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梨花香

杨奇

每年春天的三四月间，与矿区一河之隔的凤凰山上的梨树会准时开花，梨花的香气越过凤凰河抵达这里，告诉人们春天开始了，一年开始了。不过这一年有些例外。早就到了梨花飘香的时节，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凤凰河也没完全解冻，河水里浸着冰凌子，有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到成片的冰面。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又出了场矿难，矿工刘水平被一块塌落的煤石砸中，当场毙命。这给人们的内心又添了几分寒意。

刘水平的儿子长梨跟我是死党。刘水平出事后我怕长梨伤心，便时刻跟着他，并不失时机地劝慰他，长梨却比我预想的要冷静得多。他甚至对我说，他爸出事是迟早的事。不过他这话一说完就挨了他妈王丽芳一个耳刮子。他妈那一巴掌打得实在响，我都被震得一激灵，等我回过神来，长梨已经坐在地上哭开了。这是我见到过的长梨哭得最凶的一次，泪水顺着他长长的梨形脸蜿蜒而下，再被他的脏手一抹，面目便显得有些狰狞。

我吞了下儿口水，说：“就是啊长梨，这种话哪能随便乱说？要吃官司的。”

长梨他妈王丽芳指着我对长梨说：“看看人家小木，你怎么就不过过脑子，你爸死了，你还要把我逼上绝路吗？”

长梨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闭上了，不过从他起伏不停的胸脯看，他并不甘心。

我能说出那句话来并不是我有多聪明，我不过是把我爸的话复述了一下而已。昨晚上我爸和我妈聊天的时候，我妈就说了一句跟长梨差不多的话，结果立刻就被我爸呵斥住了，我爸的原话是：“这种话你也敢乱说，是不是想吃官司了？”我妈立刻脸色大变，闭口不敢再说话。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来，关于长梨他爸死因的传言在朝阳矿区已经是人人皆知了。

长梨名叫刘一满，长梨是他的外号，因为头长得像梨子而得名。长梨爸刘水平是我们朝阳矿区的一名矿工。长梨家跟我家一樣，原本是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但后来因为长梨他妈王丽芳“出名”而变得不普通起来。王丽芳出名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王丽芳有多好看呢？用矿区人的话说，她就是“一颗夜明珠丢进了灰窝里，不过那灰再厚也遮不住珠子的耀眼光辉”。矿区人有这样的评价是因为王丽芳的蜕变是在大家眼皮底下发生的（以前长梨跟他妈住在农村，两年前他爸分到了矿区家属区的房子才把他们娘儿俩从农村接过来）。王丽芳才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带着乡下人的土气，皮肤灰扑扑的。不到半年时间，已届中年的长梨妈却像大姑娘一样出落出来，土气没有了，皮肤变得又白又水嫩，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衣服也换成了时髦的款式，头上还经常戴个别致的发卡，让矿区人眼前一亮，赞不绝口。有人甚至吃起了长梨爸的醋，戏谑他说简直是踩了狗屎运。对于这样的评价，长梨爸一开始是充满自豪的，觉得很有面子，于是求矿长何守信给她找到充电工的活儿——就是在矿井口充电室给下井矿工戴的矿灯充电。这活儿轻快、体面，收入也很可观，是矿工家属心目中最理想的就业岗位，自然不是想干就能干上的。整个朝阳矿区没工作的矿工家属几百号人，而充电工也就需要几十个人，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这事的决定权在矿长何守信手里。有人说王丽芳能干上充电工是因为长梨爸没少给何守信送礼，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传说何守信这人“色得很”。

祸福相倚。这句古话用在王丽芳身上极为合适，表面看她当上充电工是“沾了大光”，可从她当上充电工那天起，流言便缠上了她，她的形象在矿区人心目中逐渐“沦丧”，最终造成长梨爸身死，她落了个“红颜薄命”的苍凉结局。不过事情还没消停下来，就在长梨爸入土后不久，关于王丽芳跟矿长何守信联手杀死长梨爸的谣言便像那漫天飞舞的煤灰一样遍布了矿区的角角落落。

“你信吗？”有一天放学后，走在一条没人的胡同里，长梨突然停住脚问我。

“信啥？”我有些发蒙。

“那些传言。”

我立刻明白了。其实最近我脑子里也一直徘徊着这个问题，不过我已经有了答案——确切地说是已经想好了给长梨的答案。作为长梨最要好的朋友，最近一段时间我已经目睹了这些谣言在长梨身上所起的负面作用：他变得心事重重，眼睛里没了神采，面容越来越憔悴。这让我很不忍，便把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来：“我不信。”

“为啥？”长梨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随之飘向别处，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我深吸了口气说：“听我爸说，从技术的角度来讲，砸死你爸的煤石属于偶然坠落，如果是人为的话弄不好会引起大面积塌方，不会有人冒险这么干的，再就是，你妈跟矿长何守信的传言都是从他的胖老婆嘴里传出来的，根本没人亲眼见过。”

长梨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他望着远处凤凰山的方向，梦呓似的说：“那天我爸还说，等梨花开了带我去爬凤凰山，这才多久啊，他就没了……”

在矿区派出所所长刘文广开始调查长梨爸死因的那天下午，长梨对我说出了他准备复仇的决定，确切地说是行动计划。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吃惊，然后本能地加以阻止：“不行，你不能这样做！”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必须这样做！”长梨的口气坚决得很。

不得不说，现在的长梨一言一行都很出乎我的意料。作为朝阳矿区子弟小学的“学霸”和班长，我在同龄人当中是很有号召力的，长梨也是我最铁的“跟班”，说是对我言听计从也不过分，而现在他显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长梨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还坚持不动摇。

我还是不甘心，继续劝道：“那样会害了你……”

“我不怕。”长梨打断我，“他害死了我爸，我要不为他报仇，还配做他儿子吗？！”

长梨说这话的口气既像反问又像感叹，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你看那杨过，整天就想着为他父母报仇的事，难道我还不如他？”

那阵子电视正在演《神雕侠侣》，我们都喜欢杨过，也想做杨过，没想到长梨倒先有了做杨过的机会，想到这一点我反倒有些嫉妒了，便有些不甘心地说：“你比杨过强，我们都比他强。”

长梨皱了下儿眉头，说：“所以我必须报仇，谁也阻挡不了，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倒吸了口凉气，说：“那我不成帮凶了吗？”

一听这话长梨扭头便走，抛下一句：“我们的兄弟情义就此一刀两断。”

我急忙上前拉住他说：“你别急嘛，我就说说而已。”我咬了咬牙说，“你放心吧，我帮你，说吧，怎么帮？”

长梨点点头，斜睨了一下儿四周，压低声音说：“我要从何大壮身上下手。”

何大壮就是矿长何守信的儿子，人如其名，长得又高又胖又壮。他跟我们同班，但绝对不是一路人，他仗着他爸是矿长，飞扬跋扈，身边聚拢了一帮小喽啰，在学校里乃至整个矿区横行霸道，我们都很讨厌他。我早就有治一治他的想法了，现在听长梨一说，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便问：“你想怎么做？”

长梨把声音压了压说：“我要绑架何大壮，用他来要挟何守信，让他承认是他害了我爸，然后让刘文广来抓他。”

不得不说，长梨的计划真是个好计划，而且考虑得也很周全，我打心里越来越佩服他了，不由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小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比杨过可强多了。”

长梨很有大将风范地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要看结果，等报完仇再下结论也不迟。”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何大壮那么壮，身边帮手又多，怎么绑他啊？”

长梨显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当然不能蛮干，要智取，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到时候你只要听我安排就是了。”

长梨这话让我有些不舒服，因为他现在用的是我一直对他用的口气，聪明的长梨显然看出了这一点，解释说：“你放心吧，就这事上你听我的，等过了这事你还是老大，我听你的。”

我难以掩饰心里的担心，说：“这个无所谓，关键是……希望这事……顺利……”

长梨把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大人那样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放心吧，我爸爸在天上会保佑我们的。”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远处空荡荡的天幕上，仿佛他爸爸就在那里看着我们。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行动还没开始付诸实施，何大壮倒先找上门来了。

这天下午放学，何大壮一伙儿在半路上把我和长梨截住了。一看他气势汹汹的神情就知道来者不善，但我并没惊慌。说实话，何大壮虽然贵为矿长之子，但因为学习差，而且经常做猥琐之事，比如学校组织看电影的时候摸女生屁股被人家家长找上门去骂了半天，或者给我们的班花童瑶写情书被人家交给了班主任等等，我作为班里的学霸兼班长，从没把他放到眼里，于是我怒气冲冲地问他：“何大壮你想干啥？”

何大壮的气势果然矮了半截，不过他朝我摆摆手说：“丁小木没你的事，我找长梨。”

我正要开口，长梨一步蹿到他跟前，挺着胸脯说：“你找老子啥事？”

长梨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要知道他以前见了何大壮都是绕着走的，今天他不光不怕他，反而在他面前自称“老子”，简直是逆天了。我在心里忍不住为他叫了一声好。

何大壮被激怒了，立刻露出他霸道无赖的面目来，他气势汹汹地朝长梨走过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小子活腻歪了是吧？竟敢跟老子称老子……”

何大壮的话还没完全说利索，只见长梨突然甩出一只手打开何大壮伸过来的胳膊，然后一个扫堂腿将何大壮掀翻在地。何大壮蹾了个实实在在的屁股蹲儿，发出很大的声响，地上的煤灰都飞了起来。

何大壮的小弟们显然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有的不知所措，有的竟捂着嘴笑起来。

何大壮摸着摔疼的屁股龇牙咧嘴地叫了两声，然后冲他的小弟吼叫道：“都愣着干你娘啊，快上去打他。”

“都别动！”长梨喊了一声，“这是老子跟何大壮的恩怨，你们要想上的话，别怪老子不客气！”

小弟们显然被长梨的话镇住了，都一动不动。何大壮这些小弟都是些乌合之众，没啥本事，他们之所以跟在他屁股后面不过是想吃点儿喝点儿弄点儿好处。真遇到啥事，不过是一群怂包。

何大壯一看这阵势更急了，从地上爬起来，先指着小弟们骂了句“饭桶”，然后冲着长梨叫嚣道：“长梨你想干啥，是不是跟你爸一样活腻歪了？”

长梨丝毫不示弱，冷笑一声：“你算说实话了，我爸就是你爸害死的对不对？”然后长梨又扫视了一眼小弟们，大叫道，“这次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我爸就是何大壮他爸害死的，他已经承认了。”

小弟们面面相觑，一脸惊恐。

“长梨你闭嘴！”何大壮打断长梨的话，他的气势显然没有刚才足了，不仅如此，他甚至哀求起长梨来，“其实今天我找你就为这事。长梨我求求你可别乱说了，你爸真不是我爸害死的，你知道这个传言给我们家惹了多大的麻烦吗？经常有人半夜里往我家扔石头，我爸和我妈天天打架，我都快疯了……”

“那是你活该！”长梨恶狠狠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个声音突然出现，打断了长梨的话。

我们循声望去，看到矿区警察刘文广仿佛从天而降般走了过来。他是从矿区家属院方向过来的，胳肢窝夹个公文包，想必是刚办案回来。

对于刘文广，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心存畏惧的，于是都安静下来。

刘文广先指着何大壮说：“记住，以后不许胡闹了，都是同学，要搞好关系。都回家去！”

何大壮他们一溜烟儿地跑了。刘文广走到长梨跟前，拍拍他的头，语气变得非常柔和：“长梨啊，叔叔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不过你要明白一点，有些事情的确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而你，也同样。”

长梨抬起头，此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咬了咬嘴唇说：“可是，我爸爸死了……”

刘文广叹了口气：“叔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明白吗？”

长梨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刘文广扭头对我说：“小木，你脑瓜儿聪明，又是长梨的好哥们儿，叔叔交给你个任务，好好劝劝长梨，把他劝明白了，劝好了，懂吗？”

我急忙身体立正，响亮地回答道：“好！”

刘文广又拍拍长梨的头，转身走了。

看着刘文广走远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擦长梨脸上的泪水说：“你听明白了吧，你爸不是何大壮他爸害死的。”

“可是……我爸死了……”长梨说完，泪水又流了一脸。

那天下午放学后，长梨拉着我拐上了凤凰河的河堤。河堤四周冷冷清清、灰灰蒙蒙，一派衰败景象，全然没有节令上已入春的生机感。在河堤上走了一段路后，出现了一条蜿蜒小道，通向下面的河滩以及不远处凤凰河大桥的桥洞，那里是我们夏天经常光顾的地方。以我对长梨“复仇计划”的了解，他今天带我来这里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那是他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

果不其然，长梨把我带到了凤凰桥下面的桥洞里。桥洞很宽阔，两侧各有一个桥墩的阻挡，则又显出隐蔽来。

“到时候，你把何大壮引到这里来。”长梨指了指桥洞里面那个隐秘的空间。

尽管在意料之中，我还是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长梨看了看我，说：“没事，你不想参与的话可以退出。”

我吞了下口水，说：“我不退出。”

长梨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吧，责任我会全担下来，只要你以后别忘了我这个朋友就行。”

我嗓子里涌出一股酸涩，我使劲吞了下去，努力平静地说：“不可能！”

“走吧。”长梨转身走出桥洞。

我们走上了那片河滩。在凤凰河涨水之前以及退水之后的大部分日子里，我们都会来到这里，捉鱼虾、打水仗、扎猛子、抛水滑等等，可以说我们矿区孩子一年当中最美好的记忆就留在这里。而眼下寒意料峭，河滩上的泥沙带着冬天的寒意和那种特有的死灰色，到处散布着死去的蚌类的残壳。长梨寻摸了一块儿最大的，用手擦掉上面的泥沙，然后瞄准远处的水面抛了出去。蚌壳在水面上打了至少十个滑子后跌进水里。要在以前，长梨一定会兴奋得跳起脚来，因为他并不是打水滑的高手，也从未打出过十个以上的水滑子。但现在的长梨却一点儿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盯着蚌壳消失的水面叹了口气。不过我已经适应了他现在的样子，或者说已经适应了一个全新的长梨。虽然我还无法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个长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这个长梨比以前那个可是有水平多了——用大人的话说应该是更有“内涵”了，这也使得我在他面前那种一贯的自信感消减了，我并不确定我的想法比他的高明，这也是我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完成刘文广交办的任务的原因。

“你还想劝我吗？”聪明的长梨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为啥不开口？”

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长梨沉默了一下儿，抬手指向河对岸的凤凰岭，说：“到现在梨树还不开花，可能是因为我爸爸吧。”

我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但又很难做到理直气壮，便吞吞吐吐地说：“你想得太多了，梨花没开是因为……天太冷了……”

长梨似乎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关于刘文广调查的传言，我听说了，我爸不是何大壮他爸害死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让我爸白死。”他用脚尖儿辗碎了跟前一只蚌壳，并把碎片使劲踩进了泥沙里。

长梨转身朝河堤上面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那辆破桑塔纳轿车的出现完全搅乱了我们的行动计划。那天下午，按照长梨的安排，他去凤凰河桥下面等着，我则负责把何大壮约过去——这是我唯一需要做的工作。即便如此，长梨也已经替我考虑好了，说如果警察调查的话，我就一口咬定只是负责给何大壮带口信，并不知道长梨要绑架他。这足以说明长梨的深谋远虑，更重要的是，他的确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我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长梨到底，而且还要跟他一起承担后果。

行动一开始是很顺利的。我约到了何大壮，并且以长梨要跟他单独谈谈为理由，甩掉了他的小弟，只带着他一个人朝凤凰河走去。何大壮完全没有了那种跋扈蛮横的样子，一路上聒噪个不停，问我长梨是不是想通了，还说如果真想不通的话让我帮忙劝劝他，毕竟是同学一场，他还保证如果这事圆满解决他将完全改变以前的做法，以后他宁愿屈尊做我的小弟，有啥好处都想著我跟长梨。见我不怎么言语他就又抱怨起来，细数长梨他爸的死给他以及他全家带来的困扰，一副怨妇的模样。

我一路上之所以不开口是谨遵长梨“言多必失”的告诫，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紧张，或者说是心虚得不得了，我不知道这事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会出现什么结果，或者说产生什么样的可怕后果。这些“未知的担忧”就像一些树根在我脑子里盘根错节，让我的心情越来越低沉，后背不停地冒凉风。

好在很快就到了凤凰河的河堤上，我能远远地看到长梨在下面的河滩上坐着。按照他的计划，他将把何大壮引到桥底下，然后趁其不备用提前准备好的木棍把他敲晕——敲击的方位、姿势、力道他已经反复演练过了，用他的话说，他保证能做到只让他晕过去而不会产生其他更严重的后果。然后再用准备好的绳子将何大壮的手脚捆起来，捆绑打绳结的步骤他都跟矿区负责看管仓库的老陈请教过，并在我身上反复试验过了;最后一步是他用他爸留下的那个诺基亚手机拨通何大壮他爹也就是矿长何守信的电话，告诉他何大壮在他手上，要想赎回他儿子他必须承认是他杀害了长梨他爸刘水平。在这个过程里，长梨会把手机打到免提状态，然后摁下他的随身听的录音键，这个过程他也反复演练过。总之，长梨已经为今天的行动做了充分的准备，用他的话说他打的不是“无准备之仗”，“一定会万无一失的”。我自然是完全相信他的话。这段时间以来我完全为长梨缜密的逻辑思维水平和超强的动手能力折服了，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在“为父报仇”这一点上，他比身手不凡但性格莽撞的杨过强多了。

看到长梨，何大壮已经按捺不住了，马上要冲下去找他，我叫住他，想嘱咐他两句，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其实我不过是想拖延一下儿时间罢了，而就在这时那辆破桑塔纳轿车出现了。车开得很快，整个车身裹在飞扬的沙尘里，那场面很像港台警匪片里的某个镜头。何大壮骂了句“妈的开这么快”，然后催促我有啥话快说。我突然有种预感，这辆破桑塔纳轿车是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是来阻止接下来这场无法预知后果的绑架事件发生的。我正在恍惚间，车子已经开到了我们跟前，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停住，然后下来两个蒙着黑色头套的人，抱起何大壮塞进车里，车子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我一下儿蒙了。

我是被长梨的呼喊声惊醒过来的。此刻长梨就像一只兔子一边飞快地冲上河堤朝汽车的方向追赶着，一边朝我大声喊道：“快去告诉何大壮他爸！”

我回过神来，飞快地朝矿区的方向跑去。

我快要跑到矿区办公大楼的时候，看到何守信正带着矿财务科长金三火急火燎地往外走。原来他已经接到了绑匪的电话，让他去交赎金。此时的何守信已经完全没有了矿长的派头，原来油光可鉴的头发乱糟糟地塌落在脑门儿上，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看到我后他话都说不成了：“快说……大壮……是……怎么回事？”

我便气喘吁吁地把经过简要的跟他复述了一下儿，当然我把长梨的计划完全隐去了，最后我说出了在这一路奔跑的过程中想好的建议：快报告给刘文广！

“不行！”何守信断然否定。他的眼珠快速地转动了几下儿说，“那样绑匪会撕票的！”

“那怎么办？”金三问道。

“他们不是要钱吗？先把钱给他们就是了，关键是要先把我儿子赎出来，先保证我儿子的安全！你现在就去取钱，必须要快！”

金三唯唯诺诺地走了。

何守信接着换成一副慈爱的神情，对我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先回家去，谁都不许告诉……”

我没理会他，转身朝矿区派出所的方向跑去。刘文广听完我的叙述后立刻喊着一个手下跳上派出所那辆三斗摩托车，他起初并没有带我去现场的打算，但想了想还是把我放到了挎斗里，让我带路。按着我的指引，摩托车一路疾驰，等驶上凤凰河高耸的河堤上时就看到了何守信那辆别克商务车在前面疾驰。经过一番追赶之后，两辆车在矿办造纸厂门口会合了。原来这是绑匪的藏身之地。何守信一看刘文广到了，自然急得不得了，不过最终他还是被刘文广说服了。而从俩人的交涉中我也大致听明白了，绑匪是这个矿办造纸厂原来的负责人，厂子倒闭后他们欠了一屁股债，想让何守信出钱给他们补偿。望着一副狼狈样的何守信，我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刘文广要求我跟何守信等人安静地待在外面，他带着手下进去了。半个小时左右，那两个人便被刘文广和手下押了出来，他们手上戴着亮闪闪的手铐，耷拉着脑袋，像两只没精打采的灰鸭。何大壮背着长梨跟在后面，何大壮倒没什么异样，长梨则显得特别虚弱。我急忙迎上去，摇着长梨耷拉下来的胳膊问他怎么了，长梨似乎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何大壮替长梨回答了，他粗声粗气的口气里带着哽咽之声：“长梨为了救我，被他们打伤了。”

我急忙查看了一下儿长梨身上，发现并没有外伤，何大壮补充解释说：“他替我挨了好几脚，应该是内伤。”

旁边的绑匪之一辩解道：“我踢得不重。”

我们上了何守信的别克商务车。何守信摸着何大壮的头问他伤着了没有，却被他一脸嫌恶地推开了。何大壮不满地说：“你得去给长梨看伤。”

何守信这才恍然大悟地转身拍了拍长梨的头说：“好小子，谢谢你救了大壮，我会给你补偿的。”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眼里就是钱。”何大壮抢白了何守信一句，然后拉起长梨的手，还是用那种略带哽咽的口气说：“长梨，这次你救了我，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最好最好的那种，还有你，丁小木。”

長梨似乎没听见，他吸了下鼻子，说：“我闻到梨花的香味了。”

我急忙吸了吸鼻子，空气里似乎真有了梨花的香气，我又想起了长梨那句话，便说：“等你好了，我们去看梨花，去爬凤凰山。”

何大壮急忙说：“我也去！”

何大壮脸上的表情很急切很真诚，我和长梨相视一笑，一起点了点头。

杨 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延安文学》《山东文学》《延河》等，作品曾获齐鲁文学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