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2022-06-16 22:24朱百强
阳光 2022年6期
关键词:亮子二叔侄子

姑娘是主动来青龙山矿找吕尚斌的。

那天,吕尚斌美美地睡了一觉,吃过午饭,躺在钢丝床上,听着录音机播放的歌曲,又眯瞪了个把小时,这才伸个懒腰,下床抹把脸,哼着歌儿去上班了。

吕尚斌途经灯光球场时,看见几个工友在一棵白杨树下嬉皮笑脸地围着一个姑娘起哄,有人喊:“吕尚斌,漂亮姑娘找你来啦!”吕尚斌知道这些人喜欢和漂亮姑娘磨牙,以为是在拿他开涮,不屑一顾,径直往区队办公楼走去。有人对姑娘说:“那就是你吕哥,快追呀!”果然,姑娘就撵了上去,“吕哥吕哥”的叫。吕尚斌回头一看,这不是核桃坡的燕子吗?他问燕子咋到这儿来了?燕子脸色绯红地说:“不是你邀请我的吗,你忘了?”吕尚斌喜出望外,说“没忘没忘,咋能忘了呢”。燕子扭动着身子说:“我按你说的去单身楼找你,服务员盘问来盘问去,不让进去。”吕尚斌高声大气地说:“知道吗,我们这是单位,不是街上的门店,啥人都能随便进的。”燕子两手抚弄着乌黑的大辫子说:“我来给你送墨镜呀!”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吕尚斌。吕尚斌这才想起自己的墨镜落在“迎客来”了,他接过墨镜戴上,说:“你真是拾金不昧、品德高尚啊!”吕尚斌索性不上班了,转身往单身楼走,燕子便尾随而去。身后又是一阵哄笑声。

吕尚斌领着燕子走进单身楼三层的宿舍,关上门。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让燕子坐在亮子的床上,这才一本正经地问:“燕子,你到底干啥来了?”燕子咯咯笑:“我就是找你玩儿来了,看把你嚇的,我不会吃了你。”吕尚斌这下儿心里踏实了,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他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了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下馆子。”

吕尚斌领着燕子下了楼,走在通往河西的路上,感觉天也蓝、山也绿,哗哗流淌的河水像是在唱歌,他心里就发痒。碰见工友向他做鬼脸,他知道是因为与他同行的是位漂亮姑娘,觉得脸上格外有光,就打着手势解释:“女朋友看望我来了,我领她去吃饭!”

走进一家小饭馆,吕尚斌喊来服务员,不但点了凉菜、热菜,还点了米饭、鸡蛋汤和一瓶啤酒。菜端上来,他让燕子多吃,吃好,自己只是喝酒。

燕子笑笑说:“你点这么多菜,带钱了吗?”

吕尚斌掏出钱包让燕子看,“我不带钱来干啥?”

吃过饭,吕尚斌领着燕子去俱乐部门前,他指着大门北侧橱窗里的电影海报,说这是刘晓庆,在《小花》里演游击队长何翠姑,又指着大门南侧橱窗里的电影海报,说这是巩俐,《红高粱》里演奶奶的那个。燕子好奇地看着明星的照片,说她今晚就能看电影了。吕尚斌说:“不巧,今晚没电影,明晚有。”燕子说:“那我就在这儿等,明天晚上看。”

吕尚斌领着燕子又去矿劳动服务公司的商场开眼界,商品琳琅满目,穿的戴的吃的喝的什么都有,燕子惊奇得叫出声。吕尚斌给燕子买了两袋瓜子,还买了巧克力,又把燕子带到神仙山上去了。他说神仙山上的落日景象特别壮观。

走在上山的路上,燕子问咋没见亮子呢?

吕尚斌说:“你问那个傻瓜呀,他休年假了。”

燕子问:“亮子啥时回来?”

吕尚斌说:“问恁多干啥?”

吕尚斌和燕子是在核桃坡认识的。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天,吕尚斌和亮子去核桃坡逛荡。整天都是上班下班,过来过去都是熟面孔,在井下也都在一个掌子里干活儿,感觉没劲儿,闲下来就出去溜达一圈儿。他们常去的地方有矿务局所在地铜城和当地的县城,但大多数去的还是核桃坡。核桃坡是个古镇,尽管没有铜城和县城的繁华,但逢古历三六九都有大集,加之离矿区只有十公里路,骑上自行车也能浪一天,不像去铜城和县城要住宿过夜,花钱多。矿上许多职工家属三天两头开着三轮车去核桃坡赶集,把山里产的土特产贩弄到矿上,捣腾几个钱。而他们去核桃坡不是赶集当商贩,是为开眼界、凑热闹,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给眼睛放光。

俩人先到街东头的戏台子下转了一圈儿,又去街西头的农贸市场转了两圈儿,农贸市场熙熙攘攘,摊子一个挨一个,卖什么的都有,摊主见有人过来,就殷勤地问要买啥。他们东张西望也不知要买什么,便又转身往回走。吕尚斌穿着新买的花格子衬衣,脸上遮了墨镜,看起来很潮的样子。街南头主要是卖饮食的,酒香从一家家饭馆弥漫出来,在空气中荡漾着,似乎在说:“这儿香的辣的都有,快来吧,快来吧!”一个留着大辫子的姑娘,站在“迎客来”门前,边嗑瓜子边朝街上瞟,向他们招手。亮子说:“这家的味道好,我在这儿吃过饭。”其实他压根儿没进过“迎客来”,只是想和大辫子搭讪几句。反正也是瞎逛荡。吕尚斌摘了墨镜,见姑娘脸色白里透红,宛如春天绽放的山桃花,手一挥说:“那就吃吧!”

饭馆不算大,里面是厨房,外间摆了六张长条桌。见他们来了,姑娘忙把他们领到一个空桌前,笑盈盈地招呼他们坐下,拿来菜单问:“两位哥哥吃啥?”亮子说:“有啥吃啥呗。”姑娘笑笑正要走,吕尚斌把她喊住了,他说:“把你们这儿的特色菜搞三个,再提一捆啤酒。”姑娘说:“一看这位大哥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吕尚斌见姑娘欢欣鼓舞的样子,心里很受活。亮子悄声说:“吕尚斌,你不过日子了,这得花多少钱?”吕尚斌说:“怕啥,我兜儿里有的是钱。”

吕尚斌不但好摆阔,也会捯饬自己,什么发型流行就留什么发型,什么衣裳时尚就买什么衣裳,哪种牌子的皮鞋新潮就买哪种牌子,头发上打摩丝,想着法子赶时髦。他俩一块儿出去,每次吕尚斌都声称吃饭他要掏钱,但大多还是亮子把钱掏了。那亮子为啥还要跟屁虫一样跟着吕尚斌瞎逛荡?他只是觉得和吕尚斌在一起热闹,有意思。

下次他们又去核桃坡的时候,吕尚斌主动提出去“迎客来”吃饭。亮子说:“咋,吃上瘾了?吕尚斌,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大辫子了吧?”吕尚斌在亮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才看上大辫子呢。事实上,吕尚斌确实打心里喜欢上了那个大大咧咧、野性十足的姑娘,他只是不好意思表露罢了。这次姑娘特别高兴,上次两个哥哥走时,她说了声“再见”,没想到没过几天就真的见面了。吕尚斌说:“跟上回一样,上菜、拿酒。”姑娘问:“你们是青龙山矿的吧?”亮子说:“你咋知道?”姑娘说:“只有你们拿工资的城里人,才会这样海吃海喝。”在她的心目中,挣工资的都是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城里人,虽然煤矿在山沟里,煤矿上的人等同于城里人。听着姑娘的话,吕尚斌就吹上了:“那是,我们常去西安、铜城进大饭店呢。”吕尚斌说,“我们不但月月发工钱,还发奖金。矿上有电影院,有商场,看电影买东西很方便。矿上的男人都穿亮光的皮鞋,女人留爆炸头,矿上家属区的楼房有六层高,吃的是自来水,做饭不用煤也不用柴火。”姑娘问:“那用啥?”吕尚斌答:“用煤气呀!”吕尚斌做了个模拟动作,说用手一拧灶头的按钮,“嘭”的打着火,一会儿饭就熟了。吕尚斌口若悬河,说矿上这样好那样好,吹得天花乱坠,把青龙山煤矿吹得比铜城还好,似乎青龙山煤矿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姑娘像听童话故事,惊奇得眼睛发光,嘴里“噢噢”着,以至于旁边桌子上的顾客喊服务员,服务员,她都没听见,似乎把魂儿都丢了。

亮子知道吕尚斌在姑娘面前特别能谝,但他没料到吕尚斌把矿区吹得这么好,他只有“嘿嘿”笑的份儿,根本插不上一句话。他知道吕尚斌是为取悦姑娘在瞎吹,但他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时,老板娘把姑娘叫走了。

亮子对吕尚斌说:“今天可得你请客。”吕尚斌从姑娘身上收回目光,说:“我上次请的客,为啥这次又是我?”亮子说:“你忘了,上次是我掏的钱。为啥,你跟大辫子磨牙时间长,应该呀!”吕尚斌说:“你个傻瓜,不搭腔怨我啥。”两个人便商定,以斗酒论输赢,谁输谁请客。亮子说好,便摆开划拳的架势。前边俩人各有输赢,后面吕尚斌连喝三杯酒,只好认输。

姑娘端来面条,对亮子说:“你喝了多少酒啊,脸咋恁红?”

吕尚斌说:“我比他喝的多。他一喝就上脸。”

姑娘说:“那你得请客。”

吕尚斌说当然。又解释,他跟亮子是狗皮袜子没反正,谁请客都一样。

姑娘说:“你把青龙山矿夸得那么好,我还没去过呢。”吕尚斌开玩笑说:“那好呀,欢迎你,来单身楼直接找我们就是了,我和亮子住一个屋。”在聊天中,他们知道了姑娘叫燕子,家住在大山里,她是中学毕业后到核桃坡来打工的。

吕尚斌哈哈笑,说燕子的名字取得好,燕子要飞多高有多高,想飞到哪儿飛到哪儿。

吃过饭,亮子帮燕子把碟子碗端到厨房,又去吧台结了账。燕子说:“吕尚斌不是请客吗?”亮子说:“听他吹的美,钱包十天有八天都是空的。”

本来,吕尚斌以为只是和燕子开个玩笑,找个乐子就完了,没承想燕子不把玩笑当玩笑,真来矿上找他了。

燕子在矿上待了三天,看了两场电影,还没有走的意思。吕尚斌催她回核桃坡,燕子说她咋也不回那儿了。吕尚斌问为啥?燕子噘着嘴就是不说。吕尚斌再问,逼急了,燕子“哇”的哭出了声。她说“迎客来”的老板要他陪人喝酒,还要她陪人睡觉,她不愿意,老板就用皮带在她身上抽,把她往死里打,她受不了。她还说,那次跟他们多说了几句话,老板娘就嫌她冷落了别的客人,影响生意,辱骂她。家中指靠她挣钱给她哥娶媳妇,她没挣下钱,回家娘会骂她,爹会打她的。吕尚斌说:“那你在这儿咋办,我得上班呀!”燕子抹着眼泪说:“我再没地方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呀!”说着就往吕尚斌怀里钻。

吕尚斌有了茫然无措的感觉,请教住在同一宿舍的刘大嘴,刘大嘴是过来人,经验比他丰富。刘大嘴说:“你可不能只图一时快活,丧失警惕呀!”

刘大嘴这样提醒吕尚斌,是有来由的。

两个月前,有位青工把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女人领回宿舍过夜,宣称是自己的媳妇。但黏糊了几天,等小伙子上了班,宿舍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有人说一定是他媳妇干的,让他去找,他之所以称红嘴唇为自己的媳妇,不过是掩人耳目、哄骗工友罢了,连红嘴唇叫什么都没记住,去哪儿找呢?有人讥笑说,那就吃个哑巴亏得了,反正你也占了人家便宜。他为了证明不是自己招来的贼,竟去派出所报了案,只字不提和红嘴唇睡觉的事。民警倒十分重视,很快勘查了现场,发现门窗完好无损,经调查,原来是报案人和身份不明的女人有染发生的盗窃案,案子不了了之,还以嫖娼定性,处罚这位青工二百元。据说要不是单位头头说情,这位青工可能要坐班房。大伙儿都说,这位青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麻烦是自找的。

吕尚斌笑了,说她真是我媳妇。

刘大嘴说:“谁把女人领回宿舍,都说是自己的老婆,能长久钻一个被窝,那才算是。”

吕尚斌毕竟心虚,产生了赶走燕子的念头。

正在这时,亮子返回了矿上,见核桃坡的大辫子姑娘来了,甚是欢喜,当天晚上,他就请燕子去河西的“醉仙阁”吃饭。吕尚斌说了他和燕子之间的事,问亮子咋整?亮子说:“你把人家姑娘都睡了,还赶人家走,无情无义。媳妇送上门了,你还不愿意?”

吕尚斌捶着亮子的肩膀说:“还是你小子脑子灵光,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燕子就这样在矿上住下来了。

这一天,刘大嘴寻思半个月了,吕尚斌的媳妇该走了,便夹着铺盖回到了宿舍。吕尚斌让刘大嘴在外面继续凑合,刘大嘴说:“你们热乎几天就行了,我总不能一直打游击吧。”

无奈之下,吕尚斌硬着头皮去找二叔讨主意。二叔二婶一向关心他,他能招到矿上当工人,也是以二叔吕发来的名义内招的。二叔在机电队上班,虽然不挂职不带长,但因为资格老,人活络,善于交往,又能喝酒,和矿上的头头脑脑都能搭上话。

吕发来家在龙头沟家属区东面的半山坡上。吕尚斌走进二叔家门的时候,吕发来一家人正围着小方桌吃晚饭,二婶见侄子手中提的又是烟又是酒,喜眉笑眼的站起来赶忙接住,说侄子好久都没来了,热情地让侄子一块儿吃饭。吕尚斌推辞一番,就在旁边的床上坐下来,低头抽烟。

吕发来是个精明人,看侄子闷闷不乐的,就知道侄子又遇到难处了。便放下饭碗,示意侄子出来,跟他到另一间房子说话。

吕家五口人原先在两间半临时房里容身,后来孩子大了,吕发来就捡拾废砖废木料,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盖了一间油毡当顶的房子,让女儿小玲住。去年小玲去铜城上了卫校,房子就空闲下来。走进屋子,侄子刚落座,吕发来就问:“咋的了?”吕尚斌就把燕子没地方住的事说了。二叔说几天没见,你有媳妇了,啥时结的婚,俺们咋不知道?结婚这么大的事,咋不给二叔说一声。吕尚斌干笑一声,说没有,没有,我们还没结婚呢。吕发来“扑哧”笑了,他没想到侄子在男女事情上,原来还是开窍的。家里穷,哥嫂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为了让儿子好找媳妇,才让他带到矿上来的。哥哥常在来信中提醒他,一要管教好侄子,二要帮助侄子成个家。他还没想到这一天,这一天就来到了。二叔说:“你小子运气好,八字没见一撇,生米就做成熟饭了。但我警告你,咱们是正派人家,不能干坑蒙拐骗的事。另外,也了解一下儿对方的情况是否属实,以防遇到‘放鸽子’的,把咱们骗了。”吕尚斌说不会的,不会的。就把怎么认识的燕子,燕子怎么来矿上的简单叙说了一遍。吕发来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下儿我就放心了。好事不能耽搁了,小玲不在家,让她住这房子吧。下来看个日子,赶快给你们把事一办,就名正言顺了。吕尚斌悬着的心落下了,说:“好!还是二叔待我好。”吕发来说:“还愣着干啥,快去接姑娘过来。”

吕尚斌从二叔家低矮的油毡房出来,下了土坡,穿过家属区,大步流星往单身楼走去。农贸市场上,一家家门店里射出温柔的灯光,有行人不时与他擦身而过;月光金子般洒下来,给周遭的山坡、高低不平的房子都涂上了朦胧的色彩,路边法国梧桐上有鸟儿在跳跃,发出婉转的鸣叫声。

呂尚斌领着燕子来到了二叔家,二婶见到细皮嫩肉、个头高挑的燕子,高兴地说:“尚斌真有出息,自己把媳妇都找下了,怎么不早点儿说呀!”拉着燕子的手,又是夸燕子长得漂亮,又是夸燕子乖巧。燕子面红耳赤,吕尚斌只是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当晚,燕子就住在二叔家了。吕尚斌磨磨叽叽,有想留下来的意思。二叔说:“那不行,你们还没圆房,再简单也得举行个仪式,摆几桌吧?咱不能干那偷偷摸摸的事。”二叔的话是有所指的,因为常有年轻人不明不白就住在一块儿了,未婚先孕的事也时有发生。他很瞧不起这些人。侄子是农民合同工,户口在河南老家,领证要在户口所在地。尽管领不上结婚证,搞个仪式,热闹一下儿总是可以的。他希望搞得越大越好,让更多人知道侄子是有媳妇的人了。另外,他认为婚姻好比是个圈儿,先套住姑娘,姑娘就有所制约了。吕尚斌帮燕子铺好了床,让燕子早点儿休息,关上门,便去二叔的屋里喝茶聊天。临走的时候,他推开燕子的屋门,亲了燕子一口,便哼着的歌儿回单身楼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古历八月初九。筹办婚礼的时候,二叔让吕尚斌多请些工友参加,最好把区长杨振国也请来,让大家都乐和乐和,好好喝一场酒。吕尚斌说区长他恐怕请不动。二叔说:“到时候我去请他,我俩是一个掌子干过的,不信他老杨不给我面子。”至于花钱的事,吕尚斌说他只攒了四百块钱,可能连请客的钱都不够。二叔笑说:“你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挣钱,这下儿知道钱的重要了吧。这样吧,缺多少钱我们先垫上,把事办了再说。”二婶说:“有了媳妇,侄子就学会过日子了。”

吕尚斌提到父母,二叔的意思就不告诉在河南老家的哥嫂了,说离得远,他们来一次不方便,写信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知道儿子娶了媳妇,高兴高兴就行了。等侄子有了孩子,再回河南也不迟。加之事情办得急,哥嫂也赶不上趟。总之,他们的想法是,先给侄子把婚结了再说,往后,侄子就可以像半山上住的矿工一样,自己动手盖间油毡房住进去了。

事情定下来,吕尚斌就和燕子一趟一趟往市场跑,置办结婚用品。燕子买了两件外套,两条健美裤,一件羊绒衫,两双高跟鞋,说她要穿得跟电视里的女孩子一样。他们特意去了一家名为“上海理发屋”的地方理发,又在俱乐部门前的照相摊照了结婚照。与此同时,二婶发动邻居的女人们来给侄子布置新房,他们先腾空了房子,仔细清扫,擦拭了柜子桌子,给吕尚斌缝了两床新被子,用红纸剪了大红喜字,贴在门上,就算安顿停当了。她们认为,虽然事情办得简单,但也要按着结婚的规程来。

吕尚斌要结婚的消息传开来,工友们说,终于要喝吕尚斌的喜酒了,他们中少了一个光棍汉。有人说,“这小子又奸又滑,牛粪蛋子外面光,没费吹灰之力,癞蛤蟆就吃上了天鹅肉,不知怎么撞上了桃花运。”

结婚的头天晚上,亮子借了辆板车,不吭不哈就把单身楼吕尚斌的所有家当——一个桐木箱子和被褥拉到了新房。他想吕尚斌成了家,就不住单身楼了。吕尚斌却有些不高兴,说你个傻瓜,明天要办事,屋子小,往哪儿放?亮子一拍脑袋说:“我咋把这给忘了?”就又把那些东西拉走了。

那天,吕尚斌的婚礼很简单。区长杨振国讲了话,他说:“这就叫栽下梧桐树,招来金凤凰。外界对我们不了解,认为矿工干的是危险职业,找个对象都难,但他们忘了,我们给国家作出了大贡献,也能挣来钱,有钱就能过上好日子!”他祝福新人美满幸福,白头偕老!又说,“希望现场的年轻人都向吕尚斌学习,能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

区长的话讲得很实在,似乎讲到大伙儿心里去了。大伙儿回应,好,好!纷纷鼓起了掌,顿时,气氛活跃起来。

有人逗吕尚斌,要他讲讲恋爱经验,供年轻人借鉴。和吕尚斌一块儿招工分到采六区的八个人,有五个人还没找下对象,当然需要在这方面好好学习。可新郎官吕尚斌只是笑,就是不讲。大伙儿就起哄,把亮子从人群中推出来,让亮子讲,说亮子整天跟吕尚斌厮混在一起,肯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亮子讲了吕尚斌和燕子认识的过程,有人说:“你也是光棍一个,咋不领个漂亮媳妇?”

大伙儿哄堂大笑。

有人提议:“新郎官不讲恋爱经验,就唱一首歌吧。”

大家起哄:“唱一个,唱一个!”

吕尚斌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他唱得很投入,唱得声情并茂。好像站在身旁穿红罩衣的新娘子就是那把火,正在熊熊燃烧,让他感到了温暖,也让大家感到了温暖。

大家热烈鼓掌,说吕尚斌唱得好!

随后,酒席开始了。说是酒席,其实就是在门前摆了三张小饭桌罢了。条件虽然简陋,但二婶和邻居的娘们儿使出了看家厨艺,上了一盘菜又一盘菜,大家各自找到对手划拳行令、打老虎杠子,高一声低一声喊,愈喊愈亢奋,喊声变成了吼声。

吕尚斌领着燕子给大家敬酒,大伙儿都说区长讲话讲得好,要让杨区长喝三个酒。杨区长也不推辞,乐呵呵的把酒全喝了。说谢谢新郎新娘,希望你们努力拼搏,早生贵子。大伙儿又让吕尚斌给区长再敬三个酒,吕尚斌又把酒杯斟满,由燕子双手递上前,杨振国又喝了。到了亮子跟前,大家都说亮子是吕尚斌恋爱的引路人,功劳大,要像区长一样喝六个酒才行。大伙儿知道亮子是个实在人,说一不二,喝酒从来不推辞、不作假、不耍赖。亮子满脸带笑,说我喝,我喝,我高兴!燕子递上去一杯酒,亮子喝了,又递上去一杯酒,又亮子喝了,再递上去一杯酒,亮子还是喝了,亮子竟然连喝了十二杯酒。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喝到最后一杯,亮子脸色愈发红了,喘着粗气,接酒时手已颤抖起来。刘大嘴说:“你喝多了吧,要不吃口菜,歇歇。”亮子说:“我没喝多,我没喝多,我高兴!”他抓住燕子的手,竟然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无所有》里面的词儿:“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大伙儿都惊奇地睁大眼睛,想看看这出戏往下怎么演。但他们看见,亮子只是一遍一遍唱歌,并没有什么越轨行为。他的声音沙哑、苍凉,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遮盖了所有的吼声。后来,他丢掉燕子的手,还学着崔健的动作,边唱边跳。

大伙儿感到诧异,说没见过亮子唱歌,这小子一开口就唱得这么好,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意味。

忽然,亮子一头栽了下去,歌声戛然而止。

楊区长说坏了,亮子喝大了。忙差人把亮子送到矿医院去了。

吕尚斌觉得亮子扫了大家的兴,跺着脚说:“这小子逞啥能,丢人现眼!”

亮子住了医院,燕子心里很愧疚。几天后,她提出去看望亮子。两口子走进病房,亮子却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任他们怎么安慰,也不露出脸来。

两口子只好把买的东西放在床头,向亮子告别。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燕子开始和柴米油盐打交道,过上了庸常的日子。她在矿上认识的人不多,圈子小,除了每天去农贸市场买菜转转,寂寞的时候,就打开录音机听歌。可每当听到《一无所有》时,崔健的歌声就变成了亮子的歌声,眼前就出现亮子醉酒唱歌的情景,心里就会产生莫名的悸动,就会生出烦恼。

冬季的一天,大雪过后,燕子想给吕尚斌包饺子吃,去农贸市场买菜。在一个菜摊上,她看见亮子正站在一个商店门前,她喊了声亮子,亮子没有反应,再喊,亮子“嗖”的就不见了。亮子在躲避她。燕子东瞅西望,终于在河西的“醉仙阁”旁边堵住了穿军大衣、脸色铁青的亮子。她问亮子咋不去家玩儿?亮子抿着厚嘴唇,低头不语。燕子让亮子她去家吃饺子,亮子不去。燕子死拽活拽,亮子依然不从。

燕子看着亮子踩着积雪越走越远,直至踩着吊桥过了河,穿过马路。法国梧桐上的枯叶在寒风中凋落而下。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春暖花开时节。燕子让吕尚斌叫亮子来家吃饺子,还特意买了一瓶酒,说让吕尚斌陪亮子喝几盅,解个闷。吕尚斌爽快地答应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也没见亮子来。燕子问吕尚斌咋回事?吕尚斌支支吾吾,说亮子休假回老家了。燕子问啥时休完?吕尚斌说半个月以后吧。半个月后,燕子去宿舍找,刘大嘴说亮子不在煤矿干了,至于去了哪儿,他也说不清。

从此,燕子感到心里憋屈,闷得慌,闲下来就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瞎转悠。二婶觉得侄媳的脑子怕是出了问题,跟踪了几次,却发现燕子并没什么异常。她把这件事说给吕发来,吕发来狡黠地一笑,说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你要盯紧些。二婶说:“不是小猫小狗,你盯得住吗?她是人,有自己的心思。”

有一天,吕尚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听歌,可咋也找不到录音机,燕子说她嫌聒噪,把录音机扔河沟里去了。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吵着吵着就打在了一起。吕发来老两口来劝架,二叔把吕尚斌拉到了自家屋里,问为啥动了手?吕尚斌讲了事情的原委,二叔说:“都是《一无所有》惹得祸,不就是花钱的事吗,另买一台不就得了!”吕尚斌说:“她再扔沟里咋办?”

二婶在安慰哭泣的燕子。她抚摸着燕子耸动的肩膀,劝燕子要想开些,说两口子过日子,打打闹闹是常事,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任二婶怎么劝,燕子的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哭了一天一夜,还在哭,谁也弄不清为什么。

朱百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小说林》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猜你喜欢
亮子二叔侄子
锁王
诅咒
诅咒
怎么不早点儿问
门口
认字
二叔请客
二叔进城
傻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