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穿越小说对宋元话本审美趣味的继承

⊙梁璐［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0］

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作为现代信息化社会的产物，网络小说也呈现日渐繁荣的发展趋势，相关影视作品改编也成为热潮，不少网络小说相关研究随之兴起。穿越小说作为网络小说的一大类，尤为受到女性读者关注，这类小说形式多样，题材丰富，尽管类型不一，但它们仍对中国古典文学有一定的继承性，甚至能看到宋元话本的类似剧情、叙事模式。网络穿越小说与宋元话本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它们在审美趣味上有继承性关系。

一、偏向通俗，迎合读者

“说话”是一种民间艺术，它所讲的故事内容经口耳相传得以保留，直至宋元，行诸文字的东西——话本才开始出现。“话本”即说话艺人所用的底本，它产生于“说话”这一文学活动。宋元是“说话”艺术的成熟期，这一时期，商品经济兴起，城市生活繁荣，市民阶层日趋庞大，客观上也推动了各类文化艺术的发展，说话艺术随之兴起，而话本就是其中介。鲁迅先生曾说：“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而乃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这样看来，话本无论是在故事取材还是表现方法上，都具有通俗性的审美趣味。就题材内容来看，以讲史为例，讲述的虽仍为古代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但它与正史已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故事内容仍取自正史，但增加了来自民间的改编，即使是正史上的材料，也都经过民间审美予以再创造。若单纯讲述历史，内容偏于晦涩单调，市民难以理解，也不乐意接受，所以话本在进行创作时总会为历史人物增添非凡出身与奇异经历，以此迎合市民阶层“猎奇”的审美心理，也是对他们枯燥平凡生活的弥补，网络穿越小说继承了宋元话本通俗性强、迎合读者的审美趣味。网络穿越小说以女性向为主，讲述的多为爱情戏，对应“说话四家”中的“小说”，节奏进展迅速，剧情推进快，正如《都城纪胜》所说，其他诸家“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破”。自穿越小说问世起，就形成长久不散的“穿越热”。网络的迅猛发展使很多小说创作平台出现，这就改变了原本的小说创作与阅读方式，人人均可在这些平台创作小说，作家门槛下降。这些小说少有蕴含深邃思考意义的作品，迎合读者喜好成了创作关键。

再者，现代网络穿越小说与宋元话本都具有“双重属性特质”——经济属性和艺术创作属性。话本的创作艺人会根据听众的接受程度对底本故事增添删改，话本讲说过程中也会根据听众的反映稍加修饰，话本符合听众要求，听众就会增加，获得的经济利益越大。网络小说也是如此，小说阅读量成了决定小说成功与否的关键，于是，网络作家为获得更多点击率，创作时必然会按读者喜好迎合读者，符合群众审美趣味的作品就诞生了。再者，因为阅读方式变得便捷易获取，读者群体增加，这些“快餐文学”的受众不再是拥有深厚文学素养或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所以审美诉求随之下降。相应地，小说的审美趣味变得通俗化。

同样是从历史中截取部分内容展开故事讲述，穿越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处理方式与宋元话本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以三国时期为故事背景的宋元话本《三国志平话》和网络穿越小说《笑倾三国》，在人物身份处理上有着相似性。二者均加入了“前世今生”的因素：《三国志平话》开头便说三国中几个主要人物的非凡出身，曹操、刘备、孙权分别是韩信、彭越、英布的转世，三分汉室天下是为报刘邦昔日冤杀之宿仇。故事开头不仅为主人公安排了极具传奇性的出身，赚足了市民听众的兴趣，同时也在历史中加入了“果报”“宿命”的解释，迎合了市民的情感——对忠义、智勇名将屈死于封建帝王之手的愤愤不平，弥补了他们的心理遗憾。而穿越小说《笑倾三国》中，女主人公因车祸穿越到三国时期，偶遇曹操并和他展开了一段生死爱恋，两人本为天上的风神、雨神，前世相爱未能结合，此次安排女主穿越就是为再续二人在仙界的前缘纠葛。小说男主人公曹操英俊有谋略，对女主人公深情款款，这无疑代入了作者的主观思想，对曹操形象进行再创造，目的是为了迎合读者的审美趣味。穿越小说读者多为女性，她们在现实社会里是普通的学生党、上班族，平凡的生活使她们对传奇爱恋充满向往，加之小说以第一人称书写，更使本就感性的女性读者在阅读时有了代入感，于是便极易沉迷其中。这为小说带来更多的点击率和收藏量，符合读者审美需求的同时增加经济效益。

二、抛弃批判揭露，转为浪漫幻想

鲁迅先生在谈论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时曾论及小说“起于休息”，“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里指出了小说最原始的功用——“消遣闲暇”，宋元话本的作用之一也是如此。胡士莹先生在《话本小说概论》中说过，市民阶层有一种矛盾的思想，他们既对封建阶级的残暴统治感到不满，又对他们的荣华富贵有所艳羡，所以形成一种独有的市民意识，即反封建的同时也深受封建思想影响。只有封建统治稳定，城市经济才能繁荣，市民才能有富足生活，而这种种，导致他们产生对符合品味的文化娱乐活动的需要。通俗的、内容丰富生动的说话讲唱，恰好适合他们的要求。话本演说应使市民获得精神上的愉悦，说话艺人和话本创作者都应将娱乐性作为其主要功能，那么话本设定的思想主题若仍旨在批判揭露，则将不符合这一时期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

市民去听话本不是为了引发深刻思考，而是为了愉悦性情，获得解脱，因为他们在现实中无法超越目前的状态，只能借虚幻的故事麻痹自我，所以宋元话本的审美趣味更偏向浪漫的幻想。这种将幻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当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故事讲的是商人文若虚做生意屡遭失败，濒临破产，偶然之中到海外经商，随手买的橘子令他赚得盆满钵满。返程路上，他又捡到盛有珠宝的龟壳，将其卖出后，他用赚来的钱重新置办产业，娶妻生子，家道从此殷富不绝。有关“做生意发财转运”的相关幻想是宋元至明代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市民操持着小本生意，但都幻想着有一天能一夜暴富，这类话本正满足了他们的幻想，符合他们的审美趣味，所以深受喜爱。除此之外，爱情传奇类小说话本也体现出市民浪漫的幻想。例如《张生彩鸾灯传》，讲的是乡试未中的青年张舜美遇绝色女子刘素香，两人一见钟情，暗订终身，后因误会分开。三年后张舜美不仅进士及第，也寻到刘素香再续前缘，荣归故里。还有《风月相思》，讲的则是失去双亲的孤儿与将门千金的爱情故事，二人无论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实力都相差悬殊，而贫穷小子冯琛和千金小姐赵云琼靠互赠诗词传递爱慕情思，后终成眷属。宋元话本中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不难发现，这些故事都反映出当时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充满了百姓对爱情婚姻的浪漫幻想。

才子佳人类的故事自唐传奇便已形成模式，清人曹雪芹也曾借《红楼梦》中贾母之口对这种幻想模式予以批判。直至今日，网络小说中仍以这种模式为主要的爱情书写，不同的是，这些小说不再是从男性的角度幻想，而是以女性的视角幻想。穿越到古代的女主人公不是富家小姐便是官宦千金，容貌上乘，加之在现代积累的诗词文赋，到了古代便是才貌双全。她们遇见的男性角色几乎都集容貌与才华于一身，还有权势地位加持，堪称“完美”。例如《双阙》《锦衾灿兮》《穿越事件簿》等，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情深似海，二人佳偶天成，这又何尝不是网络作家根据女性读者的幻想而创作出的符合她们审美趣味的作品呢？“网络写作是一场‘匿名的狂欢’，它削平一切等级界限，将每一个人还原为活生生的独立、自由、平等的生命个体，将写作变成真正的个人情感的自由释放。”很难说是读者的审美趣味影响了网络小说作者，还是这些作者将自己的审美喜好倾注到作品里进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读者，总之，这些网络穿越小说流行不衰的原因是其中浪漫的幻想为读者营造了一个爱情的乌托邦。

三、以“非美”为“美”，追求精神“快感”

市民百姓无论是看话本还是小说，都倾向于接受符合自己审美要求的，这也暴露出一个问题，即他们所喜爱认同的“美”并非都是“美”的。“美”能带给人一定的精神愉悦感，符合伦理价值标准，虽然没有准确尺度，但“美感”的获得还是和“快感”有着相当的边界。不管是宋元时期的百姓还是现代市民，他们观看话本小说所获得的审美愉悦更多的是精神快感。

对于宋元时期的市井百姓来说，他们更乐于观赏俚俗性强的东西，其中难免夹杂世俗情欲。例如《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赫大卿与小尼姑偷情最终丢了性命；《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蒋兴哥的妻子与陈商偷情，被休弃后再次嫁与蒋兴哥做偏房。这些故事都取自民间，强烈冲击着封建理学，话本中虽也有说教意味，但劝百讽一，百姓很难从中获得理性思考。相反，他们去看话本就是为了听到一些离奇、荒谬甚至违反礼教的故事，因为这对于他们平淡枯燥的生活来说是一剂辛辣的调味品。在听到话本故事之后，他们能获得更多谈资，以供休憩时谈论。另外，这些“非美”的话本故事也能让他们产生反照性的思考。如《简帖和尚》里，皇甫松与妻子杨氏被贪财好色的和尚设计陷害，家庭被拆散。市井百姓在听这些离奇故事时，除了对遭遇坎坷的主人公产生同情外，还获得了一种病态的“安全感”。话本里的人物处在危险的环境里，正经历不幸的事件，话本外的读者明白这只是他人的不幸，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即使自己也跟着主人公“经历”了这一番遭遇，也绝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伤害。戏里戏外的距离给了他们安全感，也让他们在看话本的过程中产生一种庆幸，庆幸这些悲剧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笔者并非是在批判当时市民的劣根性，喜欢在与他人的比较中获得优越感是人们普遍都有的一种心理，市民生活千篇一律，他们将话本故事里人物的悲惨经历对照自己平凡幸福的生活，从而获得精神满足，这就是以“非美”为“美”。

同样，对于现代网络穿越小说来说，以“非美”为“美”的审美趣味表现在读者对虐文的接受与追求中。所谓“虐文”即主人公遭受精神或身体的痛苦与折磨的小说，虐文小说表现为男女主人公因误会或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互相折磨，常见模式是男主人公在前期对女主人公很坏，导致女主人公身心俱伤，继而产生想要离开男主的想法，而男主人公最后则幡然醒悟，开始补偿并重新追求女主人公。以经典穿越小说《步步惊心》为例，整部小说以哀伤与悲情为主调，越往后虐恋越深。女主人公马尔泰·若曦和男主人公雍正帝胤禛经历众多事件后本应在一起，但二人因一系列事件，互相产生不信任与疏离感，相互折磨中胤禛放若曦离开。当他们之间的矛盾有所缓和时，女主人公骤然离世。小说将“虐”发挥到极致，让读者久久难以释怀，而这又恰恰是读者喜欢这部小说的原因之一。“‘虐恋’模式正是模拟诸多的苦难和痛苦的一种生命体验，读者和观众通过这种刺激性体验实现了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呈现出精神世界的真实性，获得一种超越平庸的快感。”这类以“虐”为主的穿越小说内容大多浅显，无论是人物之间的情感还是故事本身的思想核心，都流于浅表，这也致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性体验大于理性思考，从而单纯追求感官世界的快感。虐文满足了这种需求，读者也就将这种“非美”的“虐”作为小说审美标准之一了。

四、结语

综上所述，虽然网络穿越小说与宋元话本时间相隔约800 年，但两者在审美趣味上却有着相似性，或者说穿越小说继承了宋元话本的审美趣味。单就审美趣味来看，同为俗文学，它们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宣扬道德教化的政治功用，迎合市民喜好、创造符合大众审美需求的作品成为宋元话本和网络穿越小说的共同追求。无论是通俗俚趣的逸闻轶事，还是浪漫幻想的故事情节，抑或是这一时期市民百姓以“非美”为“美”的审美倾向，都是时代发展洪流下，处于边缘地位的俗文学抓住发展机遇的一种自救。宋元话本产生于市井之间，城市经济的兴起为其提供了讲说表演的场所，也让市民有了闲暇时间和多余银钱去休闲娱乐；同样，网络的产生也为穿越小说提供了平台，加之现代社会手机等电子设备的普及，使读者阅读小说更加便利，所以网络穿越小说才能如雨后春笋，发展态势强劲。宋元话本和网络穿越小说除了艺术创作属性外，还具有经济属性。为获得更多的经济效益，话本、小说的创作者会根据当时人们的精神理想和现实追求积极调整创作的方向，以符合读者的审美趣味，所以相似的创作背景也让他们的审美趣味有了继承性。

①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9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宋〕不著撰人：《都城纪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页。

④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页。

⑤孙珂珂：《论“虐恋”故事中体现出的大众文化心理》，《美与时代（下旬刊）》2020年第1期，第86—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