宿学校,不仅教得好,家长也省心。

王晓东觉得应该离开了。临走前,还是心存一丝希望地问高山,你叔叔现在会不会在你们老家呢?

老家连村庄都没有了,他回去住哪儿?不会的。娟子马上抢过话说。说罢,安排两个女儿洗漱去了。

王晓东问高山,你们家还有别的亲人和亲戚在老家吗?

高山看着娟子走出屋,才说道,没有啥亲人和亲戚了,俺爷爷奶奶早过世了,一个姑姑也不在了。要是俺爹娘还活着,他兴许会回老家住的。

俺爷爷奶奶死得早,他是俺爹带大的。

王晓东问,你爹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高山说,俺娘走得早,俺爹在俺结婚后不到半年就走了。就是俺爹走了以后,俺叔才把俺们弄到矿上的。

王晓东问,你爹比你叔大几岁?

高山说,大多了,十七八岁呢。

王晓东问,你爹就你一个孩子?

高山说,是的。

王晓东问,那么你叔怎么没有孩子呢?

高山说,俺也不知道。

走出小院,王晓东回头对高山和娟子两口子道了句,谢谢你们啊!

离开高山家的小院,王晓东彳亍在灯光闪烁的街边,心情一阵懊丧一阵怅惘,继尔又是一阵无法释怀。复杂的心情让他忘记了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忘记了这是个深秋的夜晚。

忽然,身后一声弱弱的喊叫,王晓东回头一看,高山朝他招着手。王晓东驻足在一盏路灯下,看着高山向他走来。

高山说,俺刚才想起一个人,他肯定知道俺叔的消息。

王晓东惊喜地问,是吗,这人是谁?

俺叔过去的一个工友,后来因为长期旷工,几年前就被矿上开除了。

王晓东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高山说,他就是赵村镇上的人,长年在这条街上开三轮车拉客。

王晓东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才能找到他?

高山说,他叫赵老五。

王晓东说,啊,是他?

高山问,咋啦,你认识他?

王晓东说,我坐过他的三轮车。

高山说,你要是找不到他,就去街东头赵村宾馆问问,宾馆老板六子是他亲弟弟。

王晓东问,你们都不知道你叔的消息,他只是你叔过去的一个工友,怎么会知道你叔现在的下落呢?

高山说,俺猜想他可能知道,俺来到矿上这些年,就看他和俺叔的关系不一般。听人说,今年春天俺叔回来过一次,只在赵村宾馆住了一夜就走了。走时,就是赵老五把他送上车的。

站在路灯下,王晓东再次向高山道声谢谢,并目送他转身走去。高山的脚步在闪烁的灯光下有些缓慢,有些踌躇。走着走着,他突然回过头朝王晓东说了句,你要是能见到俺叔,给俺捎个信儿,俺想和他说说话!说罢,转头疾步离去。看着他走去的身影,王晓东对这个“和高浅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突然多了一丝怜悯,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感动。

时已午夜,人渐稀少的街镇上,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得秋夜愈显深沉,阵阵秋风裹着瑟瑟的寒意,扬起灰尘和落叶。两小时前,看似一街的温暖,此时,只剩下了一片凄凉。

走回旅馆的路上,王晓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拨通了三轮车司机赵老五的手机。

赵老五口齿不清地问,哪,哪,哪位呀?接着,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老五他喝多了,死猪一样,你和他讲什么他都听不清,有什么事,明天你再打他手机吧。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回到旅馆,王晓东简单洗漱了一下儿,然后躺在床上想打个电话,可一时又找不到可打之人,于是便打给了父亲。王晓东告诉父亲今晚不回家了。父亲在电话里说,知道了,别的没什么事吧?王晓东说,没事。便放下了电话。之后想想,忘记嘱咐父亲吃药了,又重新打了一次。父亲说,你不是已经放下了嗎?放下吧。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夜里,王晓东做了个梦,梦里完全重复了一遍睡前和父亲的通话,尤其是父亲第二次接通电话后的那句话,你不是已经放下了吗?放下吧。

一夜似睡似醒。

第二天早上八点,王晓东躺在床上拨通了三轮车司机赵老五的手机。赵老五说,兄弟,你还用车是吧,我马上去宾馆接你。王晓东说,赵师傅,劳驾你到宾馆后先上一下儿楼,我在三○一房间等你。赵老五说,行,到了我去房间喊你。

不一会儿,赵老五便走进王晓东的房间,客气地问,兄弟上午准备去哪儿办事,还是去矿上吗?

王晓东说,哪里也不去,待会儿你把我送到街上长途汽车停靠站就行了。

赵老五说,那地方离这儿很近,你用不着再坐车了。

王晓东递给他一支烟,又倒杯茶,示意他坐下,说,赵师傅,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赵老五接过烟和茶,却没有坐下。王晓东恳切地说,赵师傅,不好意思,恐怕要耽误你一点儿时间。这样吧,你的车算我上午包车了。

赵老五迟疑了一下儿,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随手摘下头上的马虎帽子和脖子上的围巾。王晓东这才看清他那张粗糙的脸,酒糟鼻子托着两个大眼泡子,年纪少说也有六十了。而后,赵老五坐了下来,点着烟说,兄弟,在这条街上,你随便打听,上至百岁老人,下到三岁小孩儿,我都熟。

王晓东说,我想向你打听赵村矿上的一个人。

赵老五说,矿上大多数的人我也熟。

王晓东说,这个人你肯定熟,而且听说你和他的关系很好。

赵老五问,你说的是谁?

王晓东说,高浅。

赵老五马上瞪着两个大眼泡子打量了一番王晓东。没等他开口,王晓东接着说,昨天上午我坐你的车去矿上就是找他的。

赵老五一口气把烟头抽得通红,吐着烟雾说,噢,原来你是找他呀!

王晓东把对王队长说过的话又向赵老五说了一遍。而后说,如果昨天上午就知道你认识高浅,并且你们关系又很好,我也不用去矿上四处寻人打听他了。

赵老五问,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

王晓东说,没有,矿上的人,包括他的侄子,都说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也没人知道他现在的联系方式。

赵老五再次拿两个大眼泡子打量了王晓东一番,问道,你从淮城来看他,没能见到他,现在不就是想打听一下儿他的下落和联系方式吗?

王晓东说,是的,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赵老五说,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相信吗?

王晓东想了想,点点头。

赵老五一时没说话,若有所思地把烟抽得“嗞嗞”响。

王晓东又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疑惑地说,听人说,今年春天高浅曾回来过,住的就这个宾馆,不知是真是假。说罢,瞟了赵老五一眼,并没有把第二天赵老五将高浅送上长途汽车的事说出。

赵老五仍不言语,粗糙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顾把烟抽得烟雾一团一团地往上蹿。

王晓东思忖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些什么,房间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不料,赵老五突然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冷不丁说了句,早上吃了几个包子,忘了喝稀饭了。听他这么一说,王晓东马上过去给他续水,却被他拒绝了,说,行了,喝几口就行了。

赵老五把茶杯放下,揉了揉酒糟鼻子,轻咳了几声,平静地说,你刚才说,有人说我和高浅关系很好,不错,他和我的关系是比一般人要好,可你绝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关系这么好。

赵老五接着说,既然你问到我了,那我就和你说说吧。你说高浅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这些年一直没忘记他,现在又来找他,说白了,这叫知恩报恩。可我呢,曾经两回救过他的命。第一回,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和他在同一个采煤队扒煤。因为我不但比他年龄大,还比他进矿时间早,他一直喊我赵师傅,其实他真正的师傅是老陈。一天夜班,他闹肚子,跑进一处老塘拐角处方便,正巧,我从掌子面上下来找木料,刚走到拐角处,就听见顶板“咯吱咯吱”地响,我用矿灯一照,高浅正龇牙咧嘴地蹲在那里拉稀,根本没注意顶板的响声。我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把他拽了过来,他裤子都没提起,被我拽出了几米远,等他反应过来,“轰隆隆”几声,顶板塌了下来,塌下的石头最小的也有几百斤,塌的面积有百十平方,足够砸埋他十个高浅的……躲过这场命难,他连续请我喝了三顿酒。从此,他把我看成最好的朋友。第二回我救他,是因为有了这种关系。那段时间,因为面临着离婚,他心情很不好,自卑、绝望,下班后就把自己泡在酒里。他不光在家里喝个烂醉,还去镇子上和其他人喝。我劝过他几回,后来,觉得一个人心里的痛苦不是靠别人劝解才能去掉的,就不再劝他,但还是经常提醒他不要多喝。和我在一起时,他也很听我的话,大都不多喝。但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就把握不住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在矿上上班,也就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了。一天晚上,已经快十一点了,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叫我赶快去镇子西头夜来香饭店,说高浅快被人打死了。我赶到饭店门口,只见几个小青年正围着躺在地上的高浅踢个不停。我大喊一声住手,几个小青年看见是我,这才停了下来。原来是高浅和两个工友在饭店喝多了,上厕所回来时,不小心把邻桌的几瓶啤酒碰倒了,啤酒洒在邻桌一个女孩的裙子上,同桌的几个周边村庄的小青年逼着高浅跪下赔礼道歉。高浅不从,几个小青年也都喝得醉醺醺的,上来就打高浅……我把高浅拉到镇医院,医生说,伤得很厉害,再重一点儿,保不准头颅内都能出血。他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出院。我找到那几个小青年,他们共同给高浅支付了住院费用。不过,刚开始我找到他们几个时,其中一个小青年不愿意出钱,当时我就问他,狗日的孩子,你是想进局子还是想让老子也把你打成住院?

整个叙述过程,赵老五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而后,平静地问道,兄弟,你说我算不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王晓东忙说,肯定是呀!

赵老五皱了皱眉头,重新点上一支烟,悠然地吐着烟雾说,如果我没记错,打我进屋后,兄弟,你问了我三个问题。一个是你问我知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和联系方式,我等于已经回答了你。第二个,你问我为什么和他的关系这么好,刚才我也对你详细说了因为什么。第三个,你听人说今年春天他曾回来过,也是住的这个宾馆。那我就说说吧。是的,今年春天他是回来过,但只在这个宾馆住了一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就是这间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实话告诉你,他走时,还是我把他送上長途汽车的。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王晓东插问一句,他多年都没回来了,也没回矿上看看吗?

赵老五说,没回。

王晓东又问了句,难道他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就是为了和你这位救命恩人见上一面?

赵老五说,不,为了一个女人。

说着,赵老五又用两个大眼泡子对王晓东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揉了揉酒糟鼻子说,兄弟,你从淮城来,淮城西边有座垚河煤矿你知道不?

王晓东马上说,听说有这么一个煤矿。

赵老五问,离淮城有多远?

王晓东说,具体多远不太清楚,因为我没去过。不过,听说不远,大概二三十里路吧。随之,惊喜地问,难道高浅现在在垚河煤矿?

赵老五嘴边掠过一丝狡黠,很快一闪而过,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说,实话告诉你吧,他从山西小煤矿回来,一直跟着一支外包队在垚河煤矿干巷道掘进。正如他救了你一命,我救了他一命一样,人啊,总是靠命活着,靠命结缘,靠命不断地在改变人生。两年前,他在垚河煤矿又救了一个女人的命。有时我想,今天这个国家发生战事,明天那个国家发生灾难,后天又是哪个国家发生流行疾病,这天下,不就是一个人类不断拯救人类的天下吗?高浅对我说,被他救下的那个女人是个苦命的女人。高浅从河里把他救起时,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个女人是垚河煤矿的一名女工,丈夫是一名技术员,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按说也算是幸福的一家人了。可是家家户户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私,有的隐私是苦,有的隐私是甜,外人是感受不到的,只有一家人才能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有文化、有知识,什么都好,就是贪杯。经常喝多了失去控制意识,出洋相,张口骂人,有时甚至还打女人。遇到这种男人,女人只有认命了。可是,没想到命运却要害她,在家里默默受折磨也就算了,在单位又被另一个男人骚扰,这个男人是女人单位的领导。女人既害怕领导的淫威,又怕事情公开了丢人,一直忍着瞒着不敢和任何人说。可是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后来,还是传到了他丈夫的耳朵里。有一天,他丈夫喝过酒去找那位领导,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人,没想到,失手了,一拳把那个领导打倒在地,后腦勺正巧砸在一个花盆上,砸成个脑震荡。人虽没死,却落下个后遗症……她丈夫被判刑后,自悔反省后就提出和她离婚,她没同意。她丈夫服刑的第三年,他们的女儿放学回家的路上,不幸被一个酒驾给撞死了。女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不仅无法再见她丈夫,也无法再在垚河煤矿生活下去,就这样,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就投了河。高浅不但救了她的命,后来,还让她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她丈夫在劳改农场知道女儿没了,又一次提出和她离婚,这次她同意了。今年春天,眼看丈夫就要刑满出来了,她办理了内退手续,让高浅带他离开垚河煤矿,不管走多远,不管去什么地方,她都愿意。

这时,有个女人进来问要不要打扫卫生,赵老五朝外摆摆手,女人退了出去。赵老五接着说,今年春天高浅回来时就带着那个女人。他俩从这儿走了以后,大概半个月,高浅给我打过一回电话,电话里说,他们正在皖东一个小县城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们就去广东一带找找。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他们就去新疆或者内蒙,那地方煤矿多,他能干采煤和掘进工,女人在垚河煤矿时干的是灯工,她也能在那里干个发放矿灯和维修矿灯的活儿。自从这次联系后,他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王晓东问,你手机里没存他的手机号吗?

赵老五说,存了,后来有一回,我打过去想问问他的情况,结果手机已经是空号了。

王晓东说,但愿他们有个好去处。

赵老五说,谁知道呀,说不定,还在四处游荡呢。

王晓东说,以前,据他说,他比我大三岁,年龄也不小了,四处奔波也不容易。

赵老五说,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如果没什么意外,后半生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王晓东思忖了一下儿,说,赵师傅,我还有几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赵老五说,兄弟,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王晓东说,他因为什么离的婚呢?

赵老五说,因为没孩子。不是他老婆的原因,是他没有生育能力。那种病很怪,我也说不清叫什么名字。他四处寻医,几年也没能看好。后来,他主动提出和老婆离婚。他老婆和他离婚后在县城找了一个修车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还有什么问题?

王晓东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听说他曾经为他师傅的车祸申诉过,最终也没能胜诉,是吗?

赵老五说,能胜诉吗?开车撞死老陈的是矿上机关里的一个小娘们儿,车是矿长的专车,顶包的是矿长的司机。

王晓东又问了句,高浅的师娘是干什么工作的?

赵老五说,她是矿上小学的一位老师。

王晓东再次递给赵老五一支烟,诚恳地说,虽说这次我来找高浅没能见到他,但还是必须谢谢你。谢谢你,赵师傅!

终于要离开了,赵老五把王晓东送到长途汽车停靠点时,正好过来一辆长途大巴。王晓东上车后趴在车窗上向赵老五道别,并再次说了句,谢谢你,赵师傅!

赵老五站在车下朝王晓东招招手。马虎帽又被他拉得很低,还有那条围着嘴和脸的围巾,以至于又让王晓东看不清他的面孔和表情。

长途大巴是在下午四点到达淮城的。下了车,王晓东又换乘另一趟汽车,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晚上六点多,王晓东回到家里。

刚到家半个小时,王晓东听见手机“嘀”的一声,拿过来一看,是赵老五发来的一条短信:兄弟,到家了吗?

王晓东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流,双眼模糊起来,他回了一条短信:平安归来,谢谢赵师傅!

秋 野:本名张开平。供职于淮北矿业集团。中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时光照着我的脸》,中短篇小说集《去看一条河》《我们不能走》等。45FB7B72-A174-4F6E-A06F-95088E3622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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