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动物·生与死
——从动物意象看《生死场》的生死情结

2022-10-22 11:19段宇冉陕西师范大学西安71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生死场老马意象

⊙段宇冉[陕西师范大学,西安 710000]

1935年12月由奴隶社首次出版的小说《生死场》,自问世以来,便备受学界关注。关于其文本主题意蕴的阐释解读,也可谓百家争鸣。最初,鲁迅、胡风两位批评家分别为《生死场》写作序言和读后记,对文本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释,这也是对该小说来讲最为重要的文学批评。但《生死场》问世于民族危难之际、救亡图存之时,其描写东北人民由自发到自觉走上抗争之路的内容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相契合。时代、政治等因素的影响下,《生死场》便被当作“抗日文学”题材小说进行阐释和评价,“抗日文学”说成为权威阐释。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国内外批评者引鉴新的批评理论、转换新的批评视角,或从女性主义角度,或从启蒙主义角度,或从生命哲学角度,或从纯文学角度重读《生死场》,揭开了许多蕴积文本内部而以往被遮蔽掉的内涵,阐发出许多新意义。近年来,伴随女性社会地位的上升、女权主义思潮的高涨,女性视角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由此视角出发阐释《生死场》的文章层出不穷,数量可观。同时,国外学界相关研究也逐渐增多,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解读偏差、顾此失彼等问题,但确为小说再阐释提供了更为广阔的阅读、思考空间。

而在主题学研究中,无论选取何种视角或方法,小说标题中的“生死”二字都是任何读者、批评家无法避开的生命主题。正如陈思和所言,《生死场》可以说是一部“生命之书”,书中透露出的北方人民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生死交替、循环往复的苦涩命运耐人寻味、惹人动容。特别的是,在描绘人间“生死场”时,作家萧红运用了大量动物意象入文并倾注了大量动物比喻,由此构建起了一个人与动物平行而进、平行而终的生死世界。文本中的猪、狗、牛、羊、鱼、蚊子、猴子、狗熊等动物意象构造了乡村生活的骨节,却又并非纯粹的乡土产物,而是带有人的动物性指向意义的存在。一系列动物意象的运用折射出人与动物亲密而复杂的关系,而这复杂关系的背后则直指血淋淋的生死现实,即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北方乡民如动物般的生存状态和他们沉寂荒芜的内心世界。本文即聚焦《生死场》背后的生死情结,从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中“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一句说开去,通过剖析《生死场》中运用的动物意象,厘清其折射出的人与动物在名义上、情感上、命运上的复杂关系,从而发掘其复杂关系背后蕴藏着的生死主题,并做出自己的思考。

一、名义上的关系:主人与牲畜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二者关系亲密而复杂。这种关系首先表现为一种名义上的物质所有关系,即部分动物以“牲畜”的名号,被人驯化、受人饲养、供人使用,作为农村生产资料的构成要素,辅助乡村百姓的生产生活。而人则是动物名义上的主人,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动物的命运。

二里半家的山羊、老王婆家的小马、老马,甚至是平儿这个代理“主人”(牧羊童)手下的羊群都是被动承受着主人驯化的牲畜。小马年轻,“和孩子一般地贪玩”,还会“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好听的声来”;而老马已经被“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不偷食麦粒,不走脱了轨”,“自己无声的动在那里”。乡村的动物就这样在沉睡着的乡村中被一点点驯化成驯顺的牲畜。

牲畜作为乡村生活的一种符号,构成了乡村生活的骨节。小说开篇即写“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粘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的乡野之象,细腻传神,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并且与结尾处二里半将山羊托付予赵三,与山羊惜别,“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的场景遥相呼应,形成了文本结构上的对应关系。通观《生死场》全文,猪、狗、羊、鸡等动物意象无不贯穿于人们日常生产生活之中,成为北方乡民勤耕苦作、生死挣扎的活动背景。生产旺季喳喳奔跑的猪群、雨夜来临前麦场疯狂吠叫的狗、屋顶上十年如一日繁多的麻雀等一系列动物意象连缀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冷峻而平静、残酷且真实、平淡寡味却不失野趣的乡村生活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在名义关系层面,人是动物的主人,其生存状态似乎高于动物,能够掌握动物的生死命运。但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人作为“主人”的实质性地位是被拉低的,尤其是在精神混沌时期,人只能起到有限的管控作用,而无法决定动物之生死。例如,老王婆的老马最终从麦场走向了屠场,主宰其命运的显性因素或许是老王婆作为主人的主观选择,但隐藏于后的却是生命机体的价值选择、人畜生存的逻辑秩序、积贫年代的身不由己等诸多要素。在此,我们必须明确:名义上,人与动物是主人与牲畜的关系,但对其地位高低的比较没有太大的意义,思考这种关系背后的双重悲哀,即牲畜的悲哀与人的悲哀,才是生命主题的应有之义。

二、情感依附关系:相伴相生

胡风曾在读后记中称赞萧红《生死场》中“所写的农民们底对于家畜(羊、马、牛)的爱着,真实而又质朴,在我们已有的农民文学里面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诗片”。与我们前文所言“牲畜”一词相较,胡风此处所用的“家畜”一词明显有了更深一层含义,即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联系,“家畜”在体现其经济性的同时也兼备了温情的厚度。

在乡村,人和动物相伴相生,动物是人们生活的依靠和盼头,虽谈不上有弥久的情义却也有笃实的情分,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依附的情感关系。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中,老王婆送老马进屠场一幕就将农家人与家畜的深厚情分展露得淋漓尽致。“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老人、老马并行的萧瑟景象如同一首寂静的悲伤协奏曲,仿佛预告着命运的走向:一切老的东西都在沉默中走向告别,走向死亡。面对即将被下汤锅的老马,王婆的手“颤抖着”,心“颤寒着”,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了”,他们痛苦、不舍且无奈着。送老马上屠场对王婆来说“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很明显,对于农家人来说,家畜已然是家的一分子了,虽非不可分割却也难舍难分。在尾章,二里半“站起来了”,下决心追随李青山。为了使自己真正“无牵无挂”,他临行前决定杀死老羊,最终却“许久许久的抚摸羊头……好像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

人对动物有情,动物亦不辜负人的情义。王婆送老马上屠场,王婆离开,“马又跟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马的追随或许只是出于习惯与本能,但“想回家”的字眼却代替无法言语的动物表明了情感。二里半走的那天,被关在栏中的老羊也紧随其后,二里半发现后将其托付给赵三,继续跟随李青山的脚步离去,身后的老羊便不住地哀叫,茫然地嘶鸣。显然,这里的老马、山羊都并非简单的意象,而是带有一定人性化色彩和人情味儿的情感寄托。尽管在家畜与人发生情感互动的过程中,我们不难窥见人于人性、动物性之间的反复摇摆,但在这“生死场”之上,指针向人性停摆的每一微小时刻都如同作者留给我们的出气口一般:终于可以舒眉转气,做出些生的喘息来。

三、命运的同构性

萧红在《生死场》中还倾注了大量的动物比喻,巧妙地为人与动物之间建立了更为内在、深厚的关系。对人进行动物化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暗示了人与动物在生死困境面前命运的同构性。

这里的农民“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人们如动物般被生下,如动物般麻木地生活,如动物般结婚生子,如动物般教子生存,然后又如动物般寂寞地死去,不留任何痕迹。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就是动物性的“生”、动物性的“死”,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生”是如何“生”?谈及“生”,就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人的生育繁衍,或男女两性关系的探讨上。在人生的生死场上,男人与女人都在挣扎。麻面婆像猪一样说话,像狗一样在柴堆耍闹;二里半似马一般饮水,像猿猴一般驯顺;金枝像患传染病的小鸡,像一只病狗……他们愚昧又野蛮、野蛮又怯懦,只得在“生”的重压、“死”的恐吓下苟延残喘,卑微生活。

然而即便是挣扎,男人与女人也是不平等的,在那个混沌愚昧、精神贫瘠的时代,女人除了挣扎于自己的挣扎,也挣扎于男人的挣扎。在《生死场》的叙事中,男人是发情的野兽,“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而女人不过是满足男人原始性冲动的发泄工具,“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凶猛的野兽只会凭着本能行事,没有顾惜。弱小的小鸡必然无法与凶猛的野兽抗衡,甚至对自己的牺牲来不及做出反应。于是,女人麻木甚至沉沦其中,被动地承受,盲目地屈从。

混沌不安、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女性只是依附男人的浮萍。她们是劳苦的,“只有女人在乡村的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也是卑贱而没有尊严的,战乱发生时,她们“曲背和猪一般”被人“牵走”。女性的尊严和价值遭到漠视,被物化为纯粹的劳动力和生殖工具。尽管麻面婆也曾想着“做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但最后的结局依旧是“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男人女人在原始性冲动的支配下交配、生殖、繁衍,与动物别无二致,而直接的代价就是女性分娩的“刑罚”。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一开篇便描写了大狗生产的景象:“大狗四肢在颤颤,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大狗生崽儿这一看似平常无奇的景象,却悄悄地把女性分娩的痛苦体验牵引了出来。萧红将生育中的女人以动物作喻,“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女人的孱弱与卑贱被赤裸裸地“悬挂”出来。李二婶子小产,麻面婆生孩子的同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人们就这样如动物般生下,如动物般麻木地活着,如动物般结婚生子,如动物般教子生存,然后如动物般寂寞地死去,不留痕迹。

关于死,《生死场》中月英的死最具有代表性。月英本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性情温和,眉目多情,但她被疾病折磨,甚至被丈夫残忍虐待。此时月英的形象已经开始逐渐接近于动物:“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只患病的猫,孤独而无望。”王婆、五姑姑为其擦洗身子时,发现她的臀下早已住满了小虫,“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此时,月英已经开始与动物合为一体了,从眼睛到牙齿,到头发,再到下体,月英的身体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她的身体不再是人的身体,而是与动物共同拥有。月英最终死去了,被葬在了荒山下,如同老猫临终要归隐山林一般,月英这只“病猫”也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结。在月英身上,人与动物实现了真正的同一,人真正成了动物。

四、生与死的叩问

对人与动物在名义、情感、命运上的复杂关系进行梳理后,我们不难发现,人与动物复杂关系的背后,其实是人在人性与动物性之间的挣扎和摆动。以今日之眼观彼时乡民如动物般的生存状态和沉寂荒芜的内心世界,自然会为其动物般退化的生命状态感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短暂剥离宏大的意义,回归生死本身,我们会看到:苦涩如歌的生命里,人似乎从来无法成为真正的选择者。

在那样一个物质贫困、精神贫瘠、社会混沌的年代,人很难平衡、控制动物性的一面,更难以一己之力和整个时代造成的动物式生存困境进行博弈,因而只能选择或被迫沦于“生中挣扎、死中坚强”的卑琐模式。对于生命机体而言,“活”是“头等大事”,所以,尽管这些挣扎着、坚强着的人们姿态丑陋、思想蒙昧、行事怯懦,但好在最终他们还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生死场上满是苦吟,生与死在这里十年如一日地轮回着,可正因为有了轮回,也才有了希望,有了让人生蜿蜒向前的蓄力。生是什么,向死而生;死是什么,为生而死,这或许是生死场的又一层意味吧。

①巴金序:《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十七集小说集五)》,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9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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