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茶与点茶背后的清俗之别

2022-06-21 19:10杨多杰
月读 2022年6期
关键词:蜀地苏辙饮茶

杨多杰

年来病懒百不堪,未废饮食求芳甘。

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候犹能谙。

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

君不见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

又不见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

我今倦游思故乡,不学南方与北方。

铜铛得火蚯蚓叫,匙脚旋转秋萤光。

何时茅檐归去炙背读文字,遣儿折取枯竹女煎汤。

苏辙,字子由,四川眉山人。他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文学家,也是官至尚书右丞的政治家。但是提起他,人们的第一反应还是苏轼的弟弟。

苏洵共生过六个孩子,但只有女儿苏八娘和儿子苏轼、苏辙幸存,其余三个都夭折了。苏轼本不是长子,他还有一个名叫景先的哥哥。但苏景先在八岁时就死了。至此,苏辙也就只有苏轼这么一位兄长了。

他们兄弟二人,人生轨迹可总结为“三同”,即幼年时同堂读书,青年时同年中榜,成年后同朝为官。苏辙性格内向,一直将开朗潇洒的兄长视为榜样。苏轼也极其喜爱弟弟苏辙,将其视为一生中最亲近和最挂念的人。

苏轼有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直被视为最妙的宋词之一。其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经常被误以为描写的是男女相思之情;实际上是熙宁九年(1076)中秋,苏轼酒后写给弟弟苏辙的话。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时想到的人,一定是在他生命中占绝对重要地位的人。苏辙对于苏轼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苏氏兄弟的情谊,通过数据就看得更明白了。遍检《苏轼文集》,其中写给苏辙的诗词多达150首。苏辙更甚,仅在贬居雷州一年间写作的29首诗中,就有25首是和兄之作。虽然宦海的沉浮使兄弟二人常常身处异地。但是频繁的诗词和答,使兄弟二人的精神从未分离。子瞻,是苏轼的字。苏辙的这首《和子瞻煎茶》,也正是兄弟二人和诗中的一篇精彩之作。

这首茶诗的题目中,“煎茶”二字格外引人注目。有人不禁要问:不是说唐人煎茶宋人点茶吗?怎么北宋的苏辙也煎起茶来了呢?

的确,煎茶是唐代代表性的饮茶方式。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中“汤添勺水煎鱼眼,未下刀圭搅曲尘”一句,便是对煎茶极为生动的描写。另外,白居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刘禹锡“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讲的自然也是煎茶。至于刘言史《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题目里更是明确有“煎茶”二字。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到了宋代衍生出了新的饮茶方式—点茶。纵观宋人茶书,不管是蔡襄的《茶录》,还是宋徽宗的《大观茶论》,所述均为点茶法。所以您若说宋代流行点茶,那可谓千真万确。但是您如果说宋代只有点茶,那就不符合实际情况了。点茶与煎茶,是并存于两宋的饮茶方式。

宋人眼中的点茶与煎茶,不仅有形式上的差别,更有感觉上的不同。煎茶,毕竟是唐人喜爱的饮茶方式,所以站在宋人的立场上看,煎茶自然是有古风的行为。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当时王安石变法如火如荼,其中一项便是改取士之法。苏轼在杭州监试,便作了《监试呈诸试官》等,以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同时,苏轼还作了《试院煎茶》一诗。其中“未识古人煎水意”一句,看似论古今茶事之别,实则暗讽王安石的变法。

那么问题来了,宋代文人在何时会煎茶?又在何时会点茶呢?苏辙又为何专为已经“过时”的煎茶法而写一首茶诗呢?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还要到正文中去寻找。

自“年来”至“能谙”,讲的是宋代煎茶与蜀地的关系。宋代茶文化中,只要一提到煎茶,肯定要与蜀地蜀人相关。作为四川学子的代表,苏轼、苏辙兄弟都很热衷于煎茶。苏轼的茶诗中,前有《试院煎茶》,后有《汲江煎茶》。由此可见,煎茶的习惯伴随苏轼一生。苏辙一生只写了九首涉茶之诗,其中就有这首《和子瞻煎茶》。诗中所谓“煎茶旧法出西蜀”,似乎是在说宋代擅长煎茶的都是川渝人。我们知道,苏氏兄弟就是四川人。这样的说法,是否有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呢?还真不是。苏辙的这种说法,似乎在宋代文人中已经达成共识。苏轼在《试院煎茶》中,有“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的句子。潞公,就是文彦博,乃宋朝的股肱之臣。文彦博曾在蜀地为官,因此才学会了煎茶。南宋诗人陆游也有《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一诗。放翁说得更明白了,我玩煎茶就是跟蜀人学的。时至今日,蜀地自然也不用煎茶法了,但是四川人却仍爱茶,更懂茶,几乎人人都是“水声火候犹能谙”的品茶高手。

自“相传”至“满口”,讲的是煎茶的方法。按苏轼的说法,宋代饮茶有两大流派。其一,就是兴起于福建的点茶法,特点是流程繁复,技艺精巧。喜欢的人,乐在其中;不爱的人,不堪其劳。其二,就是盛行于北方的“调饮法”,特点是口味多样,配料丰富。茶汤里要加入盐、酪、椒、姜等佐料。怎么听都有点像胡辣汤。喜欢的人,一天不喝就难受;不喜欢的人,喝了一口就难受。

自“我今”至“煎汤”,写出了煎茶的妙处。保存并流行于蜀地的煎茶,是不同于“闽中”与“北方”的另类存在。宋代煎茶,到底与大名鼎鼎的点茶有何不同之处呢?

其实,煎茶与点茶有三大不同。

其一,手法不同。

所谓煎茶,是将细研为末的茶,投入滚开的水中煮。至于点茶,是先将茶末调膏于盏中,然后用滚水冲点。您要是觉得有点抽象,咱们就换个说法。点茶,类似于冲黑芝麻糊。煎茶,相当于煮方便面。

其二,茶器不同。

按苏辙的说法,煎茶的核心是煎水。唐代陆羽《茶经》中,煎水多是用鍑。但“鍑”在两宋似乎并不太流行。涉茶诗词中常见的煎水器是“铫”与“铛”。例如苏轼《次韵周穜惠石铫》中,便有“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蟹眼翻波汤已作,龙头拒火柄犹寒。姜新盐少茶初熟,水渍云蒸藓未干。自古函牛多折足,要知无脚是轻安”的句子。除此之外,陆游《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中有“正须山石龙头鼎,一试风炉蟹眼汤”的句子。这里的鼎,并非用鼎煎水,而应是铛或铫的雅称。煎水的铛或铫,需放在风炉上加热。所以石铫与风炉,也就常常同时出现在“煎茶”主题的茶诗中。

其三,口味不同。

煎茶,也非清饮,而是调饮。苏轼在《寄周安孺茶》中写道“如今老且懒,细事百不欲。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姜盐拌白土,稍稍从吾蜀”。可见姜、盐、白土,都是蜀人喝茶的佐料。但煎茶的佐料,似乎还不止这几样。宋代词人林正大《括意难忘》中写道:

汹汹松风。更浮云皓皓,轻度春空。精神新发越,宾主少从容。犀箸厌,涤昏懵。茗碗策奇功。待试与,平章甲乙,为问涪翁。 建溪日铸争雄。笑罗山梅岭,不数严邛。胡桃添味永,甘菊助香浓。投美剂,与和同。雪满兔瓯溶。便一枕,庄周蝶梦,安乐窝中。

涪翁是黄庭坚的别号。由此可见,黄庭坚的煎茶里还加了胡桃、甘菊等。这怎么听都有点“黑暗料理”的意思。但黄山谷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几碗下肚,就已经“庄周蝶梦,安乐窝中”了。

苏辙对于煎茶的喜爱,也不仅仅停留在形式上。正如此诗开篇所讲,尔虞我诈的官场将人折腾得病懒不堪。苏辙不由得萌生退隐之意,向往归乡田园的生活。他饮茶时既不學南方,亦不效北地,而是更倾心于煎茶法。您要问原因何在?自然是因为“煎茶旧法出西蜀”了。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思乡的游子,怀念家乡的味道,人之常情。

当然,苏辙此时舍点茶法而取煎茶法,也不只因思乡之情。正如学者杨之水所说的那样,煎茶与点茶之间,隐隐又有着清与俗之别。在茶器具上,煎茶用的是铫子与风炉,点茶用的是汤瓶与燎炉。二者相较,差别很大。铫子与风炉是复古的组合,汤瓶与燎炉是时尚的搭配。从这个角度看,享受煎茶的生活就更具有古意了。

另一方面,铫子与风炉更为轻巧便携。而且与燎炉用炭不同,风炉通常用更易取得的薪柴。正如唐代刘言史《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中所写,“荧荧爨风铛,拾得坠巢薪”。也如苏辙这首《和子瞻煎茶》中所说,“遣儿折取枯竹女煎汤”。由于用器不同,煎茶与点茶适应的场景也不一样。点茶,多用于宴会及大型雅集。煎茶,多用于二三知己的小聚与清谈。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点茶官气十足,煎茶更具山林野趣。此时的苏辙,被官场所困,自然也就更向往煎茶了。

读了《和子瞻煎茶》后,可知“唐煎宋点”的概念不免片面。宋代茶事活动,既有点茶法,亦有煎茶法。而且需注意,文人也绝非只点不煎,或只煎不点。宋代的煎茶与点茶,并非对立,而是共生。饮茶方式的选择,既与饮什么茶有关,也与在哪里饮茶、与何人饮茶有关。普洱六堡,不妨大壶闷泡;闽台乌龙,则须小壶细品;书房茶室,不妨常备若深杯;办公室高铁站,那就得靠保温杯了。总而言之,喝茶是件灵活的事,既要因人而喝,也要因地制宜,更得因茶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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