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书馆译者身份认同研究*

2022-07-11 07:52轩慧芳郑元会
关键词:王韬传教士译者

轩慧芳,郑元会

(1.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昌吉学院 外语系,新疆 昌吉 831100)

一、引 言

19 世纪中期墨海书馆内以王韬(1823—1897)、李善兰(1811—1882)、管小异(?—1860)、蒋敦复(1808—1867)、张福喜(?—1862)等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士①对于这批辅助传教士翻译书籍的传统文人,学界因研究视角不同,采用的指称也不同,如“秉笔华士”“佣书西舍者”“述译者”“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等;本文从翻译学视角考察译者的身份认同,故本文一律用“译者”来指称。与西方传教士一起,翻译了大量的西方宗教及科学书籍,对中西文化交流及中国科技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翻译的科技作品涉及到了数学、植物学、医学、天文、地理、物理、光学等学科,译介的很多书籍为该学科的第一部专门书籍,他们开创的译名如“常数”“变数”“积分”等术语沿用至今。

对于这批文人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王韬这位近代名人身上。“研究思想史的人,将其与郑观应并提,视为近代早期改良派的代表人物;研究新闻史的人,以他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所起到的开创作用展开论述;研究教育史的人,以他在上海负责格致书院,培养新型人才而予以重视;研究政治史的人,则会讨论其是否上书太平天国的问题上反复考证。”[1]270近年来对于王韬的生平及思想展开的研究人主要有:柯文、张海林、段怀清、王立群等;②对王韬展开研究的论著主要有: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雷颐,罗检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年;张海林《王韬评传附容闳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段怀清《王韬与近现代文学转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王立群《中国早期口岸知识分子形成的文化特征:王韬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但很少有人从译者角度来对其进行研究③参见方梦之《中国翻译家研究》历代卷,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568页。王宏志《“卖身事夷”的王韬:当传统文士当上了译者》,《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25-40页。。目前只发现黎难秋从科技翻译角度探讨了王韬的翻译作品及其贡献,王宏志探讨了王韬作为中国传统文士当上译者的复杂心路历程,而从译者身份认同角度对其展开的研究成果更不多见。对于李善兰,研究者多从数学家的角度对其展开论述,而对管小异、蒋敦复等人译者身份认同的研究更少。

自古以来,“夷夏之辨”在中国根深蒂固,这样的思想观念决定了传统中国华尊夷卑地看待“他者”文化,而译者由于与蛮夷、外族打交道,因此在中国历史上社会身份与文化地位一直不高。晚清时期译者的社会形象为“汉奸”“假洋鬼子”“卖身事夷者”等①参见贺爱军《晚清至“五四”的译者形象变迁及其缘由探源》,《外国语》,2015第3期,第83-90页;司佳《从“通事”到“翻译官”——论近代中外语言接触史上的主、被动角色的转移》,《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44-50页。。墨海书馆译者群体,“在晚清长期闭关自守的情况下,这批接受过儒家文化教育的传统知识分子,对自身语言和文化自视甚高,这些传统文人在当时独特的政治、文化环境下,不懂外语的他们为何成为译者?”[2]他们具体翻译了哪些作品,当时作为译者的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译者身份,社会又如何看待他们的译者身份?影响译者身份认同的社会因素是什么?他们的身份认同对翻译选材及翻译策略有何影响?围绕上述问题,文章首先追溯了墨海书馆成立的历史语境、翻译模式及翻译作品,这对于研究译者群体来源及其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意义;其次分析了影响译者身份认同背后的历史文化因素及译者身份认同对译者翻译选材及翻译策略的影响;最后得出结论:墨海书馆译者尽管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但当时译者身份认同度极低,导致他们都脱离了译者这一职业。这为我们重新客观评价不同历史时期翻译活动的价值,以及译者在不同社会文化时期所处的历史地位提供了新的视角。

二、墨海书馆的成立及其翻译出版活动概述

上海自1843 年成为通商口岸以后,西方一些政治、经济、文化组织等开始在上海设置机构。墨海书馆就是西方传教士在上海创办的教会印刷机构,它为一批落魄文人提供了栖身之所。追溯其成立的历史语境、翻译模式及翻译作品,对于挖掘译者群体来源及其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意义。

(一)墨海书馆的成立

18 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英国向海外大肆扩张,武力征服与文化输出成为其殖民扩张的重要手段。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的大门被西方列强打开,传教士也紧跟其后,对新征服地区的人们传播“福音”。布道、出版、教育和医药向来为基督教传教活动的四大支柱,因此出版机构在基督教传教史上发挥着重大作用,传教所用的《圣经》及其他福音手册等都由教会开办的印刷所出版。五口通商以前,传教士所设的出版机构在南洋的马六甲、新加坡和巴达维亚等地。《南京条约》签订以后,上海开埠,考虑到其便利的地理位置,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决定把巴达维亚的印刷机构转移到上海。于是在上海县城东门外②关于墨海书馆的地址考证,参见王立群《墨海书馆迁址与停业时间考》,《清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151-154页。,租赁民房,于1843 年底建立墨海书馆(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 Press),使其成为中国近代最早的出版机构之一。墨海书馆汇集了一批当时著名的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1890)等,他们与王韬等传统文人一起翻译出版了大量书籍,使墨海书馆成为当时西学东传的重要阵地。1860年以后由于各种原因墨海书馆逐渐走向衰落③关于墨海书馆的起讫时间及衰落原因,参见叶斌《上海墨海书馆的运作及衰落》,《学术月刊》,1999年第11期,第91-96页;陈昌文《墨海书馆起讫时间考》,《史学月刊》,2002年第5期,第122-124页;王立群《墨海书馆迁址与停业时间考》,《清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157-162页。。

(二)墨海书馆翻译选材及翻译模式

早期的墨海书馆以出版《圣经》为代表的西方宗教类著作为主,其创立的初衷为“在异教徒和其他蒙昧民族中传播基督的知识”[3]。1852 年以后,《圣经》翻译告一段落,加上传教士希望通过西方先进的科技知识征服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后期的墨海书馆形成了宗教与科技文化出版并重的局面。据统计,“从1844 年到1860 年这近二十年里,墨海书馆共翻译出版西学书籍171种,其中关于数学、物理、天文、地理及历史等科学知识方面的有33种,占19.3%”[1]188。

墨海书馆内各类书籍的翻译均采用明末“洋译华述”的合作翻译模式:西方传教士讲出大意,中国学者笔录、润色。之所以采用这种模式,是因为当时的语言政策导致的翻译人才匮乏所致。制造中英之间的语言障碍是清政府长期坚持的闭关锁国政策的一个重要手段,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清政府严禁国人向外国人传授汉语,禁止外国人私自雇请中国老师。最早的这条禁令始于何时,目前尚不清楚。但当时外国人都知道这条禁令并记录下来,“禁止外国人学习中国语言……胆敢向化外夷人教授‘中华上国’语言的当地人被斥为卖国贼”[4]。即使在《南京条约》签订后才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也知道这条规定:“中国只容许外商们在广州居住很短的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本地学者被禁止把文言文的秘密交给洋人。”[5]72当时这条规定,造成了来华的外国人不通汉语,尤其是当时所谓的官话(文言文)。尽管麦都思等人在来中国之前有学习汉语的经历,但要想把《圣经》及西学知识用当时的官话优雅地表达出来确非易事,加之西学又“钩轴话屈,读而能解之者寥寥无几”[6],因此墨海书馆内采用了合译的模式。

鉴于墨海书馆的翻译选材,华人译者主要协助传教士翻译两类书籍:一是以《圣经》为代表的西方宗教类作品。传教士翻译的宗教作品“佶屈聱牙”,很难引起中国民众尤其是文人学士的共鸣。为了提高了“福音”的传播力,麦都思邀请王韬等文人,利用他们深厚的中文旧学功底,对传教士所译书籍加以疏通、润色。二是西方的科技类书籍(见表1),如数学、医学、物理学等,即当时所谓的“格致”之学。在近代的“科学”概念传入之前,中国人用传统的概念把西方传入的学问称为“格致”之学。“格致”一词在晚清可以说是西学的代名词,包含重学、算学、光学等。在这种中西合译模式下,翻译选材由传教士主导,华人译者只能被动配合,不完全具有自主权,这对于他们译者身份认同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下文详述。

(三)墨海书馆译著介绍

表1表明,墨海书馆译者译介的科技书籍成为当时知识分子了解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入门书籍,为西学知识的东传作出了贡献。

表1 墨海书馆非宗教译作一览表

但自古以来由于“夷夏之辨”造成了对译者地位的贱视,这些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对自身语言和文化有过高评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愿意去从事翻译?

三、从传统文人到近代译者的身份转变及其原因

墨海书馆的华人译者多来自江南地区。科举制是封建文人参与政治的主要渠道,“至明清后,江南地区经济繁盛、文人众多,参加科考的文人更是数不胜数,而中科举的名额极其有限,这使江南地区科举竞争极其剧烈”[7]。科举落第的文人,在传统的社会机制中通往上层的道路被阻断,大部分以授徒为生,做私塾先生聊以糊口。王韬的父亲王昌桂便是其中之一,但在1847年,因家乡招不到学生,只好被迫远赴上海谋生。王昌桂在墨海书馆工作,协助麦都思完成代表本《新约全书》中直到《罗马书》部分,并于1849 年亡故。麦都思这样描述他:“饱读经书,可以说是一座‘活图书馆’,但他尤为坚定地信奉儒家思想,并声称‘生为圣人弟子,死亦圣人弟子’,直至病故,他确实未曾改变自己的观点。我们为他的离去而忧伤,不仅为他,也为我们自己,因为很难再找到一个能顶替他的人。”[8]父亲病故,年仅20 岁的长子王韬将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自幼资质不凡,16 岁时已熟读四书五经,并参加了第一次县试,虽未中秀才,却也崭露了头角。一年后,他再次应试,因“文有奇气”而考得秀才,此时的王韬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但此后屡试不中,他只能在家授徒为生,等待再试。父亲去世,再加之1849 年江南地区暴雨连绵,十室九空,在家乡已经无法招到生徒,恰巧麦都思邀请,遂应邀前往。王韬在给理雅各的信中写道:“己酉六月,先君子见背,其时江南大水,众庶流离,研田亦荒,居大不易,承麦都思先生遣使再至,贻书劝行,因有沪上之游。”[9]

与王韬相似,蒋敦复也是因为生活贫困,由传统文人转换为近代译者以求生计。蒋敦复自幼有神童誉,13 岁就已读毕十三部儒家经典,生性旷达,落拓不羁。他1852 年与王韬相识,参加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失败以后,避居王韬家中两年,其后经王韬推荐进入墨海书馆工作。王韬回顾蒋敦复进入墨海书馆时说:“其贫困无聊口益甚,时西儒慕维廉方有英志之辑,余力荐其才,为西人司笔削。”[10]若非科举落地,屡试不中,世事动荡,生活所迫,这样恃才傲物的传统文士如何甘心沦为译者?

促使传统文人成为近代译者的另一因素则是躲避战乱,这点在管小异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管嗣复,字小异,其父管同,为桐城派重要人物,曾入桐城派大师姚鼎之门,文学上颇有成就。管嗣复幼承家学,精文善诗。1853 年,太平军攻克南京,他被迫从事文书工作。出逃途中,在无锡遇到了在墨海书馆工作的伦敦会传教士艾约瑟,艾约瑟佩服他的才气,把他带到了上海。王韬在日记中写道“小异名嗣复,江宁茂才,家乡残破,避难邓尉。西士艾约瑟至吴遇之,与之谈禅,极相契合,载之俱来,同合信翻译医书”[11]6。

对科学的热爱是促使李善兰成为近代译者的主要因素。1852 年李善兰离家来到开埠的上海。当时上海西人迁居者达数百人,已经是江南地区传播西学的重镇。李善兰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到上海,于史无征,但从他到上海以后的活动来看,他是怀着寻找科学的心理,来到这个西学传播基地的。传教士傅兰雅曾述及李善兰佣书详情:“一日,到上海墨海书馆礼拜堂,将其书予麦先生展阅,问泰西有此学否。其时有住于墨海书馆之西士伟烈亚力,见之甚悦,因请之译西国深奥算学并天文等书,又与艾约瑟译《重学》,与韦廉臣译《植物学》,以至格致等学,不无通晓。”[12]据上述讨论,墨海书馆译者群体状况汇总如下:

从表2可以看出,供职于墨海书馆的这些中国文人都自幼深受儒家经典训练,以科考踏入仕途为人生取向,他们都自视甚高、抱负很大,但不幸都科举落第,又生逢乱世,沦为下层文人不为世人所重视。“由于没能顺利踏入仕途,生活所迫,他们来到由于西方人到来而创造了就业机会的上海,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批与洋人合作、向国人介绍西学的译者。”[13]时代的变迁使他们从传统落第文人转变为近代译者,但作为译者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译者身份,即他们自我身份认同如何?社会上其他群体对于译者这一群体如何看待,即译者的社会认同如何?

表2 墨海书馆译者群体状况

四、墨海书馆译者自我身份认同

王韬在墨海书馆前期的工作主要是协助传教士翻译《圣经》。1843年清政府被迫开放上海等口岸后不久,为进一步开展传教活动,伦敦教会等教会联合组织了一个翻译团,任命麦都思、米怜在已有的各种译本的基础上,专门从事中文《圣经》标准本的翻译和出版工作。《新约全书》的中文标准译本,在王韬等中国学者的帮助下于1850年完成,由墨海书馆排印出版。“由于中国译者的参与,《新约全书》大获成功,被英国圣经会正式采纳为规范精译本而加以推广,至1859 年再版11 次,该译本至少在20世纪20年代仍在沿用。”[14]15由于王韬在《圣经》翻译中所做出的贡献,1855 年他再次被委员会委派修订中文赞美诗。虽然获得了如此高的评价,但是作为译者的王韬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一身份?从他的日记及与友人的信札中可以看到他对自己译者身份的挣扎与无奈。

与西方人士译异教中书,被王韬看成“耻莫大焉”。作为饱读儒家经典的中国传统文士,王韬在墨海书馆时期仍然是“华尊夷卑论”的笃信者,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封建文化早年赋予他的文化价值观。在他心目中,基督教为异教,《圣经》中的教义与儒家学说有相悖之处,而自己作为儒生还要协助传教士翻译彼教中书,这使他对自己的译者身份很是厌弃。尤其是与传教士合译,不具有主动权,只能被动配合,“名为秉笔,实供指挥,支离之学,非特履瓿糊窗,直可投诸溷厕。玩时愒日,坐耗壮年,其无所取一也”[11]65。他对自己被动配合传教士译书的工作大加贬低,认为是对自己生命的浪费。也就是说受聘于西方传教士,作为《圣经》的合译者,王韬的自我形象和自我感觉是非常低劣的。因此他常常以负罪的心情审视自己的翻译行为,谴责自己“逐臭海滨”“败坏名教”,后悔自己饥不择食,“误陷腥坛”。从赴沪之初到1859 年左右,他这种对自我丢失的忏悔,充斥了他的书信和日记。1850年他在给弟弟王谘卿的信中自责地写道:“贫贱何足耻,富贵不可求,但当安吾贞守吾素而已,今人得温饱便不识名节为何物,可嗤可惜,我今亦蹈此辙,能不令人訾我短耶。”[15]对于自己的译者身份,他也试图改变,但苦于找不到其他出路而作罢。在给舅舅朱雪泉的信中他写道:“呜呼!留则百味莫辨,归则半项未置。名誉不立,谁停侯芭之车,汲引无闻,孰赁伯通之虎。左右都非,进退维谷,坐是忽忽若忘,懵懵不乐。”[16]431858年,他还在35 岁生日当天的日记写下了这样的感叹:“堕地以来,寒暑三十易。精神渐耗,志气渐颓,而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局天踌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思之可为一大哭。”[11]34

由此可见,王韬对于助译西方宗教作品持排斥态度,自我身份认同度极低。他后来不甘心总是助译传教类书籍,积极向伟烈亚力以及李善兰等学习请教,逐步具备了翻译西学所应有的知识储备,译出了大量科技作品(参见表1)。对于自己助译科技作品,王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有种压抑不住的自豪感,每当有朋友向他索要这些书籍时,他总要在自谦之词中流露出得意之色。据王韬日记记载,19 世纪60 年代后半期,经常有人专门来墨海书馆购买所译西学书籍,他也经常将其作为贵重礼物赠送给朋友或者作为某种交易的筹码。与王韬助译科技作品态度相似,李善兰对于自己所译数学书籍也极度自信,他曾自诩才学举世无双:“(饮酒之间)壬叔亦谓:当今算名家,非余而谁?近与伟烈亚力君译成数书,现将竣事。此书一出,海内谈天者必将奉为宗师。李尚之、梅定九,恐将瞠乎后矣。”[11]109蒋敦复对于自己协助慕维廉翻译《大英国志》这本书也非常得意,他认为“翻译成书,由是英国二千年来治乱兴衰山川疆域财赋兵刑数大端,了如指掌,该书必传无疑”[17]40。

综上所述,墨海书馆内的传统文士对自己作为译者协助传教士翻译西方宗教作品这一身份是不认同的,自我认同度极低,主要是由于《圣经》这类作品宣扬的神学精神有悖于传统儒家思想,他们厌弃和抗拒翻译此类作品。但另一方面传统儒家知识分子,总有学以致用的情怀,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看到了西方科技的优势,因此他们对于科学书籍,持接纳态度,并积极译述,以期用西方科技来改变中国落后状态,将翻译西方科技著作视为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但总的来讲,作为译者日日与洋人为伍,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他们的自我认同度极低。

五、墨海书馆译者社会身份认同

对于这些在墨海书馆工作的传统文人,当时社会上的人们如何看待他们的译者身份?我们可以从王韬的日记及他与友人来往的信札中看出一些端倪。对于王韬及其家人离乡赴沪,特别是王韬作为传教士助手翻译西书,家乡亲戚朋友都认为这是“卖身事夷”的行为,对其有诸多指责。据王韬日记记载,一时“物议沸腾”“姗笑者蜂起”。连王韬的妻兄杨醒逋也以儒家大义责备王韬,曾写过数封措辞激烈的信件指责王韬的“事夷”行为,希望他不要“附腥慕膻,托足夷狄之间,而要歧路而返,回头是岸,继续在科举的道路上奋斗”[16]30。当时从事翻译的这类人为何社会地位如此低下?

晚清时期,“夷夏之辨”根深蒂固。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普通老百姓不仅不能擅自被“夷人”雇佣,而且连与夷人的接触也在禁止之列。被允许与外国人接触的仅限于行商、通事和买办,18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洪任辉案”后,两广总督李侍尧于乾隆二十四年十月(1759 年12 月)递奏了一份“防范外夷规条”,这份防夷条规主要涉及如何有效管理外夷及夷务。其中规定:“不准夷人任意行动和同汉人交往……禁止汉人借外夷资本及私自为外夷雇佣……禁止外夷雇佣汉人传递信息积弊。”[5]61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840 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南京条约》的签订,外国人才被允许在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通商口岸居住、活动。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第十八款写到:“准合众国官民延请中国各方士民人等帮办文墨事件,不论所延请者系何等样人,中国地方官民均不得稍有阻挠、陷害等情。”[18]

这些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不仅使得外国人扩大了在中国的活动范围,而且为他们雇佣汉人提供文字服务提供了法律上的保障。虽然条约签订以后,汉人可以与夷人自由交往并提供服务,但由于战争失败所带来的对外国人新的仇恨,当时的统治者及民人对夷人的态度并不友好。对于为夷人提供服务的汉人,往往被定位为“汉奸”,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并不高。这些传统知识分子在与传教士一起翻译西书时,他们冒着背负“卖身事夷”恶名的风险。在僵滞的传统文化的大环境下,王韬赴沪后,许多朋友“以此获罪名教,有玷清操,或则肆其妄谈,甚者加以丑诋,还有的与他割席断交”[19]。由此可见,作为与传教士一起译书的这些译者当时的社会认同度极低。李善兰与夷人译夷书,其受到的讽刺、攻击可由李善兰自述的一件事情佐证:“昔年同艾约瑟至杭,乘舆往游天竺,为将军所见。时西人无至杭者,闾阎皆为惊诧。将军特谕仁和县往询,县令希上意,立逐艾君回沪,而将壬叔发回本州。”[11]57当时陪夷人旅游已为舆论所难容,那么与夷人译夷书,在时人眼里就是离经叛道。在他们生活的年代里,科举考试是知识分子博取功名的正规道路。因此他们成了社会的边缘群体,社会地位低下,遭到世人的鄙视与挤兑。这与他们为我国科技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是不相匹配的。

六、身份认同对译者翻译选材及翻译策略的影响

墨海书馆译者在思想上仍固守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道统,对自己所译选材及翻译策略不可避免产生了影响。尽管合译的翻译模式,华人译者无法自主选择所译作品,但却可以左右翻译策略。王韬助译《圣经》时,经常采用“以儒释耶”的翻译策略,因为他对基督教的理解总脱不了儒家思想的范围,基督教义经常被他曲解为儒学教义。据一位传教士在1890年对王韬助译的《圣经》代表本做过如下评论:“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有一种全新的风格。它较好地摆脱了僵化生硬的结构……而它不完全符合规则……太多地包容一些使人联想到圣者的条规而不是天国的神秘性的字眼……这使见识不多、神性不够的读者为这熟悉的节律所欺,极易将基督误认作孔子。”[14]24王韬主要协助翻译《旧约》中的《约伯记》和《箴言》,其中《箴言》1—7 节是对整部《箴言》的总论,且看委办第7 节译本:“其蔑日:寅畏耶和华,是为智之本;愚鲁者流,藐视道学。该句中用的‘道学’一词亦有强烈的宋明理学色彩,但其原文是‘智慧与训诲’(wisdom and discipline)的意思”[20],这是由于译者受到儒家思想影响,而采用“以儒释耶”的翻译策略,尽管有时译者并不自知。

与王韬变通的翻译策略不同,管小异选择翻译医学类书籍,但拒绝翻译西方宗教类题材类作品。传教士裨治文曾延请管小异参与翻译《圣经·旧约全书》,管坚辞不就。管说:“吾人既入孔门,既不能希圣希贤,造于绝学,又不能攘斥异端,辅翼名教,而岂可亲执笔墨,作不根之论著、悖理之书,随其流、扬其波哉?”[11]92管小异认为像医学、科技书籍,都是有益当世,故而可译,而且也不算有辱名节。他说:“人之一身,本无定价,迫于饥寒,何所不可,不可谓贬价。惟我终生不译彼教中书,译显悖圣人可问此心而无惭,对执友而靡愧耳。”[11]92毕竟时处战乱,他孤身一人流落江湖,也得谋生。即使受到朋友的指责,也有言以对,不算是背弃圣人的教诲。因此他与合信译出3部医学书籍(详见表1)。此后他因拒绝翻译宗教类作品,于1860 年离开墨海书馆,颠沛流离,不久死于穷困,令人唏嘘。

虽然蒋敦复助译慕维廉翻译《大英国志》,仅从该书名称上就显示了二人不同的文化立场。晚清“大英”一词的出现,最初是包含有与“大清”相抗衡的意思,慕维廉借鉴了当时清朝自称“大清”的做法,也将英国称为“大英”。但蒋敦复在定汉语书名时取《大英国志》一名而非《大英国史》,“志”和“史”虽然一字之差,但“志”往往表明是地方史,“史”则代表正统的国家历史。蒋敦复将书名定为《大英国志》乃是受《大金国志》的启发:“中国史记如汉唐则曰书,元明则曰史,是书取《大金国志》之例,名之曰《大英国史》其义一也。‘志’(如方志)字表明,其记录是地方史,而非正统国家史。”[17]41蒋氏将其译为“(方)志”,而不译为“(正)史”,同样用《大英国志》之名来表明对英国的轻蔑,不愿让这本自己亲自参与翻译的英国史著作获得与中国二十四史相同的国家史地位。

七、结 语

墨海书馆内的华人译者群体,是鸦片战争以后成长起来的近代中国第一代民间翻译家,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他们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内核、科举出仕为人生追求、华尊夷卑看待西方文化,这无疑造成了他们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虽然身为译者,但他们对于自己的译者身份难以认同,尤其在翻译西方宗教类作品时,他们甚至厌恶拒斥自己的译者身份,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在他们留下的日记及信札中随处可见。译者身份认同危机也对他们的翻译选材及翻译策略产生了影响:王韬把儒家思想渗透到《圣经》翻译中,管小异拒不翻译《圣经》等宗教作品,蒋敦复协助慕维廉翻译英国历史书籍《大英国史》,后又改名为《大英国志》,以此来显示大英国在地位上不能与大清国相提并论。

但同时经世致用的思想也在支配着他们,晚清时期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加上太平天国运动导致的内乱,长期与传教士一起工作,使这些传统知识分子看到了西学的优势。他们投身翻译西方科技作品,以期通过翻译西学来拯救民族危亡,为我国早期科技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但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他们的社会认同度极低,“卖身事夷”是当时世人对他们的普遍看法。由于译者个人认同及社会认同都较低,他们都脱离了译者这一群体,放弃了译者这一职业。文章从译者群体角度探究特殊时代背景下的译者身份认同,进一步分析身份认同对翻译选材和翻译策略的影响,为译者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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