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了

2022-06-16 21:08林如玉
阳光 2022年6期
关键词:娜娜

“老天成心在折磨我啊!”想到这儿,手里的锯子就不听使唤、就不按墨线走了。不是吗?恁大的天,忽地就成了破筛子,兜不住一点儿东西,风一吹,雨豆儿就“噼噼啪啪”往下砸。

二皮不时瞟一眼“美好梓城”公众号里的新闻,提醒我:香河水都快爬上大堤舔人脚了。

我们土井巷就像一个平底锅,我不能等河水漫过大堤,把那片城中村当饺子煮了才回家搬东西,要是看到浊黄的水像蛇信子一样伸进家门,娜娜一准儿又会犯晕病。

头儿不在,虽没到收工的钟点,特殊时期嘛,我可以打他个马虎眼,于是就把锯子、锤子和气钉枪扔一边,抓起雨披“噔噔噔”下楼了。

天黑得像打翻的墨斗,雨珠子劈头盖脸斜扫过来。一路上我没头没脑地骑,借着堤埂、桥面上的车灯光,看到香河水满满的,像一盆猪血在晃。

土井巷灌满了邻居们的跑动声和喊叫声,我的心被嘈杂声搅得发毛,脑子里“嗡嗡”直响。我把摩托熄了火在院角支好,还没跑到走廊下,就看见女儿曾悦缩着脖子站着,脸上挂着两串泪珠。

咋了,你妈呢?我边给她揩泪水边问。

她被我的大嗓门吓着了,水汪汪的眸子对着我,嘴里咕哝着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说呀!我见不得半吞不吐的。

没想到她咧起小嘴,揉着眼睛“哇”一声哭开了,说妈妈还没回来呢。

什么,没回来?

她抽噎着“嗯”了声。

她不在家……那你就在屋里看电视呀。我还是琢磨不透。

好一会儿,她才说清家里的电早停了,房间里黑咕隆咚的,她怕。

我这才想起下午打过一阵雷,而我家的空气开关最近老是跳闸。我便踅到院子外面,借着手机的“电筒”光推上开关,回头拉着曾悦进屋,想找点儿吃的给她压压惊。可厨房里凉锅冷灶的,午餐的饭碗、筷子、勺子、菜盘子杂乱地堆在洗碗池里,拉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像遭过洗劫。一团火就在我胸腔里跳来跳去。你娜娜打麻将,整天云里雾里不管我也就罢了,这是啥时候啊,怎能连家也不回呢?明知曾悦是我的心尖肉,怎能连她也不顾了呢?

我摸出手机找娜娜,她居然关机,气得我把手机重重地丢在桌上,坐下来急喘。曾悦衔着食指,睁圆了眼睛瞅着我。

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好曾悦,再弄清娜娜去哪里了。

我去小卖部买了面条和鸡蛋,草草收拾了厨房,给曾悦做了一大碗鸡蛋面端上桌。她有了还算可口的晚饭便忘掉了一切,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她自己去卫生间洗了澡,然后像只鸟雀轻灵地钻进卧室,很快电视里光头强的怪嗓音和她“咯咯”的笑声就传出来。

我在客厅里一遍遍拨打娜娜的号码。如果她这时赶回来跟我一起抗洪,我也不会由着脾气去。不光是怕吓到曾悦,我也累得不行了,一坐下来骨头架子就像脱了卯,都快散一地了,哪有精神头发火?这年头房子好卖,像我这样既能砌墙贴砖又能玩转斧头锯子的人是头儿腰里别着的硬牌,几乎一天都不让歇手。不论是给业主铺地砖、做家具,还是给工地上砌墙、支壳子板,一天几百块是稳稳当当的。早上五点多眼皮一撩开就出工,天擦黑了才能回来,就是这样,娜娜夜里也不放过我,非要折腾得我精疲力尽……

娜娜是北方人,十年前我在宁波工业园做活儿认识的,处了几个月,也没啥结果。我要转场到别处去赶活儿时,她一把扯住我。我说我没钱,娶不起她,她说她不在乎,于是我们就回到了梓城。为了把婚结得像点儿样儿,我落了一屁股债才在城里拿下这套旧房子。人家卖房是为了躲避三五年来一回的洪水,我买房是为了在城里安个窝,根本没考虑会不会进水。

还债那阵子,娜娜很拼。我满城找活儿干,她怀着曾悦还到富瑞大酒店端盘子洗菜,一有空儿就去玩具厂领料子回家踩大头机。等债甩干净了,曾悦已经上幼儿园大班,而娜娜瘦得像枚干枣核。我心疼得不行,对她说,就是一天能挖一座金山回来,你也给我待在家里好好歇着。没想到,她一歇下来做专职家庭主妇,就像换了瓤子似的。邻居大屁股阿菊说,她前脚把曾悦送进幼儿园,后脚就去赌场逍遥了,就像那里是她娘家。阿菊自打丈夫遭车祸下半身全废了后,见到别的青壮年男人就犯花痴,还说其他女人的坏话。平时我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但是今天,我忽然想到巷子另一头的赌场看个究竟。那些赌鬼,不到天塌地陷是舍不得挪场子的。

胶鞋踩在水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等我收了伞撩开赌场厚重的门帘时,那门后警戒的狼狗就挣着铁链蹿过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正在气头上,就狠狠跺了一脚,把晦气的唾沫吐在它脸上。

每间麻将室都烟雾缭绕,一张张脸因倦怠而显得松弛,鸭梨形的、瓠瓜形的、磨盘形的,有雀斑的、有麻子的、没斑没麻子的,就是没有娜娜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洋鸡蛋脸。

我还是不死心,下意识地问了句,我家娜娜呢?我以为那帮人的心都钻牌堆里了,根本不会在意,没想到他们一听都捂了嘴笑。刘邪子说,娜娜哪里来过啊?我都等她一天了呢!昨天我自摸六条,她是头家,欠我八十块没给拍屁股就走了。黄胖姑白了刘邪子一眼,说,你净说屁话,早上罗大吹不是替她给了你五十吗,怎么还说欠八十呢?你是喝了猪奶子,脑子给糊住了吧……

罗大吹?!就是那个贩过蛇、倒卖过山东蒜头、给人看过相的罗大吹?为了在教会里混,他还信过一段时间上帝,现在又冒充手握若干祖传秘方,到处找冤大头呢,他居然出头为娜娜还赌债,是出的什么幺蛾子安的什么心啊?看来娜娜不见了,八九不离十是他搞的鬼。先頭的气还没消,我又听了这句闹心话,就从赌场抽身直奔罗大吹家。

我不知道娜娜当初是不是在赌场认识罗大吹的。罗大吹逛赌场,肯定不是找乐子那么简单,至少想凭手气加上玩些花样把那些脑筋转不过来的人的钱绕进自己口袋。娜娜有一回说罗大吹可神了,她亲眼看见手里攥着“五万”的邱龅牙忽然喊肚子疼,满地打滚儿,正好罗大吹在场,就“叽里咕噜”念了几句经,没想到邱龅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没考究邱龅牙是不是托儿,反正娜娜一说起罗大吹的故事就唾沫星子横飞。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罗大吹家就在东头巷子口,地势相当于漏斗底。我一脚踢开他家院子的白铁皮门,门摇晃着“哐啷”一声靠实了院墙。

闻声跑出来的不是罗大吹,而是把裙子绾在腰间、露着白花花大腿的毛翠。毛翠确定了是我,就避开我锥子一样的目光,低着头说,正想叫你来搭把手呢,怕你走不开,没想到你……

大吹呢?我打断了她的话,把雨伞扔在院门边,径直往里走,好像她与罗大吹是同谋,把娜娜藏在家里某个房间了。

别提那死鬼了,哪回最要紧的时候他着家了?毛翠气鼓鼓地说。

吸顶灯发出惨白的光,房间里各道门都开着,很显然,娜娜不可能在这里。但是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罗大吹这次不在家非同寻常,他与娜娜真的在一起。有了这个推断,我恨不得一把揪住他,把他撕成八瓣儿喂狗。

前几年被水淹后墙上约一米高的地方留下的黑渍还在,塑料凳、拖鞋、水瓶、电风扇、电磁炉、被絮等生活用品堆了满满一方桌子,客厅里除了冰箱、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机、电动车等重物件还在低处,就剩下毛翠的儿子在闷头打游戏机了。

毛翠的儿子和我家曾悦差不多大,她让她儿子喊我俊勇叔。那孩子瞟了我一眼,没张嘴,手指却停下了。他不仅身子瘦得像篾片,眼里也早早钻进了忧愁、怯懦和仇恨。

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大床,裸露着厚实的床板,每条床腿下都垫了几块砖。毛翠做什么都有板有眼,不像娜娜邋里邋遢。倏忽间,我的口气不再铁硬。的确,一个靠女人支起的家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忍心雪上加霜。

我把电视从废弃的木茶几上搬到空床上。毛翠还在训斥她儿子:叫一声叔有多难吗?哑巴啦?净不学好,将来跟你老子一个熊样……

不叫就不叫呗,别难为孩子了。看她儿子眼泪在打转儿,我于心不忍,就用手指了指,示意我俩一起把电动车抬到空床上。在她愣神儿的当口,那孩子得救似的溜走了。

当客厅里的冰箱、卧室里的大衣橱、卫生间的洗衣机都抬到了高处时,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急不可耐地要回去。毛翠突然忘情地从后面圈住我的腰,头靠在我后背上说,俊勇,又要发水了,我怕。

我一把掰开她的手,看也没看她就吼道:我家娜娜被大吹拐跑了!

房间里忽然很静。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发响是我们头儿,岁数比我还小,性格很随和,我们平常喊他发总。我跟他后面干是二皮介绍的。一年前的一天也是黄昏,和我一样瓦工木工全能的二皮跑到翰林苑工地上对我说,发总接了县里安置房的活儿干不完,你也去他那儿吧。见我没反应,他又说,发总人好处,工价也开得高呢。干我们这一行也不讲什么义气,谁出价高就跟谁走。第二天我就带上家伙去发总那儿报到了。

安置房迟一天交给回迁户,县政府就要多给他们一天房租。县里催得紧,发总就到处高价招兵买马,有时候是骡子是马都要。我是在瓦工与小工配对儿时认识毛翠的。瓦工是大工,要配一个小工,给自己和砂浆、拎浆桶、递砖头什么的,小工或是老头或是女人。我是新来的,别人很快配完对儿,就剩我和毛翠了。二皮支棱着下巴瞅我,一脸坏笑。我有些纳闷,又有些庆幸,毛翠除了皮肤晒久了泛酱色,又年轻又蛮漂亮的。

我和毛翠包粉B区九幢五楼六楼的室内墙壁。接上自来水的皮管子已经到位,黄沙、水泥和小推车也都由塔吊事先吊运到每层楼的入口平台上,我抬头望了望领的任务,心里有了底,提前完工不成问题。就是掐着期限干完,平均下来,每天的工钱也该比别处高两成多。

我兴冲冲地拎着工具包,一脚三跨地登上五楼平台,好大一会儿才看见毛翠一瘸一拐地上来,像一只受了伤拖着膀子的鸟。没有白捡的便宜,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就后悔没问问二皮这个女人怎么了。在土井巷口,我常碰见她,对她也不算完全陌生,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罢了。

要怪就怪我缺心眼儿,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我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可是现在就是泡狗屎,我也得吃了。再说,才来就跟发总谈小工不称手、谈减一层的任务、谈放宽工期,还不让他给看扁了?我捺了捺窝囊气,问毛翠,你行吗?毛翠没敢看我,却很干脆地说行。我就帮她和好第一盘砂浆,并自己拎了两桶上脚手架。

对挑三百斤担子腿不打弯儿的我来说,粉墙的活儿最不费力。很快,毛翠身体歪歪斜斜就跟不上我的节奏了。我把两只空桶从脚手架上扔下去,她却还在吃力地给另两只灌砂浆。好不容易桶满了,她提起来像一只瘸腿鸭摇摇晃晃的,步调越来越慢。

干我们这一行,工夫就是票子,我最看不惯磨磨蹭蹭了。现在,拿不到工资白忙活也许都事小,要是耽误了整幢楼的工期,连发总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我没法忍了,就嚷起来,这也叫行吗?她咬了咬下嘴唇不作声,像犯了错的孩子,头低到不能再低。这时候装怂有鸟用?我心里骂了一句,说,你拖累谁不行,偏要拖累我干吗?我才过来,这不是在砸我饭碗吗?这一下儿,毛翠像遭了电击似的拔起脸朝向我,两只浆桶掼到地上,两眼射着凶光说,我不就是脚崴伤了吗,拖累了谁呀?我就是慢了点儿,发总没嫌弃你倒嫌弃了,有本事你换人啊!

真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不向我赔不是也罢了,还理直气壮!我浑身似打摆子在发抖,差点儿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这种女人真不能惹,活脱脱一只刺猬,而且伪装得多好啊!遇到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僵持了好一会儿,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又无奈地睃一眼拉开架势准备跟我大干一场的毛翠,想到她“爆炸”可能无法收场,我决定认输。跟这样的女人斗嘴,我赢不了,就是贏了,脸上也无光。我跳下脚手架,闷闷地一口气铲满了四桶砂浆掇到架子上,然后自己也撑了上去,有节奏地挥动起灰泥板和抹子。

毛翠见我久久没有把空砂浆桶扔下来的意思,就慌了神,要过来夺,我护着桶子没好气地说,得了大姐,要是把你伤势弄大了,我可赔不起啊!毛翠眼里的凶光忽然撤去了,她愣成了一棵仙人柱。我正得意,一会儿,就听见背后呜呜的哭声,你以为我不想在家歇着吗?要是我家大吹能挣钱,我会到这里让你们这些臭男人选妃子一样挑来拣去吗?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原来臭遍整条巷子的罗大吹是她丈夫?我脑门子好像被什么抽了一下儿,呼呼生风干给她瞧的劲头顿时没了影子。我羞愧地拱起手臂抹了几把汗,问她怎么会跟罗大吹是一家,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她的话茬走,这才知道她叫毛翠,娘家在西乡山里,当初是冲着罗大吹家在城里有房子,才在家人连哄带逼下嫁来的。罗大吹除了装神弄鬼,能把死人说活了,身板六级风就能吹起来。他成天云里来雾里去的,“大事”做一件亏一件,还要毛翠给他补窟窿、收拾烂摊子。

罗大吹敢拐我的女人,而且让她服服帖帖,连一个字条都不留下,一个电话也不接,看来我真是小看他了,怪不得娜娜一说起他就眉飞色舞。我越想越来气,不仅晚饭没吃,连觉也睡不着。我支棱着耳朵,幻想着娜娜会突然敲门回来,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巷子里的嘈杂声早就消停了,香河的水没有蹿到大堤上。雨是夜里十一点多停的,天上的云可能散得差不多了,能透过窗户看到星光了。我自言自语,这种事能捂多久捂多久,不能让阿菊知道,她那张破嘴,要不了一天,娜娜跟罗大吹私奔的消息就会传得连光屁股小孩都知道。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下了好几天雨,太阳一出来就刺得人不敢睁眼。我打电话给乡下的父亲,让我妈赶紧来照看曾悦。父亲问娜娜呢,是身体不好吗?我支吾着,说她出远门了。父亲并不糊涂,说是不是回老家了,你咋不跟去呢,要是她不回来了你咋办?听说那边有光棍村,女人去了就出不来了,公安局都没辙,你咋不长脑子呢……父亲没别的本事,责怪人却很有一套。我连忙打断他,说她就是想家了,去去就回来的。形势被他老人家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我内心还是着急的,也许真的不是私奔,而是拐卖,或者是以私奔的名义拐卖。罗大吹家的钱在毛翠手里攥着,他蓄的那点儿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光,娜娜对他来说是个累赘,迟早会被他卖了。

我爸说归说,九点多就见我妈拎着一袋子农家蔬菜来了。她和曾悦好应付,都没意识到我家都快变天了。这时发总罕见地打电话催我,叫我把室内装修的活儿先放一放,带上毛翠赶到凤凰林工地,趁这两天没雨扎钢筋,支壳子板,浇筑底层的圈梁和立柱。

临走前,我求了求老天爷,又拨了娜娜的电话,依旧没反应,这更让我心里没底。我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像以往一样,把摩托车骑到毛翠家门口,摁了几声喇叭。毛翠先是在里面响脆地“哎”了一声,然后一只手提着黄头盔,一只手拿着毛巾和塑料水杯,袅袅娜娜地出来扶着我肩膀上摩托。她换了一身浅色的新衣裳,不像是去做工,倒像是去走亲戚。

一上外环路,毛翠的胸脯就贴紧了我的后背,让我透不过气来。

还没下车,眼尖的二皮就瞧出了门道,说呦嗬,是刚结婚的小两口恋床啊,到现在才来,成心叫我们眼馋是吧?我还在想怎么回应,毛翠不由分说啐了二皮一脸,说别他妈酸溜溜的,工地上多得是年轻娘们儿,有本事你也找一个恋去。说得一大圈儿男男女女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我也勉强笑了两声。我头一次见她骂人有恃无恐的样子。

毛翠给我传板子和长钉,我钉板子时阴着脸小声问,你打没打大吹的电话?她扬着脸说,打了,还是那样啊,无法接听。我说,那你咋这么高兴,是幸灾乐祸啊?毛翠“噗”地笑了,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俩搭伙更好,咱俩一起过呗。我说,你想得倒美!她瞟我一眼,咋啦?我回了她一个冷眼,你能体会老婆跟人跑了是什么滋味吗?何况是罗大吹!要是传出去,我的头还能抬啊!毛翠不屑地哼了声,说各过各家的日子,谁管你那么多,还不就像水里丢了块砖头,扑通一声,一个浪头过后还是原样。她的胸有成竹、不以为然让我生疑,我盯着她说,该不是你想接娜娜的班,给大吹出了馊点子吧?毛翠“噌”地火了,放你娘的屁,谁稀罕你啊!

在常人眼里,毛翠是不稀罕谁,心直口快,对谁都大大咧咧,谁都可以拿她开玩笑,蹭一点儿便宜,但都是一笑了之。只有我看得清,那是她为了讨这些大工的欢心,或者说为了在发总带的队里谋一份工资。

第一次和毛翠配对儿那回,我又当大工又做小工,每天早去晚回,总算按期交了工。发总没食言,当晚就提了一包钱来兑现了工资。我把厚厚的一沓钱在手里掂了掂,透过眼睛余光,发现她的眼像在放电。当我按一天二百数钱给她的时候,她没接,说我的活儿一大半都让你干了,你给个生活费就行,等我脚完全好了再算整工吧。

她的劳动是她家收入的唯一来源,我不想捅破她的言不由衷,就给她找台阶,说我也没嫌你干得少,你也尽力了。她说,这不公平,你看你,为了赶工期,都脱了一层皮,掉了好多肉,我拿了整工的钱就是没良心。

她能体谅这些,我心里就涌进一股热流,她执拗的样子把我逗乐了。可我不会说煽情的话,我举起粗壮的胳膊说,我壮得像牛,哪里瘦了,不信你来掐掐看。我这么一说,她反倒红了脸不敢看我了,原来她满嘴脏话和那股泼辣劲儿是演给别人看的。她越是这样,越显得我扣她一分钱都算黑心,于是,我拽过她的手,把钱摁在她手掌上……

后来几次从发总那里领任务,其他大工还是不要毛翠,她像一只被猎人射伤了脚的野兔,也怕被追击,就仍跟著我。有我,她的脚伤没多久就好了。

照样按期交工,包括二皮,那些瓦工都以为毛翠当初的脚伤是装的,就后悔没跟她配对子,让我一个“外来户”占了这么多天的便宜。不过二皮提醒我,家门口工地上的女人你不能动真格的,小心她们缠住你不放。我假装对男女之间的情事很麻木,一脸冤枉地说,我活儿都干不过来,哪有闲工夫跟女人纠缠啊!二皮听了,脸上就露出一个风月老手的狡黠来。

那时,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毛翠已经悄悄住进我心里了,尤其是她主动要搭我的破摩托去工地或一道回家,她的头发有时会甩到我脖子和脸上,让我感到一阵酥麻。速度慢下来时,旋起的风中会有她的体香。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是那么的甜蜜。每天清晨和晚间,我都盼望她坐上我摩托车的那一刻早点儿到来。她高挑的身材,胸部就像两只掩映于枝叶间熟透了的大蜜桃,谁不想谁有毛病。

有一天下午在靠近火车站的城南安置房粉墙,快要收工的时候,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一会儿,摩托车后备箱里有雨披或伞的工友走了,家近又能找到大塑料袋顶着的走了,有人送雨具来的也走了。闪电像蜈蚣精在天空显形,挺吓人的,雨的势头也很猛。我的破摩托后备箱盖子早坏了,什么也没带。我和毛翠都不说话,继续配合着在室内粉墙,反正任务包干,干一点儿少一点儿,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亏。但是,房间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终于,毛翠问我,你家那位怎么也不打电话来关心你?她不问还好,一问,我的心一下子就掉到冰窟窿里。我说,她现在眼里只有麻将,也许还没下场子呢。有那些牌鬼给她下药,我在外面再苦再累都是活该。我叹了口气,反问她,你家大吹也该问问你啊。她嘴唇微动着,半天才喃喃地说,他就是个死人,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他。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一时间,我们都没心思干活了,都放下了工具。在昏黄的电灯光里,彼此哀伤的目光碰撞后,我忽然感到我很可怜,而她既可怜也很美。我就过去一把抱住她,像抱住一团会烧熔我的火,义无反顾地掼在沙堆上,不由分说地寻找那对儿“红蜜桃”。在她的挣扎和咒骂声里,我以为就要抵达目标了,这时,她停止了反抗,“嘤嘤”地哭起来。

那一瞬间,我像从野兽又变回了人形,起身摸着后脖子愧疚地说,对不起……她抽搭着说,我……我不是那样的人。她的话,像尖刀戳在我心上。

那一阵子正好干的都是粉内墙的活儿,我们着魔似的,谁也离不开谁,好得发腻。

尽管极力遮掩,罗大吹似乎还是嗅出了异味。每次毛翠搭我的摩托出门或收工回来,只要他在家,就会拉着孩子站在院门外,眼里说不清是怀疑还是忧伤和愤怒。而当我瞪着他的时候,他又像被烫了一般收回了目光。

只有想问题粗枝大叶的娜娜真的以为我腰子不好。夜里她怎么缠我,我都没兴致,就是勉强配合她,也把她想象成毛翠。可她终究是一杯白开水,味道寡淡。她就信了罗大吹的话,说我的身体出现了很不好的状况,于是,从他那儿买了什么草头方子熬汤给我喝。我嫌汤汁味道刺鼻子,一口都不肯抿,她就绝望一般骂了一通发总。发总把活儿排得满满当当,我没工夫陪她逛超市、买菜做饭,收工到家一歇下来,就像老旧的机器停车后,很难再起动。

不停地有大山里的水流进香河,虽然闸口开到底了,几天过去了,水位还是没降下来。香河的水是往滁河流的,再入长江,入大海,但是这两天的水流得不欢了,好像在哪儿受堵了。出梅还早着呢,洪水一天不走,处在“锅底”的巷子口人家,比如毛翠、大锥子、陈老五家,就一分钟都不敢分神,好像香河大堤随时会崩溃,一家老小必须随时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

思前想后,娜娜跟罗大吹私奔的可能性更大。不说我见到罗大吹和娜娜会把他们怎样,他们做出这种事,打死也没脸回来了。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就是钻到螃蟹洞里,我也要把他们拽出来。犹豫之后,我逮住一段空闲,偷偷去了趟宝林派出所,请公安帮我查查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接待我的警察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说,如今这种事情多得是,查到又怎样?下狠手的话,要负刑事责任的。我拍着胸脯说,别拿铐子吓我,这口气我不出不行,搁你行吗?他赔着笑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能太冲动嘛。我口气也软了些,这不用你担心,我又不傻,干吗把自己搭进去?可他还是没动,坚持说,我们有过教训,是为你好,你冷静下来再说吧。我哪有时间耗,发飙说,我要是报失踪,你们还能不立案调查吗?见我说不信,他就摇摇头,在电脑上搜索起来。忙了半天,他叹了口气说,那两个人,既没有去外地的乘车记录,也没有住宿记录呀。我傻了,喃喃地说道,难道他们会飞?他说,那倒不会。要说监控嘛,那钟点雨下得大,他们打着伞摄像头拍不到,就是拍到什么也看不清。看来,他们真会选时间,反侦查能力还挺强。这么说,罗大吹太狡猾了。没了辙,我临走时还不忘骂了句:罗大吹,你个王八蛋!

回来后,毛翠小心翼翼地问我查出来没有,我心有不甘地反问她,既然派出所那些系统连他们的影子都找不到,那他们会不会跳香河殉情了?毛翠乜斜着我,说,得了吧,大吹要是有这骨气,我下辈子还嫁给他!都这时候了,你还把人想得那么好。

对毛翠来说,越是寻找无望,她越是像农奴被赎了身,身上每个毛孔都兴奋。第二天,毛翠冷笑着把孩子推给公婆,说,这下儿不用疑神疑鬼了,你儿子更有出息,带人家老婆跑了。然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出来。上摩托去工地时,她居然要当着街坊搂我的腰,我只好回头给她一个虎脸。

毛翠想大张旗鼓也不是没有道理,护住脸面的最好方式就是变被动为主动,让外人觉得是我俩先给他们戴了绿帽子,他们拗不过才抱团取暖、灰溜溜地跑了的。而我明白,是我无意中给娜娜下了套子,她才会走到这一步。她没有哪一点比得了毛翠,甚至爱上了麻将后,把仅存的好品行也丢得差不多了。我不爱说话,更不会说好听的话给她听,可她最终是以为我身体将彻底毁掉才绝情地随了罗大吹的。

一块钻心疼的伤口越捂越容易发炎,迟早要在别人眼皮底下敞露的。接下来的几天又下起了小雨,巷子里没事做的人却出奇地镇定,好像要蓄积力量应对什么突发事态。果然,就在我和毛翠又去小区给业主做家装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罗大吹父母或是派出所的人说漏了嘴,反正这件事被彻底抖了出来,顷刻间在巷子里炸了锅。我和毛翠勾着头进进出出,像准备自首的同案犯。还好,舆论一边倒地向着我和毛翠,骂娜娜和罗大吹这两个“吃饱蹲”太没良心,坏了土井巷的风化。

各种议论仍像洪水一样,不断淘洗着我快要碎裂的心,后来有人把娜娜说成与西门庆胡搞的潘金莲,我成了只知道在外面炕烧饼卖钱的武大郎。我苦笑着,看我这腰身至于是武大郎吗?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我只能痛恨娜娜。她和罗大吹逍遥在外,让我和毛翠扛着街坊的说三道四,凭什么啊?曾悦已经放了暑假,我怕风言风语伤到了祖孙俩,一大早就买好菜和零食,叮嘱我妈和曾悦不要出门。

一贯热心的街坊邻居并没有就此罢休,见我整天蔫头蔫脑的,就有严惩罗大吹和娜娜而后快、让“武大郎”翻身的意思。几位大妈找到我妈,安慰道,大姐你就别急了,这年头风气坏,丑女好作怪,娜娜跟罗大吹是歪锅配歪灶呢。这时候,我妈只能跟着踩一脚,说,谁说不是呢?大妈们又说,你看罗大吹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手有身手,偏偏嫁给了罗大吹,就是一垄好白菜被猪拱了。我妈没见过毛翠,就随大溜淡淡地说是啊。大妈们来了精神,神秘地说,罗大吹媳妇就跟你儿子一起干活呢!依我们看,倒不如搬过来一起过,让罗大吹哪天把肠子悔青了吧。不能不说这种安排要是被毛翠听到了,脸笑得会比牡丹花还鲜艳,而给我的感觉,就是被摁下脖子吃人家的残羹剩饭。

我肚子里本就装不了几样东西,何况那些议论像火球,不吐出来会把我五臟六腑烧化的。我把那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毛翠。她果真笑作一团,逗我道,现在二胎放开了,将来我给你生个儿子吧,长得跟你一样,我一肚子都是儿子呢。我被她感染了,憋不住把她的话又倒给我妈,老人家竟也一改愁眉苦脸,高兴得浑浊的双眼跳闪着烛光。事到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只能顺水推舟、假戏真唱了,何况毛翠比我还想呢。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没承想小雨还没结束,不知从哪里涌来一堆黑云,又下了暴雨,不到两个小时,一直在临界线边晃悠的香河水就翻过了大堤,不声不响地向土井巷涌过来。跑动声、呼叫声再次在巷子里震荡,我心里“咯噔”一下儿,毛翠家肯定进水了,不知毛翠怎么样。就在这时,邻居黄胖姑叫我,你还傻愣着干什么,没瞧见水都抵过来了?是的,我家一会儿也要进水,先把我妈和曾悦安顿好才对。

黄胖姑说话有时像捶钉子,可心比棉花还软。她家四上四下的房子,空出两个房间,我就和我妈、曾悦寄住到她家楼上。忙得差不多了,我打电话让毛翠也过来,她低声骂了我一通,说净想你的好事,我正带孩子和他爷爷、奶奶蹚水去东门二姨家呢。他爷爷奶奶腿脚不好,有种你就来帮我一把。我一听,不知怎么回答,愣了几秒,就把电话挂了。

巷子里的水还没退,我和毛翠就被发总喊去赶新一批活儿了。这次是给一家急等开业的大商场贴地砖墙砖,活儿不重,可毛翠眉头蹙窝着,搬瓷砖好像很吃力。我问她怎么了,她犹豫了一下儿,才说肚子疼,浑身都冒汗。我说,那你去医院看看吧。她瞄了瞄我,说她一个人不敢去,怕有什么大问题。我嘲笑道,年纪轻轻的,你想多了吧?但我还是丢下手中的活儿,陪她去医院了。

其实她就是在冷水里待久了,受凉了。医生听了她的讲述,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开了两样药让她回去吃。

经过民政大厅时,不知她是早有打算还是突发奇想,说什么时候我俩也进去领证啊?我半真半假地说,现在就去。她眼睛里像有一盏灯被点亮了,问,真的?看她渴望的样子,我呵呵笑了,说那当然。她说,那好啊,领了证,等洪水退了,我们就一起过。她拉着我的手往里走,把肚子疼给忘了。

负责办理婚姻登记手续的是位小姑娘,她扫了我们一眼,问,都不是头婚吧?我和毛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你们的离婚证呢?

证?没有啊。我感到很意外。

没离婚又要办结婚,想犯重婚罪啊?

可她跟人跑了,找不到她,怎么离?

小姑娘仔细地打量着我,一副要笑的样子,说,要是这种情况,你只有到法院起诉才可以。

还要经过法院?我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毛翠生怕我打退堂鼓,抢过来说,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起诉就起诉。

尽管手机里天天有花边新闻,可大多数土井巷的人依旧很传统。从我妈口中,我和毛翠将要结婚的消息像豆种一样播撒给了那些悬望的老头老太,他们像捍卫什么正义事业取得了胜利,拍着手说,听我们的没错吧,这下儿好了,你要称喜糖给我们吃了。我妈忙挥着手说,早着呢,得法院先判了离婚才行,前后要好几个月。

是的,洪水没退,我和毛翠的事只能一直拖着。每天出工,我要蹚着过膝的浑水出巷子、过桥。毛翠带着一家老小住在她二姨家,像织女一样在天河另一边。

毛翠的穿着打扮、对其他工友态度的大翻转,当然逃不过二皮这种人的眼睛。工地上“大会战”的时候,一帮男男女女就东一锤子西一斧头地拿她和我说事。我死活不吭声,毛翠经不住敲打,居然全承认了。有些不服气的二皮就起哄说,你曾俊勇是老实驴子偷麦面吃,谁也想不到啊!为了让二皮他们口下留情,也算是感谢他们给我和毛翠创造了认识的机会,有天下午收工后,我和毛翠就在大排档请了两大桌。

出梅前几天才晴稳,香河水位降下来,我们土井巷里的积水完全消退了。太阳下,整条巷子亮晃晃的,空气里有股霉变和沤腐的混合味儿。趁着收工早,毛翠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冲洗干净,我帮她把高处的东西慢慢搬下来,挪到原来的位置。

天还没黑,半盘月亮就挂在西南边天空了。毛翠说,我去你家清理一下儿吧。我沉吟着,想说有我妈呢,可又怕驳了她的面子。再说,那个家,包括我妈和曾悦,她迟早是要面对的。毛翠就推着我往院子外走,然后“咔嚓”一声把院门锁上了。

我别扭地推着破摩托,而毛翠昂首向前,与我并排走着。我感到巷子里邻居们的目光像箭一样纷纷向我们射来,尽管是友善的,我也感到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我妈往常看不惯娜娜是个北方侉子,乍见到毛翠,就像妹妹来家看她一般热情。曾悦不明就里,一双大眼睛警惕地随着毛翠的一举一动转来转去。这位陌生的毛阿姨,一会儿就把黑迹斑斑的墙面、橱柜擦洗得干干净净,各种物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摆放得有横有竖。曾悦跑过来拽着我的手,觉得很好奇。

我妈在厨房里也忙得风生水起,毛翠听到了,就拐进去对她说,我不在这里吃晚饭,我还要去接孩子和他爷爷奶奶回来呢。我妈不过意,说那哪儿行啊,忙到现在呢。毛翠抿了抿嘴,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啊。

之后我才知道,毛翠急着回去还有一个目的,她要和公公婆婆摊牌,告诉他们,她要离开那个家开启新生活了。那晚她哭了很长时间,哭得很伤心,说她起早贪黑,一心一意为一家老小,却想不到罗大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真的受够了,她什么都不要。公公婆婆都是原来的农具厂工人,实心眼,当时一句阻拦她的话都没说。

既然尽人皆知,为了显示我的坚定,我对毛翠说,只要法院判下来,我们就去把证办了,你就住过来。有些家具已经过时了,买点儿新的,再添一些你喜欢的。毛翠沉默着,半晌才回了一句,无所谓,只要能在一起就行。

那天中午在工地上刚吃完饭,太阳正火辣辣的,我和毛翠还有其他工友靠在毛坯房阴凉的墙根下打盹儿。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显示是浦州市的号码。

对方一开口就问我是许娜娜丈夫吗?我以为是诈骗犯,就反问过去,你想干吗?直说吧。对方依然是一副严肃的口气,说我们是浦州市江北派出所,你赶紧过来把事情处理一下。我越发觉得对方是在诈骗,就问,到底什么事情?對方说,一两句话说不清,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还在揣测刚才那个电话的真实性,毛翠就接到了电话。她直接承认她是罗英强家属,并问是不是罗大吹出事了。电话那头说,可以这么认为。你跟那个曾俊勇在一起干活儿是吧,那你们一起赶快过来。毛翠跟我一样,本来还可以追问下去,但没那个勇气。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没有理由再怀疑那是诈骗电话,我和毛翠都惊讶地看着对方。很快,毛翠变得像一瓣失去水分的花,我竟也没因为获得了娜娜和罗大吹的线索而感到振奋或者愤怒。

浦州市离我们县城也就八九十公里,江北派出所的民警直接把我和毛翠带到一家卫生院。病房里、过道上都是输液的病人,夕阳照在他们消瘦、灰暗的脸上,一个个看上去极度虚弱,娜娜和罗大吹也在其中。

民警说,如果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大学生被发现扔在卫生院后面的水塘边,这个传销团伙还不会被端掉。团伙里所谓的讲师、主任和老板正在接受讯问,这些病号都是因为没交够会费或者没有完成发展下线任务而被折磨成这样的。

一个多月前的午后,就在电闪雷鸣、大雨狂泻之前,罗大吹在赌场外堵住了又要进去打麻将的娜娜,说感谢神,我已经托朋友买到了能治好你家大勇腰子病的丸药,他要我们立即去取。好几秒后娜娜才反应过来,说,急什么,我家大勇还好好的呢。罗大吹说,养病如养虎,何况是腰子有问题。别看他今天还壮得像牯牛,一发作,说倒就倒呢。看娜娜迟疑不决,罗大吹催促道,你不要也可以,我馬上把朋友那边回了,真出了事别怪我不愿帮你。他说完就掏手机。娜娜急忙制止他,说,非要这么急吗?罗大吹对娜娜的幼稚不屑一顾,说,你也不看看这天,又要下大雨了,香河很快就撑不住了。一发洪水,我们怎么出去?到那时候难道让大勇干等水退下去吗?快点儿回家带好衣服和身份证,多带点儿钱,救命的钱别舍不得花。娜娜被他说得好像瞬间大祸临头,极力想理出头绪却理不出。她想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可立即被罗大吹一挥手吓得把手缩了回去。罗大吹说,你傻呀,你要是告诉你家大勇那丸子是药,而且还是我帮他配的药,他会喝吗?我是信主的人,你还不相信吗?

罗大吹和娜娜撑着伞一前一后走出土井巷的时候,雨下得越来越大。罗大吹招了辆黑出租,带着六神无主的娜娜去了浦州。到了浦州,他们被接进近郊一幢神秘的大楼。等罗大吹看出了弯弯绕,已经晚了。那个口口声声要帮他发大财的药材贩子朋友,原来是要发展他和娜娜做下线。他们的手机、身份证立即被掳走了,身上的钱被搜个精光,没拉到人头,刨去会费后,据说剩下的钱还不够交伙食费,只能吃剩饭烂菜。

娜娜再骂罗大吹是骗子是狗日的,他也不出声了。他是为了报复我才要把娜娜骗出来的。毛翠有一段时间没让他碰她身子了,他就对我怀恨在心。当然,他太想当个真正的大男人了,而天底下好像只有娜娜把他看得很高大,说什么她都信。他也太想一夜之间就能成为那种富得流油的人,好带着娜娜在外面过没人瞧不起的日子,等有朝一日风平浪静了,再荣归故里……

娜娜瘦得像一根老柴枝。她微弱的目光中夹杂着复杂的成分,恐惧、悔恨和忧伤,而且像寒风中的火星子,让人担心随时会熄灭。她吃力地对我说,你放心,除了钱,我什么都没丢。

当我阴着脸一步步走近罗大吹的床位时,罗大吹本能地往墙边缩了缩,嘴唇牵动着全身都在发抖,做出讨饶的架势。那位民警以为我要过去揍他,连忙紧紧地拽住我的左胳膊。我就站定了,右手指着罗大吹大叫,你罗大吹为什么不能争口气,实在一点儿,让娜娜死心塌地跟着你呢?

墙角传来罗大吹浑浊的哭泣声,我也抱着头哭着冲出了病房。

病房外是樟树林和缓坡,一股樟木和青草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仰面向天,满天的星星正出神地看着我。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禁不住回了下儿头,看见那个身影是毛翠的。

林如玉: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曾获《人民文学》征文银奖、《安徽工人日报》征文一等奖、全国小小说大赛优秀奖等,出版作品集《谛听生活》。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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