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的参差对照

2022-10-22 11:19党梦荣烟台大学山东烟台264005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参差伤感张爱玲

⊙党梦荣[烟台大学,山东 烟台 264005]

张爱玲的小说有很强的可读性,她的小说常常描写生活中无奈的普通人,不追求悲壮而寻求苍凉。在参差对照的手法里,崇高被解构,主题被淡化,有着《红楼梦》第三种悲剧的意味;人物的塑造也更加立体,更接近现实里“真正”的人,让读者产生共鸣。“参差”是不整齐的意思,参差的对照不是黑白分明的对照,里面没有直接批判或褒扬人物,没有剧烈的冲突,这让主题不再分明,给读者更多遐想的空间。

一、参差对照的写作手法——“第三种悲剧”

张爱玲的小说不致力于描写善与恶、灵与肉的剧烈对抗,而是着重描写一些普通市井人物的苦涩生活。参差对照指不完全互相对立的对照,不是截然相反的两面,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参差的。

叔本华将悲剧分成三种:第一种是由极恶之人造成的,比如《奥赛罗》的依阿古;第二种是由盲目的命运和偶然的际遇造成的,比如俄狄浦斯王;第三种悲剧是由剧中人物地位不同,以及相互间关系所造成的,常常把道德平常的人物,置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场景,张爱玲的小说就是如此,人物在地位差距、利益驱使之下,一步步走向单方或双方的悲剧。比如《半生缘》,曼桢一家是由姐姐曼璐做舞女维持生计,体贴的曼桢一直都很感恩姐姐。后来,姐姐嫁给了暴发户祝鸿才,祝鸿才用经济基础来控制曼桢一家。曼桢对姐姐的歉疚、曼璐对祝鸿才的依赖、祝鸿才对曼桢美色的贪图、姐姐对曼桢的嫉妒,这些利益关系让曼璐和祝鸿才把曼桢推向深渊。但曼璐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恶人,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与欲望。

再比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孤身回到娘家,二十八岁的她,被娘家人冷眼相待,她在家中处于弱势,想要早日逃离娘家。而范柳原是拥有庞大家产的南洋巨商之子,但喜欢拈花惹草。他们具有不同的身份地位,故事就此展开。正如作者本人所写: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在《第一炉香》中,或是为欲望,或是为爱,或是为利益,人物走向了悲剧的命运。葛薇龙本是一个单纯朴素的女学生,可是为了学业,低头去向姑姑寻求帮助。姑姑想用她来为自己招引男人,便用满衣橱华丽的服装和富人的奢靡生活引诱她。面对繁多的靓丽服饰,她难以抗拒,为了奢华虚荣的生活,违背原则做了姑姑的傀儡。葛薇龙也曾想逃离,却失败了。奢华的生活和乔琪乔的吸引,让她主动留下。经济关系、情欲关系的交织,促成了葛薇龙的悲剧。她自己写道,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笔下全是不彻底的人物,他们更能代表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已经过去的事情,而苍凉是持续的状态。张爱玲通过参差对照来写这种苍凉,将人物塑造得更加真实。

二、张爱玲笔下的苍凉之美

“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剧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角,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对照意在营造一种苍凉的意境,这种苍凉不是强烈的悲壮,而是一种欲哭无泪的伤感。

在参差对照的写作里,张爱玲选择对现实生活中无可奈何的小人物进行描写。因为在参差对照的写作里,她尽量减少剧烈的冲突,所以这些人大部分不会将自己的伤感扩大化,做出极端的事情,而是仍然带着一种只有自己最了解的伤感迷茫地活着,这更加接近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人。这样的写作,没有了作家主观上的批判。就算作家笔下的人物做错了事,在她的小说中也是可以被原谅的。特定的环境因素、地理位置、心理感受把人物推到了这样的处境,让人难生恨意,反而为他惋惜,为他感到难过和同情。张爱玲把这种无可奈何的感伤称作苍凉,认为这种苍凉之感更能让读者感到回味。

张爱玲用“如匪浣衣”来描述这种悲哀,“如匪浣衣”表达出一种心中被忧愁缠绕,不想洗脏衣服的感觉:

“如匪浣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边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心里很‘雾数’。”

比如《半生缘》中的顾曼桢,失去了爱情,生活对她来说就没有意义。只有和世钧在一起,她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世钧心里想:“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这里展现出一种失去爱人,有缘无分,如行尸走肉般空虚苍凉的感受。参差对照写法中展现的人物,更符合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心理,不是每个人都有革命的热情、浪漫的热血,与极端的冲动,于是人们在迷惘时,常常会陷入一种虚无的伤感,体会到生命的无力感。

就算是做“错”事的人,在张爱玲参差对照的写法之下,读者也不一定憎恶他们,甚至会为他们感到同情伤感,这种伤感也是张爱玲所营造的苍凉。在《第一炉香》的开始,葛薇龙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女学生,可是在梁太太的利诱下,在乔琪乔的吸引下,她逐渐沦为梁太太的傀儡,成为交际花为梁太太招引男人。在爱情上,乔琪乔不爱她,她却对乔琪乔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半生缘》中,曼璐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下海,可母亲有时候还会觉得她的职业不体面,整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想要抓住自己渴求的东西,却无能为力。为了家人,她付出了青春,可是却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她想借妹妹的身体来拴住祝鸿才,一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她也觉得不可以这样做,但是后来,她的初恋情人张豫瑾不再喜欢自己,反而喜欢上了妹妹,她心里的怨气越来越重,便把妹妹推向了深渊。这个过程是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曼璐归为好人或者坏人。她害了妹妹,但她也有她的苦衷。以上的例子,让人们感受到无可奈何的迷惘,这便是苍凉的体现。

“葱绿配桃红”是色彩对比的淡化,不再是大红大绿的刺眼搭配,在视觉效果上产生了和谐的美感。在人物的塑造上,张爱玲淡化了好坏美丑的对比,使得人物更加多元立体。在他们“如匪浣衣”般苍凉的生活中,蕴含着古典的哀思之美,如林黛玉叹息落花逝去的愁绪。参差对照下所产生的伤感不是强烈冲突下的大悲大恸,更类似于淡淡的愁雾笼罩。

张爱玲在自传小说《雷峰塔》中,就写出了这种古典的愁思,表达了对苍凉生活的体悟。琵琶是张爱玲在小说中的化身,面对时代的变迁,她感受到人生的短促。看见字典里夹着的枯黄花瓣,她便感叹鲜花今朝艳丽,明日枯萎,伤感落泪。

三、创作之源——《红楼梦》和美的追求

张爱玲参差对照的写法受到《红楼梦》等古典白话小说的深刻影响。她对古典白话小说十分喜爱,从八岁第一次读《红楼梦》起,每隔几年都要重新再读,而且还有研究著作《红楼梦魇》,她还将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翻译成现代汉语。

张爱玲参差对照的写法从《红楼梦》中汲取了很多养料,比如在人物的塑造上,将人物写得复杂,而不是有着简单的好坏之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说,曹雪芹不再写女子“如花似玉,一副脸面”,不再“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而张爱玲对她笔下人物的塑造也是如此,她自己写道:“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这种参差对照的手法在人物塑造和故事叙述上形成了一种悲凉的美感。

比如葛薇龙上进求学,却又囿于虚荣,渴望爱情,最后怅然若失;霓喜干练聪明,却喜爱物质享受;曼桢善良温柔,但心软,不够坚定;世钧憨厚老实,却也自卑多疑;曼璐害了曼桢,但她有自己的苦衷;叔惠世故老成,但和世钧、曼桢有着真挚的友谊。张爱玲对人物进行了多维度的塑造,不像以往的通俗小说,注重通过充满戏剧性的情节来推进故事。

张爱玲通过各种细节描写让人物丰满,重心从讲故事转移到塑造人物上来。张爱玲的故事并不复杂,但人物很丰满。人物性格变得丰富,减少了好坏善恶之分,主题随之淡化。在《连环套》中,作者巧妙地将霓喜一次次地与有钱男子同居比作连环套。每次失去一个男子,她就去寻找下一个。这些男子贪慕她的美色,但都不与她结婚。她没有任何名分,那些人随时可以将她抛弃,但是她为了生计与物质的享受,还是一次次地走入圈套。她曾经也追求过爱,结局却总是灰心,只得到“残羹冷炙”。通过张爱玲的讲述,我们看到霓喜并不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坏人,她追求爱情,但她也不是冰清玉洁的佳人。这样既好又坏的人物,使得小说的主题淡化。主题的淡化,留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可以使读者从多元的角度进行解读。傅雷曾批评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没有主题,但她小说的引人之处便在于此。没有了明确的主题,少了说教,多了悲悯,小说意蕴更加丰富,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这比较符合王尔德唯美主义“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观点。

在她营造的苍凉世界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尤其是古典式的哀思。在《雷峰塔》中,琵琶看到枯萎的花瓣会落泪,正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落泪”。《红楼梦》体现出一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虚无苍凉,而《雷峰塔》中引用佛家宝卷的话:“今早脱下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生活的不安与彷徨使人们被迫走向虚无与寂寞,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何模样。

张爱玲在自己的小说中常常对事物详细地罗列,也让人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她认为古典文学的细节描写弥漫着“大的悲哀”,她用古典式的细节描写来营造苍凉的氛围,如《雷峰塔》中写道:“是夏天,窗板半开半闭,回廊上的竹帘低垂着。阴暗的前厅散着洋服,香水,布料,相簿,一盒盒旧信,一瓶瓶一包包的小金属片和珠子,鞋样,鸵鸟毛扇子,檀香扇,成卷的地毯,古董——可以当礼物送人,也可以待善价而沽之——装在小小的竹箧里,塞满了棉花,有时竹箧空空的,棉花上只窝着一个还没收拾的首饰,织锦盒装的古书,时效已过的存折,长锌罐装的绿茶。”以上是琵琶的母亲和姑姑出国时,张爱玲对府中冗杂事物的描述,此处营造出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在小说中,琵琶的弟弟陵要跪三炷香的时间,琵琶在这三炷香的时间中觉得恍若隔世。她在黑暗的房间中听到窗户外面街道电车的行驶声、汽车喇叭、包车夫的小声叫喊、大甩卖的叫卖声,乐队演奏《苏珊娜》的乐声……这样的描写,让人感受到琵琶在黑暗房间中的寂寞与孤独,使人略见《红楼梦》的影子。面对现实中的苦痛,人们在虚无中走向细节。在这些琐事中,人们沉浸了自己,暂且搁置了莫大的痛苦。

①②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页,第82页。

③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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